北镇抚司以用刑残酷闻名,收罗天下最残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说出名字的就有械、镣、棍、剥皮、拶、抽肠、钩背、大枷、带枷站立、断脊、堕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来俊臣之下。
沈德符先被带来督捕房。狱吏蒋守约已经等在那里,命人取来械具为他一一戴上,又笑道:“不用担心,这不过是为沈公子上堂做个样子。沈公子再回来这里时,我自会命人取下。”
那木枷足有十五斤重,一套上来,就将沈德符压得弓背弯腰。当他勉强抬脚迈步时,才真正知道披枷带锁的滋味——木枷锁住了他的脖子和双手,后颈的负重和木枷本身的重量使得身体的重心前移,他不得不像个虾米一样低头前倾,才能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而脚上的镣铐仿若有千斤重,每挪一步都十分困难。平常人最简单不过的走路,对他而言已成了难以名状的痛苦和负担。他几乎不能想象,钱若赓居然就是戴着这些械具度过了二十一年的光阴!
锦衣卫是个大衙门,下设经历司、南北镇抚司。经历司主管公务文书出入、誊写及档案封存等事项。南镇抚司掌管本卫刑名,兼理军匠。北镇抚司专管诏狱,可以不经三法司授权,直接听命于皇帝取旨行事。
沈德符被校尉带来北镇抚司大堂时,夏潇湘已经先跪在堂中。枷锁将她压得匍匐在地上,头发披散,完全看不清面孔。堂前还等着数名冯府家仆,大约是被招来作证的证人。
大堂上除了主审官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陪审官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和千户王名世外,冯琦嗣子冯士杰作为原告苦主的代表也在一旁旁听。傅春和鱼宝宝打扮成跟班的样子,站在冯士杰身后。
等到沈德符被按到堂中跟夏潇湘并排跪下,周嘉庆一拍惊堂木,问道:“堂下跪的可是犯人沈德符和夏潇湘?”
沈德符应了一声,夏潇湘除了发抖外,话也说不出来。周嘉庆皱了皱眉头,从案上签筒抽了一支签,命道:“先拖到刑房,杖五十,好生打着问。”
这倒不是周嘉庆有意摆官架、用淫威,而是锦衣卫和东厂问案,不论犯人是否有罪,都先要用刑拷打,意在给犯人一个下马威。北镇抚司以用刑残酷闻名,收罗天下最残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说出名字的就有械、镣、棍、剥皮、拶、抽肠、钩背、大枷、带枷站立、断脊、堕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来俊臣之下。即使是普通杖刑,也有讲究,寻常囚犯一般只说“打着问”,重者要加“好生”二字,最重者则称“好生着实打着问”。
周嘉庆下了加重打的命令后,掌刑校尉应了一声,正要上前拖起犯人,鱼宝宝忙叫道:“等一等!沈德符是国子监贡生,有功名在身,不可轻易用刑。”
一旁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在这里挨打受刑的朝廷大员多不胜数,何况一个小小的太学生呢。”
鱼宝宝是以苦主跟班的身份进来锦衣卫大堂,居然敢当堂阻止镇抚用刑,可谓胆大包天。周嘉庆脸色一沉,正要喝令将他赶出去,忽见千户王名世朝自己打了个眼色,便不得不将已到嘴边的话溜了回去。
周嘉庆跟王名世同官秩,都是正五品官职,但他掌管北镇抚司,有权直奏皇帝,就连锦衣卫最高长官指挥使也要给他七分面子,又何惧一个区区锦衣卫千户?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吏部尚书李戴的女婿。况且就个人情感而言,周嘉庆一向厌恶王名世——此人简直就是锦衣卫中的另类,武艺高强、力夺三元也就罢了,居然还通经史,能写诗,善书法,时人称其武艺、诗词、书法为锦衣卫“三绝”。这样的人才,还留在锦衣卫做什么,大可以去边关当武将了。
然而终有人相当欣赏这种怪才,譬如司礼监兼东厂提督陈矩,他命王名世同时兼任东厂的掌刑千户,这立即使得王名世身价百倍,成为锦衣卫的头号人物。明中叶以来,凡朝廷会审大案、锦衣卫北镇抚司拷问重犯,东厂都要派人听审。不光三法司、锦衣卫如此,京师各个衙门都有东厂人员坐班,监视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一些重要衙门如兵部的各种边报、塘报等,东厂都要派人查看。王名世是锦衣卫的千户,但他也是东厂派在锦衣卫的监视者,后一种身份,不得不令周嘉庆忌惮几分,于是勉强挥手止住校尉,道:“问案要紧,这顿打先记下。”颇有自我解嘲的味道,又命校尉除掉犯人木枷。
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是正四品官员,为堂中品秩最高者。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是郑贵妃伯父郑承恩之子,也就是当今最得宠的郑贵妃的堂弟,见到堂堂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居然因为一名跟班的辩解破天荒地停止打桩,很是好奇,不由得朝鱼宝宝多看了几眼。
周嘉庆先问了沈德符姓名、籍贯、职业,这才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犯妇夏潇湘,快将你下毒谋害冯尚书的事情经过从实招来。”
夏潇湘身上的木枷已经去掉,却依然不敢抬头,只伏在地上,道:“我……我……”浑身抖簌个不停,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郑国贤笑道:“怕是镇抚问不出什么口供了,这妇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女犯下身子下有水渗出,一股尿骚味儿渐渐弥散开去,有不少校尉跟着笑了起来。夏潇湘又羞又愧,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鱼宝宝很是看不过眼,正要出声,一旁傅春忙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你忘记咱们事先的约定了么?小不忍,则乱大谋。”鱼宝宝这才勉强忍住。
镇抚周嘉庆倒是见惯像夏潇湘这种一上大堂就吓得说不出来话的犯人,锦衣卫也最喜欢这类犯人,写好口供后叫他签字就签字,绝不敢拒绝。当即不再理睬夏潇湘,转而审问沈德符,问道:“你是如何勾结犯妇夏潇湘谋害礼部冯尚书的?快从实招来。”
沈德符道:“我没有害死冯世伯。”大致说了事情经过,道:“我只是奉召到万玉山房,才不过与冯世伯说了几句话,变故忽生,但情形究竟到底如何,我实在一无所知。”
冯府仆人冯七上堂作证道:“事情确实如沈公子所言。昨日老爷一大早被召进皇宫中,下午才回来家中,直接就去了万玉山房,只有二夫人在里面侍奉。万玉山房是禁区,不得老爷召唤,他人是不能进去的,只有二夫人例外,老爷也一向只要二夫人服侍,小的们只能守在院门外。后来二夫人从书房出来,招手叫小人,说老爷要见沈公子,小人就去寻了他来。送他进万玉山房时正好遇到浙江会馆戏班班主出来。沈公子在门口跟薛班主说了几句话,薛班主就跟着秦德走了。沈公子独自进去书房。再后来,小人听见里面传出二夫人的哭声,就喊了几声老爷,没有人应,小人担心有事,壮着胆子进去一看,老爷已经……已经……”回忆起冯琦死时的恐怖一幕,犹自惊心,再也难以说下去。
仆人秦德作证道:“老爷离开礼部官署时,派小人去浙江会馆,想找薛班主索要一本《牡丹亭还魂记》戏文。薛班主听说,便跟小人一起回来尚书府,一来可以亲自把书交给老爷,二来上次尚书府请戏班唱戏还有银子没结清,他顺便可以找冯管家办了。老爷拿到戏文后很高兴,当面谢了薛班主,命小人送他出去。我们在门前遇到沈公子,薛班主跟沈公子打了招呼,我们就一起到前院去找冯管家了。至于书房后来发生的事,小的全不清楚。”
戏班班主薛幻、冯府管家冯安先后上堂作证,证实了这一经过。
锦衣卫百户王曰乾也在堂上道:“当日属下跟随王千户前去礼部尚书府办事,刚好遇到冯尚书中毒暴毙一事,王千户遂命属下检视现场。查得案发时万玉山房中只有冯尚书、冯尚书侍妾夏潇湘、及国子监生沈德符三人在场。而且案发当日也只有七人进过万玉山房,除了前面提到的冯尚书、夏潇湘和沈德符三人外,还有早一步到过书房的仆人秦德和戏班班主薛幻,以及更早进过书房的冯尚书长子冯士杰和次子冯士楷。冯士楷是在午饭后自行闯入万玉山房,冯士杰则是追随弟弟进入,进去找到弟弟后就抱他退了出来。有多名仆人口供为证。又查得书房中茶水、食物俱没有下毒。这些俱是事实。当时王千户也在场,可以佐证。”
一旁王名世点了点头,表示王曰乾的证词无误。
证人作证完毕,郑国贤愈发兴趣大增,忍不住道:“新鲜,茶水、食物都没有毒,那么冯尚书是如何中了毒?”
