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开车经过米格尔街肯定只会说:“贫民窟!”因为他看不见别的。但是我们这些生活在这儿的人却把它看作一个大千世界,每个人都与众不同:曼曼是个疯子,乔治是个笨蛋,比佛是个懦夫,哈特是个冒险家,波普是个哲学家,而摩根则是我们的小丑。
至少那时我们是这么看他的。但过了若干年再回过头去看,我觉得他本应得到更多的尊敬。这当然是他自己的不是。他总爱故意出丑,没人笑他,他就不舒服,他整天都在琢磨一些新招,希望博我们一笑。他是那么一种人:他一旦发明了比方说把一根火柴放进嘴里然后又用香烟把它点着的玩笑,一旦他做了一次,就会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地做下去。
哈特总说:“真无聊透了,明明我们都知道那家伙根本就没有那么开心,他还老想显得自己多有趣。”
我觉得有时摩根也知道他的玩笑不怎么成功,他会因此特别沮丧,我们就觉得挺对不起他。
摩根是我这辈子碰到的第一个艺术家。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追求美,即使扮演小丑时也不例外。摩根会做花炮。他特别喜欢花炮,谈起花炮来总是一套一套的,什么“太空舞”、“生命之舞”。不过这都是米格尔街上的人闻所未闻的话题。摩根看出这一点之后,就越发爱用更大的词来寻我们开心。这篇文章的标题就是我从摩根那儿学来的大词。
但是在特立尼达很少有人使用摩根的花炮。每逢岛上重大的节日——赛马节、狂欢节、哥伦布发现美洲纪念日和印度人抵达日周年纪念,其他人用朗姆酒以及音乐与漂亮女人在海边狂欢时,摩根总是气得发疯。
摩根常去大草原公园观察对手们做的花炮,听到那些花炮在天空噼啪作响引得人群一片欢呼时,他就会怒气冲冲地跑回家把自己的孩子们都揍一通。他有十个孩子。他妻子太高大了,他揍不了。
每逢这时哈特总要说:“我们最好快把消防队请来。”
因为过不了两三个小时,摩根就会在后院里傻乎乎地走来走去,然后拼命放花炮,这个时候我们总会听到他妻子在一旁喊:“摩根,别干蠢事了。你有十个孩子,还有老婆,你现在可不能死啊!”
摩根就会像头公牛一样咆哮起来,照着马口铁栅栏就是一阵猛打。
他嚷道:“所有人都想打败我。所有人。”
哈特说:“听着,这才是摩根的心里话呢。”
摩根经常这样发作,搞得大家都很怕他。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产生一个念头,就是巴库要来打他。巴库是我叔叔,他是个机械天才。每到晚上十一点左右,这念头就好像要在摩根的脑袋里炸开似的。
他会踢打着栅栏大喊:“巴库,你这个大肚皮饭桶,狗娘养的,有种出来打一架。”
巴库却只是趴在床上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读着《罗摩衍那》。
巴库身材魁梧。摩根长得瘦小,他的手和手腕是米格尔街上最小、最细的。
巴库太太会说:“摩根,你为什么就不能闭上嘴去睡觉?”
摩根太太回答道:“嘿,你这个小脚女人!听着,你最好别来管我男人。你怎么不管好你家那口子?”
巴库太太说:“你嘴巴放干净点。要不别怪我过去抽你两巴掌,听见没有?”
巴库太太身高四英尺,宽三英尺,厚度也有三英尺。摩根太太身高六英尺出头,块头像个举重的。
摩根太太说:“你干吗不让你那个大肚皮老公去多修些汽车,别再哼呀唱的念那些该死的东西?”
这时,摩根就会跑到人行道上,装腔作势地哈哈笑着对我们说:“听听呀,听听这些娘们儿!”他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酒瓶喝几口朗姆酒,又说:“快来看呀!你们听过那首小调吗?
他们越是对我使坏,
我在特立尼达就越是活得自在。
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明年这个时候,我要让英国国王和美国国王付我几百万给他们做花炮,谁都没见过的最漂亮的花炮。”
哈特或其他什么人就会问:“你要为他们做花炮?”
摩根说:“做什么?做个屁。明年这个时候,我要让英国国王和美国国王付我几百万给他们做花炮,谁都没见过的最漂亮的花炮。”
这时,巴库太太会在院子后面说:“他有大肚皮。你那口子有什么?我可说不准明年这个时候他能有什么。”
第二天早上摩根又像往常一样清醒了,开始谈起了他的试验。
这个摩根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像鸟。这倒不仅仅因为他瘦得像根火柴棍,而是因为他的脖子很长,能像鸟脖子那样灵活转动。他的眼睛很亮,而且永远转个不停。他说话时头总是一点一点的,好像不是在吐字说话,而是在啄谷粒。他走起路来又轻又快,而且不住地回头望,生怕有人在追他似的。
哈特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吗?都是他老婆害的。他太怕她了。西班牙女人性子可火暴了。”
博伊说:“你是说,他是因为这个才想做花炮的?”
