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7年的事。王淦昌80大寿的庆典筹备由中国科协、中科院和中国原子能研究院的一批中国资深科学家,以及参与“两弹”研制工作的王淦昌的好友与学生们一致主张和发起。但像王淦昌这样一个对国家和民族有着如此巨大贡献的杰出科学大师,没有“国家级”组织出面贺寿,似乎实在过意不去。
“怎么样,我们一起来给王老办个漂漂亮亮,热热闹闹的祝寿会?”
“还用问?早等你老兄这句话了!”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核工业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中国核学会的几位领导电话一商量,一场“私办”的祝寿会变成了“官方”的。最后,私方、官方意见统一。
5月28日,北京的科学会堂里春意浓浓,笑语盈盈。一群群中外知名的科学界泰斗和学者,三三两两地兴冲冲步入会场。“寿星”王淦昌这天特意着一身浅灰色西服,系一条紫红色领带,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使得他神采奕奕,根本不像一个80老翁。我是从后来的照片上看到当时“老寿星”形象的。那次参加贺寿会的大多是王淦昌从事科学工作时的学长、同事和挚友,他们是严济慈、周培源、赵忠尧、钱学森、钱三强、朱光亚、周光召和国防科委、二机部、核工业部的领导刘杰、蒋心雄、伍绍祖等,还有一位特别人士,他便是从美国专门赶来的王淦昌的学生李政道教授。
在由核工业部部长蒋心雄主持祝寿贺辞前,王淦昌收到了几份异常珍贵和特别的礼物,其中有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的亲笔贺诗:“草原戈壁苦战斗,首次核弹凯歌奏。科技园丁勤耕耘,装点山河添锦绣。”王淦昌的家属告诉我,他生前特别欣赏这首贺诗,它常使王淦昌想起为国家和民族隐姓埋名的那些难忘岁月。
“无私奉献,以身许国。核弹先驱,后人楷模。”张劲夫同志也写了一副贺辞,这16个字恰如其分地评价了王淦昌一生的科学追求精神与辉煌事业。据说当时一听中国“两弹元勋”王淦昌要过80寿辰,北京新闻界着实“疯”了一阵,科学会堂一下拥去了不少记者,他们特别想看一看“露出水面”的大科学家的“生日”到底怎么个过法——此前,这些国家级“绝密人物”很少被允许对外宣传。但是,记者一进去便发现:这哪是什么热热闹闹的庆贺,科学会堂内,一片肃静,座无虚席的台下,所有目光直盯着讲台——“各位师长、领导、同事和朋友们,先生们,女士们:刚才听了大家的讲话,我内心感到非常惭愧。其实我的缺点很多。就学术上讲,我做事、研究都不深不透,其次是理论学得太少,远不如我的学生。我不熟悉电子学,更不懂计算机。这对我的科学研究工作是个很大的障碍。对‘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古话,现在我体会更深。希望年轻人以我为借鉴,要比我做更多的工作,比我做得更好……”如果不是事先有人指点台上讲话的人正是王淦昌先生,记者们不会相信一位名盛天下的科学大师竟然会在80高寿的庆典上如此坦诚地在大庭广众前剖析自己的不足!“下面,我向大家汇报最近一个时期,我和一些同志开展准分子激光研究工作的情况。我报告的题目是《准分子KEF和XEP强激光》……”记者们见此情景恍然大悟:原来科学大师们过“生日”竟这么独特!科学会堂的学术报告会结束后,以抗战时期浙江大学学生为主,一个专为王淦昌先生80寿辰举行的冷餐会在北京理工大学进行。几乎在京的40年代的浙江大学物理、化学系的毕业生全部到齐。李政道要求做当晚的司仪,他的开场白使许多人掉下了泪,在场许多学业有成的科学家,当年就是在王淦昌导师的敬业精神影响下才坚定地走了“科学救国,科学兴华”的道路,并在后来取得了卓越成就。
“最后我提议:我们这些在座的王淦昌先生的学生,应当像王先生一样,勤奋工作到老!”李政道端起杯子,第一个将酒一饮而尽。
“向王先生学习,多为国家作贡献!”已经是院士或在学术领域大名鼎鼎的王淦昌的学生们,齐声高喊。
