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刑警围着客厅中央的桌子,秋宫警部补坐在沙发上。
“科长,就是这个。”小队长指着放在矮桌上的丝绒盒。
“那是什么?”
“是全新的手表。”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盖。看到手表的警部补,不由得“哦”地一声。
盒子、表面还有表带全是黑色的,只有两根指针和秒针,以及黑色表面上显示时间的数字是白色。是符合年轻人口味,时髦又利落的设计。
“全黑的手表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里有保证书,写着CalvinKleinWatches、Allblack。是电子表。”
“唔,好像很贵的样子。”
“应该是。贩卖的店家是银座天金堂,它的包装纸还掉在桌子底下。”
“这不是被害人自己买的吧?”
“是的。从保证书上的日期看来,这是上周一某人买了之后带来这里的。我想多半是女性。”
“哦,女性……?”
警部补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件LL内裤。
“这个烟灰缸里,”小队长指着满是烟蒂的玻璃烟灰缸,“有八个烟头,是Camel牌的香烟,大概是段内抽的吧;里面还有两根细长型的烟头,是VirginiaSlim,是加了薄荷的女用凉烟,烟嘴处有淡淡的口红痕迹。也就是说,手表是抽烟的女子带来的。我想当时两人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女的一边抽烟,一边就这个带来的手表跟段内聊了好一会儿。”
“嗯,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锁定买手表的人。你们哪个人,明天一早到天金堂走一趟。大家待会儿也看一下,在段内床上找到的女用内裤,尺寸是LL。为了慎重起见,把车祸死亡的田代江理子的照片带在身上,向天金堂的店员确认她是不是买手表的人。”
“知道了。另外,科长,还有一件奇怪的东西掉在地上。”
“哦?”
“就是这张宅配的收据。它被皱巴巴地揉成一团,丢在浴室洗脸台的下面。”
警部补伸手接过皱巴巴的小纸张,凑到眼前。
是红月货运的收据。金额是一万二千四百圆,下方记载着“货到付款”。送货地址是东京都涉谷区神泉町××白河澄人先生,“寄件人”是长野县东筑摩郡城北村松井养蜂场,品名写的是蜂王乳。
“蜂王乳?是蜂蜜吗?”
“正确来说是工蜂的分泌物,含有丰富的营养成分,近来好像有很多爱用者。这位住在神泉町的白河澄人,也特地向长野县的养蜂场订货,由宅配业者用货到付款的方式递送。白河先生收货后付了款,拿到这张收据。只是它为什么会掉在Heights麻布的段内的浴室里呢?”
“唔……”
“而且科长,请你看一下那个收发章,上面的日期是89·7·15吧?”
“嗯,是一九八九年的七月十五日。”
“也就是说,这个收据是距今九年前的东西。九年前哦,这种东西会一直留到现在实在很奇怪,而且那个浴室的地板有个贴着瓷砖的排水孔,换言之,随时都有浴缸或淋浴时的水溅出来流到地板上,可是,这张收据没有半点被水沾湿的痕迹。所以说,我们可以推论它是最近,更精确地说,是今天才被谁丢在这里的。我想,姑且也将这位白河澄人列为重点调查的对象吧?”
“嗯,这张签收单会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就说明了它不是被仔细保管的东西。那么,为什么它现在才被丢在这里呢?这点确实值得研究。在拜访白河证人之前,先调查一下他的背景,包括他的家人和被害者之间的关系。就先从逐户查访开始吧。”
“知道了,我们会尽快分配好工作,明天一早就展开调查。”
“嗯,就这么办。”
这时,有一名巡警在客厅入口处探出头来:
“麻烦一下!”
“什么事?”
“刚才有一个女的要找被害人,我请她在楼下等,该怎么处理呢?”
“这样啊?那我去见见她吧。大家开始进行现场搜证。鉴识员动手采集指纹,尤其是浴室,请特别留意。”
丢下这些话后,警部补就下楼去了。
6
女子站在大门附近的信箱前,两名员警紧跟在旁。
“是你要找段内先生吗?”