王曰乾道:“这正是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属下也反复想过,觉得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有毒的糕点已经被冯尚书吃掉了。但这一点似乎又不大可能,因为仆人称当日冯尚书回来后,冯夫人命人往书房送了两碟共十块糕点,象棋饼五块,骨牌糕五块,这十块糕点都没有动过;如此就是第二种可能了,是有人用另外的法子往冯尚书身上下了毒。”
郑国贤两眼炯炯放光,兴奋之极,连声道:“对,对,你说得对。可有在书房中找到带毒的物品?譬如像《金瓶梅》那样的书卷什么的。”
他提及《金瓶梅》,并非暗指堂堂礼部尚书冯琦对淫秽小说有兴趣,而是牵涉到一桩著名故事。《金瓶梅》作者自署兰陵笑笑生,显然是个假名。有传闻说,其真正作者是嘉靖名士王世贞。当年王父王杼献名画《清明上河图》给权臣严嵩和严世蕃父子,结果被唐顺之识别为赝品,王杼因此被严嵩父子残害致死。严世蕃酷爱阅读淫秽小说,忘形之下常常用食指蘸口液翻书。王世贞为了给父亲报仇,就将《鸣凤记》抄本的残本增补成《金瓶梅》,并在每页纸上涂上了毒药,然后设法将书送给严世蕃。可惜由于毒药抹得太淡,最终未能毒死严世蕃。
王曰乾却没有领悟郑国贤言外之意,只愣了一愣,便干脆地答道:“没有。”
郑国贤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么那本薛班主送的《牡丹亭还魂记》呢?可有查验是否有毒?”王曰乾道:“没有。”
鱼宝宝插口道:“是查了没有找到,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查?”王曰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顶头上司王名世,还是说了实话:“只查了茶水、食物,没有检验其他物品。”
傅春道:“如此,可谓取证不全了。我提议先将审案暂时押后,等补充完物证再过堂不迟。”
周嘉庆勃然大怒,但又忌惮跟班打扮的傅春和鱼宝宝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台,强压怒气,下堂走到二人面前,冷冷问道,“这两位看起来不像是冯大公子的亲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傅春正色道:“跟周镇抚一样,是想查明真相的人。”
这句话捧得周嘉庆甚是舒服,脸色登时和缓了许多。
傅春又上前一步,附耳低声道:“其实我们一直暗中在帮周镇抚。镇抚没有想过么,郑佥事为什么会在这里?要我猜,肯定是圣上派他来观案的,由此可见冯尚书一案在圣上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周镇抚如果稍有过错,那可就立即上达天听了。”
郑国贤官任锦衣卫指挥佥事,负责皇宫禁卫,很少来锦衣卫官署,而且仗着是皇亲国戚,一向不把其他锦衣卫官员放在眼里。今日他突然跑来北镇抚司,说是想旁听冯琦被毒死一案,周嘉庆以为他只是好奇,没有多想,此刻经傅春一语提醒,才悚然而惊。转头见郑国贤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心中颇惊,忙问道,“那现在这案子要怎么办?”竟是在征询傅春意见。
傅春悠然道:“既然郑佥事暗示毒药有可能是涂抹在书卷上,那么当然要按他的意思,重新去万玉山房取证。”
周嘉庆想了一想,不得不道:“好吧,反正这恶人也是郑佥事当了。”重新回到堂上,一拍惊堂木,道:“先将犯人押下,等补充了物证再行审讯。”又道:“王千户,这案子一开始是你经手,那么重新取证的事还是劳烦你来做吧。退堂!”
王名世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只命王曰乾去召集人手,又道:“郑佥事对此案如此关注,不如跟我一起去吧。”郑国贤自是乐意之极,笑道:“早就听说万玉山房大名,这次终于有机会看看了。”
一行人遂往礼部尚书府而来。冯士杰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不得不陪同众人来到书房。众校尉一齐动手,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书籍、字画一一用银针探验,一直折腾到傍晚,也没有发现任何有毒的物件。
郑国贤叹了口气,道:“如此看来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鱼宝宝问道:“是什么?”
郑国贤却只是神秘一笑,也不说出到底是什么,借口还有公务,拱手先告辞了。
就在郑国贤离开后,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一名校尉在书房对面的卧室中发现了一个乳白半透明的小玉杯,虽然是空的,但他极有心地往里面加灌了一些清水,再用银针测试,银针立即变黑,可见这杯子中原先盛装的茶水是有毒的。仆人证实,这贵重玉杯是冯琦新送给夏潇湘的,是二夫人的专用之物。
这可以说是一个重大发现。既然毒药是下在夏潇湘的玉杯当中,她就不会是凶手了,那么是否凶手要毒害的人本来是夏潇湘,而冯琦不过是误饮了侍妾之水,就跟当日行刺他代辽东巡抚李植受过一样?
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除了冯琦和夏潇湘外,当日进过万玉山房的人中,戏班班主薛幻跟着仆人秦德进来书房,交付书卷后便立即离开,前后停留不到半刻,可以排除嫌疑,其余三人冯士杰、冯士楷、沈德符就都有嫌疑了,而嫌疑最大的当属冯士杰。
鱼宝宝不由得狐疑地望着冯士杰,问道:“冯公子,你真的是追令弟才进来万玉山房么?”冯士杰一张白脸登时涨得通红,道:“莫非你们怀疑是我下的毒?”
鱼宝宝道:“不是你,难道是你弟弟冯士楷,难道是小沈么?”冯士杰连连摇头道:“我没有下毒害人,真的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傅春曾多次听沈德符提过冯士杰为人,说他是天下第一老实人,虽然资质平庸些,可从小孝顺父母,听话之极,从来不惹是生非,身上没有一点儿官宦子弟的恶习,堪称京城最省心的公子哥儿。此刻见他颇为惶恐不安,愿意赌咒发誓,便相信了他的话,朝鱼宝宝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可放肆。
王名世与冯府是亲眷,更是了解冯士杰人品,忙道:“士杰表弟不必如此慌张,你在案发当日进来过案发现场,照例是要问上一问的。既然跟你无关,说清楚便可。”安慰了几句,命人携了玉杯,告辞出来。
到前院时,正好见到冯琦次子冯士楷坐在地上大吵大闹,哭着要妈妈,仆人、婢女劝也劝不住。冯士杰上前道:“二弟,快些起来,你别再闹了。”冯士楷哭道:“不,我就要妈妈。快把妈妈还我。”
忽听得有人喝道:“有外客在,闹什么闹!”正是姜敏的声音。
冯士楷对嫡母甚为畏惧,立即停止哭闹,乖乖爬起来,由婢女牵了手往后院去了。
姜敏这才对王名世点头招呼,道:“名世也来了。”
王名世忙上前参见,禀报了审案和事情经过。
姜敏只淡淡道:“有劳了。士杰,你替我送客。”便扶着婢女的手去了。如此波澜不惊的态度,不免让众人又惊又讶。
到万玉山房二次取证,虽然有重大发现,但非但没有解释之前的种种疑点,反而令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回去的路上,傅春见王名世一路默不作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千户反正也是一个人,不如去我和宝宝那里,喝上几杯,闲扯几句,也许会有发现。”王名世道:“不必了,多谢。”拱手告辞。
鱼宝宝气咻咻地道:“他摆明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哼,小人一个。”转身就走。
傅春叫道:“喂,你要去哪里?”鱼宝宝头也不回地道:“去找能救小沈的人。”傅春忙拉住他,道:“宝宝,这件案子非同小可,你可不要乱来。”
鱼宝宝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害小沈么?”傅春道:“那当然不会,我看得出来,你和小沈……不,是你对小沈很关心,但这件案子牵涉朝廷重臣,证据又对小沈不利,你胡乱找人也没有用的。”鱼宝宝道:“没试过怎么会知道?”甩手自去了。
傅春便自行回到藤花别馆。沈家老仆正为主人的命运担心,预备写信回家乡,向主母报告这场无妄之灾。
傅春忙阻止道:“写信告知沈家人也是无用,不过徒增烦忧。你给我半个月时间,我看能不能想法子救小沈出来。”
老仆勉强同意,正要下厨为傅春做饭,傅春道:“算了,我自己出去吃。”
明人讲究饮食,人际关系多以吃为纽带,因而北京有俗语流行称:“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盒儿亲戚。”像地处东四牌楼这类繁华地带的饭馆酒肆,到月上柳梢头时,往往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鳞次栉比的店铺高挂起各种彩灯,争相吸引目光,好招徕客人。画屏灯浅色,绣球灯杂彩,缀细巧悬丝带,金银宫阙楼台,华灯烁烁,好一条锦绣天街。
傅春本是个喜欢热闹之人,正抬脚欲进酒楼时,忽然觉得有些落寞,想了一想,便买了一些食物酒菜装入食盒,雇了一名伙计提着,往勾栏胡同而来。
正好在薛素素门前遇到王名世。王名世甚是尴尬,正要转身走开,薛素素亲自开门出来,请二人进去。又命婢女豆娘将傅春带来的饭食接了,在藤花架下置了一桌酒席,叫齐景云出来,请傅、王二人坐下,边吃边聊。
席间,薛素素自然问起案情。王名世只是几句话简略带过,不愿多谈。
薛素素道:“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呢,这里又没有外人。”傅春道:“素素别逼王千户,他有公职在身,按律是不能与外人谈未结案子的,我来告诉你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问道,“依你们二才女的眼光来看,凶手会是谁?”
