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等米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江叶马上“呼”地长叹一声。
他点燃香烟,身体缓缓埋进沙发里,闭上眼睛。
至今萦绕在江叶心中的不安总算是有一点消退了。因为,他已经明白帮佣的阿姨(千代)还是像以前一样忠实、正直,她的精神状况没有问题,自己不需要提防她。
千代乡下的娘家捎了封信来,要她回家庆祝新居落成和帮忙法事,她本人当然也想回去看看,不过,这样就剩小姐一个人在家了。千代想必很犹豫吧?察觉到这点的米乐,反倒鼓励千代回去,千代很高兴地接受了这番好意。
从这点看来,这两个女人的日常生活并没有特别怪异之处,外人眼中的她们,可能只是一向深居简出,极为平凡的家庭吧?千代会把米乐丢着自己回乡下,想必是她认为米乐能自己打理生活,不须太过担心。
对千代而言,最让她挂心的应该是米乐的“妄想症”。自己的父亲被田代江理子杀死了——不知道这份妄想是从何时开始在米乐心里生根的,但至少江叶不认为连千代也怀着同样的妄想。
千代从小把米乐当作亲生女儿看待,有关米乐的古怪性格,她必定比谁都清楚。也就是说,她早就学会如何掌控米乐的心理了。因此,面对米乐的“妄想”,她也不敢贸然反驳,反而刻意装出赞同的样子。江理子是如何把父亲杀死的?米乐再怎么绘声绘影、夸大不实地把她幻想中的杀人“真相”描述出来,千代也只能专注倾听,并适时地附和“小姐说的没错,她是个坏女人。”就行了。
所谓的“妄想”,原本就是当事人(患者)一厢情愿的认定,和现实没有任何关系,只存在于当事人的自我世界中。因此,就算提出眼前的真实情况,想要导正他的偏差,当事人选是不会有任何动摇。
因此,不管说得再义正词严、头头是道,当事人的情感也不会接受。一味地追根究底,只会惹来当事人的反击,甚至过于激动,精神陷入错乱,加速病情的恶化。
对付米乐的妄想,千代所采取的方法反倒可能比较明智。
此时的千代可说是从经验中学习的业余心理学家。
她拜托表姊的女儿三女子每天来探视米乐,并用电话告知米乐的状况。不愧是忠心耿耿的千代,设想得十分周到。可见千代的精神是健全的。
当然,千代自己有空的时候,也会打电话给她,和独自看家的米乐说些鼓励、安慰的话。在电话里,米乐不小心说溜了嘴:“我把叶月老师抓来,关在爸爸的书房里。”这时,千代也只当米乐是在胡言乱语,随口应付:“你好能干喔。那么在阿姨回来之前,你要好好招待叶月老师,千万别怠慢人家喔。”
把一个大男人用锁链绑着,这么荒唐的话,千代不可能会当真的。
在寂静的房间里,江叶的想像不断地延伸。对现在的江叶而言,除了让自己沉溺于幻想世界,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外,实际上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田代江理子杀死了父亲——米乐为什么会抱持这个妄想呢?他回想起某件事。
虽然米乐父母再三挽留,他还是决心辞职,最后一次上白河家当家教那天,他仅以“毕业在即,必须完成论文”为由,坚辞了那份工作。那天,白河先生不在家,他向女主人江理子表明这件事,还说“米乐那边,请夫人帮我跟她说。”那是在用完晚餐后,他正打算回家之际。
那时,江理子左右看了一下,确定客厅外面没人之后,才探出身体,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老师,接下来可不可以给我三十分钟,我们约在哪边碰面?我有事情想请教您,不过在这里不方便……您知道神泉车站吗?”
“知道。”江叶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压低音量。
“车站前面有一条大马路,顺着那条马路走约二、三十公尺,左转有一条小巷子。”
“你是说转角有间花店的那条巷子吗?”
“是的,那条巷子进去后的第四、五家店,有一间叫莉莉的咖啡馆。”
“我知道,有时我也会先到那里坐一下再回家。”
“我也跟外子去过两、三次。那么,可否请您在那里等我?很抱歉,向您提出这样的不情之请,我大概会晚个五分钟才到……”
这番对话简直就像是恋爱中的男女在私定密约一样,偷偷摸摸的。不过,江叶很能了解江理子的心理,她得时常提防继女米乐的眼光。
当天,来到咖啡馆的江理子从随身的手提袋里拿出一只白色信封,将它放到桌上后,说道:“老师,请看看这个。今天早上,它就掉在我们夫妻的卧房门口。”
从信封里抽出来的是一张像是杂志的纸,纸的两面都印着以红、黑线条绘制的图画。从上面的图案判断,大概是从哪本色情画报上剪下来的吧。
其中一面画着六格漫画,尽是身体赤裸、四肢交缠的男女丑态,做爱中的男女发出的淫声秽语,还用小铅字二在旁边注解。
翻开背面,是一张女子双腿大开、男子将脸埋在下腹的图,旁边还潦草地写着“舔舐声”,括弧中的女子旁白则印着几行黑体字:
和女儿的家教做出这种事的我是个淫荡的母亲,是个坏女人。
所以蹂躏我吧!
