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比佛长得真大、真黑,米格尔街上人人都怕他。倒不是他的大个头黑皮肤让人害怕,周围比他更黑更大个的人也不是没有。大家怕他是因为他很少说话,总是绷着个脸,阴沉沉的。他看上去很危险,和那些从来不叫却总是斜眼盯着你的狗一样可怕。
哈特常说:“他不和我们说话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他不说话是因为他没话可说,就这么回事。”
可是到了赛马场和板球场上,你又能听到哈特这么对别人说:“我和比佛吗?我们可是知心朋友,伙计,要知道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
在学校,我也常对别人说:“比佛就住在我家那条街上。你听着,我和他可好可好了,要是你们当中有哪个敢碰我,我就去告诉比佛。”
其实,当时我连一个字都没跟比佛说过。
我们米格尔街上的人说起他都很得意,因为他在西班牙港多少算个人物,名气挺大。有一回比佛朝特立尼达广播大楼扔了块石头,打碎了一扇窗户。这种事也只有比佛敢做。后来法官问他这么做的动机时,他竟说:“为了叫醒他们。”
一位好心人为他交了罚款。
有一阵子,他找了份开公共汽车的差事。一次把车子开到城外五英里远的卡来纳吉后,他叫所有乘客下车洗澡,自己站在一旁看笑话。
之后他又找了份邮递员的差使,老是投错信。有一回,有人在码头附近发现他拿着半包邮件,在帕里亚湾里泡他的那双大脚。
他还说:“伙计,你说得倒轻巧,你去跑东跑西地送信看看,这活累着呢。”
特立尼达的人都觉得比佛很滑稽,而我们这些熟悉他的人却不这么想。
“钢铁帮”的名声就是被比佛这样的人搞臭的。比佛总想挑起和其他帮派的群架,可块头大样子凶的他,自己从来不参与打架。那么一来每次他蹲监狱都不超过三个月。
哈特最怕比佛了,他常说:“怎么比佛就不死在监狱呢?”
你可能会以为,到了狂欢节,比佛在街上敲着盘子、跳着舞时至少会笑一笑,脸色会好看些。那么你想错了。越是这种时候,他的脸绷得越紧,脸色越难看。他敲盘子时的那股认真劲儿让你觉得他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一天,我们一大帮人,包括哈特、爱德华、埃多斯、博伊、埃罗尔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我们坐成一行,边看边说笑,十分开心。
突然,后面有人轻声说道:“住嘴!”
我们回头一看,是比佛。
他慢慢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把刀,打开后插在我的椅背上。
他看着银幕,用友好但令人害怕的语气说:“说吧!”
直到电影结束我们都没吭一声。
事后哈特说:“只有警察的儿子才敢这么做。只有警察的儿子,还有神父的儿子。”
博伊说:“你是说,比佛是神父的儿子?”
哈特说:“你真笨,神父怎么会有孩子。”
我们从哈特那里听了不少关于比佛父亲的事情,感觉他和比佛一样可怕。有时候,我和博伊、埃罗尔谈到挨打的经历时,博伊总说:“我们挨的打算什么,比佛被他爸爸打起来那才叫惨呢。他长这么大就是被打出来的。那天我在大草原碰到一个贝尔蒙特来的小男孩,他对我说挨打确实能帮助长高呢。”
埃罗尔说:“你真他妈的笨,伙计。这种蠢话你怎么都信!”
有一次哈特说:“比佛的爸爸是个警察,他每天都要揍比佛,就像给他吃药一样,每天三顿,饭后必揍。知道比佛怎么说吗?他常说,‘等我长大后有了孩子,我也揍他们,往死里揍。’”
其实我母亲打我时我也常有这种想法,只是觉得难为情,没有说出来。
我问哈特:“比佛的妈妈呢?也经常打他吗?”
哈特说:“哦,天哪!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嘛!比佛没有妈妈。他爸爸没结过婚,谢天谢地。”
有一阵西班牙港满城都是美国人,特别热闹。孩子们不久就发觉这些美国人既随和又慷慨。哈特开始做起了小生意。他让我们五个小孩到处去讨口香糖和巧克力。我们每给他一包口香糖,他就给我们一分钱。最多的时候我一天能挣十二分。后来有个男孩告诉我,哈特拿着我们给他的口香糖转手卖给别人,每包要六分钱。可我不相信。
一天下午,我站在家门口的人行道上,看见一个美国兵从街那头走来。当时大约两点钟,天很热,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我突然奔上去问:“大兵,有口香糖吗?”那美国兵吓了一大跳。
他咕哝了一句,好像是骂我“小叫花子”。我想他要扇我个耳光了。他长得不算高大,可我还是怕他。我猜他喝醉了。
他朝我龇牙咧嘴。
突然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喂,别碰那小家伙,听见没有。”
原来是比佛。
就这么一句话,那个美国佬一下子服软了,扭头就走,还竭力装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比佛连看都没看我。
打那以后我再没问过:“大兵,有口香糖吗?”
