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出肮脏的杂货店,都筑欣哉释然似地,深深地猛吸了一口气,望着我说:“怎么样?案子大致理清头绪丁吧!”
“嗯,这一下子就排除了两个多余的涉嫌者。但还是没有向真正的凶手逼近一步。”
山吹街大道上已经亮起了路灯,夜市的电石灯闪烁着青色的光。都筑欣哉一面吸着衔在嘴里的香烟,一面轻松地迈着悠闲的步子。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排除多余的涉嫌者,就是逼近真凶的具体一步!”
“你口中所说的‘真凶’,莫非是那个做用人的济子吧?”
“唉呀,瞧你说到哪里去了!”都筑轻轻一晃文明棍,“这个案于,怪就怪在牵扯了一些无事的人,乍看起来非常的复杂。例如今天的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小小地做了些手脚,就把案件弄得面目全非了。可你详细地一问他们,嘿,才知道案情的真相,其实跟他们丝毫也不沾边。”
“这倒也是诶。”我脑子里忽然产生饿一个疑问,“但是,你又是怎么知道,远山静江和毒药的那些个细节的呢?”
“这很容易。”都筑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细致地检查现场的玻璃酒杯,谁都会产生怀疑。我的想法是:这个案子中有两种凶器,一是毒药,另一个是短剑。白鸟芙蓉虽然不是死于中毒,但这毒药的剂量,是显然足以致人于死命的。这样,我就把毒药跟远山静江联系起来了。她深信自己杀死了白鸟芙蓉,而现场的证据虽不充分,却留有一种致命毒药的残迹。我疑心远山静江与此有关。但她下毒的方式,却是我始料未及的。请你记住,那是英国式的决斗!”
都筑说到此收住话头,显出一副阴沉的面色,目光凝视着一盏街灯。我自然揣度不透他在想着什么,但我心里又产生出一个疑问。
“刚才从杂货店出来时,你把山部偷偷地叫到了―旁,你当时对他说了些什么?”
“哈哈,你问这个?”都筑仿佛从梦惊醒似的,茫然失措地说,“那没什么,我想消除他们心理上的不安,于是就说了几句客套话,还托他替我去办一件小事,山部显然高兴地接受了。”
只是都筑没有说出委托山部去办什么事。
我们拐进一家中国餐馆,简单地进了一顿晚餐,立刻叫车直奔检察厅。看来,都筑事先巳经打电话,和这里的人约好了,当我们刚走进检察官办公室,我就看见筱山检察官正倒在办公桌上,伏案阅读着一大堆太件,等着我们到来。
都筑一见检察官就亲切地问道:“啊哈,有结果吗?”
筱山检察官一脸苦相,紧绷着脸说:“哦,你来了,我也是刚才回到这儿呢。”
“哦?知道男方是谁了?”
“知道了,开始汪不肯开口。我把你说的那个里拉咖啡馆的女招待叫出来对质,他这才全部招认了。”
听两个人的口气,似乎谈的是提审女佣济子的结果。看来,都筑祀我探案的收获,竟然都报告给了筱山检察官,并请他进一步査明济子在案发当天晚上的活动。
“那么,男方是……济子在里拉咖啡馆秘密约会的男人是谁?”
筱山检察官皱着眉头说道:“这个人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他就是现阶段重大嫌疑犯——远山静江的父亲远山梧郎!”
“嗬!……”都筑沉思片刻说,“那么,济子为什么盗用白鸟芙蓉的名义,要把远山梧郎叫到咖啡馆呢?”
“说穿了,就是敲诈!……远山梧郎在二十年前,以‘白鸟芙蓉’这个笔名,写了一本诗集——现在的白鸟芙蓉,当时还用着本名——木泽美智子,她和远山梧郎同居过一段时间。但不久之后,她就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远山梧郎此后很担心这件事情被张扬出去。当然,这也不无道理,如今,他可是个著名的道学家,而女方却是声名狼藉。
“可那女人后来不单是极尽放荡之能事,还因手头拮据,而去屡屡勒索旧情人远山梧郎。他把远山昔日的笔名,用作自己的艺名,借以要挟对方,也算是一种敲诈吧。不料,这桩秘密被女佣济子察觉了。她瞒着白鸟芙蓉,想伺机向远山梧郎勒索,哪怕能弄到一点点钱也行。她知道盗用白鸟芙蓉的名义,一定能把远山梧郎引出来。就在那天晚上,济子就把远山梧郎、木泽美智子和他们的女儿的合影卖给远山梧郎,得到了很大一笔钱。”
“你说什么?他们俩有个女儿?”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禁脱口问道。
都筑欣哉似乎对我的随便插嘴很不满意,高声制止我说:“当然有!她就是远山静江。”接着,他沉下面孔,压低声音告诉我说,“尽量别张扬出去!”
“可这是办不到的,可能明天就要传讯远山梧郎了。”
“哦?为什么?”