尽管作践我吧!
啊,我要死了,好爽!
快,再用力蹂躏我!
而在“家教”、“坏女人”的铅字旁,有人选特地用红笔画了两条线。
“这种东西,”江叶对着难为情地低下头的江理子问道,“是为了让夫人看到,才特地放的吧?”
“我也是这么想,因为是在我们房门口发现的。”
“到底是谁这么做呢?”
“我想……应该是米乐。”
“米乐?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大概不喜欢我和老师有说有笑吧。那孩子总是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唉,我该怎么办才好……”
“米乐经常看这种画报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青春期的孩子,对这种事多少都有兴趣吧?老实说,那孩子还经常跑到我们房门口偷听。”
说话的同时,江理子的雪白双颊微微泛红,水汪汪的眼睛十分娇媚。
“不好意思,您是说她会在半夜偷听你们夫妻间的……”
“是的。我们房间前面的走廊是铺木板的,一有人走动,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半夜,我经常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过了二,三十分钟后,那个声音又再度响起,逐渐远去。有一次,我不动声色地突然把门打开,结果,看到急忙跑开的米乐站在走廊中间,她大概听到了门把转动的声音吧。我问她说:‘米乐,你在做什么?’她丢下一句:‘我睡不着,起来晃晃,不干你的事。’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嗯……”
“我感觉,那孩子好像随时都在监视我……虽然我老公叫我别放在心上,但我还是很害怕夜晚的到来……”
“是啊,这样下去,夫人会神经衰弱的。”
瞬间,米乐抱着膝盖在公寓楼梯口等待自己回来的身影,闪过江叶的脑海。
“老师,您应该也听我老公说过吧?那孩子曾经有自杀未遂的记录……”
“嗯,听说好像是迷上了某个摇滚乐团的歌手,贡献了大笔金钱……”
“我听说那些人不止是单纯的乐团歌手,好像都是从感化院出来的不良少年。因为参加某家电视台深夜节目举办的歌唱比赛,才展开正式的演唱活动。后来,他们之中有人因为贩售摇头丸而被警方逮捕,乐团也就自动解散了。”
“米乐就是被那些男人给骗了?”
“骗也就算了,老师,那些搞乐团的家伙一定对那孩子做出更过分的事。”
“……”
“我听外子说米乐小时候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所以我想她所遭遇到的事,对还在读国三的小女生而言,一定是非常不堪。那个孩子晚上的怪异举止想必也跟那件事有关……不,那孩子什么都不肯说。总之,那孩子是在认识那些乐团的人之后才开始性格大变的。我痛恨那些害她改变的人,永远无法原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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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江理子那烦恼不堪的表情,慢慢从记忆里苏醒了。
他想起米乐刚刚讲的话——读国中的时候,我曾被轮奸过,对方总共有三个人……
初听到这番唐突的话,江叶并不相信,只是听听而已,但那是真实的告白吧?不过,当年他对米乐这位少女从来没有污秽或是嫌恶的感觉,在他的眼中,米乐不过是个有点孤僻、任性的高中女生。因此,那时他对忧心的江理子提出了别的想法,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
“夫人,米乐的行为与其说是出自对性的好奇,我想忌妒妄想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忌妒妄想……?可是,那孩子会忌妒谁呢?”
“就是夫人您啊。米乐是白河夫妇的独生女,集双亲的宠爱于一身,从小就娇生惯养。然而,亲生母亲才去世不久,您就马上嫁进来,而且您还和已故的夫人不同,不但健康、年轻,又长得漂亮。”
“哪里……说什么漂亮……”
“您先听我说完。在米乐的面前出现一个女人,她的身份是自己的继母、父亲的新婚妻子,还是个拥有丰腴肉体、花容月貌的女人。这对米乐而言,是无法忍受的打击,女性与生俱来的忌妒心被挑起了。于是,为了争夺自己的父亲、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憎恨您、仇视您。”
“……”
“还有,娶了您之后,您先生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更煽动了她的忌妒心。站在她的立场,父亲曾经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爱似乎被夫人夺走了。他们两个快乐地聊天,只有自己被摒除在外。他们偷偷摸摸地谈些什么?该不会是在讲自己的坏话,才会笑得这么开心吧?——就这样,妄想无止境地扩大。”
“不过,我一直很用心地跟那孩子相处……”
“所谓的妄想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全凭当事人怎么想,你无法跟她说明真相,要她改变想法。在米乐眼里,或许把您当作女性公敌也不一定。以自己的美色当武器,迷惑众多男人,这次又想勾搭我的家教老师……”
“她怎么会……”
“我说过了,这全是妄想。在米乐眼里,夫人和我成了乱搞不伦之恋的情侣。”
江叶边笑边说,江理子却眉头深锁。
“这信封里装的东西,您跟丈夫提过了吗?”