“是啊。”
女子将抽到一半的香烟往地上一丢,用鞋子将火踩熄。白色的无袖洋装系上红色皮带,束出纤细的腰,敞开的领口,丰满的Rx房呼之欲出。虽然她举止看似刚强,但涂着蓝色眼影的眼底深处却显现出害怕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
“莉莉。”
“喔,是本名吗?”
“在店里都是这么叫的,每个人都会取个花的名字。”
“店里?听起来像是酒馆或俱乐部之类的地方。”
“我们的店是健康理容中心[注],在新宿,店名叫‘花屋’。先跟你说,我可没有真的跟客人搞。”
[注:FashionHealth,简称Health,日本色情行业之一。小姐在狭小个室里,为男顾客提供性方面的服务。]
“这样啊,你的本名是?”
“安原绫,糸部的绫。反正你接着一定是要问年龄吧?我二十二岁。”
“你这可爱的孩子让人省事不少。”
“即使是警官,我也要多多奉承呀。下次你来要指名我哟,我会给你特别服务的。”
“那么,你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来找段内?都已经十一点了,难不成你们那里也有外卖服务?”
“别开玩笑了,我是给小段送钱来的。这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是我工作存来的,是正正当当的钱。”
“多少?”
“五十万。”
安原绫拍了拍拿在手上的包包,表示那五十万就放在里面。
“原来如此,那么这五十万是要做什么用的?难道是你向段内借钱,现在拿来还他?”
“才不是呢!这是我要给小段的钱。”
“哦,你和段内是什么关系?”
“算是男女朋友吧。”
“话虽如此,段内可是男人耶,怎么还要你拿五十万供养他?”
“供养?不要讲得那么难听!我把工作赚来的钱交给喜欢的男人,有什么不对?”
安原绫忿忿不平地和警部补争辩。她的目光有些呆滞,似乎有点醉了。
“你呀,也许是警察之类的大人物,从刚刚就一直段内、段内的叫,把他当犯人一样。他可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小说家耶,是大作家哦!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小段在牛郎俱乐部(HostClub)上班,是六本木‘女之城’的头号红牌。因为他待人温柔体贴,所以,连那些母猪型的欧巴桑都对他的魅力无法招架。
那份工作可辛苦了,因为是同行,所以我知道。不过,小段他很努力,而且他只对我说真话。他说他要当一名小说家,现在做这一行只是为了要丰富人生阅历。”
女子一口气说完。喝醉了的她,还挺自我陶醉的。不过从她的话里,可以略略知道这个叫段内的男子的生活状况,他似乎是个手段相当高明的牛郎。
秋宫警部补对于各行各业,以及其中的一些内幕都有大致的了解。
牛郎俱乐部,也就是最近所谓的男公关俱乐部(EscortClub),客源大多是在泰国浴、健康理容中心还有变装酒店[注]等风月场所工作的女性,不过当中也会穿插一些家庭主妇。刚刚安原绫口中所说的“像母猪一样的欧巴桑”,指的就是她们。孩子们独立后离开了身边,老公只顾着工作,生活虽然宽裕,夫妻间的生活乐趣却早已丧失殆尽。因此,有钱又有闲的女人们,抱着空虚的心灵和身体,走进了牛郎俱乐部的大门。
[注:imageclub,店里的小姐在提供性服务之前,会和客人大玩角色扮演的游戏。店内也会依情境需要,布置成教室、电车或是诊疗室。]
绚丽的灯光,美妙的音乐。在那里,有着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美少年,还有西装笔挺的运动型青年,温柔热情地迎接她们。