“有趣有趣!让我一下想起了当年在贵州湄潭的日子……”这一夜,王淦昌满脸笑容,开心得像个老顽童。他给自己的学生们讲了一段“最最危险的事情”。
“……1952年春,有一天中科院党组副书记丁瓒同志把我叫去了。那时我是近代物理所副所长,三强同志是所长。丁瓒同志说,根据赴朝志愿军方面消息,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上使用了一种炮,威力特别大。志愿军同志怀疑是不是美国人用了原子炮?因此上级命令中科院派人去战场实地调查。院里决定派我去……我一口答应了,一方面是内心被朝鲜战场吸引,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我很想真正看一看是不是美国人真的用了原子武器。我首要的任务是到战场测试原子弹所产生的放射性,也就是了解原子弹对战争特别是对我方军队的影响。当时国内没有测试仪器,只能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便携式测试器,连现在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随身听’都不如。
“同去的有同所的一位助理研究员小林,还有日坛医院的桓兴教授和一名部队同志……我们后来经过实地测试,没有发现任何原子武器的散裂物。志愿军同志们反映的杀伤力很大的炮可能是一种‘气浪弹’新型火炮,但绝对不是原子炮什么的。其实那时我们对原子武器的知识很贫乏,现在看起来十分幼稚。因为即使当量很小的原子弹,由于其爆炸后温度很高,不可能留下块状的弹片。我们的同志为什么怀疑美国人可能使用了原子武器呢?这是有原因的。自二战时美国人在日本扔下两颗原子弹后,特别是朝鲜战争开始后,美国人多次扬言要动用原子弹来轰炸朝鲜和中国重要城市。事隔几十年后,据美国五角大楼透露,当年美国确实曾多次把原子弹轰炸朝鲜和中国的计划拿出来过,只是害怕发生新的世界大战而搁置了。但美国人掌握原子弹后流露出的那种霸权主义的嘴脸是越来越清楚了。朝鲜战争的亲历,使我也多少明白了中国要有自己的核武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遵照中央的指示,王淦昌和同事们几年来日日夜夜盼望成功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就要进入最后阶段了。啊,罗布泊,“死亡之海”!在王淦昌心目中,罗布泊却是个“希望之海”、“生命之海”。为了让自己亲手研究的“小太阳”在罗布泊诞生和燃烧,习惯用数字来演奏生命进行曲的王淦昌,时不时哼出几声“罗布泊,罗布泊,你是心中的太阳,梦中的维纳斯……”为什么要选择罗布泊那样的“死亡之海”进行举世瞩目的原子弹试验?王淦昌对我近似天真的问话只是淡淡一笑,说那儿没人,炸起来不会伤着什么。说来也巧,世界上第一个成功试验原子弹的美国人,当年选择的试验地也是“死亡之海”。王淦昌对美国人搞的那个“曼哈顿工程”心里是清楚的,美国将军格罗夫斯为了让自己的国家在二战后成为称霸世界的头号国家,要求奥本海默领导的数十万研制人类第一个核武器的勇士们最先完成的就是能吃得起和经受得起“死亡之海”的苦。
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科学家给研制核武器的决策者一个信息,即原子弹的威力有可能使某个地区在瞬间彻底毁灭,因而不可能在任何有人类生存与集结的地方进行试验。当然,把一种新的威力无比的科学实验放在一个保密的状态下进行也是最重要的考虑因素。美国人当年研制原子弹时并没有告诉外人,他们在他们的“死亡之海”——阿拉默果尔地区爆炸第一颗原子弹时发了一份公报,谎称是“一座装有大量烈性炸药和烟火的军火仓库发生了爆炸”,直到20天后的8月6日广岛十几万人葬身火海,阿拉默果尔的原子弹试验场才不再成为是被封锁的绝密地方。
中国同样不例外。罗布泊的选择与保密是中国政府的最高机密,即使这样,美国还是先后派出了U2侦察机通过台湾机场入侵我领空,特别是对我原子弹研制基地罗布泊地区进行侦察与骚扰。“把老美的‘黑猫小姐’给我打下来!”毛泽东火了,命令刚刚组建的导弹营干掉美国的U2侦察机。那时中国的空军防空力量太薄弱了,庞大的领空只有一个导弹营,怎么打?
