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坂的山脚下,有一间用黑色木板围起来的大房子,同样是黑色的门柱上挂着一块白板,上面用粗笔写着:
心灵学大师——建部多门
有个男人拄着拐杖,带着一个孩子站在门边。拄着拐杖的男人,自然就是本堂千代吉;身边那个一脸呆滞的小孩儿,则是他的孩子蝶太。
千代吉今天很不一样,不但把胡子刮得很干净,身上穿的也是干净笔挺的西装,胸前还戴着一条闪闪发亮的金锁片,还真的很文雅俊秀呢!看到他现在的这个样子,谁也无法把他以前的模样联想在一起,简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鲽太仍然睁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茫然地站在千代吉身旁。但他今天也穿着一身簇新干净的童装,看起来很可爱。
“爸爸!”媒太好像快要哭出来似地说,“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快点儿回家嘛……”蝶太不喜欢待在他不熟悉的地方。
“蝶太,再等一下,我要带你去见妈妈啊!”
“爸爸!你说什么?”蝶太十分惊讶地反问道。
“你不是一直说想要见妈妈吗?”
“呜、呜……我、我……要见妈妈!”蝶太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千代吉柔声劝他:“怎么了?说要让你见妈妈,你反而哭了!你如果再这样哭,妈妈又会逃走哦!”
“呜呜……呜呜……爸爸,是真的吗?你每次都骗我!”蝶太一边哭,一边抱怨。
“对不起,来,擦干眼泪,我帮你擤鼻涕……这次不会再骗你了。”
就在千代吉帮蝶太擤鼻涕的时候,一个女人低着头,朝他们走过来。那女人将头发全部往上绾着,身穿一件小碎花图案的和服,胸前抱着一个画有千羽鹤花样的、紫色的手染大布包。
她像是在想着什么似地低头走着,没注意到千代吉跟蝶太站在那里。
直到她快要走进屋里去的时候——
“啊!妈妈!……”蝶太突然喊叫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你……你说什么!”女人回过头来问道,这才让人看清楚,她是个脸蛋白晳的漂亮女人,她就是瑞枝。
千代吉见状,马上说:“不好意思,这孩子每次看到漂亮的妇人,就会以为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留下这孩子跑掉了。”
“原来是这样啊!”瑞枝的脸有点儿红,看着蝶太的眼睛说,“真是个坏母亲。”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心虚。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许是无可奈何的事。我的身体变成这个样子,而这孩子,又因为痢疾变成……也难怪她会逃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千代吉自我解嘲般地,发出几声干笑。
瑞枝对他点了点头说:“那我先失陪了。”
就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千代吉说:“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想请里面的先生,帮我看看这个孩子,请问你是……”
“喔,我是这家里的人……”
“那么,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通报一下?”
“这样啊……那么,请进。”
瑞枝走在前面,带领他们进屋,不料,又听到后面有抽抽噎噔的哭泣声。
“爸爸,我要见妈妈,你说今天要让我见妈妈的,又说谎……”
瑞枝偏过头去,眼睛早已经湿润了。
“我怎么会说谎呢?蝶太!你看看,她就是你妈妈呀!”
“啊!……”瑞枝惊讶地看着千代吉。
千代吉露出哀求的眼神看着瑞枝说:“对不起,一下子就好……他要是哭起来,可就没完没了!”
“好,可是……”瑞枝勉强地点点头,当她还想再说什么时,却被千代吉打断了。
“拜托你了!……蝶太过来,你看,这位漂亮的女人,她就是你妈妈呀!麻烦你牵一下他的手好吗?”
“爸,这是真的吗?”蝶太眼睛睁得圆圆的,不断地喘着粗气,又突然躲到了千代吉的身后。
看到他胆怯的样子,瑞枝跟千代吉不禁对望一眼。瑞枝看到千代吉眼眶红红的,也忍不住悲从心中来。
“啊!……小蝶太,快过来,见到妈妈怎么可以躲起来呢?”