优雅的谈吐,慧黠的幽默,有时略带黄腔的话语挑逗着她们的心,遗忘的年轻岁月里才会有的怦然心动,一瞬间让她们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此外,对一些在风月场所工作的女人而言,牛郎店是干涸都会生活中的夜间绿洲。
特种营业中,有所谓的SoapLand、Health、CabaretClub[注]、ImageClub等以外文命名的地方,在里面工作的女子都是用身体来赚皮肉钱,她们向客人收取费用,在一定时间内把身体交由对方处置,并彻底为客人服务。
[注:即所谓的酒廊,有小姐陪酒、聊天。]
就抒解这些女子心中抑积的压力和郁愤而言,牛郎店真是个好地方。
在这里,男女的立场完全对调。她们可以指名自己中意的男公关,接受他们的服务直到满意为止。
桌上摆的是二十万、三十万的高价白兰地,她们毫不吝啬地款待男公关,和他们喝酒、唱歌、跳舞,反正在风月场所工作的女人有的是现金。和同年龄的粉领族或是年过中年的欧巴桑不同,她们花起钱来毫不犹豫,因为她们自信只要工作一个晚上,就可以靠自己的身体轻松赚得五、六万圆。
对牛郎店而言,“来自风月场所的大姊们”是一点都怠慢不得的贵宾。正因为如此,男公关们莫不挖空心思讨她们的欢心。这些女子也能在备受呵护中,度过片刻犹如女王般的梦幻时光。
眼前这位名叫绫的女性,秋宫警部补心想,大概经常光顾段内工作的牛郎店吧?为了得到他的心,她不惜一掷千金,不是给小费、就是送些贵重礼物。当警部补还是菜鸟刑警,在浅草署执勤的时候,就曾经听说当地在泰国浴工作的女人送一部全新的BMW给自己喜欢的男公关,让他吃惊不已。和那个比起来,或许绫带来的五十万还不够看呢!
“不过,”警部补说,“你刚才说段内……先生是小说家,可是,你还要送钱给这么了不起的大师,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他才刚开始写小说啊,很快就会变得了不起了。这个月底,他就要把现在的工作辞掉,专心过起作家的生活了。他告诉我,完成作品到交给出版社大概需要半年,这段期间需要生活费,而且他说为了寻找小说的题材,必须到各种场所去。所以我就要他别担心,我会帮助他,生活费什么的就由我来负责,小段只要专心写书就好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今天晚上才会送五十万来给他。”
“对呀。所以,你快点让我见小段。这个警察说出了点麻烦,不能上二楼,把我挡在门外,可是那跟我和小段没有关系吧?而且我八点左右打电话给小段的时候,他也没说发生什么事啊。”
警部补吓了一跳。八点左右,不就是凶案发生前的两个小时吗?
“你在八点左右真的和段内通过电话吗?”
“当然是真的啊。今天晚上是‘女之城’的公休日,我今天也请了假,所以我打电话跟他说要过去他那儿。可是,小段说:‘我今晚约了一个大作家到家里来,你可不可以十一点以后再来?’”
“哦?”
“我当时曾看了一下表,是八点,距离十一点还有三个小时。没办法,我只好到家里附近的小酒馆,一直喝到刚才。”
“那家酒馆的店名是?”
“阿里郎,在西新宿二丁目。”
“那么,八点左右你打电话到这里时,他房里有其他人在的感觉吗?”
“应该没有吧?电话那头传来唧唧的声音。我问他那是什么怪声,他说他正在刮胡子,所以是电动刮胡刀的声音。如果房里有人的话,他应该不会刮胡子什么的吧?”
“说的也是。”
瞬间,警部补脑中浮现命案现场的景象。在那里发现的女用内裤、时髦的手表、沾着口红的烟蒂……
段内骗了这个女子,他大概是约了安原绫以外的女人见面吧?为了那个女人,他刮胡子、梳理打扮,等候她的到来。那个女人也许是田代江理子,然后他接到安原绫的电话,这两个女人如果碰在一起就糟了,所以他才顺口胡诌说约了个作家到家里,要她改到十一点后再来。
“你,”警部补问道,“真的相信他说今天晚上有个大作家要去他家?你没想过可能会是别的女人吗?”