齐景云先摇了摇头,道:“这件案子可以说是诡异之极,冯尚书回家后中毒而死,按理说,凶手必是接近过书房的人。可是沈公子不可能,夏娘子也不可能,她总不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吧。至于冯大公子,我上次到冯府扮花旦贺寿时见过他,觉得他真的是个很可爱的老实人,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不可能是冯二公子吧,他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呢。”
薛素素思索过一回,道:“我倒觉得这案子没有那么复杂。”傅春道:“噢,愿闻素素高见。”
薛素素道:“先不管要毒害的对象到底是谁。按目前的情况看来,凶手无非是在冯士杰、冯士楷、夏潇湘、沈德符四人当中。最先可以排除的是冯家二公子,他还不到四岁,年纪实在太小。接下来可以排除掉小沈,他是个外人,又没有任何要害死冯尚书或是夏潇湘的动机。那么就只剩下两个嫌疑人,凶手不是冯士杰,就是夏潇湘。先说冯士杰,有可能他衔恨夏潇湘母子得宠,所以溜进万玉山房将毒药下在夏潇湘的专用玉杯中,想要害死庶母,既可以巩固自己的嫡子地位,又可以为嗣母出口恶气。如果死的是夏潇湘,那么毫无疑问,冯士杰是头号嫌疑人,但现在死的是冯尚书,这里面就有疑点了。”
傅春听得饶有趣味,道:“如果冯士杰是凶手,他往玉杯中下毒,必然是想毒死夏潇湘,但最终被毒死的却是冯尚书。这是因为内中出了纰漏,但疑点又在哪里呢?”
薛素素道:“疑点在玉杯上。按照傅公子的描述,玉杯是白玉所做,莹白胜雪,如果用它沏过茶,哪怕是盛装过茶水,内壁都会留下棕色的茶垢印迹,但既然你们什么都没发现,那就表明玉杯里面盛装的是清水,而不是茶水。像冯尚书这样喝惯浓茶的人,除非有人刻意促使,否则是决计不会轻易更改口味去喝白水的。那玉杯摆在卧室而不是书房中,可以很好地佐证这一点。也就是说,按照日常习惯,冯尚书根本不可能喝到玉杯中的毒水,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但既然他死了,也就可以反过来论证冯大公子不是凶手。”
这是因为甲而推出了乙,既然结果不是乙,那么原因也就不会是甲。虽然不算百分之百的缜密,但确实极有道理。
傅春立即耸然动容,道:“难道素素认为凶手是夏潇湘?”薛素素道:“老实说,我从内心深处不愿意相信她是凶手。我上次到冯府扮武旦时见过她,她虽然已经算是有名份有地位的姬妾,但仍然是一副极为卑微的姿态,那些下人也不怎么拿她当主子对待。我觉得这样的女子,应该是没有胆量做杀人的事的,况且要杀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夫君。但就目前官府所找到的证人和证据来看,凶手既然不是冯士杰,就只能是夏潇湘了。”
齐景云很是不解,道:“可毒药分明是下在夏娘子自己的玉杯中啊。”薛素素道:“这就是夏潇湘的高明之处了。冯尚书一死,她作为身边人,必然成为首要疑犯。但如果最终发现毒药是下在她的玉杯中,旁人就会误以为凶手要害的人是她,冯尚书之死只是误杀,就不会再有人怀疑她,她由此可以轻松脱身。我猜应该是在小沈进去万玉山房前,她就已经拿有毒的水诱冯尚书喝下,再将玉杯放回卧室中,这样就万无一失。”
傅春道:“不错不错,素素的推测的确可以完美地解释整个行凶过程,现场发现的物证也都能对得上。但我还是有两点疑问:第一,杀人依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动机。尤其是下毒,事先得精心谋划、预备好毒药,那么夏潇湘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她为什么要毒死自己在冯府甚至是世上的唯一靠山?第二,按照素素的推论,玉杯是夏潇湘脱罪的重要证据。但今日在大堂上,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全是因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随口的一句话,王千户才会带人到万玉山房再次取证,才会意外发现玉杯的端倪。如果不是这样,玉杯这一关键证据就完全被忽略了。按照常理,夏潇湘应该迫不及待地指出书房中饮食无毒的破绽,主动督促主审官去寻找毒药来源才合乎情理。”
薛素素歪着头想了一回,道:“你我都不是夏潇湘肚子里的蛔虫,不了解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也许她有她的杀人动机,只不过旁人不知道而已。至于玉杯这一证据,不管出于谁的提示,你们不是都已经找到了吗?我当然希望夏潇湘不是凶手,但我更希望小沈没事。”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瞥了王名世一眼。
王名世便站起身来,道:“明日还要审案,我这就告辞了。”先行辞去。
三人颇为无趣,又饮了几杯闷酒。傅春叹道:“素素,你别怪我多嘴,你关心小沈没错,可这么说就是伤了王千户的心了。”薛素素道:“谁说我关心他了?我谁也不关心。”赌气进去书斋去了。
次日,北镇抚司继续审理礼部尚书冯琦被害一案。由于有新物证出现,第二次过堂前,镇抚周嘉庆先与指挥佥事郑国贤、千户王名世在后堂密议了许久。来旁听的冯士杰等得都不耐烦了,几次起身到大堂外徘徊。如果不是假扮成亲随的傅春阻止,怕是他早就一走了之。
大半个时辰后,堂官们终于出来,各自就座。周嘉庆一拍惊堂木,命校尉带犯人上堂,先取玉杯给夏潇湘看,问道:“你可认得这玉杯?”
夏潇湘勉强抬头看了一眼,茫然不答。她虽不再像上次那样在公堂上只知道哭泣流泪,却也变得痴痴傻傻,似乎对一切的苦难和折磨都麻木不仁起来。
沈德符忙道:“我认得。那是我前不久送给冯太夫人的寿礼,本来是一对,这是其中一只。”
众人这才知道玉杯来历,连傅春和鱼宝宝也是头一次听说玉杯原来是沈德符所送,极是惊讶。
周嘉庆便命传冯府仆人冯七上堂,询问玉杯究竟。冯七道:“这玉杯确实是沈公子送给太夫人的寿礼,太夫人很喜欢,自己留了一只,另一只送给了二夫人。”
傅春这才知道之前仆人说的玉杯是冯琦所送并不是事实,心道:“太夫人这么做,是很明显要抬高夏潇湘地位的意思。如此看来,冯士杰的嫌疑就相当重了。他要维护嗣母地位,想下毒害死夏潇湘,既有动机,也有机会,当日又正好进去过万玉山房。”想到此处,便转头留意冯士杰,果然见他正傻傻地瞪着玉杯发呆,显是满腹心事。
周嘉庆又问道:“你可有留意到当时这两名犯人有什么异常之处?”冯七道:“异常之处?没有吧。”挠了挠头,才道:“嗯,倒是老爷死的当日上午,沈公子在大门前跟二夫人说了很久话,小人觉得有些怪异,因为二夫人话向来是极少的。好像沈公子还塞给二夫人什么东西。对了,是个玉戒指。”
周嘉庆一拍桌子,道:“这就是铁证!果然是早有预谋,嘿嘿。”
沈德符虽然不大明白“铁证”是什么,但料来不是什么好事,慌忙辩解道:“我当时只是在逗二公子玩儿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怪异的。玉戒指也是给二公子玩的。”
周嘉庆一拍惊堂木,喝道:“还没有问到你,不要随便插话!”顿了顿,又问道,“你觉得是谁下毒害死了你家老爷?”