“呜呜……”
“你看,妈妈要跟你牵手了,还不快过去她身边?”
“呜呜……呜呜……”蝶太一直哦泣着,但开始露出笑容。
瑞枝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接着牵起蝶太的小手。
心灵学大师——建部多门,除了沉迷于心灵学之外,还帮人祈福及处理疑难病症等等。
事实上,这种祈福、处理疑难病症的事情,远比宣扬心灵学,为他带来更多的收入。
建部多门也是日本战后,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的一大堆宗教的教祖之一,他们都是靠着人们对现实世界的不安,与心灵的脆弱来赚取财富的。
瑞枝带着千代吉跟鲽太去见多门,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把门关上,眼泪就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
瑞枝以前也有丈夫、孩子,她的孩子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跟蝶太差不多大。当初,她之所以会抛夫弃子,来到多门这里,是因为中了他吐出的“妖气之毒”。
就如同被蜘蛛网绊住的可怜蝴蝶,虽然拼命地挣扎,但是,越用力就越被蜘蛛吐的丝缠绑得更紧,最终变成蜘蛛的食物。
瑞枝一开始也曾为了逃避多门,而拼命挣扎过,可是,多门在瑞枝不知不觉间,将她紧紧捆住,等到她猛然发觉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瑞枝的良心,虽然不停地责备自己,可是,她的身体一旦碰到多门的肉体,就会被紧紧地拉住,而无法自拔,最后,不得不抛夫弃子,来到多门这里。
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瑞枝时时刻刻都在恨多门,可是,她的身体却已经离不开多门了。她曾有过好几次想以死来求得解脱的打算,但最后都因为缺乏勇气,而被迫宣告失败了。
瑞枝心里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像蝉一般,被蜘咮吸光精血,只剩下空虚的蝉壳,到那时候,建部多门就会毫不吝惜地将她抛弃……
瑞枝知道,还有两、三个跟她相同遭遇的女人,她们那如空壳般的身体,还在向多门索求着,受多门的操纵。她知道,自己终究会变成那样,可是,她仍然无法离开多门。
她正享受着犹如噩梦般的快感,如今将沉沦的瑞枝,从漫长的噩梦中唤醒的,就是鲽太。
蝶太不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但他那种全心全意爱慕、思念母亲的情感,使瑞枝受到很大的震撼,更唤醒了她内心沉睡已久的母性。
“妈、妈!”外面传来蝶太的哭泣声。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妈妈又要丢下蝶太跑掉了吗?”
一听到这里,瑞枝赶紧擦干净眼泪跑出来。穿着淡色和服的助理,正要送千代吉跟蝶太走出大门。
千代吉一看到瑞枝,就露出感激的微笑说:“蝶太,你看,妈妈在那边,别哭了,乖。”
“呜呜,呜呜……”这时,蝶太也看到了瑞枝,满是眼泪的脸上,才绽放出笑容,可是又孩子气地转身,抱紧了千代吉的腰。
“小蝶太,过来,让妈妈再看看你的脸,今天先乖乖地回家,下回有空再来玩好不好?”
瑞枝说完,便看着千代吉的脸。
千代吉点点头说:“蝶太,听到了没有,今天先回去,后天再来。妈妈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蝶太瞧着瑞枝的脸,没有吭声。
“蝶太,妈妈都说了,要你今天先乖乖地回去,跟妈妈说再见了。”千代吉又对蠊太说。
瑞枝听了脸有点儿红,但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摸摸蝶太的头,温柔地对他说:“小蝶太,今天就先回去喔!”
“呜呜……呜呜……”蝶太边哭边笑,样子看起来有点儿滑稽,瑞枝又忍不住要流下眼泪来。
千代吉拼命地鞠躬道谢:“夫人,谢谢!真是太谢谢您了!蝶太,我们回家吧!”