“没有,我不想让外子得知这么恶心的事,而且就算我跟他说,他也不会认真听的。到底,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想夫人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暂时不要理她。反正今天是我当家教的最后一天,往后米乐应该也会比较定下心了吧。”
“要是那样就好了……”
江理子的嘴唇颤抖着,仿佛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似地,她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含了一口冰水。
“那孩子喜欢老师您吧?”宛若耳语的声音。
“米乐?喜欢我?”
“嗯,之前您曾说过,她经常会在半夜跑到老师的公寓前面,等候老师回来……”
“啊,夫人是说那件事啊,我也吓了一大跳。她一看到我,说了句晚安,就飞快地跑走了。”
“这不是很像那孩子会做的爱情告白吗?老师,您说要辞了家教,我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那孩子呢?……她肯定又多了一项恨我的理由。”
江理子紧紧揪着膝头上的手帕,几乎要将它拧皱了。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金黄的结婚戒指闪闪发光。
“老师,刚刚您说的忌妒妄想是一种病吗?而且会发生在任何年龄层的人身上?”
“如果出现在精神分裂症的患者身上,就算是一种病了。当然,它跟性别、年龄没有关系。不过,米乐的情况并没有严重到可以判定她真的有病。”
“为了让那孩子的情况不再恶化,我们夫妇该怎么做才好?我现在真是后悔自己的无知,一心只想多学一点。有没有书籍是探讨这种病,或是举出实际案例的呢?”
“嗯,我想市面上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书……”
“那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您推荐两、三本适合我的?”
江理子从手提袋里拿出小记事本和原子笔。
江叶一边想,一边说出几本比较容易阅读的书籍。《妄想经验者的手稿与考察》、《思春期的叛逆心理》、《妄想的病理及心理》、《妄想型分裂症的案例研究》、《小小哲学家——精神分裂者的世界》……
“这些书,”江叶说道,“只要在神田町卖心理学相关书籍的店里都可以买到。”
“好,谢谢您。”
江叶说出的书名,江理子一字不差地全抄在记事本里。
看到她利落的动作,江叶甚感惊讶地问道:“哦?夫人是用左手写字?”
“是的。小学的时候经常被矫正,练得右手也能写字,不过,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就只习惯用左手了……”
“您是天生的左撇子吗?”
“嗯,高中时我们学校有支垒球队,我担任投手,当然是用左手投。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现在两只手一比,左手总是比右手粗。”
她边说边看向自己的手腕,同时看到了手表。“啊!”她惊呼一声,赶忙站起。
“对不起,我净说些无聊的事,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我先告辞了,老师,真的很感谢您。”
她抓起帐单,郑重地朝江叶一鞠躬后,快步地走出咖啡馆。从那之后,江叶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认定自己的继母(江理子)是杀人凶手的米乐,存在其病态心理深处的想必是她的忌妒妄想吧?
(当时,我并没有说错。)
看着悬在脚踝上的挂锁,江叶在记忆里搜寻着江理子巧笑倩兮的俪影。
瓜子脸、大眼睛。为了米乐的日常生活和将来,她曾多次找自己商量。那时,她的表情总是带着阴郁之色。她和白河先生才结婚不久,却已失去新嫁娘该有的神采。米乐的存在,对她的婚姻生活而言,是个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如今,让你头痛不已的米乐亲手把我这个共犯关进这水泥牢笼里了。对普通人而言,这根本是无法想像的荒谬之事,竟然发生了。你不会相信吧?
虽然我的职业是写小说,但这种光怪陆离的故事,我选编不出来呢。结果,竟然让一个精神有点异常的小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了。唉,你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
江叶会对着不存在的江理子说话,实在是因为穷极无聊,这点前面已经解释过了。对此刻的江叶而言,他实在没其他事可做,也没其他事能做。
米乐苦苦追问江理子的下落。她心里似乎盘算着,一旦江叶把江理子的住址告诉她,她就可以利用江叶的名义把江理子骗到这里来。如果她的计谋成功了,会发生怎样的事呢?在米乐的妄想里,江理子是杀人凶手,江叶则是她的共犯。她把这两人关进水泥监狱里,到底想要怎样?难道米乐想在他们身上大玩虐待游戏?他感到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原本江叶就不知道江理子住在哪里,所以,他当然不可能叫她来。除非是极其凑巧,否则米乐是不可能碰到江理子的。不过,这种凑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米乐不就是看到《周刊文苑》的报导,才找到江叶常去的舞厅,在那里守株待兔吗?
