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顺表现得比秦堪更兴奋。只差手舞足蹈了,兴奋的眼暗室不时闪烁着凶光,杀机毕露。
丁顺肚里早就憋了一口怨气,这股怨气从除刘瑾之后便有了,别人对刘瑾的覆灭细节或许不清楚,丁顺却是最清楚的人,一切都是秦公爷在幕后聚集,定计和操作,可以说刘瑾的倒下与秦堪有着最直接的关系,除刘瑾前文官们对秦公爷的态度可谓和善友好,那时大伙儿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秦堪这位能与刘瑾一较长短的权臣。
刘瑾死后,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又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文官们对秦堪的态度越来越恶劣,隐隐已将秦公爷当成了第二个刘瑾,成为他们下一个诛除的对象,其中就以杨廷和的态度最为典型。
今日阴差阳错居然被锦衣卫拿到了杨廷和的把柄,只待宁王将来造反,杨廷和受贿的证据足够令他罢官免职,一辈子都要背一个私通反王的臭名声,杨家五代以内算是翻不了身了。
“公爷,这次千万不要对杨廷和客气,出手便将他致于死地,这种卸磨杀驴的官儿死一个少一个!”丁顺兴奋地搓着手笑道。
秦堪冷冷一记眼镖射去。
丁顺脸色一僵,随即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改口道:“······过河拆桥,公爷恕罪,属下读书少。”
“读书少一个个成语用得那么顺溜,你若再多读几本书,岂不是要把本公爷活活气死?”
丁顺嘿嘿讪笑不语,跟秦堪这些年,他也愈发了解这位公爷的性子,脾气委实好得很,轻易不乱跟属下发火,于是丁顺李二这些人在秦堪面前也就越来越放得开了,当然,这样的待遇仅限于当初从南京便跟着秦堪的心腹亲信·别人若敢在秦公爷如此没大没小,用不着公爷吩咐,丁顺会亲自把他种进土里等待来年生根发芽······
慢慢敲着书案,秦堪拧眉看着面前这份长长的名单·一时竟陷入两难。
对杨廷和是除去还是留着,秦堪委实有点犹豫。
总的来说,杨廷和是好人,只是好得不那么纯粹,当官受点贿赂其实是非常普遍且正常的现象,包括秦堪他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每年进京述职考评的地方官员多如牛毛·俗话说进庙要拜神,秦堪这尊大名鼎鼎的凶神杵在京师,手下皆是一群无法无天的锦衣卫·就算秦堪自己并无半点表示,哪个地方官员敢不主动奉上重礼?
宋朝给辽国交岁币大抵也是这么个意思。
要命的是杨廷和收礼没挑人,所以一步踏错,陷自身于污泥里无法自拔,眼下的情势却令秦堪为难了。
是趁机排除异己,还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抢救一下犯了错误的老同志?
秦堪头痛了,最烦这种好得不纯粹又坏得不纯粹的人,好坏各沾点边儿·令人想痛下杀手又不忍心。
“丁顺,叫人备马车,先拿我的名帖投杨府·我要去杨廷和府上拜会杨大学士。”
“公爷要下手了?”丁顺兴奋地道。
“本公爷想对你妹下手!”秦堪怒道,这不争气的家伙满脑子杀人放火,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混帐。
谁知丁顺闻言如同中了彩票般狂喜:“公爷说话算话?”
自从朱厚照下令厂卫奔赴南昌侦缉宁王所为后·杨廷和便告了假,对外称卧病,避不见客,也不问朝政国事,内阁只剩两位大学士,愈发忙碌不堪。
江西布政司副使胡世宁的一纸劾书闹得满朝皆知后,杨廷和便已绝望·他知道后面的事态自己已无法掌控了,他的命运已和江西南昌那个无法无天的宁王绑在了一起·宁王不造反便是晴天,宁王若造反便是晴天霹雳,等待杨廷和的只有抄家流放,甚至是斩首。
杨廷和无法阻止宁王的野心,更无法阻止厂卫倾力揭开这个要命的盖子,他只能告假在家,绝望中等待自己声败名裂的那一刻到来……
当年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开心时刻,何曾想到自己竟有如此绝望的一天?
