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上那重重的大窗帘放下来了。透过窗帘的边缝可以看到泛着灰白色的夜空。由于室内的电灯熄灭了的缘故,外面路灯的光线也从边缝中挤着透进来。从边缝下面透过来的光线很明亮。由于房间地势高,并不能直接看到路灯。那光线象个幽灵、象个旁观者,它一刻也没离开过顺子,并目睹了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的整个过程。
是的,就在刚才,象失去理智似的暴风雨般的猛烈袭击的高潮时期,那条细长的灰白色的光线从没离开过顺子的眼睛,疯狂的暴风雨过去以后,一个吃惊的声音,从站在一旁的海野辰平的喉咙里发出来。虽然是在黑暗中,仍可以分辨出他那由于吃惊而凝然呆立的祥子,也不难想象他那惊奇的表情。
“你,你是处女?!”
听到这种声音,最初停留在顺子眼里的光线消失了。她翻身趴在黑暗中,好像极力要把自己沉下去拟的。她想抱住什么东西;独想放声哭叫。呼喊她的亲人,呼喊她已经去世的母亲。一种失去了人生的绝望感,一种冷漠的孤独感……一齐涌到了三泽顾子的胸间。她曾紧缩着身子,一直承受着那发疯似的晃动。
“都是我不好。”海野辰平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那声音极像从汹涌澎湃的海面上吹过的风声:“我真的不知道……”海野辰平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顺子的肩膀。顺子想把他的手扒开,但是现在,她那趴在床上的身子一动也不想动。
“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如果你事先跟我说明的话,我是怎么也不会的……”
海野辰平的声音落进了顺子的耳朵里。顺子还是没有反应。她身子下面的床单被泪水浸湿了,冰冷潮湿的床单贴在她脸上。为什么要流泪呢?三泽顺子蔑视哭泣着的自己。
“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恋人,你……”海野继续说:“真是对不起!”现在,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莽撞好像很懊恼,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似的。他大概象一个跪在床边乞求饶恕的罪人吧。
海野辰平的手已悄悄从顺子的肩膀上移开。他轻轻地从床上下来。紧闭双眼的顺子,可以从细微的声响中辨别出他的动静。她知道海野辰平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打火机的声音轻轻响了一下。房间里静极了,甚至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这呼吸声该是充满着苦痛悔恨的气息吧。
沉默,沉默在这个房间里长时间地延续着。这是让人窒息、痛苦的沉默。三泽顺子把脸移到枕头上,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三泽君,”海野辰平像是忍受不住那低低的啜泣。他悄悄地走到顺子跟前:“你到底怎么了?就是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远远不是这种态度吧?”海野的声音变得气愤起来:“为什么?请你能说明一下,”听这口气,好像三泽顺子能明说了她那啜泣不止的理由,他就会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似的。
三泽顺子竟忍不住痛楚地呜咽起来。
“哭了吗?”海野辰平站在那里:“是后悔了?如果后悔的话,为什么?对我……”海野辰平吸的香烟,飘过来一丝甜味。
“不!”三泽顺子头也没抬地说:“不后悔!”
海野辰平凝视着顺子,好象在问:
“那为什么要哭?”
“如果后悔的话,我开始就不会来大阪了。”
海野辰平轻轻地叹息一下:
“是这样吗?”他一只手握着烟斗,走近趴在床上的顺子,“你这样说,我同样不明白。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了,而你呢,还是一个要考虑生活、考虑今后要结婚的年轻女子。在这以前,你和我只见过一面,你不会对我产生什么爱情的。”海野辰平踱着步:“或者是……虽然难以张口,但我还是必须要问清楚。你考虑过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没有?还是有别的打算?”
“难道我就是为了要求你的什么才来的吗?请放心!对经理先生,我什么要求也没考虑过!责任,完全由我自己来负。”
海野辰平又默默地走到窗前,他把窗帘稍稍拉开一点,从房间外面透进一束光线。那光线是延绵的路灯灯光反射在半空中的亮光。挤进房间里也是惨淡灰白的,有点象朦胧的月光。
“真是难以理解。”海野辰平面朝窗户说:“看来,你谢绝了我的好意。可我已是50岁的人了,不用说,孩子也大了。而且跟我的女人固定的就有两个……一个是艺妓,我给她在别处安了个家;—个是饭店的女主人。当然,两方面我都给了她们一定的援助……但对你这个纯真的年轻女子,一个姑娘,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
“你的顾虑我能够理解。”三泽顺子在海野辰平脸朝窗户的时候,从床上下来,稍事打扮了一下。
“你坐吧!”海野辰平仍然脸朝着窗户对顺子说。
窗户旁放有两把掎子。三泽顺子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海野辰平就在顺子的正对面坐下。三泽顺子耷拉着眼皮,她不敢正视海野,而海野的目光也只停留在顺子肩膀上。
“想明白地听你说说打算。”带着甜气的烟味又飘了过来。
“我至今也没有明确的打算。”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想跟经理先生作一次旅行。不!.知道的!我认为确实是想跟您作一次旅行。这从一开始就非常明了。”
“……”海野没说话。
“这样,也好!”
