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三泽顺子刚从东京的一所女子大学毕业,就立刻进了R报社工作了。当时,在入社考试时,有关人员问她希望到哪个部去,她回答说,想到社会部。有关人员看了她的履历表说:
“你的英语不错嘛!”
是的,三泽顺子毕业的那所女子大学,英语教学是相当有名气的。然而,后来顺子没有能到社会部去,却被分配在R报社的资料调查部。和顺子同时考入报社的女性还有事业部的一个,校阅部的一个。
所谓的资料调查部,工作大抵是这样的:这个部多半是调查政治社会中的一些难题,提供新闻报道资料。而实际上则是浆糊加剪刀的手工操作室,在这个手工操作室里,他们要把所有的报纸、杂志搜集来,进行剪贴,然后再按事件、人物等,进行分门别类的保存。当然,其中也有一些珍贵的照片。
例如,对一些知名人士的报道,那就要把跟他有关的所有的资料,剪贴整理入档。像中曾根康弘、松下幸之助等,仅为他们装的资料袋就有五、六个。跟他们有关的照片也是如此。除了资料调查部剪贴的,还要把图片部晒印的照片全部接收过来,进行分类保管。不仅如此,甚至跟这些人物有关的体育、教育、文化、科学、事业等方面的报道也要搜集整理,分类存档。
把这些资料收集整理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随时准备为报纸版面使用。以前,他们只搜集国内报纸杂志,后来,扩大到国外的报纸杂志,以至凡是认为重要的报道和照片都要进行剪贴、整理。尤其是当前发展中国家的新闻频繁见报,就连那些不太知名人士的照片也开始保存了,像越南、老挝、泰国、巴基斯坦等东南亚诸国,甚至连非洲一些新兴国家的报道也要认真剪贴。对于国外的报道,还要做些简单扼要的翻译。
举例说吧,对美国“企业号”核动力攻击航空母舰轰炸佐世保寄港这个事件,根据整理部的要求,有关航空母舰的照片及有关报道,必须立刻捜集过来,进行剪贴。
类似这样的说明,例如:“‘企业号’航空母舰是1961年11月服役的世界最早的核动力航空母舰。全长335.9米,宽76.8米,吃水10.9米,速度每小时35浬,可搭载F14型战斗机90架,乘坐人员5500人。从规模和搭载机数来看,都是美国海军等一流的航空母舰,也是美国第七舰队的象征。”类似这样的文字说明,都要和报道一样非常及时地抢记下来。就这样,源源不断的资料由资料调查部不停地搜集整理出来。总之一句话,他们要不停地进行浆糊加剪刀的手工作业。对于一个报社来说,资料调查部无疑是起着重要作用的。
然而,这个资料调查部在报社的机抅中并不那么吃香。由于编辑的关系,真正走红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却是政治部和社会部。单从他们那飘扬着报社大旗的宣传车在街头疾驶、闪现出的威风来看,好像只有他们,才是报社敏捷的象征,只有他们,才源源不断地捕捉那些激动人心的新闻,也只有他们的活动,才使当天的晚报和翌日的晨报内容五光十色。他们向各处频繁地打着电话,俨然像一个个指挥官似的,神气活现地活动在编辑局里。
这种神气活现的场面在资料调查部里是绝然看不到的。说起来,资料调查部工作人员的活动是幂后卖力气的,是无名英雄,就像那些跟在名演员后面跑龙套或在台后搞剧务的工作人员一样,观众们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也瞧不起他们。这种情况的出现也许跟报社的人事安排有关。配备到政治部和社会部的人员,一般认为都是组织能力、活动能力很强的记者,而从政治部、社会部淘汰下来被认为不够格的人员,就发配到资料调查部去。因此,这就人为地造成了资料调查部的空气沉闷、窒息。他们有自卑感,陷入一种怠惰和毫无生气的环境中。
而说起任命部长这件事就更有意思了。在R报社,很多人只把资料调查部部长这把交椅作为一个向上爬的阶梯,愿意占据这把交椅的不乏其人,正儿八经考虑工作的人却寥寥无几。守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剌探报社内部的政治动向和人事安排上了。他们为自己的升迁、肥缺上下奔走,多方活动,而难得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一趟。
谁知道他们的办公桌是做什么用的!