中国人的拿手好戏是“游击战”,果不其然,1964年9月9日,这个时间离原子弹正式试验的时间很近了,再不能让美国人操纵的侦察机在我“绝密地区”的上空横冲直撞了!空军导弹营营长岳振华在这一天立了大功,他和战友们一起“锁住”了再次潜入我领空的U2飞机,以三发导弹击中了它。为此,毛泽东、朱德亲自接见了这位英雄的导弹营营长和导弹营全体官兵,在人民大会堂还召开了万人庆祝大会。
王淦昌离开夫人之后的心情非同寻常,因为他知道,中国的原子弹成功爆炸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在之前不久中国共产党召开的一次全会上,根据毛泽东的建议,中国的原子弹试验将要加快速度,因为东西方核武器威胁的气焰越来越浓,毛泽东受不了这口窝囊气。全会开完第二天,王淦昌被中南海的一个电话叫了去。
“王先生,主席的精神已经给你传达了。看来国际形势需要我们把‘596工程’计划往前赶。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担子就更重了。但这就是政治。政治是常常不依我们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今天请你来,一方面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一方面我们共同想些行之有效的办法。”总理说这话时,有意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动了一下。王淦昌顿时感到职责的神圣。
“请总理和毛主席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加快研制进度!”王淦昌知道作为一个科学家,必须服从国家的最高利益。
王淦昌就差没有急出毛病来。因为当时原子弹的爆试已经基本完成,但对核爆的一些理论问题还有待认真的计算核证,然而事情恰恰在这方面进展极其缓慢。王淦昌是研究所三位副所长中主持全面工作的一位,因所长钱三强忙于国务工作,所以,他肩膀上的担子比谁都重。
“这个事情不能老拖我们的后腿了!”王淦昌把彭桓武、郭永怀副所长和理论部主任邓稼先、副主任周光召叫在一起,“五巨头”共同研究主攻方向。
“老彭、老郭你们看看怎么办?”王淦昌问他的老伙计。
“初步结果我们已经有了,下一步的关键是论证。”“娃娃博士”邓稼先说。
彭桓武是直性子,说这是我们科学方面的事,就是上面不说什么,我们也要努力加速进展。
郭永怀表示完全同意。
“那么剩下的就看你们了!”王淦昌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他两位得力的助手邓稼先和周光召。
不用说,邓稼先和周光召本来就是研究所的超级数学天才,工作的认真和卖力自然不用多说。有一天,邓稼先刚从办公室出来,便遇上了王淦昌。“娃娃博士”是有名的技术尖子,平时研究所里的人对他恭敬三分,但“娃娃博士”唯独害怕比他年纪大一截、在学术上有世界影响的王淦昌。
“王先生,我又做错了什么呀?”邓稼先一见王淦昌两眼目不斜视地盯着他,心里发毛起来。
同行的彭桓武也被王淦昌的怪模怪样搞糊涂了。
“头!为什么我们三个人的头都不一样呢?”王淦昌突然摸摸自己已显“光天化日”的脑袋问邓稼先和彭桓武。
邓稼先一愣,马上哈哈大笑起来:“王先生,您有大智若愚、大悟大彻的头,我等小辈怎能与您相提并论?”王淦昌还在独自思索,嘿嘿自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说完,他才转入正题,“论证怎么样了?”邓稼先顿了顿,说:“同志们夜以继日,估计能在预定的时间里完成,但大家已经感到有些顶不住了,好几个人的腿都出现了浮肿……”