不停跳动的思绪里,田代江理子的脸再度浮现。话说回来,她如今身在何处?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
18
这下作者终于要把笔锋转向现在的江理子了。
她的丈夫、白河先生五十岁就离开了人世,就在江理子嫁过来的第四年夏天。夫妻俩正在洗澡,他突然说胸口痛,还没去找医生,人已经昏倒在浴室里了。死因是心肌梗塞。当时米乐和帮佣的千代出门去了,这决定了江理子日后的不幸,那时她才三十岁。
白河家从曾祖父那一代就从事金融业,即俗称的放高利贷。厌恶这份工作的白河先生选择以税务师为业,不过,历经祖父三代所积揽下来的财产仍旧很多;当然,必须缴纳的遗产税也十分可观,而这一切全交给长年出入白河家的顾问律师A先生代为处理。
虽然家计都是江理子在管,但丈夫到底有多少财产,她真的不知道。
A先生对不安的江理子说:“太太,您不用担心。之前我曾听白河先生说过,贵府二楼有两座大金库,里面放着贵重的书画、陶器及古董艺品,听说是债务人拿来抵借款和利息。‘要是我有个万一,你就帮我把这些东西处理掉吧。’白河先生曾这么交代过我。碰巧最近在流行‘古董热’,你们拥有那么多明治、大正时代的古物,其中一定有能让古董商眼睛一亮的宝物。我们把这些人找来,在贵府的二楼举办个Auction吧?也就是拍卖会。如果太太同意的话,我马上去跟我认识的古董商谈,把一切安排妥当。”
江理子回说:“一切就拜托您了。”
这场拍卖会,除了律师和江理子之外,出席的还有曾在白河先生手下工作的税务师大林。趁着白河税务师事务所歇业的机会,大林似乎准备自立门户。“等地点一决定好,我马上跟夫人联络,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还能像以前一样请您帮忙。”大林说道。这一句话为江理子往后的命运掀起惊涛骇浪。当然,此刻她一点都不知道。
拍卖会办得十分成功。当金库打开的那一刹那,江理子看到里面数不尽的“宝物”,当场目瞪口呆。
一百二十万、两百万,叫价声此起彼落,这时竞标的是竹久梦二的“美人图”[注1]。江户初期的香炉,四十万;金莳绘[注2]的汤碗五客,三十万。尤其是收纳在梧桐木箱里的古伊万里[注3]朱红彩盘拿出来时,在场的古董商全“哗”地惊叫出声。除此之外,还有怀剑[注4]、浮世绘和画轴等等。“这么盛大的拍卖会近来真是难得一见。”商人们你争我夺地,纷纷把令他们惊叹的稀世珍宝捧在手上。
[注1:一八八四~一九四三,出生于冈山,本名茂次郎,著有多本诗画集,亦是诗集《宵待草》的作者,其笔下的美人以一双忧愁的大眼睛而著称。]
[注2:日本的传统工艺,用漆画出图案后,趁着未干之际掺上金粉,全干后再磨光,制作程序繁复且费时。]
[注3:一般称为有田烧,因为从伊万里港(佐贺县西部的城市)出货而得名。古伊万里专指初期的伊万里烧,乃宽永中期(一六二四~一六四四)至元禄(一六八八~一七〇四)前后出产的古物。]
[注4:古代有身份地位的人收藏在怀里,随身携带的护身用短刀。]
“太太,这下遗产税的问题就解决了。当然,这间祖厝和白河先生名下的公寓都可以留下。您是白河先生的配偶,理当享有平分这些财产的权利,要不要我顺便把它们过到您的名下?”
“不用,”江理子说道,“没有必要这么做。我丈夫已经以我的名义替我存了五百万的定期存款,我有那个就够了。”
“不过,太太,这可是数亿圆的遗产。就算少要一点好了,至少也该有一亿圆过到您的名下。”
“多亏有您的帮忙,我们才保住了那栋小公寓,每个月可以收取六十万左右的租金。我和米乐,还有帮佣的阿姨只要靠那个,生活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太太的意思是,您打算永远照顾米乐那个孩子?就算得赔上一辈子的青春……”
“是的,因为我是米乐的母亲。‘能守护那个孩子的只有你了,请你务必照顾她,直到她能好好嫁人为止’——这是去世的外子经常对我说的话。我必须完成他的遗愿。”
当时她所立下的心愿,绝无半分虚假。听到美丽年轻的寡妇说得这么义无反顾,律师也只能点点头说:“是吗?真了不起。”并深感佩服而已。
不过,在此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江理子的决心起了很大的变化。她之所以决定离开白河家,是因为米乐一再苦苦相逼。
——爸爸会死都是你害的,你把爸爸杀死了!
什么心肌梗塞?该不会是你喂他吃了什么药,让他心脏病发吧?
医生的诊断书可以证明?哼,那种东西只要花钱,要怎么写全凭你的意思吧?
总之,爸爸已经死了,你没有理由再待在这个家里!我可不要和来路不明的野女人住在一起!你最好赶快滚出去!