给资料调查部带来晦气的,就数次长这把交椅了。为什么呢?因为那些在政治部、社会部、整理部工作过、被认为不够格赶下来的人,才被任命为资料调查部的次长。这些人很消沉。凡是被打上“不够格”烙印的人,如果再抬头,是难上加难了。
三泽顺子,就是在这样的资料调查部工作的。
三泽顺子住在高园寺公寓里。通常坐公共汽车只要15分钟就行了,而且房租也极为便宜。她每天11点左右上班,这样可以避开上、下班客流高峰期,避免了挤车的辛苦。到东京站时还可以有座位。
三泽顺子是资料调查部每天上班最早的一个。别的职员不过了中午是不会来上班的。在资料调查部里,还有一个女性,名叫河内三津子,比顺子大8岁。不过,这位河内三津子女士让人乍一看,很难辩认出她是个女性。此人剪着短发,由于头发卷曲得厉害,都梳不出固定的发型。她的脑门大而突出,淡淡的眉毛下有一个塌塌的鼻子和一张大大的嘴巴,颧骨很高,个头很矮。只是那矮小的个子并没有增加她的秀气和精干,再配上那两条罗圈腿,反倒更让人产生这是一个男性的错觉。河内三津子每到冬天,就穿上皮革上衣和灯芯绒裤子。夏天呢,则穿着男式衬衫和葛巴丁斜纹裤或其他料子藏青裤。像女式西服裤之类的衣服绝对不穿。全身从上到下是青一色的男装。
河内三津子的声音也是干而嘶哑的。她还爱抽烟。看到她翘着二郎腿、叼着烟卷坐在椅子上的模样,你怎么也不会联想到这是一个女人。
河内三津子也是从名牌女子大学毕业的。在进入报社的考试中,她的成绩遥遥领先,连男士们也得刮目相看。很快,她被分配到了社会部。然而在社会部时间不长,就被打上了“不够格”的烙印。当然,不是因为她没有活动能力,而是说她那上身长、下身短的躯体不灵活,也不注重打扮。其实,这跟她的教养和工作能力完全是两码事。
三津子已经31岁了,至今还没有听到有关她的艳闻以及风流韵事的传说。大概几乎没有那种想把她作为猎奇对象的男人吧!从这一点说,她完全把自己置放于一个安全圈里。
但是,三津子却积攒了相当数量的钱。这对一个不能引起男人兴趣的女人来说,似乎是一种心理空虚的弥补,或许以此来引诱男性吧。最近她领到了驾驶执照,又买了一辆豪华型的小汽车。
报社的职员们几乎个个挥金如土。他们把工资的一大半都花在饮酒上了,而且也爱讲排场、赶时髦。但每到发薪的日子,当报社附近的商人们挤在报社的前门和后门向他们要债时,也只有河内三津子可以毫无顾忌地昂首走出报社的大门,钻进自己那辆停在大门旁边的小汽车内,嘲笑这些被债鬼们围住的记者。资料调查部的次长金森谦吉就是她嘲笑的对象,不过也经常受到她的接济和通融。金森谦吉在会计处预支的钱一笔又一笔,所以,每次发的工资袋里总是塞满了借据。他经常找河内三津子借钱,以解拮据之窘。
金森谦吉原来是整理部的次长,因为一时疏忽,两次报道了同一事件受到了批评,被发配到资料调查部的。这是三年前的事了。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发迹的可能啦!
这位次长除了好酒外,还喜欢赌博。赛车(自行车)、赛马、打麻将等也样样在行。棋也下得相当有水平,他简直是常胜将军,报社里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金森谦吉如此挥霍玩乐,大概是为了发泄心里的积愤吧。不用说,他在整理部时的同事们大都提升为次长了,有的还晋升为局长。
金森几乎什么事都不干,部长末广善太郎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经常是这边刚被部长训斥过,那边已是踪影全无了。他每天照例是午后一点钟左右才磨磨蹭蹭出现在办公室里。进了办公室,坐下不到一小时,转眼就不见了,6点左右再次出现在办公室,下上两三盘象棋后,就是洗澡,进啤酒馆,然后再回来领取夜班费。部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但谁也不非难他。据说,金森谦吉的夜班费完全用于生活开支了。
和他一起工作的田村、植村、吉冈三人,工作还是勤勤恳恳的。金森撂下的工作,他们都给分担起来。
部长末广善太郎也几乎不到部里来。他东游西窜。常常是刚离开跟他谈天论地的图片部部长,立刻又和学艺部长或者社会部长约好了。所谓的图片部长,其实是个连照相机都不会摆弄的家伙,那把交椅也是他往其他部长宝座上转移的临时栖息地。末广部长只要一溜出去,不是到编辑局长室,就是和其他部长闲聊,好像这才是他的工作。偶尔,有一些不景气的杂志社召开什么座谈会,他则以报社代表的身份去瞎吹一通,显赫一番。
资料调查部是整理部工作人员经常出入的部门。版面一拼成,要些人物照片啦,或要些已经报道过的事件做参考啦。这时候,资料调查部的工作人员就得根据整理部的需求,忙得滴溜溜乱转。如果把资料调查部说成是整理部的下属都不算过分。所以,金森谦吉最看不惯的也就是这种现象。
“这些家伙,有什么了不起!”他开始骂起自己原来的部下:“看那一个个傲慢的样子,跑到这里逞威风来了。一个个都是溜须拍马的跟屁虫!”他还对资料调查部的年轻人说:“不要睬他们,看他们能怎样!”