“女人?别开玩笑了,小段才不是那么花心的人。这个公寓的地址,他只告诉我一个人而已。”
“那么,之前曾经有大作家到过他家吗?”
“没有又怎样?都说了是第一次嘛。那个老师……叫江什么来着……对,叫江叶!他在推理小说界是很有名气的大师,很赞赏阿段的小说。小段的作品会入选《深夜文艺》杂志的推理小说奖,就是托那位老师的福。可惜不是第一名,只是佳作而已,不过也有二十万的奖金。”
“哦,真了不起。那么他告诉过你今晚来找他的,就是这位江叶老师吗?”
“是啊。他说老师,指的就一定是江叶老师。”
推理作家江叶章二的名字,警部补也知道。每当有新作发表时,他的名字就会密集出现在报章广告上。今年就读高三的大女儿也是推理小说迷,桌上就放着江叶的作品集。这样的畅销作家,不可能特地到一个在牛郎店工作的男公关家里,绫果然是被骗了。
但是,万一江叶真的来过,那么就是在凶案发生之前了。也许有必要向他查证一下。
“这个江叶老师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到这里来呢?”
“这个啊,小段说老师要他继续写接下来的作品,他想亲自将小段推荐给世人知道。”
“所以,他特地来鼓励段内先生的喽?”
“没错。警察先生,请您也读一读那本《深夜文艺》杂志,小段就是入选那本杂志的征文比赛。评审老师有三人,不过,江叶先生最欣赏小段。那个讲评什么的,就刊在那本杂志上,小段的照片也一起登出来了。
那张相片是他们编辑部的人来拍的。那时,他们还问了小段的职业是什么,小段就照实告诉他们,说是在牛郎俱乐部上班,结果记者对他说,这种事现阶段还是先隐瞒一下。他们大概还是觉得不妥吧。要是我啊,才不想在自己的经历上写着—十八岁进入粉红沙龙(PinkSaloon),之后经历泰国浴、酒廊,目前就职于健康理容中心‘花屋’之类的。”
安原绫滔滔不绝地说着,两名员警也很感兴趣地听她讲话。
“之后不久,江叶老师就到小段工作的店里去了,听说是和一个风尘味很重的女人一起去的。他好像是从编辑那儿打听到‘女之城’的名字。”
“这样啊,所以他们两人是在那里碰面的。”
“小段当时感动得不得了。江叶老师还说,如果下一篇作品构思完成的话,一定要快点告诉他。老师甚至还说,我个人很欣赏你的才能,助你成功是我的责任,我也会向杂志社推荐你,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不要客气。
江叶老师真是个好人。后来我从小段那里听到这些,也跟着热血沸腾起来。这样子,小段也要变成鼎鼎大名的小说家了,好不容易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我当时对他说,小段,你要加油哟。生活费什么的不要担心,我会赚钱打点一切的。于是小段紧紧地抱住我,对我说,绫,我总是给你添麻烦,对不起。不过,现在的这些辛苦,终将成为我们两人的美好回忆,总有一天,我们会边笑边聊着这一切的。我忍不住哭了,真的,我在小段的怀里放声大哭……”
绫的眼里不自觉地泛起泪光,她双颊绋红,不单单只是喝醉酒的关系。
“警察先生,”她看向自己的手表说,“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虽然二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应该可以到小段的屋里去了吧?从刚才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他还在等我呢。”
“嗯。”警部补点了点头。现在非告诉她实情不可了,真是沉重!
就在这时,石野小队长走近他身旁说:“科长,我们弄好了,尸体也差不多该……”
“没错,马上运出来。啊,屋子里有没有一本《深夜文艺》的杂志?”
“有,同样的杂志有三本。”
“喔,那带一本回署里。”
“知道了,那么我去安排尸体运送的事。”
警部补目送石野快步走上楼梯,转向安原绫直接说道:“你刚刚也听到了吧?很遗憾,你见不到段内了。”
“为……为什么?”