哈特说:“人是很滑稽的。你永远不能了解他们。”
摩根甚至拿自己的样子开玩笑,见到有人看他,他就又伸胳膊又蹬腿。
摩根还爱拿他妻子和十个孩子开玩笑。“真是奇迹,”他说,“我这样的男人居然会有十个孩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爱德华说:“你怎么就肯定他们是你的孩子呢?”
摩根笑道:“我也在怀疑呢。”
哈特不喜欢摩根。他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身上就是有些东西让我受不了。我总觉得他做事太过火,总觉得这家伙没有一句真话。我怀疑他甚至对自己也在撒谎。”
我想当时我们没有人理解哈特这番话的意思。摩根变得更加讨人厌了,我们见到他很难笑得出来,而笑声却是他需要的。
摩根的花炮试验还在继续,偶尔我们也能从他家听到一两声爆炸,看到升腾起的彩色火焰。这是我们街上一项经久不衰的娱乐。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摩根发现没人愿买他的花炮,于是拿它们开起了玩笑。他不满足于家里有爆炸声时街上传出的笑声。
哈特说:“一个人开始嘲笑自己一直在奋斗的东西,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哈特断定摩根就是个傻子。
我猜是哈特的缘故,我们都决定不再嘲笑摩根了。
哈特说:“他早晚会停止那套装疯卖傻的把戏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
摩根疯得越发厉害了,一个星期里两三次要找巴库打架。打孩子也比以前更频繁了。
为了让我们发笑,他使出了最后一招。
这事我是从摩根的四儿子克里斯那儿听说的。我们当时在米格尔街拐角处的那家咖啡馆里。
克里斯说:“你知道,和你讲话是犯罪。”
我说:“那就别和我说话了。又是因为那个老家伙吗?”
克里斯点点头,拿出一张纸,上面的标题是“罪与罚”。
他得意地说:“看到了吧!”
是一个很长的单子,开头是这样的:
要是打架 1)在家 五鞭
2)在街上 七鞭
3)在学校八鞭
克里斯看着我,面带愁容地说:“这很滑稽是不是?居然拿打人开起玩笑来了。”
我附和了一声,然后问道:“但是你刚才说和我讲话是犯罪,这上面怎么没有写?”
克里斯指给我看:
和街上的小痞子讲话 四鞭
和街上的小痞子鬼混 八鞭
我说:“你爸自己不介意和我们说话,怎么换成你们就错了?”
克里斯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星期天你来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能看出克里斯非常高兴。
星期天我们去了六个人。摩根迎接了我们,把我们领进了他的客厅,然后就走了。那儿有许多椅子和凳子,好像要开音乐会似的。摩根的大儿子站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前。
突然这家伙说了一声:“起立!”
我们都站了起来,摩根出现了,朝大家微笑。
我问哈特:“他为什么要笑呢?”
哈特说:“法官走进法庭时都要这么笑。”
摩根的大儿子喊道:“安德鲁·摩根!”
安德鲁·摩根走过来站在父亲面前。
老大高声宣读道:“安德鲁·摩根,你被指控犯有用石头砸多萝西小姐家院子里的罗望果树的罪行;你被指控犯有为买弹珠而从别人身上拽走三颗纽扣的罪行;你被指控犯有殴打多萝西·摩根的罪行;你还被指控犯有偷窃两块香糕和三块蛋糕的罪行。你认罪吗?”
安德鲁说:“认罪。”
摩根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两笔,然后抬起头来。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安德鲁说:“我很抱歉,先生。”
摩根说:“我们得依法办事。罚十二鞭。”
就这样,摩根对他的孩子逐一进行了审判,就连老大也不例外。
接着摩根站起身来说:“上述宣判将在今天下午执行。”
他冲着大家一微笑,然后离开了房间。
这个玩笑非但没有奏效,而且适得其反。
哈特说:“哪有拿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开这种玩笑的,还要让整条街的人来看热闹。没有这么干的,没有。”
我觉得这玩笑确实有点过火,让人惧怕。
那天晚上摩根走在人行道上时满脸笑容,可他并没有得到期待的笑声。没有人跑过去拍他的后背说:“摩根这家伙真疯了。你们听说他这些天是怎么打孩子的吗……”没人说这样的话,没一个人和他说一句话。
这对他显然是个打击。
那天晚上摩根喝得烂醉,到处找人打架。他甚至还和我过不去。
摩根太太把前门锁上了,摩根只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就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对着栅栏又是吼又是撞。他反复念叨:“你们这帮人认为我不是条汉子吗?告诉你们,我爸生了八个孩子。我是他儿子,我生了十个。你们全加在一起也不及我一个。”
哈特说:“他很快就会哭一阵,然后去睡觉。”
可是那天晚上我却很长时间难以入睡,我一直在想摩根的事,觉得他挺可怜的,因为他肯定被一个小恶魔附身了。我认为这正是他出毛病的根源。我想象有一个红头发、龇牙咧嘴的小鬼正在他肚子里用叉子戳他。
摩根太太带着孩子们到乡下去了。
摩根也不到人行道上找我们玩了。他在忙着搞试验。一连串的小爆炸和烟雾又出现了。
除此之外,米格尔街头一片宁静。
摩根很少露脸了,我猜不出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接下来那个周日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家都被迫早早上床睡觉。街面上很潮湿,闪着水光,十一点时外面寂静无声,只有雨滴打在波纹铁皮屋顶上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响声。
一声短促的尖叫划破了整条街的宁静,把我们都吵醒了。
我听见了一阵开窗的声音,还听见大家说:“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是摩根。是摩根。摩根出事了。”
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我已经冲到了街上,来到摩根家门口。我睡觉从来不换睡衣。我不属于那个阶层。
我在摩根家漆黑一团的院子里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匆匆地从屋里跑向后院大门。那扇门的外面有条下水道,由米格尔街一直通到阿方索街。
雨渐渐小了,没过多久我身边就站满了人。
一切都显得有点神秘——那叫声,那个消失的女人,以及那座黑洞洞的房子。
接着我们听见摩根太太的叫嚷:“特雷莎·布莱克,特雷莎·布莱克!你和我的男人在干什么?”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
巴库太太就站在我的身边。“我早就知道这个特雷莎了,只不过没说罢了。”
巴库说:“你什么都知道,就像你妈。”
房间里一盏灯亮了。
接着灯又灭了。
我们听见摩根太太说道:“你干吗怕开灯?你不是男人吗?把灯打开,让大家都来看看你这个大男人。”
灯打开了,接着又灭了。
我们听见摩根的声音,但太低了,分辨不清在说些什么。
摩根太太说:“好啊,英雄。”灯又打开了。
我们听见摩根又在咕哝。
摩根太太说:“不行,英雄!”