不管怎么说,这个部门,这里的气氛和生气勃勃的报社是格格不入的,它被封闭在沉闷和怠惰之中。
三泽顺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单调地重复着剪和贴的工作。午休一到,在报社食堂里吃过中饭后,就到附近热闹的衔道上去蹓跶蹓跶。有时也和三津子一块出去,但多半是她一个人。
当她一个人的时侯,她就边喝茶边看书,或者跟和自己有工作联系的职员们聊聊天。
下班时,也有人邀请过她去喝茶什么的,但是这些终究提不起她的兴趣,也就尽可能谢绝了。她觉得一个人看看书,静静地想想心事,也是一种享受。当然,和河内三津子一道时,也能听到河内三津子别具风味的高谈阔论。三津子总是唠叨结婚呀、家庭呀是如何如何之讨厌,令人厌烦极了;并且认为,尤其对女性来说简直是一种摧残。
“我的一些朋友,婚后生活没一个幸福的。”她说,“她们都被丈夫征服了,完全听丈夫指使,整天为不太多的薪水算计筹措。对那些没有常性的男人们也只能听之任之。想分手又下不了决心。生了孩子更难办,那真是越陷越深了。她们年轻时还是很漂亮的美人,时间长一看,瘦得象猴一般,苍老憔悴,连身影都是模糊的,说实在的还是不结婚利索。”
她还有一个高见,那就是单身女人一定要多积攒些钱,这比依赖那些不可靠的男人或许更实惠。她曾邀请三泽顺子说:
“什么时候请光临寒舍,谈谈感想。”接着就又说起房间要怎样装饰才算最美,如何才能体现自己的教养等等。或许,她就是这祥努力的,让她的朋友们从打发自己窘迫的生活中,感受到她那优裕的单身生活。
“你注意到了吧?”三津子说:“如果你被男人征服,就好像被推下无底的深渊,再也别想爬上来。男人们花言巧语嘴可甜呢!为把女人搞到手,他们既殷勤,又有忍耐力。可不要上他们的当。女人们稍微一动心,男人会立刻象秃鹰似的,又蹦又跳地扑上来。”
这也许不是河内三津子的经验之谈。不知是她听别人说的,还是从书本上看来的。但是,从她那说话的神态看,使人感觉出就像是她的亲身经历似的。
走在拥挤、热闹的街道上,可以换换在办公室呼吸到的沉闷空气。在这个时间里,即使是新来的职员,也都蹓跶到别处去了。避开令人窒息的空气,转移一下视线,大概是一种调节,是一种生理要求。
那天,顺子回到办公室时,部里一个人也没有。部长末广善太郎好像陪着一位客人到什么地方吃饭去了。次长金森谦吉说是到附近的麻将馆去了,大概要很晚才能回来。河内三津子和其他男职员也不知去哪儿啦,办公室里空荡荡的。
三泽顺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大约四、五分钟,门开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走进来。这是一个叫木内一夫的男青年。
“能给我找张照片吗?”木内一夫说。
“要什么人的照片?”三泽顺子站起身。
“一个叫什么……?噢,S·布莱卡的照片。”
这是一个知名度不高的名字。三泽顺子朝保存照片的柜子走去。在书架的里边,那些装满照片袋的铁抽屉一直摆到天花板下。根据正面的索引,她找到了那位S·布莱卡,是个外国人。因为不太有名气,所以插在“F”那一类里。这位S·布莱卡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一副哲学家的模样。
“是这个人吗?”三泽顺子把照片拿给木内看。
木内把名字与自己写在一张板纸片上的名字核对一下,说:
“是的,是这个人。”说着,又重新看看照片说:“嗯,表情还不错。”他评论着,又环顾了一下办公室。
“怎么,你们的人都不在?”
“哎,现在正是吃饭时间。”
“是这么回事。你们资料部真舒服,我们那边,现在正为晚报、晨报的结束工作忙得团团转呢。”
木内说完,又瞅了顺子一眼,才急急忙忙走出资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