“就是为了济子的几句话,她说远山梧郎可能是凶手。他的根据是:白鸟芙蓉还有许多文件,能够证明他们过去的关系,那张照片只是其中的一件。济子知道那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那天晚上,她就向远山梧郎透露了秘密。她回去以后,看见白鸟芙蓉被杀,再到藏文件的地方一看,文件当然没有了。知道那地方的人,除了白鸟芙蓉和她自己以外,当然就只有远山梧郎了。她推测:远山捂郎离开里拉咖啡馆以后,一定是赶在她前面潜入公馆下了手。”
“的确有这种可能,值得考虑。但我希望,事实并不是这样。”
都筑的话音刚落下,检察官桌上的电话机,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铃声。筱山检察官拿起电话简问了一声,立刻抟身对都筑说:“找你的!”
都筑欣哉好象正在等着这个电话似的,一把拿过听简,贴在耳朵边听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兴奋的表情。
“你们快戴上帽子,过一会儿,我就比你们知道凶手的姓名!”
我们三人走出了检察局,立刻乘上筱山检察官叫来的汽车。筱山检察官和我对都筑这次突然行动摸不着头脑,只是盲从而已。都筑却一反常态,流露出平日少有的激动情绪,不住口地说这说那。他一上车,就吩咐开往早稻田,速度要快。当然,我也猜测得出,在早稻田,一定有件大事等着我们。
“你说要让我们知道凶手的姓名,刚才的电话,究竞是何人打来的?”
筱山检察官见都筑总不开口,到底沉不住气了。
“等等吧。眼见为实,到那个时候再说吧。不过我能保证,刚才的报告错不了。它和我的想象正相吻合。”
都筑欣哉此后再也不肯透露什么了。我从来没有感到汽车的速度,竟然是这么有限的,我们要前往的目的,地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呢?说不定,那歹毒的凶手,正等着我们落入他的魔掌吧?……
但事实却很简单……
我们在早稻田尽头下了车,马上拐进了一条小巷,都筑时时停步,向过路行人不断地打听着什么。
经过大约五分钟的打听寻找,都筑欣哉终于找到了目的地。我们没有料到:那里竞然是一家小洒店。都筑在门前又看了一遍招牌,朝我们一霎眼,呼啦一声掀开门帘。
“啊哈,您来丁!”
顺着声音望去,我见到一个意外的人物。那不是和我们分手不久的山部时彦吗?他一认出了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从内堂隔板后面探出自己的脑袋来。都筑向我们丢个眼色,迅步走进内堂。幸好时间还早,此时,店堂里面空无一人,也就没人对我们这三名怪客投来猜疑的目光。
我们刚到山部时彦身边,他立刻用手指着深色帽挂上的一顶黑帽子。都筑也不发话,连忙把它取在手里,匆忙査看了里面的汗革。他脸上马上堆起满意的微笑,对筱山检察官说道:“这就是凶手的帽子。请看,汗革上面刺有凶手的缩写姓名!”
筱山检察官半信半疑地接过糈子,把帽子里面穿刺的缩写宇母念出来:K·K。
“这就是凶手的帽子?怎么会落到了这家店里来的?”
“这个不用问我,还是找店主聊聊吧。”
店老板已经着出,这件案子和他的干系不小,紧张得脸色发青,早在一旁干吞着唾浓,等候讯问。都筑欣哉转身向他:“喂!喂!……这顶帽子是怎样落到你的店里来的,老实说出来吧。”
“是!是!是!……”店老板搓着双手,朝山部翘了翘下颚,“刚才我正要和这位先生细谈呢:前天深夜,哦,大概是1点半的时候吧,小店正要打烊,一个约摸25岁的年轻人闯进来,就这么站着连喝了好几杯威士忌,喝完他当即就走了。后来我发现他忘了戴走这顶帽子,待追出去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我还一直在等他来取帽子呢。”
一问那年轻顾客的长相,断定是服部清二,白鸟芙蓉正是在前天夜里被杀,服部淸二半夜1点多钟离开芙蓉公馆,和那位顾客进店的时间正相吻合。
“有劳了!”都筑欣哉谢过了老板,转向检察官说,“怎么样?现在掌握了这顶糈子的来历了吧?这也说明:服部清二根本就没有把它丢在‘芙蓉公馆’的会客室里。轻部谦吉先生在楼梯脚看见的帽子,本来就不是警察从会客室里找到的那一顶。但两顶帽子实在很相象,服部清二神志不淸的时候,杷这顶帽子戴在了头上,以为是自已的帽子;后来,他又把它留在这里,忘记了戴回家,这无意中起到了掩护凶手的作用。”
“可是,可是,这K·K所代表的……”
检察官话还没说完,外面走进来一位顾客,招呼了声老扳,就在听到这声音的一刹那,我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接着只听得客人点丁几色酒菜,又说出下面这些话来:
“哦,老板!前天晚上大约1点半钟的时候,我有个年轻的朋友,在这附近一家酒店里,不小心弄丢了一顶帽子,不知道是不是你这家店子?”