蝶太紧拉着千代吉的拐杖,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张望。
瑞枝目送他们父子俩离开之后,正要回自己的房间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夫人,建部先生找您。”女佣在她身后说道。
“喔!”瑞枝虽然担心,自己红肿的眼睛,会被多门察觉,但还是不敢违背多门的叫唤,立即走进祈祷室。
多门看了瑞枝一眼,不怀好意地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了?是想家了吗?”
他穿着白麻布和服,跟水色的裤裙,端坐在白木台前。祈祷室的正面,有个跟药子的“梦殿”一模一样的神坛,神坛上面,也挂着一面紫色的幕布。
瑞枝用怨恨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多门的脸,但她还是恭敬、慎重地问:“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多门又发出阴险的笑声说,“瞧你这张脸……刚刚哭过了吗?是不是看到那个孩子,就想起自己所抛弃的孩子?还是怀念起分手的丈夫呢?”
“请你不要说这种话!”瑞枝盯着多门的脸,神情哀戚地说,“你应该很清楚,我的孩子已经去世了才对,而且,那个人也续弦了,现在正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吃醋了吗?如果他没有再婚的话,你大槻会想回去向他道歉,求他让你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对不对?那男人似乎还对你无法忘情呢!”
“请别再说这些话了,我现在根本没办法回去啊!”瑞枝难过地流下眼泪。
多门奸笑着说:“看来,你真的开始想家了。好,那就让我来帮你除去心魔吧!有了想家的心,就不能跟我在一起。我先帮你祈祷,把你想家的心情赶走吧!”
多门的视线,紧紧盯着瑞枝的眼睛。瑞枝脸色发青,想要躲闪他的视线,可是多门的视线,固执地盯住她不放,而且渐渐发出红光。
多门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神秘的精气,瑞枝突然全身激烈地颤抖起来,就像一只蝴蝶正被蜘蛛网缠住,再怎么挣扎,也无法逃离蜘蛛网似的。
多门笑着站起身来,打开隔壁房间的拉门。
“瑞枝……”多门柔声呼唤着,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裤裙,“来,跟我一起来。”
瑞枝的内心,正在激烈地交战着,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今天绝对不能败在这种诱惑之下!
“妈……妈……”蝶太的叫声,突然闪过瑞枝的脑海,她顿时清醒了一些。
“啊!小蝶太……”她的嘴里哺喃地念着。
“瑞枝,你还在磨蹭什么啊?快过来祈祷呀!”多门的声音,使得瑞枝全身颤抖起来,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跟我一起来……来……”瑞枝整个人好像被吸着一般,走进了那个房间。多门一边解开裤裙,一边将拉门关上,嘴角浮现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微暗的房间里妖气弥漫,瑞枝沉浸在如噩梦般的快感中,闭着眼睛躺在多门的身边。
多门用胜利的眼神,注视着瑞枝泛白的脸说:“瑞枝,你现在最好什么都别想,你只要一天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
瑞枝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多门说的,却是真的……
“是的,我什么都没想。”她气若游丝般地说,“何况,我想也没用,除非我有一天,像小重或山村夫人那样,精气被你吸光了,否则,是不可能逃离你身边的。”
瑞枝闭着双眼,泪水不断地自眼角流出。
“你知道就好。别那么无聊,想家做什么呢?我能满足你的……”
多门的嘴唇又靠向瑞枝的脸颊。
过去的多门根本就不会这样做,他只要自己的身体得到满足就行,从不在意女人的感受。现在,他之所以会这样做,其实是他的自信心开始动摇了,这种心态的产生,来自于奈津女的出走。
奈津女离家到现在,已经二十天了。多门本来认为她可能只是暂时躲起来而已,那女人怎么可能忘得了他的身体,带给她的快感和欢娱呢?所以,她应该过不了几天,就会自动跑回来。
可是这次他猜错了,奈津女出走,已经半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儿消息,因此,他的自信心受到很大的打击。
奈津女的失踪,不但动摇了多门的自信,同时,也使得他对自己拥有的“潜能”,发生了怀疑。
药子被杀、奈津女失踪,如果在这个时候,瑞枝又逃走了……那他可就真的全盘皆输了。因此,多门对今天的“祈祷”特别用心。
“瑞枝……”就在多门正要拥抱瑞枝的身体时,床边的电话,突然大声响起铃声。
多门转身拿起话筒,一脸不髙兴地说:“本田吗?什么事?”