“别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你看王先生的腿也早已出现浮肿了。这不,他上午还在忙着跟中央联系,希望帮助解决所里工作人员的生活问题。”彭桓武正要为王淦昌提裤腿给邓稼先看,被王淦昌挡住了:“你老彭也好不了哪儿去。”王淦昌告诉邓稼先:“中央对我们这儿的事很关心,听说还开了专门会议。告诉同志们,国家困难是明摆着的事,毛主席和周总理都不吃肉了,为的就是支持我们造出争气弹,我们大家要体谅中央,用实际行动把工作做好。”
“是,我们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把党中央交给的任务做好!”邓稼先发誓似的向王淦昌和彭桓武保证。
事隔两日,研究所里突然开来一辆轿车,车门一开,走出两位身材魁梧的人。原来这两位不是别人,正是王淦昌、邓稼先等他们熟悉的大元帅聂荣臻和陈毅。
“哈哈哈,王先生啊,这次你先不要带我到实验室去,我要先看看你们的‘弹药库’。”陈毅一边说一边就拉着聂荣臻往研究所的大食堂走。
“啊哈,将军同志你在这儿干啥子事哟?”陈毅一进食堂就瞅见了李觉将军也在里面。
李觉还是军人作风,“啪”的一个立正:“报告陈老总,我在给科学家们点馒头!”
“新闻新闻,将军给科学家点馒头!”陈毅一听就兴致勃勃,“你点一下,够我们科学家同志一人几个馒头?”
“这……”李觉为难地低下头。
“说嘛。”陈毅催他回答,并说,“我和聂帅今天来此,是受中央委托,查的就是你们的‘弹药库’!”
“报告陈老总,每人不足一个半。”
“这是什么军情吗?很紧急的军情呀!”陈毅大手一挥,指着李觉吼起来,“你是院长,你还是军委和中共中央派来保护我们这些‘国宝’的!让科学家吃不饱肚子,怎么能造得出争气弹吗?你得写检查!”
“是!陈老总。”李觉又毕恭毕敬的一个立正。
“陈老总,别为难他了。你看看,稀饭都稀到这个程度。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们有愧王先生他们这些科学家了。”聂荣臻用铁勺搅了搅大木桶里的稀粥,不无心疼地说道。
陈毅的脸顿时也沉了下来:“是嘛,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吗。”陈毅一手叉在腰里,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道旋风,“聂老总和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干的是国家最重要的工作,而且生活如此艰苦。其实你们的这些情况毛主席和党中央也都知道。现在全国人民的日子都不好过,毛主席都不吃肉哪!但是国家再穷,我们不能不搞国防,不进行争气弹试验!所以,你们的肚子要先吃饱,吃饱了才能造争气弹。我先向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你们的老部长、现在刚刚到东北局任书记的宋任穷上将想着你们,一下从东北给你们调了5万斤大豆来!大豆是好营养品哟!王先生,你们先享用着如何?”
王淦昌连忙代表全所科技人员谢过陈老总和聂老总:“太感谢中央和两位老总的关怀,还有宋任穷部长。”
陈毅哈哈大笑之后,一把拉过王淦昌的手,轻声道:“你那个……搞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响起来?我都等不及了!”