你喜欢钱是吧?你要多少我都给你!你和爸爸结婚不就是为了钱吗?现在爸爸死了,你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她每天忍受继女的毁谤和谩骂,一忍就是半年。到最后江理子终于忍不住了,她来到A律师的事务所,请他办理脱离户籍的手续。当天晚上便带着几件随身的行李,逃亡似地离开白河家。当然,米乐没有问她要去哪里,江理子也没有勇气告诉她。
走出白河家的江理子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大林税务师事务所。以前,她和大林曾是白河事务所的同事,现在他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对江理子而言,大林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江理子的手边还有亡夫留给她的五百万定存。不过,今后她将一个人独力生活,再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因此,她找上大林,除了想在他那边工作之外,另一个理由就是希望自己能一边工作,一边取得税务师资格,这是她的第二个目的。
这个愿望从她在白河税务师事务所工作以来就一直存在着。为此,她也曾偷偷念书准备考试。不过,和白河结婚后,她放弃了这个梦想。如今,她又从白河江理子变回了田代江理子,她心里再度涌起想要挑战税务师考试的梦想。
想要成为税务师,必须通过法定的税务师考试才行。在税务师法里,首先明定了报考人的资格。
像江理子这样只有高中学历的人,是没办法直接参加考试的。不过,只要在律师、会计师或税务师的事务所工作,协助处理相关业务达五年以上者,就可以取得应试资格(税务师法第五条)。
从静冈的高中毕业后,江理子随即来到东京,在俱乐部上班。之后,又换到白河税务师事务所工作,这中间也超过了五年,就算是为了取得过去资历的证明好了,她都有必要再见大林一面。
大林税务师一听江理子的愿望,立刻大表赞同。
“这样很好,你一定做得到。我还是新人时就承蒙白河先生的提拔,让我独当一面,所以,这次换我来栽培你。你明天一早就过来吧!参考书什么的,我们这边都有。虽然薪水不高,但相对地,有很多时间可以准备考试。你就把这里当作是补习班,轻松地在这里工作。哪天等你考取了,再来助我一臂之力,我希望你能永远留下来。”
对江理子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事。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埋头苦读、准备考试。税务师考试规定,可以从七类指定税法里选考其中三科,除此之外,还得从会计学里选考簿记学和财务报表分析两科才行。
幸运的是,考试也规定只要其中一科获得标准以上的成绩,下次的考试就可免考这个科目,这对考生而言可说是天大的恩典。
第一年报考,江理子没有一科过关。
不过,第二年她选考的遗产税法和所得税法两科,拿到标准以上的成绩。
第三年,她战胜了国税征收法。
然后,第四年,连她最不擅长的簿记学和财务报表分析都及格了。在白河税务师事务所待了五年,再转到大林事务所工作了四年,前后总共九年的时间,她的努力总算开花结果了。
放榜当天,在大林为她举办的庆祝酒会上,她忘情地在众人面前痛哭失声。她一边哭,一边高举酒杯干杯。
于是,透过大林事务所,田代江理子的大名很快就登上税务师名册。
如今,江理子已经是个了不起的税务师,她在大林的事务所上班,最近更多了个谘商室主任的头衔。美貌的女税务师让大林事务所倍增光彩……
都内港区麻布十番。
这附近聚集了新加坡大使馆、奥地利大使馆……,算是比较幽静的社区。不过,这里却有一栋五层楼高的白色建筑:鸟居坂大楼。挂在入口处的金属名牌,少说也登记着十几家事务所的名号。
大林税务师事务所位在这栋大楼的四楼。宽广的办公室旁边,有一间用百叶窗隔开的三坪大房间,这里一向被当成接待访客或委托人的会客室。
此刻,围着会客室摆放的圆桌,江理子和某位中年女客正相对而坐。
星期五上午十一点。此时此刻,在白河家的二楼书房里,作家江叶章二也正好想起了江理子。想着她现在身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
19
“好气派的事务所喔!看来做税务师好像还蛮好赚的,你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听到客人的话,江理子笑道:“什么出人头地,没这回事。我不过是受雇于这间事务所,领人家薪水的上班族而已。妈妈才了不起,掌管着银座一流的俱乐部,跟我比起来,你那才叫出人头地。”
客人的名字叫做本堂美纪代,对江理子而言,算是她在东京唯一可称得上是好朋友的女性。
江理子在静冈读完高中后,马上就来到东京,在新宿的俱乐部工作了约一年的时间。她是被刊登在女性周刊的征人广告所吸引,前去应征的,上面写着:“提供个人宿舍,酬劳日领”。
当时,和她一起进入俱乐部工作的就是本堂美纪代。两人聊过之后,她知道美纪代也是静冈出生的,双亲早逝,由伯父母抚养长大。因此,美纪代很早就断了升学的念头,只身来到东京自力更生。
“这么说,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
江理子的双亲也都去世了,相同的身世让两人特别投缘。之后,江理子到白河税务师事务所上班,从此弃娼从良,不再涉足特种行业;而美纪代则继续做着陪酒小姐,直到今日,她在银座拥有自己的店,成为别人口中的妈妈桑。虽然际遇不同,但两人的情谊从来没变过,一直维持到现在。甚至自江理子考取税务师资格的那一年起,美纪代就把自己店里所有与帐款、税金有关的事务,全交给这家事务所打理。也就是说,她是江理子的第一个客户。
“话说回来,妈妈亲自到我们事务所来还是第一次。有什么事吗?”
“嗯,我特地上门,是有事想拜托你……因为,店里的女孩不太靠得住。”
“没问题,只要我办得到的,我都愿意帮忙。”
“谢谢。说老实话,我是想请你帮我把这个东西转交给某人。”
美纪代从手提袋里拿出用包装纸精心包好的长方形盒子。红色包装纸上烫着“高级珠宝·银座天金堂”等闪亮金字。
“啊,这不是天金堂吗?那家店卖的全是顶级珠宝。里面是戒指?还是项链?”
