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泽顺子往局长室走来,在“青云之路”上,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极力抑制住心跳,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局长一定是看过她的辞职书以后才叫她的,但是,局长会说什么呢?各种想法在她的脑子里翻腾着。她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局长的挽留。如果局长接受了她的辞职申请,或许不会再叫她去了,辞职书会被转到新任部长或总务部长的手里。
但她又想,局长叫她去,是不是由于“越级”交了辞职书惹恼了他。这位严厉的局长会按以往的惯例,打着官腔说:
“这一类的东西请交给部长吧!”把她顶回去。还有,他会不会以谈辞职为借口,向她了解资料调查部的内情。三泽顺子在局长办公室门前来回走了两三次,设想着局长可能会提出些什么问题,然后才犹豫着郑重地敲了门。
里面有人回答。局长川北良策的女秘书开了门。编辑局长坐在一个大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听顺子走进来,他立刻抬起头:
“呀,这边请。”他站起身,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
办公桌摆在房子正中间,旁边有五、六个铺着雪白罩子的软垫椅子和沙发。显而易见,这是办公室兼来客接待室。
“啊,请坐吧!”编辑局长的脸上流露出客人们常见的殷勤。
顺子在局长指定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觉得这软垫椅子真没有自己办公室的硬椅子坐着自在。
“你去拿点红茶来。”川北良策吩咐他的女秘书说。
“怎么样?忙吧?”川北局长怕女秘书听到他们的谈话,把她支使出去以后问顺子。
对川北局长的问话,顺子也只是回答“是”或者“不”。
川北良策看着顺子,他的眼光和神情都表明他已经知道那天晚上坐在车子上的就是她。
红茶拿来以后,川北局长又对女秘书说:
“你到总务部去一下。”就又把女秘书支使走了。
“上一次,是在那种场合巧遇了。”女秘书刚出去,局长那故作郑重的表情变得和蔼起来,目光也显得很亲切。
“是。我也很吃惊!”顺子低着头回答。
“怎么?你当时就知道我是局长?”局长大笑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和真佐子是同学。世界狭窄得很哪!”川北局长经常到真佐子工作的夜总会里接待客人,所以也不在乎,语气很豪爽。
“中午,”局长还要接着说什么,顺子心里又“咯噔”一下紧张起来。
“在走廊里,我还以为你给我的是什么好东西呢,回来打开一看,吓我一跳。是辞职书哟!”
“是。”顺子低着头,脸红了。
“啊,说起来,你的心情我不是不理解,但不要为这事苦恼,跟自己过不去。也用不着辞职嘛!”
“……”
局长打开招待烟盒,抽出一支番烟含在嘴里。
“这次问题的出现,不只是你的责任。无论谁,都会出些差错。”局长好像很通情达理。“关键是,当时负责人都不在部里。如果不得已因急事不在部里还情有可原。我一调查,那个叫金森的次长,工作不怎么样,总是往外面跑。”
“……”三泽顺子仍没有答话。
“你呀,就是不说我也知道。而且部长动不动就串到别的部。我早已注意他啦。”局长吹吹烟灰继续说:“我也清楚处分重了点。但是,现在编辑局内部缺乏紧张空气,如果不如此,势必要发生大事故。幸亏我们报社以大机抅出名。乍一看,工作效率很高,实际呢,只见机构的传动带旋转,大家却士气不振。我认为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让编辑局的空气再紧张一些。这种状况仅仅依靠纸上谈兵是不会改变的,必须要有得力的措施,要进行整顿。”局长的语气平稳而又温和。
“作为局长,这个问题我也跟许多人谈过。在一些大的场合里,也三番五次强调过。也许有人认为我这个局长罗里罗嗦,对我的说教充耳不闻,以致造成这种松松垮垮的局面。目前还拿不出一个有效的方式来整顿纪律,我的用心又不被理解。幸好,怎么说呢?就这次事故,我才下了决心,想以此改变编辑局现状,绷紧这根弦。”川北局长笑着提高了声调:“嗬嗬,说归说,开始时,我的目标并不在这里。”局长抑制住笑声:“怎么样?你以为由于你的失误,连累了大家觉得待不下去了吧?这些我清楚。如果就事论事,似乎是这样。其实不然。明白了吗?请把这份辞职书还收起来,你看怎么样?”川北局长从口袋里掏出顺子交给他的折起的信封。
“作为局长,我向大家道歉。”
三泽顺子在这位一贯严厉的编辑局长面前,仍然拘束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嘛,还是要请你明白我的用心。我不是想让你们这些女职员因为一些失误都一个一个地提出辞职,也不想揪住你的过错不放,而是想鼓起士气才处分他们的。这些要分开认识才好,你说是吗?”