“段内死了。”
“你胡说!”
“真的。段内被杀了。我们一大群人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
瞬间,绫的脸扭曲了。同一时间,摇摇欲坠的身体眼看就要崩溃似地倒向警部补的胸口。警部补连忙伸出双手抱住那柔软的身体。
“骗人!我不要他死掉,我不要!”
她握紧小小的拳头,拼命捶打警部补厚实的胸膛。她边打边哭,发出如同呻吟般的哭泣声。
“小段!是谁杀了你?是谁下的毒手?我不要这种事发生!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装着五十万的手提袋被她丢在脚边。她像疯了似地紧抓住警部补不放,抖着肩膀哭个不停。两名员警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黯然地看着这一幕。
7
警方自来命案现场大楼探视被害者段内的女子——安原绫的口中听到推理作家江叶章二的名字,这时江叶本人又在做什么呢?
看来作者必须再把笔锋转回白河米乐的家,交代一下正关在二楼的江叶章二吧。
话虽如此,他这边的状况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自从星期四晚上,他被套上用铁链做的脚镣,关进这间水泥房间后,直到现在(星期天晚上),江叶唯一见到的人只有米乐。
帮佣的千代阿姨还没从乡下老家回来。这位阿姨不放心米乐一个人在家,特地交代亲戚的女儿不时到家里走走,关心一下。不过那个女孩——好像叫三女子——从来没在二楼出现过。想必是米乐警告她,不准她在家里走动吧。换做我是米乐,当然也会这么做。
只有江叶和米乐的两人生活——说生活未免有点奇怪,总之就是两人共度的时光,从表面看来,应该还算平静吧。一天之中,他们总共会见三次面,一次是早上十点,米乐送早饭来的时候,然后是下午三点的咖啡时间,晚上七点的晚餐时间。
通常他吃完早餐,过了三十分钟后,米乐就会进来收餐具。不过,这时她总是不发一语。所谓的餐具,不过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塑胶容器,直接丢进厨房的垃圾桶就行了。
七点吃晚餐好像有点早,大概是江叶说过:“午餐我都略过不吃”,因此米乐就自行把晚餐定在七点了。早餐的内容一律是面包和咖啡,配上生菜沙拉;而晚餐却天天有变化,这三天他分别吃了鸡肉饭、炸猪排饭还有什锦醋饭,旁边都会附上速食的味噌汤和腌酱菜。这些食物好像是依米乐个人的喜好来选择的,她自己的三餐好像也都依赖便利商店。帮佣的千代阿姨之所以能安心回老家,也是认为米乐可以在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东西吧。
这三天之间,不管吃饭的时间或是饭后的餐具收拾,全都像时钟一样准时,这种日子真教人喘不过气来,江叶曾在第二天晚上试着对前来收拾餐具的米乐说:“米乐,可以让我看看报纸吗?”
“你想知道什么事?”
“什么事……总之,世界上发生的事我都想知道。”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推理作家江叶章二失踪的消息还没有刊登出来。”
“不是那个。比方说政治新闻或是社会的重大事件……总之,现在的我就好像住在荒岛的野人,拼命想了解外面的世界。”
“老师要是把那个人的事告诉我,我就每天拿报纸给你看,甚至连收音机都可以。”
“那个人?你指的是江理子吧?这可伤脑筋了,米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好,请早点休息吧。”
米乐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间。之后,她都做了些什么,江叶一点概念也没有。漫漫长日,她是怎么度过的?待在家里吗?还是跑出去鬼混?在她那顶着浓密秀发的脑袋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交错着怎样的怨恨和荒谬的想法呢?