“手表,男用手表。”
“哇,想必很贵吧?”
“嗯,我狠下心买的。”
“不过,这么贵的手表由我转交不太好吧?你应该亲自送去才对啊。”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临时出了状况。”
说着说着,美纪代拿出特地为女性设计的细烟,利落地弹响打火机。她脸上露出羞赧的微笑。
“老实说,下星期日我要去九州的福冈,陪干爹一起去,临时决定的。”
“呀,这不是很好吗?和干爹一起去,肯定很享受。”
“才没这回事。干爹会带我去,就是要我充当随行护士和按摩师。他这次在福冈开了分店,有一连串的开幕活动,还会把大客户找来举办庆祝酒会之类的。凭我的身份,不可能在酒会上露脸,只能待在饭店房间里呆呆地等着。等干爹一回来,我就摇身变成按摩师了。男人啊,一旦上了年纪,对这方面就特别挑剔,不到我筋疲力尽了,他是不会让我歇手的。你说这有什么乐趣?”
美纪代以极不耐烦的语气说道,顺便把抽到一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这两人口中的“干爹”,指的是人称“日本第一量贩大王”的福原电器商社社长福原富太郎。此人原本只是一家小电器行的老板,如今不但在首都拥有两家超级量贩店,更将分店拓展到大阪、名古屋等地。福原富太郎传奇的一生,使他成为业界的风云人物,众人津津乐道的创业典范。
五年前,美纪代三十一岁的时候,以福原情妇的身份(福原本身对外宣称她是他的小妾)接受他的照顾,当时福原已经七十岁了。讲白一点,美纪代是以成熟丰腴的年轻肉体为代价,换取俱乐部妈妈桑的地位、中央区明石町的豪华寓所以及优渥的生活。关于这些事,美纪代一向对江理子坦白相告,毫无隐瞒。
“我问你,妈妈,这只手表是干爹托你买的?”
“不是。”
“那么,是送人的礼物?”
“嗯,哎……是我要祝贺人家用的。”
“是吗?那是妈妈私人的朋友喽?”
“与其说是我私人的朋友,倒不如说他是店里的重要客人。”
“是认识多年的老主顾吗?”
“大概有半年了吧,每个月大概会出现个两次。那位先生可会说话了,长得好像……对了,好像演员田村正和,潇洒极了。还有,他付帐一律都用现金,你也知道我们店里的消费并不便宜,可是他连收据都不拿,只说这是他的闲钱,二话不说就把帐结了。最近很少看到这么大方的客人了。”
“原来是个大财主啊。那位先生大约几岁?”
“二十八、九岁吧。”
“什么?”江理子甚感讶异地看着美纪代。“这么年轻就经常出入银座的俱乐部,而且还是自费。我很好奇,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是跟传媒有关的工作。他说他的老家在长野县,父亲是当地电视台的老板,除此之外,还兼任好几家公司的要职。这些地方电视台主要是跟中央电视台签订契约,购买节目播映的版权。因此我这位客人,他叫做段内,便长期驻守在东京,负责这方面的联系或是和广告商交涉。他说这些对他以后接管公司很有帮助,目前正努力学习中。”
“段内,好罕见的姓喔。”
“是啊,就是阶段的段加上内勤的内。听说这个姓在长野还蛮常见的。”
“这位段内先生有什么喜事值得庆贺呢?”
“嗯,我听段内先生说,他原本立志要成为小说家,所以闲来无事就一个人在家暗自练习,这次他的作品竟然入选了杂志的新人奖。可惜新人奖的名额只有一个,段内先生只得到佳作。不过,很了不起吧?他还带了那本杂志给我看呢。段内先生的名字和相片都登出来了。他在演艺圈似乎很吃得开,听说还有人找他,要把他的作品翻拍成连续剧。于是,我就鼓吹他说,到时请务必亲自下海演出。真的,他天生就该吃演员这行饭,谁教他长得又高大又英俊……”
“等等。妈妈你说到这里就行了。”
为了制止对方的喋喋不休,江理子举起了手。面带微笑的她,直盯着美纪代打量。
“干嘛?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我知道妈妈的想法了。段内先生是店里的大主顾,除此之外,还是妈妈很重视的人,没错吧?”
“很重视的人……”
“真是见外,你不用连我都隐瞒吧?”
“我哪有隐瞒什么……”
“有。不过是投稿的小说被选为佳作嘛,既然如此,等他来店里,送上一束花,大家鼓鼓掌也就算了。可是,你还特地跑去买了这么贵的手表,想要亲手交给他。说他是普通的客人,谁会相信啊?”
“……”
“我猜你八成是跟段内先生约好,说要到他家去见他吧?没想到临时要陪干爹去福冈,害你去不成了。可是,要是因为爽约而让段内先生不高兴的话,就不好了。于是,你才找我代送,希望在不惹对方不高兴的情况下,把礼物交给他。怎么样?我猜得八九不离十吧?”