老板闻言色变:“嘿!这件事情刚才一一”
“什么?刚才?刚才怎么了?……”
客人声调骤变,好像非常惶恐,马上直身而起。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世界上最最可怕的事情。
他的眼前突然站着都筑欣哉,后面则是筱山检察官和我。都筑手里拿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
“轻部先生,没想到,在这里有幸见到你。你也是来找这顶帽子的吗?”
轻部谦吉好像突然吞下了一根棍子,直挺挺地僵立不动。突然间,他就像一只小燕子一般,轻灵地转身奔出店门,连筱山检察官伸手拦截也来不及。不知是不是凑巧,都筑当时所站的位置,使检察官不可能作出敏捷的反应。
轻部谦吉已经自杀了,事到如今,我不愿意在赘述此案令人作呕的肮脏背景,只要简略地披露两个事实,就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了:
第一,10多年前,和远出梧郎两居的木泽美智子,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他就是轻部谦吉。
第二,轻部谦吉原计划最近要和他顶头上司的女儿结婚了。
一些读者可能还有疑问。将近20年前的男女琐事,何至于如今还要耿联于怀呢?为了解释这个疑问,我不得不披露另一个秘密。
轻部谦吉临死之前,给都筑欣哉寄去了一対自白书,附带着一份旧信,用来解释他的犯罪动机。那封旧信上,明确记载了一个令人十分遗憾的事实:白鸟芙蓉所生的女儿远山静江,其实并非是远山梧郎的女儿。她的生父就是轻部谦吉。凶手在写给都筑的信中说道:
案发当夜,我想收回这封信,于是便找白鸟芙蓉密商。我和过去的木泽美智子还没有谈妥当,协商就被打断了。当时,我就隐藏在邻室的门帘后面,听着两个女人的争吵,心里是什么滋味啊!一个是旧情人,另一个则是我和她所生的亲生女儿!她们眼下竟为同一个青年争风吃醋!我羞愤交加,只恨无地自容。可我竟还没有勇气冲出去,制止那场愚蠢的决斗!
想到这里,我就悔恨难当。我还卑怯地杀害了白鸟芙蓉!对,是我杀了她。静江离去以后,我悄悄地溜进梳妆室,以为白鸟芙蓉已经中毒身亡,于是我就不慌不忙地屋子屋搜査,寻找这封旧信。怎枓白鸟芙蓉竟然突然恢复了知觉,朝我猛地扑了过来。大概是毒药量不够的缘故吧,白鸟芙蓉没有真死。我吓坏了,又害怕又吃惊,顾不上细看手里摸到的是什么东西,不问青红皂白,朝她当胸便捅了过去。
但我毕竟还是取走了这封信。可惜最后忘了戴走帽子,到家后才意识到这件事。
丢了帽子,是我最大的恐惧,帽子上有我的缩写姓名。我甘愿冒任何风险,去把它取回来。回家后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就坐立不安,一下狠心,戴上另一顶鸭舌帽,匆匆赶回现场,不料在大门外,竟撞上了巡警新井先生。
后来的经过,你们都知道了。服部清二把我和新井反锁在梳妆室里,其实正中我的下怀。当着新井巡警的面,我没办法隐藏帽子,借此机会却正好下手。我冒险从楼上跳窗而下,不料老天罚我,只有一步之差,帽子竟已经被服部清二因为错认而戴走了。
帽子的事,害得我惶惶不可终日。我对检察官们做了伪证,可警方一旦找到服部清二戴走的帽子,我岂不是要大祸临头了!然而事出意外,服部清二那天晚上竟然没有把帽子戴回寓所,又据说多半是喝醉了。我推测,他从芙蓉公馆出来以后,路上一定进过一家酒店。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早就对我产生了疑心,故意向我透露风声,是为了引我上钩。这也可以说是我运数该尽了吧。
结案很久以后,有一次我偶然向都筑欣哉提出了一个问题:“难道,你一开始就想到了那家小酒店吗?”
“哪里!我也是根据轻部谦吉在坦白书上写的那条线索,推测服部淸二在回到寓所之前,应该到哪个店子喝过酒,要找出那家酒店,倒也容易。从芙蓉公馆出来,顺路找去,先是在早稻田一带。―点过后到两点之间,那里开着的店子并不多,我向山部时彥交恃了情况,叫他去找。好险哪!仅仅早到一步面已。”
“可是,你当时的做法,实在有些不大对头吧?只要你想抓轻部谦吉,他可就逃脱不了了。可是,你却故意妨碍筱山检察官!”
都筑猛然抬头看着我,压低声音说:“轻部谦吉同坂本义臣的女儿订了婚。我也认识坂本家的寿寿子小姐,所以,我尽可能地要给轻部谦吉留一条自裁之路。”
都筑说罢,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和都筑欣哉对视着,他从我的眼睛里,找到丁无声的保证:
“放心吧,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