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泽顺子走出报社,心情很沉重。
尽管河内三津子那样安慰她,也丝毫没有减轻她的精神压力。但是,确实像三津子所说的,因为这次事故,部长末广善太郎和次长金森谦吉调离了资料调查部,使部里的气氛变得轻快、明朗多了。从这一点来说,大家无不庆幸。不过,这总归是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引起的惩罚性的人事变动,顺子的心情与部里同事们的喜悦很难协调起来。
“我每次来上班,心里都感到沉闷、堵得慌。”河内三津子的话又一次响在顺子耳边。“只要他们两个人不在,心情不知有多舒畅。我常想,这两个人真不如死了的好!现在多亏了你,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不只是我一个人,同事们都这么认为。因此,从明天开始,你一定要高高兴兴地来上班。”
河内三津子就是这样劝慰顺子的。尽管她说的全是事实,但抚慰不了顺子的心。顺子知道,这次事故不仅波及了资料调查部,而且整理部也受到牵连,特别是那个取走照片的木内一夫,被贬到地方版的整理室更令人不安。地方版的整理工作,跟本报社的整理部工作,是无法相比的。通常,报社内部的职员们把那儿叫做“邮戳办公室”。顾名思义,他们只知道在各地通讯部送来的报道稿子的县名上“叭嗒、叭嗒”地盖橡皮印戳。总之,都认为他们的工作简单,没什么意义。从以前木内一夫的情况推断,正式通告发布以后,他一定更颓废了。
顺子边走边沉思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招呼她。顺子回头一看,是传达室的林田小姐微笑着向她走来。
“您现在回家?”漂亮的林田问她。
林田比顺子大5岁,比顺子早4年考进报社。平时,顺子遇到她,只是点点头,很少说什么。今天,对方却主动跟她搭话了。
“怎么样?不去喝杯茶吗?”林田邀请道。
顺子虽然跟林田不太熟悉,但对方特意邀请自己,谢绝掉也不好。于是就跟林田一起进了车站附近的饮茶店。顺子心想,喝杯茶也好,调节一下情绪。
“听到什么感兴趣的事了吗?”林田那漫长脸上挂着微笑:“听我谈点别的怎么祥?”
林田也不等顺子表态,就说起许多与报社无妨又有趣的报社内部的笑话和传闻。由于她在传达室工作,所以对报社的许多情况都了如指掌。不用问,她肯定也知道这次事故的情况。既然知道,又特意邀请顺子喝茶,其用心可见一斑。从同性的观点看也是好意。
“刚参加工作,准会碰到这样、那样的事情的。开始时,出点事故我也曾想到辞职哟!渐渐地就习以为常、老于世故了。现在就是干些蠢事也麻木了,无所谓了。周围的人好像都如此,说不定是相互影晌的。她们说什么:假如辞退了我们,让我们拿着履历表到处去找工作,还真嫌麻烦呢。找个工作,又不想去拿钱多的酒馆、酒吧间,稀里糊涂打发日子就行了。这样,年复一年,也就不在乎了。看来,还是在大机关好啊!”
顺子从林田的谈话中感到,林田是担心顺子会辞职和自找烦恼,想方设法来安慰她的。可以设想,林田与河内三津子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很可能是河内三津子委托她的,也可能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真是热心肠的好人啊!
林田喝完了茶,继续劝慰顺子说:
“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真让人担心。看看戏,消遣一下怎么样?”
“看戏?”
“对。其实,我手里正好还有5张戏票,愁着处理不掉呢。有3张还好办一些,那2张没办法啦!如果方便的话,你邀请哪位去看行不行?”
看得出来,林田不一定是处理戏票,而是有意安排顺子去看戏、散散心的。林田真会周旋。顺子对话剧也不是全然没有兴趣,但是今天的心境,去那些地方却是一点兴致也没有。只是她觉得林田“处理戏票”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能辜负这份美意。只是买了她两张票,还有三张怎么办呢?对,明天让部里的什么人买下算了。
顺子把五张票全买下了。
“帮了我的忙,谢谢你啦!”林田高兴地说:“待会儿,我还有个约会,对不起啦,我先走一步。”林田说着,拿起付款单,麻利地朝自动计算器走去。她好像对这里的业务很熟悉。
临走时,林田又丢下一句话:
“喂,拿出精神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挺住!”
顺子很想跟她一起出来,但林田似乎有意要丢下她似的,急急忙忙先走了。顺子只好又坐下来,喝着剩下的红茶。这时,不知是谁,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原来是木内一夫。木内一夫拿着一张卷起的报纸站在她身边。
“是你?”顺子为木内一夫的突然出现感到吃惊。
“失礼了……刚才我就在这里了。看见林田陪着你,我就回避了。可以坐在这里吗?”