“现在已经进入最后阶段的数据论证,应该不会很长时间了!”王淦昌回答得非常肯定。
“好好。”陈毅紧握王淦昌的手,“有你这句话,我这个当外交部长的以后跟外国人谈判就硬气多了!”聂荣臻元帅走过来,弯下腰,轻轻扯起王淦昌的裤腿,用手指按了按王淦昌的腿,心疼地说:“看看,连王先生这样的大科学家的腿都浮肿了!”王淦昌心头一阵激动,忙说:“算不了什么,大伙比我还严重得多!我们能克服。”陈毅元帅又一次紧握王淦昌的手,这回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有晶莹的泪珠在眼眶内滚动……
两天后,中南海又传来电话,要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和邓稼先等几个主要负责人到总理办公室。电话里没有说什么事,只说不用带任何文件资料。王淦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每次周总理邀他们去,大多是听汇报和征求意见一类,所以他提前总会得到一些通知,或准备一些材料什么的。
“说不定总理请我们吃一顿好饭呢!”邓稼先最年轻,想的也最活跃。
彭桓武斜了邓稼先一眼,说:“总理那么忙还忘不了请你吃饭?想得美!”邓稼先在三位尊师面前伸了伸舌头,不再敢胡言了。
一到中南海,王淦昌才发现,除了他们所里的几个负责人外,钱三强所长也被叫来了,还有钱学森。
“三强,学森,今天总理叫我们都到这儿研究什么大事情?”王淦昌忍不住问。
钱三强虽是研究所所长,但论资格比王淦昌“嫩”一点,故平时总称呼王淦昌为“王先生”。于是他说:“王先生,这回我跟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学森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正在几位科学家疑惑不解时,掌声突然响起。王淦昌他们只见侧门间走出周总理和陈毅、聂荣臻元帅。
“坐坐,大家都围着饭桌坐下。”周总理一边跟科学家一一握手,一边招呼大家坐下。钱三强和钱学森坐在总理的左右手,王淦昌在聂荣臻元帅的边上,与周总理面对面。
周恩来总理开始说话:“今天请大家来,只有一个任务,吃肉!算做我和两位老总的一份感谢之心。”
“嘻嘻……”总理的话刚落音,坐在王淦昌另一侧的邓稼先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的‘娃娃博士’有什么新闻?”总理问。
“报告总理,”邓稼先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我、我是兴奋的,毛主席和您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在勒紧裤腰带不吃肉,可您和两位老总请我们来吃肉,这……我们过意不去。”
“你这个‘娃娃博士’说得不错。国家目前有一定困难,主席带头不吃肉,但你们不一样。主席和我,还有聂老总、陈老总都希望你们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把我们的那个‘争气弹’研制出来。在两位老总的建议下,今天请你们来吃顿肉,一是向诸位致歉,二是表示对你们的感谢。来,动筷动筷……”王淦昌事后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的一顿最香的饭。“肉过去不是没吃过,但总理和老帅亲自出面请我们吃肉,这是少有的事,而且是在全国人民连毛主席都不吃肉的岁月里,能吃一顿肉,这是一生中不会重复的事。”中国的原子弹要进行实弹试验了,科学家们都做好了“西行”的准备,只等中央一声号令。
“同志们,你们谁能背诵唐代大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一诗?”时任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的张爱萍将军在科学家“西行”前的动员大会上,上来就给大家出了一道题。
“我来!”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应声而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好,记忆不错!”张爱萍热烈鼓掌后说,“今天这个动员会我想把它改为‘诗歌研讨会’。刚才那首诗,我看有个字可以改一下。现在请诸位不吝赐教!谁先来?”方才还很紧张的会场一下活跃了起来。
“我说把那‘无’字改成‘有’字为好。”有人说。