不过,一整天里还是有一个小时,江叶会和米乐说到话。通常是在每天下午三点,她送咖啡来的时候。
三点一到,米乐就会端着小托盘出现。不管江叶是躺在床上也好,坐在沙发上也罢,她都会很小心地先把装咖啡的纸杯和饼干放到桌上,才把沙发拉开坐下来。接着她啜了口杯里的咖啡,开口说:“老师。”
接下来,对江叶而言最痛苦的疲劳轰炸就开始了。
——老师和江理子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主动采取诱惑的是江理子?还是老师?
——策划杀害我父亲的是江理子还是老师?
——老师之所以跑去美国读大学,是害怕杀人的事会被发现吧?
——老师之所以辞掉家教的工作,是江理子指使的吧?她之所以要你离开我身边,是因为她的忌妒心在作祟吧?
——老师干嘛不跟江理子结婚呢?还是你们到现在都还维持着同居的关系?
——江理子人在哪里?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的住址呢?我保证不会伤害她的。你难道不能马上把她叫来这里吗?
类似这种让人不知该怎么回答的逼问一直持续着,江叶当然只能重复说着“不知道”、“不晓得”、“笑死人了”的答案。不过,米乐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江叶说话,她一点也不气馁地继续抛出相同的问题,就好像录音带,机械式地重复播放着索然无味的语句。
不过,江叶对与米乐之间的谈话并不感到无聊。相反地,他觉得很紧张,有时甚至还得装出很认真听的样子。现在千万不能惹她生气。站在正常与异常交会顶点的米乐,好不容易才保有精神和肉体的安定,若因一时激动让她失去平衡,精神就此崩溃,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就因为无法预知结果,反而让人更加恐慌及害怕。
米乐凝视着江叶,眼睛发出闪亮的狂乱光芒,不过,偶尔这双眼睛也有柔和的时候,僵硬的表情浮现出温驯天真的笑容,这时江叶就会松一口气,也跟着摆出笑脸。他心中暗想——希望这种情况能维持久一点,对此刻的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昨天,星期六的下午,江叶心一横,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米乐,你说那个人杀死了你父亲,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呢?是谁告诉你的吗?”
“才不是,是我看到的。”
“看到?也就是说江理子杀人时,你也在现场喽?”
“没错!”
“这就怪了。你父亲不是因为心肌梗塞去世的吗?那不算被杀死,应该是病死吧?”
“是那个女人害爸爸心肌梗塞的,而且,她还喂爸爸吃了毒药。”
“你看到她下毒了?”
“没错,我看到了,一清二楚!”米乐面不改色地说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我应该已经辞掉家教了吧。”
“你离职后的第二年。当时,老师应该在美国读大学吧?六月二十日,星期天,某个非常炎热的下午。”
江叶辞掉家教的隔年就从大学毕业,取得故乡兄长的谅解,进入加州大学的洛杉矶分校就读。这家简称为UCLA的美国大学连日本人都久闻盛名,每年都有大批的观光客前往参访。
辽阔的校园内有著名的富兰克林雕刻花园,里面摆了本世纪首屈一指的雕刻作品,多达七十多件,对艺术爱好者而言,具有难以抵挡的魅力。除此之外,还有一座可以综览世界各国文化史及其演变的文化历史博物馆(MuseumofCultureHistory),这些设施都可以自由参观。游客中心所提供的校园地图,连日文版的都有,真可谓亲切备至、设想周到。
大学所在地的威斯伍德(Westwood),是以UCLA为中心而繁荣起来的大学城,而日本人熟知的“电影之都”好莱坞则位在圣他摩尼加(SantaMonica)的中心,凡是开往洛杉矶的巴士都会在这两个地方停靠,因此观光客和学生总是络绎不绝。
江叶会选择这所大学,主要是因为母校日东大学的文学院长、著名的教育心理学权威H教授,和他老家的大嫂是亲戚,才透过这层关系取得教授的介绍信,以研究生的身份进入这所大学就读。
临行之际,老家的大哥对他说:“学费的事你不用操心,这两、三年就好好体验美国的风土人情吧。我们医院也在考虑以后要增设精神科,等你回国后,就能以心理治疗师的身份在医院工作了。所以,要多学些有用的东西。不过,照你的个性,我们也没抱多大期望就是了……”
比自己年长十岁有余的哥哥,言词里透着宛若父亲的慈祥,因此江叶也就坦率地答应了。当一名心理治疗师,在信州乡下的淳朴小镇度过一生,说不定反而很适合自己。
家里寄来的钱非常宽裕,让江叶可以无忧无虑地尽情享受学生的生活。
这样的他,为什么后来会走上推理作家之路呢?
