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刚刚可以下地,便立刻打听了少年宫地址,前去拜访何玲珑。
正是上课时间,玲珑穿着深挖领的黑色紧身舞衣,人如其名,尽显玲珑身段,看背影最多只有二十五岁,柔软若无骨,轻盈如柳枝,正带领一班孩童练习《天鹅湖》。
站在玻璃门外的孩子家长小声议论:“整个昌南市,最好的舞蹈班就是这间少年宫,这何老师不知拿过多少次比赛大奖。”
“就是,为送孩子进这个班,我托了多少人。”
“价有所值啊。何老师绰号‘黑天鹅’,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玉衡沉默地听着人们的议论,看那何玲珑高高地昂着头,精致的眉眼如雕如琢,迷蒙地望向不可知的远方,舞衣紧绷,露出长长颈项与一截雪背,正如一只黑天鹅。
她忽然想起自己同楚雄的远景计划,本来说最多明年就要准备怀孕的,最好要一男一女,如果是男生就送他去学轮滑或跳水,如果是女孩就让她学芭蕾弹钢琴。在芭蕾与钢琴之间,两人争执了好久,玉衡觉得当然是学钢琴更实用,而楚雄则坚持芭蕾舞可以让女孩子举止优雅,拥有高贵气质。两人反复地争辩分析,不惜引经据典旁征博论,但实际是有点玩笑性质的,最终也都不了了之。
渐渐的这成了两人间的一个游戏,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讨论一番,开口总是说“咱闺女明明是个芭蕾舞苗子”,又或是“她十指纤纤,天生就该学琴的”,那语气,就好像已经生定了女儿而且已经长大了似的。
可是现在,楚雄死了,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孕育新生命,那梦想里的女儿也永远跳不了天鹅湖了。
玉衡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等待下课。
何玲珑简单讲解了几句“开、绷、直、立”的要点,接连演示了几个大跳。转身之际,看到门口的玉衡,忽地一窒,从空中跌落下来,一个立足不稳,跌倒在地。
孩子们鼓噪起来,围上来叽叽喳喳,家长们也都挤进门来。玲珑已经撑着站起来,崴了脚,没办法继续课程,只好对着孩子们也对着门外等候的家长抱歉地说:“今天就到这儿吧,误掉的课时我会补给你们的。”
家长们忙安慰说不介意,又七嘴八舌介绍些治扭伤的土方。玉衡直待人群散去才走上前,自我介绍说:“我是楚雄的妻子,听说你是他老同学,所以冒昧来访,没想到一来就给你带来坏运气,真不好意思。”
玲珑苦笑摇头,揉着受伤的左脚,又看看玉衡腋下的拐杖,问:“这是……”
“不小心撞的。你的脚伤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都已经轻车熟路了。”
“不碍事,休息一两天就好了。”玲珑笑了,主动说:“去楼下咖啡屋坐坐吧。”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同何玲珑在咖啡屋对面而坐,玉衡心头忽然浮起这两句诗,感觉好像跟这玲珑已经认识了好久,今朝只如老友叙旧一般——或许,她是在感受楚雄的心境吧?警察说楚雄在遇难当日曾经电话约玲珑见面,却不等践约就出事了。那么现在,自己岂非是在替楚雄完成约会?
“楚雄在大学时,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玉衡央求,“我想多知道一些他从前的事,无论什么都好。”
玲珑同情地点点头,接着又为难地摇摇头:“毕业这么多年,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很刻苦,学习成绩优秀,年年拿奖学金;但并不是书呆子,很喜欢运动,足球、篮球、乒乓球都很棒……”
“真的?”玉衡惊讶,“我从来不知道他喜欢运动。”
“他可是我们的班长兼体育委员呢,运动会上百米赛跑每次都拿冠军。”
“真的?这么棒?”玉衡骄傲地呢喃,就像一个母亲在夸奖自己优秀的儿子,“每次都是冠军吗?”