“妙妙!”张爱萍大声叫好,“王维那个时代的西域一片苍茫,别说找不到人烟,就是找到了人烟,你也不可能与其共饮和友善得起来。那时民族矛盾厉害哟!现在不同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各族人民情如手足,你就是陌生一人走天涯,照样像在自己的故乡一样……而今,我们的科技大军又要出征西域,去进行伟大的事业,那正是‘春风已度玉门关’啊!”“诗人将军”的一片激情,激活了在场所有科学家的情绪。于是台上台下相互呼应:“张总长,我看这句话也该改一改,叫做‘春风已度玉门关’……”张爱萍将军高兴得指着台下的那位科学家,说你站起来让我瞅一眼,又说你可以带学生了。
“对啊,刚才这位同志改得好啊。”张爱萍将军突然端起一只水杯,“今天让我以茶代酒,为诸位话别。我没有发言稿,只有两首诗送给大家。第一首是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在场的诸位是当今的龙城飞将。当然,那‘胡马’就是一直用核武器威胁我们的核霸主。有你们这些龙城飞将,我中华民族就不怕几个‘胡马’了!第二首我要送给大家的也是王昌龄的,叫《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最后一句是全场所有科学家们齐声朗诵的,场面真是地动山摇。“太感人了!我都流出眼泪了!”王淦昌一生研究了数项世界级顶尖科学技术,在语言表达上仅能用有限的几个“太”字,然而这正是他那颗纯真心灵最真实和坦荡的写照。没有虚夸,没有掩饰,只有直截了当的炽热与坦率,以及对科学事业的执著追求。
有一位国家领导人在现场这样评价过王淦昌,说像王淦昌这样只知干活不知回报不计名利的大科学家,在世界上也是极少极少的。我们用王淦昌,就像用自然界的水和空气一样,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一分钱的成本。
王淦昌就是上帝赐予中国科学事业的“空气”与“水”。
到达戈壁滩后王淦昌发现,这儿的一切远比王昌龄写的诗要苍凉和可怕得多。先说睡的地方,根本找不到一间房子——几万人集结的一个地方竟然没有一间房屋。然而,在我们这位老科学家的眼里,新中国和毛主席太了不起,一声号令,把整个“困着的”戈壁滩给“弄醒了”,而且到处“蛮开心”。王淦昌那腔常熟话细细听来很叫人解乏。在当时“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只有我英雄战士”的试验基础上,任何一样东西都可能引起大家的一阵不小的欢乐。
“王老,你得住进‘高间’。”一到高原,基地司令和先前到那儿的李觉将军就把王淦昌接进被基地同志们叫做“高干房间”的石头房子里。所谓的“高间”实际上是战士们用小石头垒起的一明两暗的3间10平方米的掩蔽建筑,这是专门为军委领导准备的。
王淦昌说什么都不愿住进去。“我同大家一样,不搞特殊,帐篷很好。大家能住我为什么不能?”王淦昌说啥也要搬到帐篷里跟他的“娃娃博士”和朱光亚这些年轻人住在一起,而且还加了一条理由,“我们可以随时研究问题”。
战士们背后都叫王淦昌是“王老头”,王淦昌并不在乎,反倒经常跟那些小战士们开玩笑:
“你们得好好谢我这个老头,这不,我一来你们的伙食就改善了!”原来,根据基地张蕴钰司令和李觉将军的指示,对王淦昌等科学家的待遇要像对待基地最高首长一样。因此王淦昌每到一地检查工作,有关单位的领导就把平时不舍得吃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战士们趁机也能改善一下,故而大家特别盼着“王老头”出现。还有,“王老头”自己根本吃不了几口,好吃的都留给大家。
大家喜欢王淦昌的主要原因还不在这里,基地的上下都清楚,中国的原子弹什么时候真的开始爆炸试验,这只要看“王老头”的工作情况就明白了。别说是根本不掌握高级机密的普通士兵,就是基地司令也得看王淦昌他们的工作进展才能判断什么时候“争气弹”该耸立于长空了。
有人说:“基地机密虽多,但有‘王老头’这个活晴雨表,我们不比司令员知道得少。”这话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王淦昌到基地一线是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的事。“你不去我不放心。”周恩来对王淦昌有过这样的交代。仅凭这么一句话,王淦昌肩头的担子便可知其分量。
当时他的主要工作是抓缩小尺寸的局部聚合爆炸实验。由于戈壁滩基地特殊的环境所决定,各种车间、工号、实验场相距都十分远,常常为办一件事情,得清晨出发,晚上才能赶到。
远望戈壁滩似乎一展如平海,可当你坐在吉普车上飞速行进时,屁股就像坐在搓板上一样难受。年近花甲的王淦昌几乎每天都得在千里宽阔的戈壁滩上来来回回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