那是因为发生了某件事,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那件事我们后面会提到,现在就让我们专心听米乐说话吧。不管她的妄想有多么疯狂可笑,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当时的她和现在比起来要正常多了。
8
“那天千代阿姨不在家,那个女人、江理子藉故说有事要阿姨办,把她支开了。而我下午则要去新宿剧场,观赏演歌新秀的演唱和戏剧表演。我根本不喜欢演歌那种东西,是因为爸爸特地跟人家要了门票,我才想说去看看好了。也就是说,江理子那女人也知道当天下午我会出门。
你明白了吧?老师。因为是星期天,所以父亲会在家,而且只有他和江理子两个人。这对凶手而言,是最佳的下手时机……”
“可是,米乐,你刚刚不是说看到江理子喂你父亲喝毒药吗?既然你人去了新宿剧场,就不可能看到啊?”
“当然,我是去了新宿没错,不过等我走到剧场门口,正打算把票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没带在身上。我啊,做事一向丢三落四的,大概是把票放在家里,忘记带出来了。原本我也想要马上回去拿的,不过话说回来,那种歌我又不是非听不可,于是就打消了念头,在附近晃了一下后,就直接回家了。”
江叶默默地听着米乐描述。述说着往事的米乐让人感觉不出有任何造假、精神异常的倾向。
“我站在玄关喊着:‘我回来了!’却没有半个人出来迎接。因为天气很热,所以我想先冲个澡好了,于是我没有回自己房间,直接往浴室的方向走去。老师你也知道吧?顺着饭厅前的走廊一直走,就会看到浴室。我走啊走,来到浴室附近,却吓了一大跳。浴室的门是开的,父亲赤身露体地躺在脱衣间的地板上,那个女人就好像叠罗汉似地趴在他身上不知道在干嘛。没错,江理子也是一丝不挂。当时可是亮晃晃的大白天喔,就算是夫妻好了,也不能就在那里恩爱起来。真恶心,叫人看不下去!于是,我就喊了:‘你们在做什么?我要冲澡了。’”
“……”
“结果,那女的十分惊慌地转过头来,对我说:‘啊,米乐,你爸爸昏倒了!赶快叫横井医生,请他马上过来!’当时,那个女的手上拿着杯子,全身抖个不停,杯子里的水都洒到父亲身上了,她也没发现。”
米乐说的横井医生是一名开业医生,在附近开了家横井诊所,只要白河家一叫,就可以马上过来。话说横井这个老医生已经七十几岁了,一直有高血压毛病的白河氏每个星期都会上诊所一趟,也就是说,他是白河的主治医生。
米乐马上朝饭厅的电话跑去。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持续传来通话中的讯号。
“我差点想放弃横井诊所,直接叫救护车,最后,不知道打第几次之后,电话终于通了。这期间,江理子已经穿好T恤和短裙,在父亲身上盖了条浴巾。我紧紧抱住父亲的身体,不停地叫他。可是,不管我怎么喊,父亲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数分钟后,横井医生带着护士赶来了。做完例行检查后,他好像还替患者注射了好几支药剂,但米乐不敢看。之后,大家合力把白河先生抬到饭厅旁的小房间,让他躺在棉被上。这时,白河先生有点呕吐,江理子赶紧弄湿毛巾帮他擦拭。
“真可惜,我太慌张了,一时乱了手脚。现在我才知道,那女人想必是害怕混在父亲呕吐物中的毒药会被发现,才会把它擦掉。”
听米乐说,白河先生就在两个小时后气绝身亡。
“病人过世了。”横井医生朝遗体合掌膜拜后,说了以下这番话——心肌梗塞这种病在发病后几个小时到几日间,死亡率最高。也有人只发作一次就引发休克猝死状态而死亡,白河先生的情况应该就是这样。之前,白河先生曾出现狭心症的症状,为了以防万一,我开了硝化甘油给他,最近他的身体状况不错,还开玩笑地说应该麻烦不到硝化甘油了。是的,一个月前他才刚照过心电图,没有任何异状,只是血压有点高,我还跟他说要避免从事剧烈运动,别泡太久的澡,没想到突然发生这样的事,真是令人遗憾……
“老师,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声音。”