“建部先生,泷川家的小姐来找您……”
“泷川家的小姐?是恭子吗?”
多门似乎有点儿愕然,瑞枝也一下子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
“瑞枝,你还要待在这里吗?或者是……”
多门一边穿戴着身上的衣物,一边看着把脸埋在棉被里的瑞枝。
“我要留在这里一下,待会儿再回起居室。”
一股沉重的屈辱感,使瑞枝无法抬起头来,她只要一想到,自己不仅任凭这个男人玩弄,而且,还对他的玩弄有所需求时,就不禁感到既羞耻又愤怒。
多门发出狂笑说:“哈哈……很尴尬吧!下次再来吧!……我先去见客了。”
他穿上裤裙,正要出去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瑞枝尖锐的声音:
“什么事情?”
“别碰她!如果你连她都不放过的话,未免太罪華深重了吧!”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是说恭子小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了?你吃醋啦!”
“不是的!”瑞枝一想到自己现在这副凄惨模样,便觉得难过不已。
“不必担心,那女孩是那女孩,你是你!还有,你休想干涉我的事!”
“不,只有她,我非干涉不可!”
“别说那种无聊的话了,好啦!等一下再慢慢商量吧!”
多门说完便走到拉门外,拿起刚才脱掉的羽织准备见客。
多门一来到客厅,就看到恭子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前,身体的线条,犹如雕像般僵硬,毫无血色的脸,更是沉重得让人一看就能感受到那股压力。
恭子待在家里,她虽然没有被拘禁在警察局,却受到警方严密的监视。
“恭子,欢迎、欢迎!你看我的信了吗?”多门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说。
“是的。”恭子说话的口气冷若冰霜。
“这么说,你是愿意答应那个条件,才来到这里的吧?”
“是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就好,有这种心理准备就好。”
恭子不理会多门嘲讽般的笑声,一脸坚定地说:“但是,你必须把那个还我,连档案一起!”
她的声音冰冷得好像浑身的血都凝固住了。
“那是当然了,我不会不守约定的。那么,在什么时候呢?”
“随时都可以……现在也可以。”
恭子的神情像是要去向死神报到一样,冷静而凜然。
多门看着恭子,邪恶地笑了笑,说:“不,今天不行。”
“为什么?”恭子顿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同时又感到惴惴不安。
“你今天是直接从家里来这里的吗?”
“嗯。”
“那么,一定有刑警在跟踪你,现在,说不定正在外面等候着呢!如果你在这里待得太久的话,他们一定会来我这里调查的,到时候就糟糕了。所以,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要把那‘好东西’给我,如果被他们干扰,那实在是太扫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恭子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定定地注视着多门的脸。
多门又说:“而且,在我们家也不太方便,我想找个其他的地方见面。你有办法甩开那些跟踪你的刑警吗?”
“我可以想办法。”
“好,那么后天……晚上不可以,下午两点左右怎么样?”
“可以,在哪里?”
多门突然探身过来,恭子吓了一跳,上身不由自主地往后闪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都下决心给我了,却还这么紧张干什么?俯耳过来。”
接下来,多门俯在恭子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些话。恭子的脸更像白纸一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后天下午两点,我一定会去,可是,你也别忘了那个……”
“我不会忘记的,不过……等一下。”
正当多门从桌子上探身过去,想要用手环抱住恭子的脖子的时候……
“欢迎!”瑞枝正好端着茶进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多门大概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手臂也只好缩了回去。
瑞枝泰然自若地对恭子说:“恭子小姐,欢迎光临寒舍。您父亲还好吧?”
恭子没有看瑞枝,也没有回答瑞枝的问话,霍然站起身来,冷冰冰地说:“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