“哎,你请。”
木内一夫说声“谢谢”,就在顺子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表情,比顺子想象的坦然多了。
木内一夫叫来服务员,改定了咖啡,他又问顺子来点什么,顺子要了水果。
两人沉默着,双方都有些难为情。今天公布的处分决定,在两人心中还郁结着疙瘩。
“好啦!终于公布了!”木内一夫笑笑,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他似乎觉得回避那个问题不如开门见山的好。
“实在对不起了,”三泽顺子点了一下头。
“哪里,不能这样说。那是我自己造成的,自作自受。有什么好说的。我想你也看了今天的公告了,也不过如此,反正也躲不掉。”
“……”
“这样,我也踏实了。这比每天提心吊胆,总想着局长会怎么处分我,厌倦地打发日子要痛快得多。”
“……”三泽顺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木内一夫,是一个受到伤害本来应该忧郁,却反倒兴奋的变态形象。
“你怎么样?”木内一夫关注地问顺子。
“不要老是愁眉不展的。”木内一夫说:“以前我就说过,责任在我们整理部。最糟糕的是我,没有审查一下资料。再说,那样的错误谁都难以避免。什么S·布莱卡,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无名小卒。这也是常识以外的问题嘛!”木内一夫态度明朗地说:“只是部长被我牵连,受了处分我觉得内疚。我去盖戳子也无所谓,但于心不安。现任局长也真够意思。听到议论了吧?没想到他会这么干!你也别太苛求自己了。”
接着,木内一夫又问及部长末广善太郎和次长金森谦吉的情况。三泽顺子说:
“我觉得太对不起他们了!”除了这句话,她再也说不出别的。
“根据小道消息,”木内一夫说:“那个处分不单是针对这一次失误的,据说含有多种因素。”
看来,木内一夫也听到有关编辑局的传闻了。报社的内部消息不胫而走,比见报的新闻都传得快。什么资料调查部长不安心工作,不停地为政治目地打转转啦,什么次长金森谦吉散漫怠情,热衷于竞马赛车,几乎连办公桌都不沾啦,等等,这些早已满城风雨。还有人说,这次的处分仅仅是个导火线。总之,众说纷纭。
“所以,局长的本意不只是处理这次事故,而是利用这次机会,对被处分的人作出的果断决定。编辑局内部的人都这么说。这就是说,你总认为这是由你一个人的错误造成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情况复杂着哪。按照以往的做法,就是川北局长,也应该对这次过失持宽容态度。”
“……”
“依我看,那就更谈不上你的什么责任啦!大家都这么说。因此,你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耿耿于怀。”
三泽顺子从木内一夫的谈话中,听到了类似河内三津子劝慰她的语言。由于木内一夫本人就是当事者,所以对她的同情显得更真诚、更宝贵。木内一夫甚至体会到了三泽顺子。报社职员指手划脚、成为议论中心的痛苦。
他们喝完咖啡,吃完水果,木内一夫站起身,说:
“该回去了吧!”
于是,两人并肩来到有乐街站。途中,只听木内一夫自言自语地说:
“唉!一个人孤孤独独的,真没意思!尤其是这种心情,回到家也是形影相吊,真无聊!然而又没地方好去,简直是毫无办法。”
听木内一夫这样说,顺子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木内一夫还没有被逼到像她那样必须下决心辞职的地步,但因为受了处分,已心灰意懒,再只身一人回到那凄凉冷清的单身宿舍里,没有温暖,没有安慰,确实让人无法忍受。
三泽顺子突然想起了刚才从林田那里买到的戏票。她想,反正是打算“处理”给别人的,送给木内一张多好。她问木内:
“木内君,您不讨厌话剧吧?”
“话剧?噢,戏剧之类的都不讨厌。”木内一夫愉快地回答。
“那么,我这有刚刚买来的入场券。您如果愿意的话,想请您看今天的首场演出。”三泽顺子抽出一张戏票递给木内一夫:“乐意吗?”
