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真佐子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她的身姿还是独身女子的姿势。顺子想,从真佐子的生活环境看,来访的很可能是个男客人。如果是这样,她就打算立刻离开。她不愿意让拜访真佐子的男客人看到自己。
真佐子把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啊!欢迎,欢迎!”真佐子叫起来,又回头对顺子说:“没关系,来了一个朋友。”
门开了,一个身着乳白色衣服的女性走进来,手里还铃着点心。从她那漂亮的、高高盘起来的发型和时髦得体的打扮看,就知道她和真佐子是同一职业的人。这个人漫长睑,脸型也很美。眼睑上涂了一层淡淡的眼睑膏,眼角也描了眼影,细细的眼梢往上吊着。
“凉子,”真佐子对来客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三泽顺子,上学时就和我在一起。人很正派,现在报社工作。”
“噢——”来客对三泽顺子流露出职业性的媚态。
“她叫凉子,”真佐子又对顺子说:“是我以前店里的先辈。现在是酒吧间的老板娘,出人头地啰!”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凉子对顺子寒喧道:“出人头地是瞎说,维持一个小店够苦的呢。真佐子现在才是身价百倍哩!”
顺子不知道该怎样和她寒暄,她觉得和这种人没有共同的语言。
“您二位别介意,都是我的同事、朋友,就别客气了。”真佐子说着,就以主人的姿态去煮咖啡了。
那位酒吧间的老板娘打开自己的坤包,抽出一支香烟点着。
“你在报社的工作怎么样?”她问顺子。一缕缕烟雾从她嘴里熟练地冒出来。
“哎。”顺子含糊其辞地应答。
“到我们店来的客人也有报社的。但都没有什么架子。有滑稽的,有爱骂爱闹的,也有正儿八经的老好人……女人在报社工作也有干头吗?”这大概是要顺子谈感想了。
顺子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在报社工作的同事既然经常到这位老板娘的店里来,自己不慎说多了什么也不好。她很谨慎地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那位老板娘大睁着眼,好像很佩服似地点着头。从对方反应强烈的语言看,顺子觉得,那不过是她的职业习惯罢了。
“这么说,像你这么既漂亮、又有学问的女子,肯定会惹得那些男职员围着你,纠缠不清吧?”
“没有的事。”顺子对初次见面的凉子如此露骨的询间尽量忍耐着,但跟平常和别人谈话相比,语调就显得不那么客气啦。
“报社里的人去我们店里,多是上了年纪的。”凉子说:“去的年轻人也只是陪着那些上年纪的人。可能是工资低的缘故,这些地方,年轻人总是不肯去。虽然有的去了,也不过是寻寻开心,总感到有点‘那个’。从待遇上看,年轻人也不能太‘那么个’啦。你说是吗?”不知为什么,凉子总是吞吞吐吐地,既不想把问题挑明,可又想试探一下顺子对酒吧间的看法。
“和那些地位高的人相比,年轻人总还有一段距离吧。”顺子说。
“好像是这样。”凉子鼓起嘴吹了一下香烟,“恕我失礼,请问,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三泽顺子告诉了她。顺子回答的时候,她就不住地点头,凉子又问了顺子是否和父母一起住、有几个兄弟姐妹等等,什么都问。东扯葫芦西拉瓢的,毫无顾忌。顺子心想,这可能是一种职业病。用了解别人私生活以表示自己的亲热吧。
“叽叽呱呱说什么哪?”真佐子端着咖啡走过来问。“这个人哪,有查户口的毛病。顺子,你可要提防着点,不知她又打着什么主意哪!”
“真刻薄!哪有什么主意。”凉子抬起头说。
“就是那个脾气呗!”真佐子摆好咖啡具。
“也不是什么脾气,是想熟悉一个人。总想刨根问底,能尽快留下印象。”
“顺子,你可要当心着点呀!”
“啊?你说什么?”凉子急忙问。
“没听见?没听见就算了。好!请喝咖啡!”
凉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说:“这套咖啡器具真‘海’!”就盯住咖啡杯不住地欣赏。“一到了真佐子这里,心情就格外舒畅。这么高级的房间,也真想给自己弄一套。”
“你只要有这个打算,照理说,什么时候弄到手都不成问题。我不像你,还让个烦人的男人纠缠着。我一人挣钱一人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真佐子坐在凉子对面,翘着二郎腿说。
“真佐子,该上班了吧?”凉子扒开袖口看看表说。
“哎。”
“真遗憾!”