冯七愣了一愣,才道:“镇抚官爷是问小人么?小的可不知道。不过沈公子自小就常出入冯家,老爷一向很喜欢他。二夫人为人也很好,在小的们面前也从来没有架子,对老爷更是敬如天神。按理说……”
他本来想说夏潇湘和沈德符不大可能下毒害死老爷,可转念想到书房里面只有冯琦、沈德符、夏潇湘三人,所以冯琦一死,沈、夏二人理所当然地成为首要嫌疑犯;而书房外面只有自己一人,婢女印月正好请假不在,若是说沈、夏不可能下毒,那岂不是等于说他自己有嫌疑么?迟疑了片刻,遂改口道:“这个……小人实在不敢瞎猜。但当时书房里确实只有老爷、二夫人、沈公子三个人,除了他们两位,小人想不出还有别人会有机会暗害老爷。”顿了顿,又特意补充道:“老爷非常依赖二夫人,饮食都要经过二夫人之手后才能吃得下。”
周嘉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命冯七在小吏记录的供状上签字画押、按下手印,又转头问道:“冯公子,你认为是谁下毒害死了令尊大人?”
冯士杰与沈德符交好,根本不想参与这种场合,只是迫于嗣母之命来此观案,听镇抚问他的意见,既没有勇气为沈德符开脱,也不愿意说出违心之语,只得勉强应道:“这里是公堂,自有镇抚秉公断案……”
傅春忽插口道:“冯大公子当日进过万玉山房,也是嫌疑人之一,镇抚怎么能问他的意见呢?”
周嘉庆曾特意向王名世打听傅春来历,王名世只简单答道:“他不是什么人,不过之前在冯府寿宴上为陈厂公解过围。”
周嘉庆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得知傅春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陈矩赏识的人,自然更要忍让三分,也不敢拿出堂官的架子来呵斥,只耐着性子解释道:“傅公子说得极是。但有多名仆人可以作证,冯大公子进去书房是在午饭后,如果是他下毒,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时隔不久,夏潇湘回来万玉山房,又过了一个半时辰,冯尚书才回到家中。那玉杯是夏潇湘专用,下午那么毒的太阳,一个半时辰中,她不可能连一口水都不喝,如果是冯大公子下的毒,她早就该被毒死了。所以由此可以断定,冯大公子跟案情无关。玉杯中的毒药只能是夏潇湘所下,目的在于日后好为她自己脱罪。”
傅春心中暗道:“不错,这是个极好的推论。虽然素素也推断冯士杰与此案无关,但周嘉庆所言的可信性要比素素的强多了。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到的,还是王名世抑或是郑国贤的见解。嗯,肯定是王名世,这些人中,就他还是一号人物,其他人都是草包。他昨晚在素素那里就应该已经想到了,但却有意不说,当真是心深似海,令人捉摸不透。”
沈德符这才知道发现了新物证,惊道:“玉杯中下了毒药?”本能地转头去看好友,显然极是震撼,难以置信。傅春点了点头,示意证据是真。
周嘉庆便命人往玉杯中注入半杯清水,再用银针探视,毒性犹在,银针立即变得青黑。又喝问道:“你还装作不知道么?”沈德符道:“我……我是真不知道。”转头问夏潇湘道,“真的是你杀了冯伯父?”夏潇湘只是木然不应。
沈德符却还是不能相信,连声否认道:“不,这不可能。二夫人不可能下这样的毒手。适才冯七也说过,二夫人在冯家的名声都很好,对冯伯父敬如天神,她怎么可能下毒害死自己的丈夫?”
鱼宝宝知道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夏潇湘,她万难脱身,沈德符为她辩护,只会徒然揽祸上身,忙道:“你不是说过么?冯尚书死时,一手扯着你的衣袖,一手指着夏潇湘。这分明是在暗示你,夏潇湘就是凶手。”
沈德符却固执地摇摇头,道:“不。杀人要有动机,二夫人根本没有杀人动机。既然没有动机,又怎么可能事先准备好毒药投毒呢?”
周嘉庆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是有情有义的男子,到眼下这一步,还要竭力为你的姘头辩解。本官现在就当堂讲出你的动机。各位,证人冯七刚才说过,沈德符昨日上午到过冯家,还跟夏潇湘在门口聊了半天,本官敢说这二人的关系一定不寻常。肯定是他们之间有奸情,结果被冯尚书发现,他们气急败坏之下,干脆杀死冯尚书灭口。”
一语惊人,公堂上上下下,就连傅春这样机智的人都呆住了。这虽然只是周嘉庆的胡乱臆想,但它确实极好地解释了沈德符和夏潇湘杀人的动机。而今他二人是仅有的两名嫌疑人,一旦动机确认,就等于是铁板钉钉的凶手,足以定罪了。
周嘉庆见众人沉默不语,很是得意,道:“像这种因为男女通奸而杀人的案子本官见得多了,一看这二人就知道有问题,女的年轻貌美,男的英俊潇洒,年龄又正相当,一旦对上眼,那还不得是像干柴烈火。”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快些老实招供,不然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来人,搬刑具出来!”
几名掌刑校尉取了一具铁器出来,上面绷有一些钢丝,外形颇似琵琶。
周嘉庆大声恐吓道:“你们一个是礼部尚书的侍妾,一个是国子监贡生,当堂剥下裤子打屁股有辱斯文。但本官实话告诉你们,这刑具可比打板子还要厉害。唐代酷吏来俊臣的名字你们都听说过吧?他曾发明过不少专门对付重犯的刑罚,其中一件叫‘鼠弹筝’,专门用来拷掠犯人双手,剧痛难忍,却又不会立即昏死过去,厉害无比。昔日宋太宗在斧声烛影中即位后,人心不服,他可是用鼠弹筝降服了不少对手。摆在你们面前的叫‘琵琶’,就是鼠弹筝的改良版。快说,是不是你们通奸合谋害死了冯尚书?”
沈德符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寸,只是徒然大叫道:“冤枉,冤枉啊。我跟二夫人总共只见过几次面,哪有苟且之事?镇抚不信,可以传冯府下人们作证。”
周嘉庆笑道:“既是苟且,当然要掩人耳目了。看样子,不动大刑你们是不会说实话了。”瞟了一瞟王名世,见他木无表情,心中有数,抽了一支签,道:“最毒妇人心。来人,先拷问这谋害亲夫的贱人。”
四名掌刑校尉抢上前来,二人挟住夏潇湘肩膀和手臂,令她直着身子半跪在地上,另二人握住她双手,将手指一根根套入刑具的钢丝中。夏潇湘话也说不出来,只恐惧地瞪大眼睛。片刻后,校尉扳动机关,她立刻发出一声尖锐而凄厉的惨叫,身子像水蛇般狂拧了几下,便叫道:“我招,我招。”
周嘉庆示意校尉略略缓力,却不完全松开刑具,问道:“犯妇夏潇湘,你是不是跟国子监贡生沈德符有奸情?”夏潇湘连声应道:“是,是。”
周嘉庆道:“你们是怎么合谋害死冯尚书的?”夏潇湘道:“我们……我们……”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忽觉手指上钢丝再度绞紧,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耳中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嗡嗡”鸣叫。锥心剧痛之下,话语顿时出奇地流畅起来,哭道:“我们……我和沈公子一直有私情。昨日老爷叫沈公子来书房议事,沈公子偷偷摸了我的手,被老爷当场发现。老爷质问我们二人的关系,很是生气,不得已,我们只好合力毒死了他。”
沈德符大惊失色,道:“二夫人,你可千万不能瞎说。”又愤然道:“镇抚用酷刑套取口供,惨烈荼毒之下,无论你要二夫人承认什么,她都会照你的话说。如此,不是另一桩荷花儿冤狱么?”