灯灭了,然后又亮了。
摩根太太说:“把灯打开。来呀,让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看你这个大英雄吧!来呀,让大家都来看看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吧!你不是孬种,你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男人。你不但和我生了十个孩子,你还要和别人再生几个。”
我们听到摩根苦苦哀求的声音。
摩根太太说:“你在怕什么呀?你不是总爱逗人笑吗?你不是个小丑吗?来呀,让大家都来见识见识你这个小丑,你这个大男人吧!让大家都来瞧瞧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吧!”
这时摩根哭号着,想要说些什么。
摩根太太说:“你要是再把灯关了,我就像掰火柴棍一样掰断你那根细小的尾巴,你听好了。”
接着前门被用力打开了,我们看见了一切。
摩根太太正拦腰抱着摩根。他几乎一丝不挂,身子瘦骨嶙峋,就像个长着一张老头面孔的孩子。他没在看我们,而是看着摩根太太的脸。他在她怀里拼命挣扎,想挣脱出去。但摩根太太是个强壮的女人。
摩根太太也没有看我们,而是看着她怀里的男人。
她说道:“这就是我的那个大男人吗?这就是我嫁的男人,我伺候了一辈子的男人吗?”接着她大笑起来,声音沙哑又难听。
她看了我们一会儿,接着说:“好了,你们笑吧。他不会在乎的。他不就是希望人笑话他。”
一个瘦男人被一个壮女人如此轻而易举地提在半空,这场面确实很滑稽,我们也确实笑了。开始只是暗暗发笑,接着爆发为捧腹大笑了。
摩根到米格尔街后,还是第一次真正被大家笑呢。
可这彻底击垮了他。
第二天,我们都等在人行道上,准备用笑声迎接他出来。但一整天我们都没有看到他。
哈特说:“小时候,我妈常对我说,‘孩子,你笑了一整天了,你晚上保准会哭的。’”
那天夜里我又被吵醒了,是被叫声和警报声吵醒的。
我朝窗外望去,只见外面天是红的,还有红烟滚滚。
摩根家失火了。
好一场大火!报社的摄影记者纷纷爬进隔壁人家抓拍,引得好多人围观他们,而不去看大火。第二天晨报上刊登了一幅第一流的照片,照片右上角的人群里还有我的身影。
那天晚上的火真叫大啊!这是西班牙港自一九三三年国库被烧毁以后最漂亮的一场火,当时还有一首小调唱道:
那辉煌灿烂、美丽壮观的场面,
正是国库被毁的情景。
这场火之所以如此美丽,是因为摩根的花炮全被燃响了。就是在这场大火中,人们才第一次领略了摩根花炮的魅力。以前常嘲笑摩根的人现在都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我后来去了许多国家,但再没见过什么花炮秀能胜过那天晚上摩根家的那场。
只是摩根再也不做花炮了。
哈特说:“小时候,我母亲常对我说,‘男人想要什么,真的很想要什么时,他就会拼命去争取,可一旦得到了,就不喜欢它了。’”
摩根的两个志向都实现了。人们笑话了他,现在仍在笑话他。他制造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花炮。不过正像哈特所说的,当一个男人得到了他渴望已久的东西,也就不再喜欢它了。
我们预料得没错,这事果真闹上了法庭。摩根被指控犯有纵火罪。记者纷纷拿摩根大开玩笑,当然是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我记得有一个标题是:花炮师被指控为纵火狂。
但令我高兴的是摩根没有被判刑。
有人说摩根后来去了委内瑞拉。也有人说他疯了。还有人说他在哥伦比亚做了赛马场的职业骑师。总之众说纷纭。不过米格尔街的人总爱编造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