木内一夫望着戏票说:
“啊,就是前些日子在报纸上评论过的那场话剧。”
“好像是的。这是一位喜欢话剧的同事推荐的。”三泽顺子没有说出林田的名字。
“你不一块去看吗?”木内一夫看着顺子。
“我不想去。”
“嗯,是这样。”木内显然很失望。开始,他认为顺子会和他一起去的。
“真遗憾!”木内一夫确实流露出遗憾的表情。
当然,他不是遗憾去看戏,而是遗憾要了票再也不好意思拒绝。木内一夫知道看戏的方向是与顺子回家的方向相反的。他很想再陪三泽顺子一起走走。
“好!祝你看戏愉怏。”三泽顺子说完,转身就走了。
木内一夫动也没动,一直目送着顺子离去。
当天晚上,三泽顺子写了辞职书。理由是:“家里有事。”看着写好的辞职书,三泽顺子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就提出辞职,离开报社。刚进报社时,她还为自己能就职于这么一个现代化的新闻单位而欣喜和骄傲过。她生活的幻梦虽然在工作的现实中,色彩渐渐暗淡了许多,但还不至于讨厌报社。在这个就业考试非常严格的报社,和三泽顺子一起被录周的女职员也只有两人。同届毕业的同学们都很羡慕她。谁能知道,人生的道路是多么坎坷!这次,她虽然将结束报社的生涯,然而,在她人生命运的道路上,还会遇到什么呢?她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现在,如果她辞去报社职务,眼下立刻就没有收入了。而只有一年工龄的退职金和少得可怜的工资,她将怎样养活自己?今后还能干点什么?
三泽顺子想起了三原真佐子的职业。那可是一个挣大钱的职业,只是走进那种环境后,恐怕自已难以适应。不过,还是应该去找找三原真佐子,求她帮帮忙干点别的。真佐子的交际,是她想不到的广泛。从上次她跟局长那亲昵的谈话中就可知一二。由于职业关系,她与上流人物接触也多。跟她谈谈吧,或许能到别处谋生。也只有硬着头皮求她啦,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指望。想到这里,三泽顺子觉得四周像封闭的高墙一样,把她与人世隔绝了。
第二天早上,一跨进报社大门,三泽顺子就感到一阵悲凉。一瞬间,一种伤感的情绪掠过心头。待了一年多的报社以及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工作,将永远和自己疏远,成为他人的了。也就是今天,她将从这个大集体里被排挤出去。内心的凄楚以及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心情强烈地压迫着她:就连河内三津子的面孔,她也觉得陌生了。
“拿出精神来。”河内三津子还在鼓励她:“看你昨天的样子,我真担心你今天不会来了呢。”
三泽顺子打算把河内三津子叫到外边,把自己准备辞职的事告诉她。但今天的任务挤得满满的。她也好,三津子也好,总得闷着头把任务赶出来,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事耽误三津子工作。
只是,今天也使顺子为难,部长和次长都不在,写好的辞职书该交给谁呢?请田村、植村、吉冈他们转交吧,因为他们和自己同级,转交不合适。虽然部长的上级就是编辑局长,又不能越级交给局长。根据人事命令,部长末广善太郎的工作将由校阅部部长接替,而命令的颁布是六月三日,离生效期还有三天呢,交给校阅部部长也不合适。总之,新部长没上任,老部长又不在,辞职书送不出去。顺子知道,必须等末广部长来到才能交出辞职书了。耐心等待吧!然而她等了整整一上午,也没看见末广部长的人影。
中午,三泽顺子到报社食堂去吃饭。想到今后不会再来这里就餐了,就连食堂的女服务员她都感到依恋。
吃完饭,顺子没有出去,就径自回到了资料调查部。当穿过走廊时,肥胖的川北局长从对面走过来。三泽顺子一下子屏住了气。走廊里也没处躲闪。由于写了辞职书,顺子的心情比上次更加紧张。川北局长对三泽顺子不由自主地鞠了躬应酬着,那眼光已像对待一个熟人了。事实也正是如此。三泽顺子正在犹豫之际,忽然作出了自己意料之外的事。那辞职书就装在她的西服口袋里。
“局长!”她大胆地喊住了刚走过去的川北良策。川北良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用惊奇和不解的目光看着顺子。
“什么事?”
三泽顺子把折起来的、装着辞职书的信封双手递给局长。
“我们部长和次长今天都不在,请您收下这个。”接下来,她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像都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模模糊糊。她觉得头脑发热。到底怎样从局长面前跑过去,怎样回到部里,也一无所知了。
回到座位上后,剧烈的心跳使顺子无法立刻工作。过了好长时间,才算平静下去。今天,突然采取的莽撞行为使她全身像火烧一般。
不管怎么说,总算把辞职书送出去了,而且是直接呈送给局长本人的。部长不在,或许总务部会说什么。管它呢!总算结束了!三泽顺子如释重负。
下午三点钟左右,资料调査部的门开了。局长室的女秘书走进来。她附在顺子耳边小声问:
“你是三泽小姐吧?局长有事叫你。请你马上到局长室来一下。”
正在工作的同事们一齐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