荷花儿案一度是轰动全城的大案。隆庆六年,锦衣卫指挥周世臣妻子病逝,他不愿意花钱续娶,只与婢女荷花儿同居在东城的一条小巷中。另有一名男仆王奎,负责做些杂务。当年九月十一日天黑时,忽然有一伙强盗持巨斧破门而入。周世臣拿起棍棒上前驱赶强盗,打倒了一个,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其余强盗合力杀死。荷花儿和王奎各自躲在暗处,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出声。强盗翻箱倒柜,找到一百五十两银子后扬长而去。强盗离开后,荷花儿才敢出来,捡起失落的银钱,到王奎房中商量如何报官。
当时正是明世宗梓宫出葬的时候,京城内外戒严,兵马指挥司张国维奉兵部之命游徼街市,正好东城这一带是他的管辖范围,周世臣又是外戚庆云侯周寿之孙,听说出了强盗劫杀皇亲的事,深感事态严重,立即亲自带兵赶到周家。院中只有周世臣的尸体,王奎和荷花儿则站在房中相对哭泣。而另一名前来讨取肉账的邻居卢锦听见巡逻士兵来了,吓得躲进床底,却被搜出,当做贼人捆了起来。
张国维问明经过和三人身份后,惧怕因没有及时捕捉强盗而受到责罚,就称三人是奴婢通奸、勾结强人,抢劫杀主,当做罪犯捕走。
案子移到刑部。在审讯过程中,荷花儿等三人都声称是冤枉,而且法司也找不出三人通奸弑主的确证。负责问案的刑部郎中潘志伊认为此案疑点重重,怀疑是一桩冤案,不愿意轻易决断。当时刑部事务由刑部侍郎翁大立署理,翁大立坚信是荷花儿通奸弑主,一再催促潘志伊尽快结案。潘志伊依然持谨慎态度,翁大立只得另委郎中王三锡、徐一忠参与审理。在翁大立的催促下,刑部最终以奸杀罪名上奏,王奎、卢锦、荷花儿三人都在西四牌楼刑场被处以磔刑,时人拍手称快。
苍天虽则无眼,日月终究有光。万历六年,这件案子忽然自己真相大白。原来真凶名叫朱国臣,跟卢锦一样是个屠夫,黑夜里常带着地痞无赖干一些抢劫勾当。手头的钱多了以后,他花钱买了两个瞎眼女子,请人教她们弹唱,白天出去为他卖唱赚钱,夜里则陪他睡觉。稍不如意,便是拳打脚踢。两名瞎女子实在不堪忍受他的虐待,便找机会告官称是朱国臣杀死了皇亲周世臣。朱国臣由此被捕,招供说:“周世臣曾多次上下打量我,他是锦衣卫指挥,我疑心他是在辨认形貌,弄清楚了以便抓我,所以我就决心先下手杀了他。”还供出合力杀死周世臣的同伙。
消息传开,满城百姓竞相替荷花儿叫冤,群情激愤,物议沸腾,连新即位不久的万历小皇帝都听说了这件事。在首辅张居正的主持下,当年参与审案的刑部三位郎中潘志伊、王三锡、徐一忠均贬谪外任;翁大立已经年老致仕归乡,亦被追夺官职;罪魁祸首兵马指挥司张国维则被判充军戍边。虽然处罚犹轻,但总算是给含冤而死的荷花儿三人有了一个交待。
荷花儿案是本朝著名冤案,沈德符也是气愤之下用来质问主审官。周嘉庆却笑道:“难道你想说是强盗闯进礼部尚书府,毒死了冯尚书,然后又扬长而去么?难不成冯府那些仆人都瞎眼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本官看你就是皮痒,别着急,过会儿你就会尝到荼毒的滋味。等本官问完夏潇湘的口供,自然会轮到你。”
王名世忽然插口问道:“犯妇夏潇湘,既然是因为冯尚书发现沈德符摸你的手,你们二人才临时起的歹意,那么你们又从哪里得到的毒药?”夏潇湘道:“我……我不知道……官爷说是从哪里来的,就是从哪里来的。”手指忽然又是一阵剧痛,忙改口道:“我说……我说……毒药是……是沈公子带来的。”
周嘉庆问道:“是沈德符教你将毒药下在玉杯中的么?”夏潇湘道:“是……是沈公子教我的……呜呜,好痛,官爷饶了我吧……呜呜……”
一旁冯士杰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摇头道:“荒谬,这实在太荒谬了。请恕我先行告辞。”
傅春忙道:“冯兄,请先等一等。”转头问道:“犯妇夏潇湘,你是不是跟冯府大公子冯士杰有奸情?”
夏潇湘早已精疲力尽,只求速死,一听有人厉声发问,忙不迭地应道:“是,是。”
堂上登时一片哗然,就连冯士杰也呆住,结结巴巴地问道:“傅兄,你……你在说什么?”
傅春也不理睬他,又问道:“是不是冯尚书发现了你们母子乱伦、要处以家法,所以你们狗急跳墙,就合伙害死了冯尚书,并打算嫁祸给沈德符?”夏潇湘道:“是,是。啊,痛,痛死了,快些杀了我吧。”
傅春这才道:“各位亲眼所见,正如沈德符刚才所言,在酷刑威逼下,不管给夏潇湘安什么罪名,她都会承认的。周镇抚,我同意你关于沈德符和夏潇湘有奸情的推论,非常有道理,可以极好地解释杀人动机。可我关于冯士杰和夏潇湘通奸的推论也一样很有道理,而且更有道理,同时也一样取得了夏潇湘的口供。这可要如何是好?”
周嘉庆愣了一愣,才道:“你说的根本不可能,冯公子午后到万玉山房的时候,夏潇湘还在北院陪冯老夫人用餐,根本不在书房中。”
鱼宝宝立即挺身而出,摆出了一副胡搅蛮缠的架势,道:“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啊。捉奸要捉双,周镇抚又没有亲眼看见沈德符和夏潇湘睡在一起,怎么就能捕风捉影地认定二人有奸情?你能捕风捉影地认定沈德符和夏潇湘暗中通奸,为何我们就不能说冯士杰跟庶母也有不正常的关系?他们虽是母子,却是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又转头道,“郑佥事,你是这里最明白事理的人,你来做个决断,两对男女,前一对总共才见过几次面,后一对却是朝夕相对,你觉得哪一对通奸的可能性更大?”
他表情严肃,问得煞有其事,郑国贤迟疑道:“这个……自然是后者的可能性大。”
王名世虽然也是堂官,却在堂上极少发言,此时见傅春为救沈德符不惜败坏冯士杰声名,鱼宝宝还用言辞引诱郑国贤站到他那一方,忍不住喝道:“傅、鱼两位公子,你们可不要信口胡言。”
鱼宝宝正色道:“王千户终于要出头了!千户认为我们诬陷冯大公子和夏潇湘私通败坏冯家名声,那么周镇抚诬陷夏潇湘与沈德符有苟且之事,不也一样败坏了冯家声名?”
周嘉庆斥道:“胡说,本官哪有诬陷?本官是根据证人证词的合理推断。”鱼宝宝道:“哈哈哈,合理推断?只不过是有仆人见过沈德符和夏潇湘站在大门口谈了几句话而已!镇抚如果召齐冯府上下,所有人都会作证看见过冯大公子和二夫人说话,而且不止十次、百次。”
周嘉庆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鱼宝宝道:“我哪有强词夺理?周镇抚掌管诏狱,最知道以理服人的道理。只要你证据足、道理大,我自然服你。我要问一句,周镇抚可有沈、夏二人通奸的实证?”
几人争论不休,反而是话题的中心沈德符和冯士杰二人一言不发,只相视苦笑。
周嘉庆本来以为这桩案子今日就可以结案,却被傅春、鱼宝宝一番胡乱搅和,弄得人头昏脑涨,甚是气恼,心道:“得先想法子打发走这两个乱七八糟的混账小子,不然总是个麻烦。但我不能做恶人,得让王千户出面才是。”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先把犯人押下去,好生看管。”
校尉先带走沈德符,禁婆上前拉夏潇湘时,她却瘫软在地,无论如何也不肯站起来。两名禁婆强行拖起她,转身走出几步,这才发现她身子底下除了尿液以外,还有大滩棕红色的血迹,以及一个椭圆形的肉球,血肉模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郑国贤最先看见,先叫了出来,道:“啊,这犯妇有了身孕,当堂小产了。”
郑国贤喝破夏潇湘小产后,她低头一望,身子下果然落有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惨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惊变忽起,众人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尽皆呆住,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才好。
只有冯士杰不顾污秽,抢上前抱住夏潇湘,哭叫道:“二娘!二娘!”
众人更是惊奇。郑国贤连声嚷道:“啊,你们看,你们快看,他……冯士杰果然跟夏潇湘有私情!这两位……你姓鱼,对吧?鱼公子,你和这位傅公子可真是神人。”鱼宝宝道:“哪里哪里。还是郑佥事高明,全靠你的指点,才能找到玉杯证物。”
傅春却顾不上去理睬这个脓包指挥佥事,忙抓住机会,上前喝问道:“周镇抚,你擅自用酷刑拷问孕妇,令她当堂流产,这可是冯尚书的子嗣,你到底有何居心?”
夏潇湘当堂小产,这件事必然会传到皇帝耳中。周嘉庆本已惶恐,又听傅春言语声色俱厉,暗示自己有迫害冯尚书子嗣之意,更是吓了一大跳,忙道:“我……我只是照规矩审案。”
还是王名世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周镇抚,不如先派人救护这犯妇,免得她也死在堂上。”
周嘉庆这才回过神来,忙派禁婆将夏潇湘先抬去空房,请大夫延治,又命校尉将那胎儿用布包了扔出去。冯士杰还想跟着出去,却被校尉举刀拦住。
周嘉庆甚是烦躁,在堂上来回走了数圈,最终走到傅春面前,低声下气地问道:“依傅公子看,现下该如何是好?”