“可是,米乐的亲生妈妈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妈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来找我说话,她会告诉我很多事。像晚上,她就会来到我的床边,轻抚着我的头发,对还在看电视的我说:‘米乐,该睡觉了。’真的,有时房间里还会充满妈妈喜欢的香水味道。”
“唔……”江叶目不转睛地盯着米乐。
这是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所出现的幻想、幻听症状,就算他再怎么向米乐解释,她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妈妈告诉我:‘米乐,不要被骗了。医生和江理子的对话全是事先排练好的戏码。你父亲是被害死的,江理子让他喝下了毒药。’”
“你妈妈真的那样说吗?”
“是的。那个女人要嫁给父亲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千代阿姨也说:‘她是贪图你们家的财产,才会跟老爷结婚的。’面对这种女人,绝对不能大意,因为她肯定有什么阴谋。所以我才讨厌她,不跟她讲话。那天我看到她赤身露体地骑在昏倒的父亲身上,当下的想法就是:啊,她要把父亲勒死了。”
“……”
“说父亲是心肌梗塞死的……我才不相信。明明四、五个钟头前,父亲还开心地送我出门,让我去新宿剧场看表演哪!我心想,那个女人肯定做了什么。就在那时我想起来了,那个女的手上曾拿着杯子,她应该是在里面放了毒药之后喂父亲喝下去。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声音:‘没错,米乐,你爸爸是被人毒死的……’”
恐怕——江叶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想着,恐怕那时米乐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当然那并非来自外界的“真人发声”。曾有精神分裂的患者表示,自己正在思考的事会变成声音,让自己听到。江叶的心理学教授曾教过他们这叫做“思考声音化”,是分裂症患者的特有现象。
米乐讨厌继母江理子,甚至憎恨她。对那个女人不可大意,她是坏女人。这样的想法,在亲眼目睹父亲死亡的那一瞬间,在她的体内转化成母亲的声音。米乐,你爸爸是被那个女人杀死的——这也算是“思考声音化”的典型范例吧。
米乐说母亲会在她的寝室出现,这很明显是幻视。此外,分裂症患者连嗅觉也会出现幻觉,亦即心理学者所说的“幻嗅”。她说房间里充满母亲喜欢的香水味道,就是这种情形。虽然一般人认为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初期症状,不过,也有精神病理学家主张这不过是思春期特有的暂时性危机,或是天性敏感者所呈现的某种异常反应,与精神分裂症是不相同的。
江叶所学有限,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不管怎么样,米乐的精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步步地被腐蚀,从正常迈向异常之路吧。
现在米乐一心认定江理子是杀人凶手,没有任何人能推翻她的想法。
偏执性的妄想——偏执狂。
有没有可能打开米乐的心灵密室,将蹲在里面的田代江理子救出来呢?
就算经验老道的精神医生花上大量时间帮她做治疗,恐怕也很难办到吧?更何况她虽然有精神分裂的倾向,智能却完全没有问题。这类患者的心里自有一套逻辑,要用半调子的理由去说服她是不可能的。
大多数医生对偏执狂的治疗感到棘手,原因就出在这里。正规的逻辑是无法与妄想患者的逻辑对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