“只有一次,他跑了第二,竟然拒绝上台领奖。最后还是副班长替他领的。”
“这么好胜。”玉衡的眼睛有些迷蒙,仿佛看见一个倔犟的少年箭一样奔跑在操场上,高高地昂起头,挺胸冲线。她错过了楚雄的童年和少年,今后又无缘于他的中年和老年,他们的缘分,多么短,多么浅。
偏偏,她爱他是这么浓,这么深。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自从楚雄死后,活着的每一分钟对玉衡来说都是折磨,都陷在猜疑、否定、愤怒、抗拒、寻找、失望种种情绪中,踏在心头的那只脚,无时无刻地踩碾、践踏,这无休止的心痛,究竟什么时候能稍微减轻哪怕一点点呢?
“还有吗?”玉衡看到玲珑在看表,生怕她就此告辞,贪婪地问,“楚雄还喜欢些什么?他和家人相处得如何?他这么棒,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吧,他在学校里有过女朋友吗?”
玲珑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微笑说:“那么久的事,真的记不清了。”
玉衡有些失望,再次央告:“随便说点你记得的什么都好,我只是想知道多一些他的故事。”
“可是,这些重要吗?”玲珑劝慰,“死者长已矣,不如放下。”
“放下这些,我还拥有什么呢?”玉衡悲哀地叹息:“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白头偕老,会有很远的将来。可是现在,楚雄死了,我再也没有机会跟他共创未来,我就只能寻找他的过去。”
玲珑动容,有些震撼地看着玉衡,欲言又止。未亡人,她想到这个词,古人的称谓真是确切。这一刻,裴玉衡已经没有自己,而只是楚雄的未亡人,身体还行走在尘世间,心却追随至爱死去。玲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终于,又慢慢说起一件往事:“有一年,学校迎新晚会,楚雄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话剧,改编自《基督山伯爵》,后来一直都成为学校话剧社的经典剧目,年年排演。”
楚雄还有编剧和演戏的天分,这又是一个新发现。玉衡瞪大眼睛:“他演谁?”
“基督山伯爵啊。”何玲珑理所当然地说,“他总是要做主角的。”
“你也参演了对不对?”玉衡触类旁通,“你是美茜蒂丝?”
何玲珑顿了一顿,还是大方地承认了,眼神迷蒙,轻轻念起美茜蒂丝的台词:“爱德蒙,爱德蒙,当我叫你爱德蒙的时候,为什么你不肯称我一句美茜蒂丝?”
“这是美茜蒂丝为了丈夫马瑟夫伯爵向基督山求情时说的话。”
“是的。”何玲珑有点意外:“你对这本书很熟悉。”
青年爱德蒙被陷害入狱,巧得机缘逃出后,还意外获得了大批财宝,遂化身基督山伯爵回来,开始一一向自己的仇人报复。尤其看到初恋情人美茜蒂丝已经嫁与马瑟夫伯爵为妻,就更加愤怒,遂向马瑟夫伯爵挑战,要求与他决斗。美茜蒂丝明知丈夫不敌,遂约了基督山秘密见面,希望以回忆与柔情打动他,却终究不能温暖那颗石化的心。她黯然离去,不久,马瑟夫伯爵因为惧畏而自尽。
玉衡说:“那么宏篇巨著的一部小说改成话剧,楚雄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是的,他很聪明,只选了爱德蒙与马瑟夫决斗的这一段,而马瑟夫伯爵又是暗场戏,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场,舞台上只有四个人:爱德蒙,美茜蒂丝,美茜蒂丝的儿子,还有海蒂公主。”
“海蒂公主?基督山搭救的女奴?”
“是的。话剧的结尾,爱德蒙决定放下一切,选择海蒂为妻。”
“这真是一个好结局。那么美茜蒂丝呢?”
“她跟随她的儿子离开了,头也不回。”何玲珑轻轻眯起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舞台,“可是我相信,爱德蒙心中真正爱着的人,只有美茜蒂丝。”
“可她嫁了人,即使那个人死了,也仍然会像一座山般横在她与基督山之间。他们的过去,有过太多的爱与恨的纠缠,很难再走到一起。”
“也许。”何玲珑微笑,“也许会,也许不会。”
两个女子都在重新审视对方,心底同时说:她不是一只花瓶,不只懂得舞蹈和绘画,还是读书人,而且,是真正懂得感情的。
有意无意的,她们虽然说的是同一个故事同一个主角,但是使用的称呼却始终不同:玲珑一直称作“爱德蒙”,而玉衡则习惯于“基督山伯爵”。他们说的只是戏吗?