傅春咳嗽一声,朗声道:“而今夏潇湘有两份口供,一份是她跟沈德符通奸,合谋毒死冯尚书;一份是她跟冯大公子通奸,谋害了冯尚书。啧啧,真假难辨,真假难辨哪。”
他虽然口称“两份口供真假难辨”,却有意将目光扫向冯士杰,带有极强的暗示意味。众人适才亲眼见到冯士杰不愿意见到夏潇湘受刑欲起身离开,又不避嫌疑当众抱起她,不由得开始有几分相信傅春的话。
沈德符被带离大堂时,尚未有人发现夏潇湘的异状。他出堂后才听见背后有人惊叫,但不及转头便被校尉强行押走。重新押回诏狱后,心情很是沮丧。
钱若赓详细问了经过,又问了一些问题,凝思片刻,笑道:“贤侄不必再垂头丧气,你很快就要出去了。”
沈德符极为惊愕,忙问道:“钱先生何以这般说?”钱若赓道:“你有一个极聪明的朋友。”
沈德符道:“先生是说傅春么?他人是绝顶聪明啦,但他这次为了救我拖士杰下水未必明智。”钱若赓道:“我倒认为这恰恰是小傅最高明的一招,嗯,很有些我当年智断鹅案的风采。”
钱若赓任临江知府时以明察秋毫著名,智断鹅案则是其在任期间所断的一桩著名案子:当时有个乡下人带着一只鹅来到临江城,因带鹅逛街不方便,便将鹅临时寄存到一家客店中。但等到他办完事回来取鹅时,店主却赖账不肯归还,还说:“天下长得相同样子的鹅太多了,你看,我店中还有三只一模一样的鹅,难道说这都是你的鹅吗?”乡下人被赶出客店,越想越窝囊,便到临江知府衙门击鼓告状。钱若赓亲自接了这桩奇怪的案子,听完乡下人的陈述后,微一思索,便叫手下到客店中将四只鹅全部带回来,分别放到四个地方,每只鹅跟前放一张白纸和笔砚,说是要让鹅自己写供状。手下人都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但却不敢违抗知府的命令,只在暗中偷笑。将鹅安顿好后,钱若赓便叫退堂。等到吃过午饭,又休息了一会儿,这才闲庭信步地来到公堂上,问道:“四只鹅是否写了供状?”下属均掩嘴而笑,正色答道:“回知府,尚未写出。”钱若赓便自己走下堂来,往四只鹅身边各巡视了一圈,突然指着其中一只鹅道:“这只就是乡下人的鹅。”随即派人将店主捉来,告之判案结果。店主先是目瞪口呆,但在铁证面前,不得不磕头谢罪。原来,乡下人的鹅之前吃的都是青草,粪便的颜色是绿的;而店主的鹅养在城中,只能喂谷糠,所以粪便是黄色的。钱若赓就是根据鹅粪便的颜色断出哪只鹅是乡下人的。这件事传开后,人们无不惊叹知府的精明睿智。
沈德符熟知掌故,自是知道这桩公案,但重新想了一回,还是想不明白傅春在公堂上用奸情死拖冯士杰下水高明在何处,不得不问道:“恕小子愚钝,还请先生明言。”
钱若赓道:“我先问你,依你看来,是谁往玉杯中下了毒?”沈德符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不是我,也根本不可能是二夫人,她没有这个心计。但除了她,我又实在想不到别人,因为冯世伯习惯用自己的茶盏喝浓茶,如果不是二夫人刻意引导,他是不会喝玉杯的水的,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了。”
钱若赓道:“这就是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不仅你不相信,大家伙儿谁都不会相信夏潇湘有能力和动机毒害丈夫,所以镇抚司的堂官一定要扯上你,夏潇湘没有这个心计,你有啊。自古以来,男女私情就是最好的杀人动机。但这些都是后来随着人证、物证陆续浮出水面以后的推断,咱们暂且放在一边。现在先从头开始,冯琦中毒死后,贤侄和夏潇湘立即被认定是首要嫌疑人,原因就在于当时万玉山房只有你们两人。对不对?”沈德符道:“对。”
钱若赓道:“如果你们两个人都不是凶手,那么下毒者一定另有其人,而且事先经过了周密的谋划和安排,从而使得他自己能够从容置身事外。能够做到进出万玉山房都无迹可寻的,自然只能是冯府内部的人。”
沈德符道:“这一点我也曾经想过。可冯府家大业大,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我实在想不出谁会有这么大胆子,敢下毒谋害一家之主。”
钱若赓道:“这个其实不难猜到,就跟我当年断鹅案一样,看粪便!你只要看看冯琦之死对谁最有利,谁能在他死后获得最大利益,这个人就是嫌疑最大。”沈德符道:“可是毒药是下在玉杯中啊。会不会凶手要杀的其实是二夫人,冯伯父不过是误饮中毒?”
钱若赓道:“你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冯琦喝惯浓茶,那么夏潇湘会依照以往习惯服侍他,不会奉水给他的。除非她知道玉杯有毒,有心要杀冯琦。这点你也说过了,她没有这个心计,所以也不可能发生。”沈德符道:“我全然给弄糊涂了。”
钱若赓悠然道:“你只是当局者迷。照我看,玉杯有毒不是重点,重点是,死的人是冯琦。砍倒一棵大树,无需关注旁枝末节,只要砍断其主干即可达到目的。你只要专心想,谁最有可能杀冯琦?他死了对谁最有利?”
沈德符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冯世伯死了会对谁有利。倒是最不利的人有一个,那就是二夫人。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情形,才算真正明白了冯伯父牵着我衣袖指着二夫人的意思,他是怕他走后二夫人母子受到欺侮……”不经意间,蓦地想到一事,登时呆住。
钱若赓笑道:“终于想到还是有这么一个能从冯琦之死得利的人吧?你那个聪明的朋友小傅一定早已经想到了,所以他才有意拖冯士杰下水。因为她可以不关心任何人,却不能不关心冯士杰。照我猜想,她谋划这一切,应该也是为了保住冯士杰在冯府中的嫡长子地位。”
沈德符心中的震惊着实难以形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道:“她……冯伯母……怎么会是她……”
钱若赓道:“姜敏这个女子,我是久闻大名,姜太医家的一朵鲜花,当年也是个名动京华的人物,到她家提亲的权贵子弟不计其数,据说将姜府的门槛都踩平了。但姜敏独独相中了新科进士冯琦,并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嫁给了他,可见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
沈德符心道:“我向来自命见闻广博,京师各种人物掌故无不了然于胸,但居然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暗暗叫了声惭愧,忙问道:“冯伯父家世不差,冯家四世进士,也算得上名门世家。冯伯父更是不到二十岁就高中进士,随即选入翰林院,是本朝最年轻的翰林,可谓春风得意,一帆风顺。姜家人为何要反对冯伯母嫁给冯伯父呢?”