“真是一个捉獏不透的人。”海野辰平嘟哝着:“你对我就是说有情感,我也不会太得意的。这可是件大事,因为你还是个姑娘。你说是没有打算或者想法,但我还是想问清楚……也许是冒昧的询问,请你原谅。你是不是失恋了?”
“没有。”顺子摇摇头说。
“不是因为这个?”
“我还没有恋爱过。”
海野辰平作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他点点头,似乎表示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说到底,眼前的这位年轻女子肉体上的笫一个恋人就是他海野辰平自己。
“那么,我想再问你,你对什么绝望过吗?这个……例如就像小说里、电影里描写的人物那样,只是我没有别的适当的语言来表达。总之一句话,像我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对你这样年轻姑娘的这种做法和心理无法理解。”
“说对生活已不抱任何希望,或许更接近我目前的心情。”三泽顺子小声说。
房间内还是漆黑一团。只有外面的亮光淡淡地映在天花板上。
“说对生括不抱希望,是指你的生活环境而言,还是由于家庭生活引起的什么原因?”
“家庭也没什么。因为是个平平凡凡的象庭,谈不上没有希望,也谈不上绝望。”
“那么,是别的原因吧?是不是对现在的工作感到不称心?”
“要说不称心的话,大家的生活方式都不过如此。我在报社上班,报社的情况你还是了解的。”
“但是,仅仅在报社,还不是你的整个人生,天外还有天。是不是你最初的希望破灭了,因此就认为你的整个人生没有希望、没有意义了?”
“或许是的。至少,我认为这没有太大的差异。”
“对结婚这件事,你也不抱什么希望和幻想吗?”
这个问题的提出,将跟海野辰平自己以及这个刚刚与海野辰平发生过性行为的年轻女人的人生道路有密切关系。
“结婚,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了。”
“真是难以想象。”海野辰平说,“一个女性,特别是在她年轻的时候,对人生总抱有一种模糊的、美好的幻觉。她们幻想的人生是未知的,又是充满诗意的。总之,对未来充满着憧憬。结婚也是幻想中的一个部分。结婚以后,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未知才具体化了,具体成为丈夫、孩子、家庭、生活。而你呢,连这些都不向往,并且还把它们看得如此淡薄。”
“我是还年轻,也不能说没有幻想,但是,这些空漠的人生幻想,又有什么色彩。”
“真是一个带着灰色眼镜的家伙呀!”海野辰平已渐渐恢复了平静:“我真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的女性。我总认为你应该为自己描绘一幅更有生气、更有活力的生活蓝图。”海野辰平把烟斗放在桌子上。他走到顺子身后,用双手抚摸着顺子的双肩。
“我还要问你,你能宽恕我的不负责任的行为吗?”
“用‘不负责任’的说法,我认为不太合适。”三泽顺子挺着那被抚摸的肩头生硬地说:“作为我,还将有别的生活方式。对今天的事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认为,即使被经理这样的人物耻笑也没什么,这就是今后的我,在生活道路上下的一个决心。”
“你说的生活我还是不懂。”海野辰平动也没动地说:“总之,你是不是想拿出一种勇气,甩开支配、左右你的束缚?采取一种豪放的行动,走自己的路?在这条道路上,你希望撕掉一切伪装,追求你心目中的生活和自由;你想踢开羁绊,想自立,是不是?就是由于这种思想的支配,你才不顾影响和舆论,接受了我的邀请?”
“……”顺子没回答。
“但是,三泽君,尽管那样,当你把那些讨厌的伪装扔向路人的时候,大概想说: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但这对我来说,总觉得有点可悲。总之,你无求于我,我不能理解。我还想知道,你对我难道一点爱情也没有吗?”