“……”
“喂,妈妈,不会有问题吗?我担心你干爹会发现耶,要是跟他闹翻的话,事情就严重了。我真无法想像妈妈若失去干爹这座靠山,要怎么活下去。”
“唉。”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语的美纪代发出一声轻叹。
“真是被你打败了。从以前开始,你的观察力就很敏锐……”
“果真是这样喽。”
“嗯,不过,我们的交情还不到那么深。而且,这是唯一的一次……人家我可是打算伺候干爹一辈子的。不过江理子,你也知道,干爹已经七十五岁了,已不如他刚照顾我时那般硬朗。可是我才三十六啊,还是个活力充沛的女人,偶尔热情还是会在体内骚动,但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实在痛苦极了,又好寂寞。我并没有要背叛干爹的意思……”
“我知道,你忘了我和你同年吗?只不过,希望你能妥善处理,别越陷越深了。”
“别担心。倒是你能帮我在星期天晚上把这个送去吗?晚上十点。段内先生现在人在信州,星期天才会回来,大概十点就到家。我因为星期天店里也休息,就约那个时间去拜访他了。啊,这是他的住址。”
美纪代打开准备好的便条纸,放在桌上。江理子看向上面的文字。
港区西麻布一丁目××番地
Heights麻布二〇三号
段内敬士
“如果是西麻布,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江理子说道。
星期日晚上十点。她似乎可以了解美纪代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上那个男的家里。送完祝贺的手表之后,两人会到六本木的街上共度愉快夜晚。那个叫段内的男人肯定是个花花公子,而美纪代似乎对他颇为着迷。花花公子碰上欲求不满的熟女,两人欢度无限春宵,共享欢愉和陶醉的时光。江理子的脑海突然闪过两人四肢交缠的景象,她连忙把这个念头甩开。
(说不定主动提议星期天见面的是妈妈呢。)
我真无聊,干嘛想这些?自己不过是代妈妈把这支手表送去,帮她传话而已,应该不用五分钟就搞定了。
“还有,江理子,”美纪代说道,“你帮我想个适当的理由,解释我为什么不能去。譬如说,亲戚有人不幸去世啦,或是从乡下来的伯母突然生病住院等等……千万别说溜嘴,把干爹的名字说出来喔。”
“没问题,这种事我自有分寸。”
“福冈饭店的电话号码我也抄在这张纸上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当晚的情况哦。段内先生高兴吗、我临时爽约,他做何反应等等,总之,你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这么不放心地再三交代,让人难以想像美纪代是个纵横酒国的女英雄,却像是为了爱情失去理智、意乱情迷的女人。
不过,江理子只是不发一语地盯着桌上的便条纸。
“怎么了?江理子,你有没有在听啊?电话的事就拜托你喽。”
“我知道了。对了,妈妈,这位客人的名字是念作段内Kei-si?”
“是啊。”
“Kei-si……Kei-si……Kei-si-……Dan-nai……Kathy·Dan……”
嘴里喃喃自语的江理子猛然抬起头:“妈妈,你知道他几岁吗?”
“我没有当面问过他,不过,大概是二十八、九岁吧?”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玩过乐团吗?”
“这个嘛……你为什么这么问?莫非你认识段内先生?”
“我不认识他。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他的名字倒过来念就成了Kei-si·Dan-nai,如果刻意学外国人的念法,就是Kathy·Dan……”
“哎呀,这个念法也很不错,下次我跟段内先生建议一下好了。”
“……”
美纪代开玩笑地说,江理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只是一迳保持沉默,目光锁定在眼前的某一点。看到她一脸严肃的样子,美纪代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只好闭上嘴巴。
当时,闪过江理子脑海的是亡夫白河澄人曾对她说过的一番话,是有关米乐的事。
打从结婚起,她就从丈夫那里听到很多有关米乐的事。米乐曾经割腕,企图自杀,这些丈夫都曾向她坦白过。
——其实,米乐小学的时候,也是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她现在之所以变得那么别扭、性情古怪,甚至有点精神异常的倾向,全是因为迷上某个无聊乐团惹来的。那些人与其说是乐团,倒不如说是太保集团。
某家电视台的深夜节目会提供表演机会给类似这样的业余团体。那种表演低俗至极,根本称不上是音乐,不过是为了节省制作费的烂节目。几乎半裸的小鬼头死命地拨动电吉他,鬼吼鬼叫着没人听得懂的歌词,来观赏录影的女孩子们则披头散发,发疯似地大声尖叫。有时节目还会举办歌唱比赛,选出优胜的队伍。
米乐迷上的就是这样的乐团。我记得那个乐团的成员总共有四人,团长是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作词和编曲好像都是他在负责。也就是说,里面稍具音乐素养的只有他而已,其他三人根本是门外汉。他们好像是在俱乐部和酒吧学当酒保而认识的。后来我才知道,其中的两人是曾进过感化院的不良少年。
我在米乐自杀后,不顾那孩子的反对,硬押她上精神病院。米乐的性情阴晴不定,又常做出出轨的行为,我很担心,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可是,面对医生的质问,米乐依然三缄其口,什么问题都不愿回答。逼不得已,医生只好在米乐的静脉注射药剂,听说那是一种催眠疗法,藉由这种方法,可以稍加缓解患者的抗拒和沉默。
催眠之后,医生将结果转述给我听,当时我绝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米乐……那个孩子……被那个叫Kathy·Dan的给强暴了,她才国中三年级啊……
根据医生的说法,经过药物注射以后,患者所讲的话未必都是真的,有时也有患者会把妄想当作事实。不过,从米乐自杀前的迹象来看,我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事实。
好不容易踏入思春期的少女,竟然遭遇到如此的痛苦和恐惧。米乐的肉体和心灵被那个男的无情玩弄、蹂躏和伤害。可是,这个国家对这种禽兽不如的恶棍,却以区区未成年的单纯理由,透过简称少年法的少年事件处理法包庇他们,把他们保护得好好的。这个国家简直就是此种罪犯的天堂!