手机响起来,是李望。“你在医院吗?身体好些没有?医生怎么说?”
玉衡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句,索性所答非所问:“谢谢。”
隔着电话都仿佛看到李望一脸的窘迫,他顿了一顿方道明初衷:“又发现一盘监控录相,想请你一起看看有什么新线索。”
看监控录相是件非常枯燥的事,即使用三倍速度快进仍然让人烦闷。
那是一条并不经常启用的秘密通道,电梯钥匙平时由酒店经理亲自保管,案发当天由于维修线路,才会临时开放。但知道这条通道的人极少,加上“特殊”客人使用秘道本是为了隐瞒身份,这天既然有工人作业,自然不会欲盖彰。所以画面上大多时候是空白的,偶尔有维修工进进出出。
蒋洪将录相看了两遍后,已经放弃这个所谓的新发现,但李望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提议让死者家属再看一遍。方方酸溜溜地说:“是为了查案,还是向人家邀功,好趁机再见一面啊?”
李望瞅了她一眼没说话,倒是蒋队很好人地打圆场:“查案呢,当然越周到越好,就是对死者家属,也是一个安慰,至少表现了我们警方的态度嘛。”
但是众警员没想到的是,玉衡还真找到了疑点。
她指着一个男人的背影问:“他是谁?”
那个男人中等身材,穿着酒店保洁人员的工作服,手里拎了一只黑色塑胶袋,乍看上去就像是某个保洁人员图方便利用秘道下楼去后院扔垃圾,所以并未引起蒋洪和李望的注意。
但是经过玉衡这一提醒,李望却猛省过来:“那家酒店打扫卫生的人我都询问过,不记得有男保洁员。那这人是谁?”
“立刻把照片打印出来传给酒店对照。”蒋洪转身问玉衡,“你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到他呢?”
“没有什么。”玉衡掩饰地说,“只是觉得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真的?”蒋洪有点怀疑,从裴玉衡震动的神情来看,分明有所隐瞒,可是死者家属怎么可能隐瞒任何与案情有关的细节呢?除非……他逼近一步,“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想说?是你认识的人?”
“只是眼熟……”玉衡更加慌乱,“有点像而已。”
“像谁?”
“像……但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玉衡低头不语。
蒋洪焦躁起来,索性用起激将法,一边紧盯着玉衡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是跟你有关系的男人对不对?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酒店里,而且要从秘道离开,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怀疑楚雄遇害与他有关,又想保护他,所以不肯说,对不对?”
“不是……”
“那为什么不说出这个男人的姓名?你和他什么关系?这可是直接关系到案件的定性,是误杀还是情杀?”
“别猜了!”玉衡崩溃了,“是楚雄。”
“谁?”
“那个男人,背影很像楚雄。可那是不可能的……”
蒋洪失望至极。这女人分明思念成狂,看谁都像是楚雄了。害自己白跟她绕了半天弯子。
正想让李望打发她走,酒店回话了,无法辨识画面里的男人身份。酒店保洁部确实没有男工,而现有服务人员也都否认那个背影是自己,更没有任何人认识那背影是谁。
一个神秘人!
一个在案发后半小时从秘密通道离开酒店的神秘人!
一个在案发后刻意乔装成保洁人员并使用秘密通道离开酒店的神秘人!
这显然是一个绝对值得怀疑的神秘人!可是,没有正面照,没有个性服饰与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明显的形体特征,就只有一个背对着摄像头离开的模糊背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却教人何处大海捞针去?
但蒋洪不想在裴玉衡面前表现出失望与无措,故作冷静地说:“警方不会放过任何疑点,请放心,我们会做出严密调查,尽快找到这个神秘人的,看看对案子有没有帮助。”
“不是已经破案了吗?”裴玉衡有点恍惚,“不是说一位姓谷的先生推倒楚雄,使他脑瘤破裂才发生意外的?我可以见见那位谷先生吗?”