“嗯。只是……”
“啊,这就行了!快把你的辞职书装到口袋里。”局长把装着辞职书的信封推给顺子。
顺子迷惘了。要不要接受局长的美意呢?还是坚持自己的初衷?
“快快,收起来!”看到顺子一动不动,局长催促道。
那信封在桌子上,折起的一边慢慢翘起来。
“被女秘书看到就麻烦了,快收起来。看到这里有信封,她准会以为我在和你交换情书呢。”局长说着不太高明的笑话。
三泽顺子不想违背局长的意志,就把辞职书装入口袋。只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撤回辞职申请。她觉得直接交给局长,会使局长难堪。以后再以别的方式交出来就行了。
“好吧,我暂时收起来。”顺子说。
“什么‘暂时’?是收回去。”
看到顺子收起辞职书,局长很高兴,情绪也显得活跃了。
“你经常看到真佐子吗?”局长问,那神情好像是处理了一件重大事情以后特别满意似的。他有滋有味地抽着香烟。
“是。经常看到。”
“还是在那个公寓里?”
“是的。”
“是吗?在她宿舍附近,我也有个熟人,所以也经常去。那次碰上真佐于还是第一次。哎,据说她的公寓排场得很哪!”
“是的,非常豪华。”
“噢——,她可是夜总会的大红人,高级客人也多得很哪!”
川北良策的这些话,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一位严厉得出了名的编辑局长,倒像是一个专爱打听别人隐秘的好色之徒。
“今晚九点左右,我和客人要到真佐子那个店去,你也去怎么样?你不要介意,和我们一块去,跟真佐子在一起。”
“我?”顺子惊奇地抬起头。
“嗯。”川北局长微笑了一下:“是这样:在那里,我们有个招待会,是宴请会议上的客人,还有美味隹肴呢!”
“不,不,我不行!”顺子连忙摇头。
“啊,别那么说,以前因为某种原因对你失敬了。上次巧遇,真佐子也觉得奇怪。这一次,咱们三人痛痛快快地谈—谈,你看怎么样?”
突然局长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川北良策忙走过来,抓起说筒,贴在耳朵上,同时,他暗示三泽顺子该回去了。
局长的女秘书走进来。三泽顺子不便再说什么,就退了出来。她失去了一个明确谢绝局长不去夜总会的机会。
走在“青云之路”上,三泽顺子的心情仍然象铅块压在心里一样。原因之一是辞职书被退了回来;原因之二是没有拒绝掉局长的邀请。她还是不死心。辞职书可以再以其他方式送上去;局长要她参加的招待会她可以不去。虽然这么想,她仍然沉不住气,局长像坚信她一定会去的。她又想打个电话给局长,说自己有事不方便,但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职员,直接打电话给局长有些不尊。怎么办呢?
回到部里,看到三泽顺子那闷闷不乐的样子,河内三津子关切地问: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顺子回答,神情有些萎靡不振。
今天要整理的杂志已经堆了四、五本了。三泽顺子从抽屉里取出剪刀,剪起杂志来。局长的话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结果,顺子还是决定去三原真佐子的店里参加招待会了。
去夜总会要等到九点。为了消磨掉晚饭后到九点的这段时间,三泽顺子打算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她先往真佐子的公寓里挂电话。电话通了以后,真佐子那“咯咯咯”的笑声从话筒里传出来。谈及那天晚上坐车的事,真佐子说:
“那天晚上的巧遇,我们都感到奇怪。好啦,这次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了!你能来我们店,我非常高兴。我等你。”真佐子还不知道顺子辞职的事,她只对那天的巧遇感到有趣。
好容易看完了一场无聊的电影。九点二十分,顺子才动身前往夜总会。她想,最好是去晚一些。如果局长已经离开那里是再好不过了。即使没碰上,也好向局长交待。
到了夜总会,三泽顺子被夜总会的看门人迎进去。因为独自一人进去,她有点畏首畏尾。在服务台,她喊着三原真佐子的名字。周围的客人好奇地盯住她。
“啊!顺子!”三原真佐子身穿白色的和服从里面走出来,眉开眼笑地向她招手。
顺子在真佐子的陪伴下,通过一条漆黑的走道。脚下,一个男服务员打着手电筒给她们照亮。真佐子扒在顺子耳朵上说:
“终于来了!你可真难请!”