不可原谅。如果那家伙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杀了他!就算得赔上我这条老命也无所谓。Kathy·Dan,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江理子,米乐的秘密我从未跟别人提起,只对你坦白,今后我也不想再说给第三者听了。你身为米乐的母亲,肯定不轻松,但希望你能温柔地守护那孩子的将来。我只能拜托你了……
20
“怎么了?江理子!”忍受不了窒人的沉默,美纪代终于开口了。
“啊,对不起。我突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对了,妈妈,那位段内先生总是一个人到店里来吗?”
“是啊。”
“真奇怪,他不是在电视台工作吗?偶尔也该跟电视台的人或是年轻女艺人来才对。对男人而言,带着名人一起来,不是可以吹嘘一下自己的本事吗?”
“段内先生说他喜欢一个人喝酒。”
“是吗?我刚刚说过,他的名字让我觉得怪怪的。段内敬士倒过来念就是Kathy·Dan。老实说,我去世的丈夫白河有个女儿,叫做米乐……”
“啊,我知道,就是那个想尽办法把你赶出家门,性情古怪,动不动就乱吃飞醋的乖僻继女是吧?”
“那孩子的性格之所以扭曲,全是一个叫做Kathy的男人害的。”
“听说那男的是个音乐家?”
“不过是太保罢了。那个男的在外面也跟人家说自己是大企业老板的儿子,因为父母无法认同他对音乐的理念,所以才跷家,跟同好组了一支乐团。那票人专门找家境富裕的女孩下手,除了米乐之外,还有另外两、三人也惨遭毒手。他们把少女当作玩具蹂躏,之后就以此为要胁,要她们拿钱出来。”
“为什么不报警呢?”
“站在父母的立场,都不愿女儿的丑事张扬出去吧?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只能忍气吞声。而且,一开始是那些女孩主动接近他们的。只要那帮人说:‘我们不过是玩得有点过火。’就完全拿他们无可奈何。像这种罪是属于告诉乃论[注]的,除非是父母或当事人提出告诉,不然连警察也不能插手。就算你把他们送上法庭,对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未成年人,少年法对这些无赖可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些家伙就这样在社会上大摇大摆、横行无阻地出没在青春少女身边。法律是保护恶人的,真是讽刺。你说这世界还有天理吗?”
[注:系指此类犯罪非经由告诉人合法告诉,检察官不得提起公诉,法官不能判罪,例如通奸、相奸、伤害、过失伤害、诽谤、公然侮辱、毁损等都包含在内。]
江理子的话里满是切身之痛。
一边点头一边聆听的美纪代说道:“不过,江理子,这位段内先生没有问题啦。他父亲是企业家,又是电视台的老板,像他这种家世显赫的继承人跟那个Kathy什么的,绝对不一样……”
“妈妈,你认识他的父亲吗?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也就是说,这些全是从段内那里听来的喽?”
“当然啦。如果我们每一个客人都怀疑的话,生意就不用做了。不过,听了你的话之后,我也有点不放心。干脆我调查一下段内先生的工作还有私生活好了。”
“调查?你要找征信社吗?”
“别开玩笑了。”美纪代笑着摇头,“像我们这种经营特种行业的,认识很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这种人很好用,所以平常我们就会给他们钱,请喝免费的酒,跟他们打好关系。就连我们店里要请新的小姐,也会请他们事先去打探,那女孩之前在哪家店上班,有没有养小白脸,或是被包养等等,全都查得一清二楚。这一类人有特殊的联络管道,会互相交换情报,说穿了,他们就是社会底层的秘密侦探。”
“原来你有这么好用的人哪。为求保险,还是请他们调查一下好了。”
“等我回来后,会马上联络他们。不过,我想段内先生应该不至于让我操这份心……江理子,手表的事就拜托了。到时,你就用自己的眼睛亲自检视段内的人品好了。不过,你可不要对他一见钟情,不小心天雷勾动地火,就此看到床上去了。”
笑声还在屋里回荡,美纪代人已走出了房间。
江理子也轻快地在她背后喊着:“好好玩喔,我等你从九州带礼物回来!”
两人离开静冈乡下的小镇,同时来到东京,相知相惜了十五年之久,万万没想到这竟成了她们最后的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