“你的要求,上次李望已经说过了。不过谷好问现在是重要疑犯,案子审定之前,任何人访见都是要打报告的。我会向上级转达你的要求,稍等几天,一定会安排你们见面。”蒋洪向李望使眼色:“你送送裴女士吧。”
李望有点好笑,在这位“裴女士”面前,蒋队总是显得很不自在,过分地打官腔,又过分的措辞小心,简直堪称是咬文嚼字了。他答应一声,刚向裴玉衡做了个“请”的姿势,蒋洪又叮嘱说:“快下班了,你直接送裴女士回医院吧,不用回来了。”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方方一直心无旁鹜似地低头打着字,却有两滴眼泪落在键盘上。
李望和裴玉衡站在警局楼下,上次刚分手就撞车的地方,一时都有些无语。
秋天的夜来得早,刚五点半钟已经有些暮色苍茫,云层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霞光。李望看了一眼裴玉衡的拐杖,刚想招手拦车。玉衡却阻止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前面拐角的剧院正在放映老片《天鹅湖》,我想看场电影。”
李望愣了一下,再没想到玉衡在这种时候竟然有心情看电影。
然而玉衡说:“你若有事,我自己去好了。”
李望当即立断:“我陪你。”
这是一部由同名芭蕾舞剧改编的老电影,黑白默片,这也是李望生平看过的第一部芭蕾舞剧,直看得闷不可言,昏昏欲睡,而玉衡却似乎津津有味。
白天鹅奥杰塔是受魔法禁锢的公主的化身,只有在夜晚的月光湖畔才能还复人形。她的真身被王子看到,两人一见钟情,挚诚相爱。奥杰塔告诉王子:解除她身上魔法的惟一良药,就是一份纯洁高贵、从未许给过别人的从一而终的爱情;但如果他给了她爱却未能坚守,她就会永远消失。
王子向奥杰塔真诚发誓会永远爱她,并决定在舞宴上宣布娶她为妻。可是,黑天鹅奥吉尼娅听到消息后,变成奥杰塔的模样,顶替她参加了王子的舞宴,并诱惑王子当众许下誓言……
玉衡流泪了,并且不是以往那种无声的流泪,而是失控地浑身发抖,泣不成声,几乎要从座位上滑倒下去。
李望惊得瞌睡虫都飞走了,玉衡一向隐忍,连第一次见到楚雄尸体时都只会无声落泪,此时竟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他忍不住揽住她的肩轻轻拍背,一边哄孩子般地小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本能地想到小时候自己有一次迷了路,好容易找到家时,妈妈也是这样地安慰自己。而玉衡此刻的悲哀无助,正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玉衡没能坚持看完舞剧,半倚在李望怀中退了场,犹自抽抽噎噎地说:“她是黑天鹅。”
“谁?”
“何玲珑,她就像是一只黑天鹅。”
“何玲珑?黑天鹅?”李望一时回不过神来。
“黑天鹅……”玉衡喃喃着,踩踏在心上的那只无形的巨人之脚此刻变得具体而锐利,是一双灵巧的芭蕾舞者的脚,穿着足尖鞋一下下交错地踏在心上,欢快的调子,锥骨的疼痛。
如果楚雄是基督山伯爵,那么谁是美茜蒂丝,谁是海蒂公主?
如果楚雄是王子,谁又是白天鹅奥杰塔,谁是黑天鹅奥吉尼娅?
走出剧院,沸腾的人声扑面而来,站在红绿灯的交叉路口,玉衡似乎清醒了过来,不再抽泣,拭泪说:“我们回医院吧。”
李望也没有再追问。
坐在出租车上,玉衡似乎不堪刺激,一直将头倚在李望的肩上。两个人都一路无语。李望慢慢思索着剧中情节,似乎有些回过味来:黑天鹅冒名顶替,夺去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爱情,抢占了白天鹅的王子。玉衡说何玲珑是黑天鹅,那岂不是说,何玲珑与楚雄有暧昧?而这也恰恰符合了蒋洪最初的怀疑,只是没有证据。
他不知道玉衡这随口而出的一句话,究竟是掌握了什么新的线索,还是出于一个妻子特有的直觉。但却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新计划:从明天起,要好好摸摸这只黑天鹅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