杨府说是避不见客,但也因人而异。当秦堪的名帖被捏在杨廷和手中时,杨廷和脸色青红不定,沉默半晌,黯然长叹。
“叫他进来吧。”
秦堪独自一人走进杨府,没有带任何随从,如同寻常的探访友人一般,秦堪手中甚至提了两盒糕点,礼节做得十足。
杨廷和坐在前堂主位,目光无神地看着秦堪,相比秦堪的意气风发,杨廷和!简直像个躺在棺材里的死人。!
“你终于还是来了······”沉默许久后,杨廷和黯然叹道:“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扳倒老夫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秦堪笑道:“客人登门,主人至少该说几句蓬荜生辉之类的客气话吧?为何杨先生却一副见了黑白无常的模样?我长得很难看么?”
杨廷和冷笑:“秦堪,你我素无来往,今日你也不必假惺惺,既然登了我杨府的门,想必你手里已拿到了把柄,用不着阴阳怪气,抄家还是拿人任凭你吧。”
这句话倒给秦堪提了个醒儿:“说起抄家······”
秦堪起身,在前堂内转来转去,眼睛一亮,几幅唐宋名人山水已被他取下,然后小心卷好,放在案几上。
杨廷和气得浑身直颤,咬着牙冷笑:“老夫这府中珍奇字画古玩无数,你一个人怕是抄不完的,还不赶紧让你的爪牙们冲进来更待何时?”
秦堪仍在前堂寻宝,心不在焉的摆摆手:“不急不急,我先抄一遍再说……杨先生,你家宝贝可真不少啊,咦?这不是宋朝宫廷画师高克明的《溪山雪意图》吗?如此宝贝应该拿出来多晒晒太阳的····…”
杨廷和忍不住怒道:“竖子不学无术,晒太阳它就毁了!”
素堪眼睛一直眯着,锐利的目光不停在杨府前堂内扫视,心中暗暗叹息可惜没找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不然这回来杨府可就大发特发了······
挂在前堂的名人字画已然算得上传家宝贝了,只不知杨府内院库房里还藏着怎样的宝贝,说不定真有《清明上河图》呢······
想到这里饶是秦堪这些年见多识广,心中也忍不住滚烫起来。刚才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此刻又开始动摇犹豫。
—要不索性真把杨廷和拿下,把他家抄了,然后在诏狱里把杨廷和弄死,他杨家的宝贝多几样少几样谁说得清楚?
秦堪使劲甩甩头,克制住心中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贪念。
严厉地提醒自己,如今自己已位封国公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吃相不能太难看,堂堂国公爷谋夺当朝内阁大学士的家产说出去就有点恶心了……
秦堪在杨府前堂转悠了好几圈,手上的珍稀字画又多了好几卷,杨廷和的耐性被他耗尽了,拍案咆哮道:“抄家就大大方方抄家,拿人就痛痛快快拿人,你这般蟊贼进屋般的模样却是为何?你想恶心死老夫不成?”
秦堪赫然一惊,讪讪地笑了笑:“见笑了,呵呵,杨先生见笑了不拿了,再不拿了……”
恢复了当朝国公的端庄模样,秦堪坐在宾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沉默着递给杨廷和,杨廷和接过一看顿时面色惨白,冷汗潸潸,一脸绝望地阖眼长叹。
“你果然是有备而来,老夫的罪证想必你也准备好了吧?”
秦堪笑道:“说实话,罪证锦衣卫暂时还没拿到,不过上面的数额应该是没错的,只少不多我纵不说想必杨先生也清楚,宁王造反只在眼前待他反旗一举,锦衣卫想找杨先生的罪证还怕找不到?”
杨廷和仍阖着眼,悔恨的老泪却从眼睑缝中缓缓流出。
“不错,迟早而已,老夫早知躲不开此劫了······”杨廷和老泪纵横,叹道:“拿人吧,这次老夫不再争辩,老夫一生位极人臣,然而终究犯了糊涂,私受宁王贿赂,给老夫埋下了祸根,悔不当初啊!”
秦堪淡淡一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诏狱里亲自审过的犯官也不少了,类似的悔恨痛心模样见得更多,杨廷和的忏悔告白似乎并无太多新意。
伸出手取过杨廷和手上那张纸,秦堪忽然刷刷几下将它撕成碎片。
阖眼等待命运宣判的杨廷和听到碎纸声,立马睁开眼,愕然看见那张纸已被秦堪撕成了一片片,堆积在脚下,杨廷和布满泪痕的老脸震惊地看着秦堪。
“你这是……为何?”