钱若赓道:“这个说来话长。听说是慈圣太后相中了姜敏,想娶她做当今圣上的皇后,还曾将她接进皇宫中住了一个月。但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姜敏自己跑出宫来,回到家中后向父母表示非冯琦不嫁。姜家人自然不同意。但后来慈圣太后没有再提此事,又为皇帝选了锦衣卫都督同知王伟的长女做皇后。姜家人见姜敏意志坚决地要嫁冯琦,只得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她和冯琦结婚的当年,正好也是天子大婚。虽然皇帝没有娶到姜敏,但对冯家一直很好。据说姜敏每次上功德疏,皇帝都要亲自批示。慈圣太后也常常召姜敏入宫。”
沈德符知道姜敏与后宫太后、嫔妃走得极近,常常奉召入宫,但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其父姜太医和她本人均通医术的缘故,现在才知道另有缘由。心道:“原来冯伯母差点儿就当上了母仪天下的皇后。那么她对冯伯父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会不会因后悔而有所怨恨?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尽心主持冯府大小事物,与冯伯父倒也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直到夏潇湘出现,情况才变得完全不同。只是……只是……”
他虽然早就知道冯琦、姜敏夫妇因为夏潇湘母子而不大和睦之事,但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身为三品夫人的姜敏会因为想要保住嗣子冯士杰的地位而毒死相伴二十余年的丈夫。但除了她,冯府中还会有谁有这个动机和能力呢?想过一回,还是对为什么单单只有冯琦一人中毒感到不解。
钱若赓道:“照我推断,毒药一定是下在冯琦的茶盏中。至于后来锦衣卫检测不到毒药,要么是锦衣卫校尉说了谎,要么是有毒的茶水已经被姜敏抢先换掉。贤侄也说过,姜敏是除了仆人冯七外最先进来万玉山房的人。至于玉杯之毒,最大的可能是姜敏本来要连夏潇湘也一并除去,但夏潇湘一直没有用玉杯喝水,因此而逃过一劫。”
沈德符听后思潮如海,仔细想过一回,虽然也承认钱若赓的推断合情合理,动机、手段、过程均没有任何破绽,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连连摇头道:“不,这不可能,我相信冯伯母不会那么做。小傅也想错了,回头我见到他一定要跟他说清楚。”
钱若赓叹道:“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即使身处危境,还是不肯用恶意去揣度他人,宁可自己吃亏。唉,希望好人有好报吧。”
他是胸襟坦荡之人,见对方不愿意相信姜敏是恶人,便不再多提这件事,一转话题道,“沈贤侄,你我能在诏狱相遇,也算是有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你这次出去后,可否帮我找个人?”沈德符道:“先生放心,如果小子这次得脱大难,一定帮先生找到钱夫人和钱公子。”
钱若赓摇头道:“不,我要找的不是他们母子。虽然当年钱家家产被抄没,但公道自在人心,料来民间有不少人肯暗中照顾他们母子,绝不至于沦落街头。”
沈德符道:“那么先生要找的人是谁?”钱若赓道:“我弟弟钱若应。若应是我小弟弟,比我小上二十岁。当年锦衣卫校尉到临江时,将他和我一起逮捕,但他半途挣脱桎梏跳水了。虽然尸首没有打捞到,但我一直以为他早已经死了,直到这次能与你同狱。”
沈德符道:“先生认为是尊弟若应先生暗中贿赂了狱吏,所以才得以转到这间囚室?”钱若赓道:“嗯,我反复想过,除了若应,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
沈德符道:“好。我出去后一定为先生办这件事。”钱若赓叹道:“二十多年不见,他如果还活着的话,算年纪也是中年人了,不知道相貌有没有变,有没有成家。”
沈德符道:“先生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又忍不住问道:“如果贿赂狱吏的人真是尊弟,他为何不来诏狱探视先生?”钱若赓道:“诏狱不允许探视,这是铁律,谁也不能例外。犯人要跟家属见面,只能在提审过堂时隔着栅栏看上一眼。况且若应还是官府名单上被通缉的逃犯,他应该用了化名,不过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一块伤疤,是小时候抓火钳不小心烫的。你找到他,只要提起这件事,他就会知道是我派你去的。”
沈德符道:“原来如此。”心道:“难怪之前小傅说花了许多钱也进不来,最后还是素素出面向王名世求情。唉,我可欠下了素素一个大大的人情。”
事实并不像钱若赓所推测的那样。傅春强行称冯士杰跟夏潇湘有奸情时,还没有怀疑到冯府女主人姜敏身上,他只是感觉到证人和证据都对沈德符极其不利,锦衣卫必然会指控沈德符为这件谋杀案的主谋,夏潇湘不过是个帮凶。正好此时冯士杰起身欲走,他情急之下,便将通奸的罪名照猫画虎搬到冯士杰身上,仅仅是想借此说明一个道理:不能仅凭推测和酷刑来坐实通奸一事,官府没有取得通奸实证,就不能以此作为杀人动机。
哪知道世事微妙得很,沈德符被带走后,夏潇湘被发现当堂流产,冯士杰的反应更是出人意料——在众目睽睽下流露出对夏氏的真切关怀和爱惜。傅春和鱼宝宝的信口胡扯居然立即变得有模有样,连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也公然表示支持二人。
然而,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还在后头。
冯士杰凝视堂中地上残留的血迹许久后,长叹一声,打破了大堂的沉默,道:“好吧,我实话告诉你们,是我往二娘的玉杯中下了药。我想给她一个教训。”
本来众人才刚刚怀疑他跟夏潇湘有私,他却忽然主动坦白了下毒之事,无不大出意料。
鱼宝宝奇道:“是你?真的是你?原来你之前赌咒发誓没有下毒,全是在骗我们。”冯士杰道:“我没有骗你们,没有骗过任何人。”
郑国贤道:“冯大公子是不是因为大伙儿正怀疑你和夏潇湘有私情,所以想假意承认下毒谋害庶母,好来转移视线?”
冯士杰道:“是我往二娘玉杯中下了药,但我告诉你们,我下的绝对不是什么毒药。”他苍白的脸颊逐渐红润起来,声音也变得高亢尖锐,道:“你们不信的话,我可以马上证明给你们看。”说着上前端起公案上作为证物的玉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王名世大吃一惊,忙上前夺下杯子,喝道:“你做什么?”又呼叫校尉快去请大夫。
冯士杰道:“不必,我就是要证明给你们看,玉杯里面只是类似泻药的东西,虽然有毒,但只会让人难受,却不会害死人。”
王名世道:“当真?”冯士杰道:“当真。我怎么会害二娘?又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傅春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嫉妒夏潇湘母子得宠么?”冯士杰不愿意回答,道:“总之我只是想要作弄一下二娘,这药绝不会害死人。”顿了顿,又道:“我本来可以不说出这一点的,可是我不愿意看到玉杯误导了你们破案的方向,我也希望能早日将害死父亲大人的凶手绳之以法。”
郑国贤惊道:“公子的意思是,冯尚书不是喝了玉杯的毒水而死,另外有人在冯尚书身上下了药?”冯士杰道:“那还用说!我早说过了,我下在玉杯中的只是泻药!是绝对喝不死人的!”话音刚落,肚腹中忽然传出“嘟”的一声巨响,他急忙捂着肚子跑了出去。
校尉忙举刀拦住。冯士杰嚷道:“我要解手!解手!”推开阻挡的锦衣卫,往院侧的茅房跑去。
王名世生怕他有事,急忙跟了进去。果见冯士杰飞快地解开裤子,蹲到茅坑上,“扑哧”一声,登时臭气熏天。
大堂上周嘉庆等人面面相觑。隔了好半晌,郑国贤才问道:“不是喝了玉杯中的水,那么冯尚书到底是怎么中的毒?这……这不是等于又重新回到起点了么?”
周嘉庆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案情上,小心地问道:“郑佥事,你看夏潇湘在堂上小产这事……”郑国贤会意过来,道:“噢,这个不是什么大事。周镇抚事先又不知道她怀了孕,冯府也没有人提过,周镇抚只是照规矩办事,没事,就是皇上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周嘉庆这才放了心,讨好地道:“这件案子审结后,我请郑佥事喝酒。”郑国贤道:“好说,好说。”
郑国贤头一次参与审案,对这桩绕来绕去的怪案很感兴趣,话题一转,又引回到案情上,道:“眼下终于可以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案子跟冯大公子无关。傅公子,鱼公子,你们之前说冯大公子跟夏潇湘有奸情,看来是不对的。如果他们两个人相好,冯士杰就不会下泻药整夏潇湘了。对不对?”
傅春道:“郑佥事分析得极是。不知道佥事有没有兴趣进一步发掘一下?”郑国贤道:“好啊,好啊,是要重新再回去冯府取证么?”傅春道:“不,我们去查查玉杯上的毒。冯大公子说是泻药,至少我们要验证他的说法,是不是?”郑国贤道:“那是。”
鱼宝宝道:“周镇抚,这案子怕是要延后了。还有,冯大公子是不是也应该扣押下来,等验证了他的话,再放也不迟。”
正好王名世带着拉完肚子的冯士杰进来,周嘉庆便道:“这件案子重新取证需要时日,只能择日再审了。几位以为如何?”见郑国贤和王名世均无异议,忙道:“好,就这么办。来人,请冯大公子先到空房中暂作歇息,等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傅春用手帕包了玉杯,跟鱼宝宝、郑国贤一道出来。王名世疾步跟了出来,叫道:“傅公子,鱼公子,我理解你们想救朋友的心情,但我可要警告二位,别再玩火。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让你们踏进锦衣卫的大门一步。”
鱼宝宝道:“呀,千户这是在威胁我们么?”