“还要说什么吗?这样吧,我跟店里打个电话,说再晚去一会儿。”
“好的,不胜感激。”
凉子瞅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顺子。顺子正打算回家。她站起身:
“呀,不早啦,我该回去啦!”
眼光敏锐的真佐子急忙站起挽留她:“顺子,凉子跟我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关系就不错,几乎无话不谈。你也是我的老朋友,一起听听吧,没关系的。”
凉子笑笑。
“听听不同环境中的事或许能供你参考。”凉子自我解嘲地说。
“但是……”顺子犹豫着。
“行啦!”真佐子把她按下去,“这个人要说的,我大体都知道。你别介意。”她又转身对凉子说:“现在,好人有的是,和他分手算了!主意定了吗?”
“主意定了,坚决分手!”凉子说:“我前后左右都想过了,结局还是分手的好。让他仍然找他的老婆去。”
顺子听到这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使她吃惊的是,她们竟像在议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情况怎么样?还是不行吧?”真佐子笑笑。
“没用哟!我说过多少遍要和他分手,但每次他都哭着嚷着恳求我。我也就心软了。那一段时间,他和前老婆勾搭在一起,背后搞些小动作,当面又跟我耍滑头。这些,我虽然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一想到他和我共过事,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就忍耐了。”
顺子一开始没走掉,现在如果再提出要走,又觉得不合适。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别扭极了。凉子和真佐子只顾说话,也没注意到顺子。
“我清楚地知道,事情还没完。”凉子继续说:“如果就这样下去,我只能被他耍弄。以前,他不让我知道他把钱给谁啦,我想这样也好,糊里糊涂倒也痛快。他把我的赡养费都花了,我也没说什么,还愿意跟他同居。对他,我好像铁了心了……当我知道他把我的钱给了他前老婆时,我就怎么也忍受不了了!”
“他这样做有多长时间了?”
“半年左右。开始我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他就越发放肆。偷偷摸摸越来越大胆。我也装作没看见。谁知,最近,他把我的宝石、首饰都拿走了。他编着圈儿套我说,工作不顺手,资金短缺。其实都给了他老婆了。”
“噢?!”真佐子有点吃惊。
“所以,该分手啦!趁着还没有对骂、吵翻的时候,分手会好些。你说呢?”
“我认为你这么想,并且能这样做是再好也没了。但一到正式商谈这事的时候,你又优柔寡断、恋恋不舍了。”
“不想再留恋了。真的。我已经吃够苦头啦!”
“你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你那性格我还不知道?为了和他分手,事前连手续和细节都商量好了,而事到跟前,你又没主意了!”
“真佐子,真要和他分手,是要下很大决心呀!”
“你真糊涂!上次要和他分手时,搞得多狼狈!你还不接受教训?还对他粘粘糊糊的?看你这么粘糊,他又会象上一次那样,挥着匕首、摇着硫酸瓶,把你吓得到处乱钻,你还没忘吧?俗话说:只有瞎牛才两次掉进一个井里。依我看,这次别再这样了。他挥霍的钱也就算了。我不明白,你还留恋他什么?还没吃够苦头吗?”
“对!只要那个人再来,我就提防他,坚决和他一刀两断!”
“哼!你还嘴硬!你知道吧,这就是你攒不出钱的原因。还总发牢骚说店里不赚钱、不赚钱。跟那个男人断了算了,一个心眼攒你的钱。”
“是的,一到你这里,我的决心就定了。”
“哎,说清楚了,快跟他分手吧。以前背着你拿走的东西也没办法了。如果他再变着花样嘟嚷什么,我来调解:要是再不行,你就找他老婆说。”
“这,这样能行吗?”凉子叹了一口气,“我到底不是你真佐子,不行哟!万一名声出去不就更糟了。何况你也要和那些到你们店里去的政治家们交往呢,这可得慎重,怎么能让你来调解呢!”
“你还舍不得?真糊涂!我要跟上那些政治家主顾,说不定早成了傻瓜啰!”