秦堪哂然一笑:“你什么都没做过,我也什么都没看见,能抹平的我都帮你抹平,将来宁王造反被擒会不会把这事捅出来,那可要看杨先生你自己的造化了……”
杨廷和呆怔半晌,脸上渐渐露出极度的惊喜之色。
“你,为何如此?老夫平日在朝堂上处处与你为难,陛下两次晋你之爵,皆被老夫以死相抗,如今老夫有把柄在你手中,你竟将我放过?”
秦堪笑着叹气:“也许我今日吃错药了吧······”
杨廷和沉默半晌,忽然像遇到流氓的良家妇女似的勃然变色:“莫非你欲以此事要挟,想要老夫沦为你的爪牙?告诉你老宁死不从!”!
秦堪喃喃一叹:“果然好人做不得,每次做了好人总会听到一些混帐话……”
秦堪淡淡朝杨廷和瞟了一眼,目光中已带了几分冷意。
“我秦堪的敌人遍布朝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用得着以此事要挟你么?”
杨廷和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脸色赧赧道:“老夫实在想不通你为何放过我。”
秦堪叹道:“也许朝堂上的混蛋太多了吧,就算把你扳倒又怎样?再上来一个内阁大学士难道就瞧我顺眼了?与其便宜了别的老混蛋,还不如便宜你这老······咳咳,老人家。反正,你应该不会比别人更坏,对吧?”
这番话令杨廷和脸颊抽搐了几下,不知该怒还是该喜,尴尬的沉默许久杨廷和长长一叹,脸色已如冰雪初融。
“老夫……应该感谢你的。”
秦堪笑道:“别谢了,以后少给我堵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廷和展颜笑道:“该添堵时还是要添的,这个老夫可不敢保证。”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的笑容都很和善,竟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秦堪很快从杨府走出来,他的心情很好,嘴里甚至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手臂弯里却抱着一大捆从杨府前堂搜括的名人字画。
杨廷和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外,最后见他如同扔柴火似的将一大捆珍稀字画抛进马车,杨廷和的脸颊使劲抽搐起来。
见秦堪半个身子已钻进了马车杨廷和心中一急,忍不住开口了。
“你……等等,老夫还有一事相询。”
“杨先生有话请讲。”
尴尬地搓了搓手杨廷和罕见地红了脸,讷讷道:“你今日不是来抄我家的吧?”
“当然不是,你见过如此温文尔雅的人亲自抄家吗?”
指了指马车上横七竖八的字画,杨廷和一脸肉痛:“那这些字
“都是我的啊······”秦堪一副被贼惦记上的提防表情,警惕地打量着杨廷和:“杨先生有何指教?”
“啊?”
南昌宁王府。
唐寅的心跳很快,快得仿佛进军的鼓点。
时已近午时,离约定的时间只差一刻,唐寅早早便出了门,宁王府的侍卫果然没拦他作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宁王对他还是颇为敬重的,哪怕唐寅虚情假意归附哪怕他跟徐庶入曹营一样终生不出一语,不献一计,宁王也不会对他有丝毫为难。
唐寅这块风流才子的招牌便值得宁王如此敬重它是宁王将来收服天下士子民心的一件武器,宁王也不指望像唐寅这样的书呆子能给他献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妙-计。
被王爷看重的招牌今日只想在王府里随便逛逛,侍卫们是不会反对的。
当然,鉴于唐大才子曾经独自逃命却在王府迷路的可耻事迹,今日唐寅身后还是跟了四名侍卫紧紧相随。
唐寅走得不快也不慢,负着手一副饶有兴致欣赏王府美景的模样,显得悠闲而自在脑海里深深记着那位不知名的厨子的话,出门向东行四百步,有一个偏僻的小院,院中一口老井······
唐寅依言而行,走足了四百步后放眼一望,不由大吃一惊,脸色分外难看。
眼前哪里是什么小院子,分明是一座黑幽幽的小树林。
唐寅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被那该死的厨子坑了!
当然,读书人善于总结,也善于想象,很快唐寅脑海中又冒出了第二个念头······
“呃······,这位侍卫大哥,敢问此处可是宁王府的东边?”
侍卫环臂而立,懒洋洋地翻了翻眼皮:“这里是王府的西边……”
说着大拇指往身后一翘:“那边才是东边。”
唐寅索然而萧瑟地呆立许久,脸上汗如瀑布:“······唐某还想去东边瞧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