郑国贤忙道:“哎,王千户别说得这么严厉。傅公子适才在堂上虽然有强辩的意味,但话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好在已经弄清楚冯大公子很不喜欢夏潇湘,更谈不上有苟且之事,你不如专心去寻找沈、夏二人通奸的实证。不是有仆人作证说看见沈德符送给夏潇湘玉戒指么,那戒指在哪里?找到它,不就可以以理服人了么?旁人老说咱们锦衣卫如何如何,这次事关礼部尚书命案,一定要以理服人,才能不负圣上所托。”
他官秩比千户要高出许多,又是皇亲,王名世不得不躬身应道:“郑佥事教训的是。”狠狠瞪了鱼宝宝一眼,转身去了。
离开锦衣卫官署后,王名世径直来到冯府,先向姨母姜敏禀报了案情进展,包括夏潇湘小产及冯士杰的情况。姜敏居然没有露出一丝意外,照旧保持了一贯波澜不惊的风度,只淡淡道:“有劳了。”
她这般态度,既不催促锦衣卫快些审出凶手,也不托付外甥照顾嗣子,实在大异常人。王名世虽然奇怪,也不好多问什么,又说了还要寻找证据一事。姜敏道:“那么便照章办事吧。来人,带千户去搜二夫人住处。”
王名世便带了校尉往后院而来,先搜了夏潇湘在北院的住处,却没有找到玉戒指。
仆人冯七道:“二夫人大多时候跟老爷住在竹林那边,不如官爷再到书房看看。”便引着锦衣卫朝万玉山房而来。
却见前门大开着,王名世不由得暗觉奇怪,因为自从冯琦中毒死在里面以后,万玉山房被视为凶地,没有人再愿意踏足半步,当即问道:“里面好像有人。是谁还会来这里?”
冯七先是一愣,“咦”了一声,随即醒悟过来,道:“可能是印月。她是二夫人的心腹婢女,刚回乡探亲回来,一向跟着二夫人住在竹林这边,可能是过来收拾东西。”便扬声叫道:“印月,是你在里面么?”
却听见里面“砰”的一声,似是什么重物坠地。王名世隐隐觉得不对,急忙抬脚进去。一进院子,就看见印月歪倒在花树下,双眼紧闭,似已昏晕了过去,大吃一惊,忙叫道:“来人,快些围住书房。”
冲进书房时,正见到一条灰色人影从后窗跳出,大喝一声,叫道:“是谁在那里?站住!”
等到王名世跟着跃出窗外时,竹影幢幢,早已经不见了人影。他急忙分派人手到附近一带搜索,自己回到院子,叫过冯七问道:“万玉山房可有地道、秘道、夹墙什么的?”冯七莫名其妙,道:“这是官宅,哪里有什么秘道、夹墙?至少小人从未听过。”
王名世想了一想,命人拿凉水泼醒印月,问道:“是谁打晕了你?”印月一片茫然,不断抚摸后脑痛处,道:“婢子也不知道。婢子奉夫人之命,要收拾好物事搬去北院,刚一进来,就被人打晕了。”
王名世见也问不出什么,便命她先下去歇息。
冯七道:“会不会是因为老爷不在了,有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起了歹意?”
众人便进去仔细检视书房,并没有丢失什么物品,像案头的玉镇纸、玛瑙砚台、金、银小对刀等值钱物件都还摆置在原处。只有书架前滚落了一个铜炉,半散开一张图轴,捡起来一看,却是一名女子的全身画像。画中女子二三十岁年纪,丰艳有肌,戎服佩剑,极有英气。
王名世道:“这画里面的女子是谁?”冯七道:“这小的可不知道。千户得去问二夫人。”
王名世指着第二层书架问道:“这铜炉原先是放在这里么?”冯七道:“是啊,原先就在这里。这一定是适才那窃贼在翻找东西,听见有人进来,慌乱之下给碰掉了。”
王名世见第二层书架并没有放置书籍,而是一些卷轴,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冯七道:“这小人可不知道。”
正好百户王曰乾搜索竹林完毕,进来禀报道:“没有发现那窃贼的人影,不过在后墙根下发现了脚印,大概他已翻墙逃走,属下已派人去追了。”
王名世道:“这人能从我们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溜走,全靠竹林起了掩护作用。他肯定之前来过这里,熟悉地形。”思忖片刻,将那幅女子画像卷好,道:“冯七,你立即将这一层的卷轴都收起来,抱去交给夫人保管,顺便将今天有窃贼来过万玉山房的事情告诉她。如果夫人检视卷轴后有什么发现,即刻通知我。这幅画,应该是那窃贼刚刚正展开看的,我先带走,看看是否能追查到线索,等做完证物,再送还回来。”
冯七虽不明所以,见王名世面色凝重,忙连声应了。
百户王曰乾道:“会不会跟冯尚书毒杀案有关?”
王名世一时也想不通窃贼到底在万玉山房找什么,又跟冯琦中毒有什么关联,进去夏潇湘卧室搜索,找到项珠、璎珞、耳坠等物,却没有玉戒指,依然一无所获。
王曰乾道:“该不会是刚才那人抢在我们前面拿走了玉戒指?”王名世摇摇头,道:“知道玉戒指一事的人不多,这应该不可能。”又到后院找到冯府二公子冯士楷,问道:“有位姓沈的大哥哥给过你娘一个玉戒指?它在哪里?”
冯士楷因为见不到母亲刚刚大哭过,苹果般的小脸上还挂着泪水,很不耐烦地道:“什么送给我娘的,那是沈哥哥送给我的。”
王名世道:“那么玉戒指呢?”冯士楷道:“奶奶看见后,说那东西不是小孩子玩儿的,替我收起来了。”
王名世便命校尉先退出去,自己来后院求见冯老夫人。
冯老夫人潜心向佛已久,其居处名为“真如院”,取唐末秀才张拙《开悟偈》“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之意。她正在居处与紫柏禅师谈轮回往事,不肯见王名世,只说身子不好,不便见外客。对于锦衣卫指明追索的玉戒指证物,更是声称从来没有见过。王名世无可奈何,只得退了出去。
刚走出真如院,背后忽有人叫道:“千户!”回过头去,却是紫柏禅师追了出来。
紫柏是江苏吴江人,俗姓沈,名真可,字达观,晚号紫柏。年少时相貌伟岸不群,性格刚烈勇猛,慷慨义气,有豪侠之风。十七岁时辞亲远游,本欲到边关从军,立功塞上,途经苏州阊门时遇上大雨,无法行进,遂投宿在虎丘云岩寺。当晚,紫柏听见寺僧课诵《八十八佛洪名》,内心莫名欢喜。翌日清晨,便解下腰缠十余金设斋供佛,请求明觉法师为其圆顶证盟。从此终日闭户读经,精勤用功。二十岁从讲师受具足戒,至武塘景德寺闭关三年。出关后,回云岩寺向明觉法师告假辞别,行脚云游,以究明生死大事。自此气宇超绝诸方,声名愈显,成为当世高僧,弟子遍天下,与大名士李贽并称南北两大教主。
紫柏气盖一世,能于机锋笼罩豪杰,不仅门徒众多,与京城达官显贵也多有来往。当今慈圣太后笃信佛教,仰慕紫柏大名,多次请他入宫讲法。当年慈宁宫宫女王氏被万历皇帝临幸后怀孕,慈圣太后还特意请紫柏到五台山道场做法,祈愿王氏所怀为男性,后来王氏果然生下了长子朱常洛,也就是当今太子。以致后来万历皇帝宠幸的郑贵妃怀孕,皇帝也请紫柏代为做法,但郑贵妃第一胎却生了个女儿,即寿宁公主朱轩媁。传说皇帝勃然大怒,从此嫌恶紫柏,不准他再进皇宫讲法。直接主持祈嗣法会的五台山僧人德清也被流放岭南。而等到郑贵妃再次怀孕时,万历也不再向佛祖求助,而是派人到武当山,请真武大帝庇护爱妃,郑贵妃由此产下了爱子朱常洵,也就是当今盛传有心谋夺太子之位的福王。
尽管与皇室交恶,但紫柏声名著于海内,所到之处,官民无不争相趋迎。万历一朝自权相张居正死后,皇帝怠政,税监四方滋事扰民,时局日坏。紫柏也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参与了一些政事,如积极解救因拒不执行税监征税命令而被逮下诏狱的南康太守吴宝秀,并感叹道:“老憨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
王名世在冯家见过紫柏多次,他并不大喜欢这个人,他觉得出家人就该有出家人的样子,像紫柏这样积极奔走于官场的僧人,实在称不上方外世人。但他也知道紫柏能耐不小,不能轻易得罪,便行了一礼,问道:“尊者有事么?”
紫柏道:“千户年纪轻轻,同时执掌厂卫千户,该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王名世道:“名世愚钝,请尊者有话明言。”
紫柏道:“这是老夫人让贫僧转给千户的原话。”又喃喃诵道:“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合十行礼,叹息一声,转身去了。
王名世心道:“我是来寻玉戒指做证物,老夫人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莫非是在暗示我不要再多为难夏潇湘?”揣度既然玉戒指落入冯老夫人之手,她又托紫柏带了这样一句话,看来是断然不肯交出证物了,只得悻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