大厅里,演出已经开始了。一个外国歌手在唱歌。客人们桌上的红灯像萤火虫似的亮着。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真佐子说:
“就在这里。”
三泽顺子仔细辨认着,才看清局长的模样。
桌子与桌子之间空隙非常小,费了好大的劲,顺子才挤过去。
“啊,你来了!”川北局长把身后的椅子好不容易拉开一点站起来迎接她。
三泽顺子坐下来。她发现坐在她对面的还有一个男人,因为背朝自己,看不清面孔。真佐子就在那个男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看看三泽顺子,又看看川北局长,笑笑说:
“又见面啦!”
旁边那个男客脸朝着舞台。
“可不是,上次也真巧。三泽小姐,你没想到我也会到这里来吧?”川北良策说。
“那么,你当时怎么想的?”三原真佐子问川北,并站起身。
“怎么想的?就是我们三原真佐子女士的好朋友呗!”
川北局长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他说:
“三泽小姐,我来介绍一下。坐在这里的是丸桥君。”
听到介绍,那个脸朝舞台的男人轻轻转过身来。
“丸桥君,这一位就是我们报社的三泽小姐。”
介绍完以后,川北良策对顺子说:
“在报社时,丸桥君和我是同级,现在是电视公司的专务。”
“嗯”。丸桥点了点头。
这个叫丸桥的,长相与局长相去很远。他属于那种干巴瘦的类型。说是和局长同级,黑暗中看起来却很年轻。
“请多关照。”丸桥只简单地寒暄了这么一句。初次见面就给人一个冷漠的印象。
顺子坐在椅子上显得很无聊,就只好煞有介事地看着舞台上的歌手。周到热情的三原真佐子还给她定了香甜的可可伏以滋酒。
歌唱结束后,观众席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这时,那个叫丸桥的专务转过脸来。正如顺子所想象的,这位专务很年轻,头发也是油亮乌黑的。而与他同级的川北良策已是满头花发了。
大厅里传出吵嚷嘈杂的声音。顺子这才明白,一开始的节目和气氛是为了使客人们能够安静下来才安排的。她第一次感到夜总会的客人是那样驯服老实。
乐队改变了曲调。客人们纷纷离开座位,来到大厅中央。他们由夜总会的女招待们伴陪着,准备跳舞。
“你在报社的哪个部门工作?”丸桥看着顺子问。
顺子想,他这样问,或许只是为了应酬。像他这样在报社就与局长同级的人,对报社的情况应该了如指掌。不过,也可能对别的事不感兴趣,随口问问,算是寒暄罢了。
“在资料调查部。”顺子答道。
“资料调查部啊!嗯,我清楚。”丸桥再也没有问诸如“是不是很忙?”等等一类的话。
看来,他还是了解资料调查部的。
“哟!在这种场合询问工作上的事真是扫兴,谈点别的吧!”三原真佐子说:“哎,丸桥先生,三泽顺子是我的朋友,今后请您多多帮助。”
“说起帮助谈不上,我又不在报社。能帮上忙的还是川北君。”
“您和川北局长是好朋友嘛!他如果欺负顺子小姐,您可以找他评理,说句好话也行嘛!”
“会有人欺负她吗?”
“是呀,不过没关系哟!”川北局长接过话茬。他对真佐子说:
“你就是不求丸桥君,这位三泽小姐我也包在身上啦!”
这好像是玩笑话。但是,顺子总觉得局长话中有音,并且跟她今天提出的辞职有关。
过了一会,那位丸桥先生说有急事要回去。他站起身来,奇怪地盯住顺子的脸看了半天,似乎想把她留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