第二天早上,海野辰平用房间里的电话叫出交换台总机,让秘书接电话:
“今天,我打算自己支配全天的时间,不要来干扰我。你也可以自由活动。”
秘书回答些什么!顺子不得而知,只听海野辰平提高了嗓门:
“那种会议在哪里开不行?……什么?驻大阪的董事、官员们特意集中起来了?……蠢货!把他们都轰走!”
秘书大概很吃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总而言之,你今天别到我的房间来,绝对不许敲我的房门。”海野辰平放下电话,对梳洗完毕坐在窗户旁边的三泽顺子说:
“都回绝了。今天全天我绝对自由,谁也不会来干扰咱们了。”他显得兴致勃勃。
这位平时谁都敬畏的男子汉在顺子面前,竟象孩子似地、雀跃着。他进了浴池,刮了胡须。舒舒服服洗完热水澡以后,又兴冲冲地换上一套笔挺合身的西服。
“今天要行踪不明了。他们休想知道我们的去向。”海野辰平用电话雇出租车的时候,对顺子说。
大概服务台怕是听错了,又询问了一遍:
“是要出租车吗?”
海野辰平回答了他们。
“顺子也从报社辞职了,随便去哪儿也都自由了。跟我一起走吧!”海野辰平挂上电话,对顺子招呼道。
“好的。”清爽的晨风轻轻抚摸着顺子刚化过妆的面容。
“几点了?”
“9点20。”
“今天谁也打听不到我了!开小差啰!”海野辰平高兴得叫起来。他把顺子拉到跟前,亲吻了一下。
打开房门,一张塞在门下的报纸被踩在脚下。
“今天跟外界也隔绝了,让这张报纸进废纸篓啰!”说着,把它扔在一边。
其实,每天早上看报是海野辰平多年的老习惯了。看报,无论从他的性格、还是从工作需要,都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张报纸他都要仔细浏览一下。政治栏目的内容着看,经济栏的过过目,大体的形势粗略地扫一眼。不过,大都出不了他的估计范围。从每天的报纸中,他可以了解到已经发生的事件,进而预测一下可能会出现的问题,然后作出决策,再为一天的布置、安排作准备。然而今天,海野辰平却非常讨厌它。
下了电梯,男女服务员们在电梯外面恭敬地目送他们。来到服务台,海野辰平在帐单上签了字。
“车开来了。”一个服务员通知说。他又一次提醒海野辰平:“您要的是出粗车。”大概服务员们总认为,他外出时通常坐公司的车,这一次生怕是自己搞错了。
从服务台到大门口,还要穿过宽敞的休息厅。休息厅的犄子上坐着几个海野辰平的熟人。一看见海野,他们特意起身向海野行礼。这时的海野,看也不看他们—眼,傲慢地走过去。
“请上车吧!”海野辰平让顺子先上车。当他自己正要上车时,突然一辆外国车子嘎然停在他的车旁。从车子里跳下一个叫高野的人朝海野跑来。这个人曾经是海野辰平的秘书。海野辰平狠狠地瞪了他一跟,那个高野就呆立着不敢动了。呆立不动的另一个原因,也是看见三泽顺子坐在车内。
“到京都!”海野辰平上了车,用命令的口吻对司机说。
“从现在起,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徘了。”他对沉默的顺子耳语道。
三泽顺子点了点头。
海野辰平的耳语,使顺子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场“暴风雨”过后海野辰平炽热的感情。受到那种感情的感染,顺子觉得自己也投进了那股热流中。她曾对海野辰平说,自己是一个对生活不抱任何希望的女子,其实,自己目前的行动和情感否认了这一点。是什么原因使她有了这种想法的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生活和工作中的制约和束缚吗?还是社会的秩序和纪律?追求人生的自由,可以挣脱社会的秩序和纪律吗?
秩序和纪律,大概就是要束缚那些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们的。它不仅存在于小范围中的人们中间,而且存在于大范围中的人们中间。人们无时无刻都会感到有个约束。有些约束,人们或许认为不合理,想摆脱它,按照个人意愿去为所欲为。那么,如果这样的话,什么约束也不复存在了。试想,人们又将如何去生活?三泽顺子就想把自己置于一种没有制约、没有束缚的秩序中,看来是脱离现实的。
出租车穿过极不整洁的大阪市,上了京阪公路,已经可以看到山崎一带的山谷了。
“你在想什么?”海野辰平小声问顺子。
“没什么,”顺子嫣然一笑。
“我要多关心你。”海野辰平吸着烟,好象不介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