凉子告辞了。
真佐子把凉子送到门口,关好了门。她问顺子:“听到刚才那些话,你一定很吃惊吧?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好像不正派,其实心很软,还真像个女人。她温顺得很,对男人也一片痴情。”
“是吗?我一点也不懂。”顺子说。
“也许。她想方设法地拚着命攒钱,好不容易攒点钱就被那个男人连偷带拿地花光了。”
“……”
“当初经营这个酒巴间时,她有一个资助人。后来这个人因为买卖不景气把她甩了。当时她很气愤,痴情得差一点为那个男人自杀了。虽然他们年龄悬殊很大……接下来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男人。那可是个坏东西,开始待她很好,所以她很快就迷上了他,对他言听计从、百般温柔。但人家摸淮了她的弱点,跟她三心二意。她想和那个男人分手,又缠缠绵绵。吃够了苦头。”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顺子问。
“好像是个房屋经纪人,兼搞介绍地皮和经营票据的家伙。据说还在哪个公司挂了个经理头衔。生意好的时候,还能维持住;生意一不好,就露出他的本性了,拚命诈她!我给她们调解过。好不容易了结了,凉子也发誓不跟他相好了。你看,半年不到,对那个男人又依然如故。情况就是你刚才听到的。”
听了这些言谈,顺子觉得,不论是真佐子还是凉子,虽然都和自己年龄相仿,但是,她们的人生经验,是自己10年或者20年也积累不到的。
“怎么样?听了这些,你的忧愁该消失了吧?你不认为在报社那点工作上的纠纷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顺子觉得确实是这样。她所看到的凉子,是一个被环境扭曲了形象的女人,这种环境,还将继续左右她的一生。而自己的失误,仅仅是一次挫折而已。
“我也该回去了。”三泽顺子站起身。看来情绪轻松多了。
“等等,现在几点了”
“8点。”
“我也该上班了。那么,等我准备一下一起走。”真佐子一准备就是30分钟。三泽顺子等得无聊极了,就在这豪华的房子里来回踱步。
“你钯凉箱打开,吃点东西。”真佐子说。
对一个独身女子来说,真佐子的冰箱真是太大、太奢侈了。顺子打开一看,水果啦、罐头啦、西餐啦,装得满满的。顺子不得不为真佐子优裕的生活感到惊讶。
真佐子经常说,因为是独居,就要懂得体贴自己,就该把生活搞得丰富些。所以,她不想让自己太寒碜、太孤寂。她一贯主张的生活信条,就是大量地攒钱,不要亏了自己。
“怎么?什么也不吃吗?”真佐子问。她已经做好了去上班的准备工作。化了牧的真佐子,显得雍容高雅,楚楚动人,连顺子都感到光彩照人。她那华丽入时的穿着也是顺子所望尘莫及的。
三泽顺子先走到门口,真佐子锁上门。门一上锁,一种独身的寂寞感从她心头掠过。两人下着台阶。真佐子说:
“今天这个凉子,临走的时候向我打听,问你能不能去她店里工作。”
“噢?”顺子一楞,难怪她什么都要问。
“她问清楚了你在报社的待遇,又拐弯抹角地说,如果你能到她店里去的话,她打算给你更多的薪水。”
“……”顺子没说话。
“哎,也真怪。你看她虽然在漫不经心地闲扯,却打量着你,看出你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子,就想把你弄到她那里。这是她们的职业习惯哟!那样的女人平时是两种性格溶于一体,一方面想下决心做大生意,另一方面,又想从那种生意中挣脱出来。在我面前说女人是祸水,可又离不开女人,离不开买卖……这种习性,不知是不是天性?”
对顺子来说,这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而且也远远超出了自己在报社工作所能理解的范围。
真佐子的公寓前面是条宽广的马路,附近都是住宅。
“咱们晃到前面去吧。”真佐子说:“这一带雇不到出租车。”
两人走在人行道上,透过住宅区那浓密黝黑的树木,夜空泛着极光似的白色。繁华的街灯把它的光线从空中呈半形泄向地面。这时,一道车灯的强光向她们逼近。刹时,车子在两人面前“嘎”地一声停住了。
这是一辆中型的外国进口车。
“是真佐子吧?”车窗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脸。黑暗中,顺子看不清楚。
“是的!”真佐子停下脚步。
“现在去上班吗?”
“哎。”
“太好了!我顺便送你去店里。”
“哟!这可是无尚荣幸……哎,顺子,一起上来吧,顺便也送你一阵。”
三泽顺子被真佐子拖到门口。正要上车时,顺子骤然屏住了呼吸。啊!淡淡的灯光下,映出了那个中年男人的面孔,他就是三泽顺子的顶头上司——R报社的编辑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