这件事非但没使我喜欢上比佛,我想我反而更怕他了。
后来我把那桩美国佬与比佛的事情告诉了哈特。
哈特说:“美国人不是个个都那样。你总不能因为这就放弃每天挣十二分的机会吧!”
不过我还是决定不去乞讨了。
我说:“要不是比佛来得及时,那家伙准会杀了我。”
哈特说:“你知道,好在比佛的爸爸在比佛长大前就死了。”
我问:“他爸爸怎么了?”
哈特说:“你没听说过?这事可轰动呢。一九三七年,有一帮黑人在油田闹事,把他打死了。比佛的爸爸就像比佛现在这样,总爱充英雄。”
我说:“哈特,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比佛呢?”
哈特说:“我倒说不上不喜欢他。”
我说:“那你为什么这么怕他呢?”
哈特说:“你不也很怕他吗?”
我点了点头。“但我总觉得你对他做了什么事,所以你很担心。”
哈特说:“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闹着玩罢了。以前我们这帮小兄弟还经常教训比佛呢。他小时候长得瘦极了,我们总追着他到处跑,真是相当好玩。他根本就跑不动。”
我挺同情比佛的。
我说:“这有什么好玩的?”
哈特说:“你往下听就是了。你猜后来怎么着?比佛成了我们当中跑得最快的人。学校运动会上他跑一百码的成绩是十秒四。他们是这么说的,不过你也知道特立尼达人都不善于计时。不管怎样,打那以后我们都很想和他交朋友,可他根本不理我们。”
我不明白比佛为什么不揍哈特和那帮小时候欺负过他的人。
但我还是不喜欢比佛。
比佛做过一阵子木匠,其实只是做了两三个硕大无比的衣柜,又粗糙又难看,可居然都卖了出去。后来他又成了泥瓦匠。特立尼达的手艺人中没有一个叫得响的,没有一个是行家。
有一天他来我们院子里干活。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我没有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和我说什么。我注意到他把脚当泥刀使,还咕哝说:“这活儿真累,老是得弯着腰。”
他做那活儿很在行,那大脚干什么都够用。
下午四点左右,他总算干完了活儿,这才和我聊了几句。
他说:“小家伙,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太热了,想凉快凉快。”
我并不想去,但又觉得不去不行。
我们一起走到码头附近的海堤,在那儿观海。不久天就黑了,码头上灯光闪烁,世界显得很大,很黑,也很宁静。我们站在那里,都不作声。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猛地传来一声尖叫,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这突如其来的奇怪叫声差点没把我吓死。
原来是只狗,身上是黑白花纹,耷拉着两扇大耳朵。它身上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不停地朝我们摇着尾巴示好。
我说:“过来,小家伙。”那狗抖了一下身子,将水溅到了我的身上,然后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又叫又踢。
我一直没有注意比佛,等抬头找他时,发现他已跑出了二十码远。
我喊了一声:“没事的,比佛。”
不过在听到我叫他之前,他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高声喊道:“噢,天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的脚被一个大瓶子划破了!”
我和狗朝他跑了过去。
等那狗跑到他身边时,他好像忘了脚上还流着血。他抱住那只湿淋淋的狗,抚摸着它,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的脚伤得很厉害。第二天我见它缠上了绷带。我们院子里的活儿他也不能来完成了。
从那以后,我觉得我比米格尔街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比佛了,我总担心自己是不是了解得太多了。我觉得自己就像黑帮片中的一个小喽啰,因为知情太多最终遭杀身之祸。
从那以后我总是能感觉到比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觉得他担心我会说出去。
然而,尽管我随时都要脱口爆出比佛的秘密,我对谁也没说过。我很想让他放心,可总是没有机会讲。
他在街上一天,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宁。我能做的就是阻止自己对哈特说:“我不怕比佛,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有一次,我和埃罗尔、博伊坐在人行道上谈论战事。
埃罗尔说:“如果他们选安东尼·艾登大人当首相,我们就能打败德国人,狠狠地教训他们一下。”
博伊说:“艾登大人有这么大能耐吗?”
埃罗尔只是哈了一声,很不屑的样子。
我说:“是的,我一直认为只要选安东尼·艾登大人当首相,战争就能很快结束。”
博伊说:“你们这帮人太不了解德国人了。德国人强着呢。有一个小兄弟告诉我,德国人可是用牙齿就能咬断铁钉。”
埃罗尔说:“但现在有美国人站在我们这边。”
博伊说:“可他们没有德国人那么强大。所有德国人都像比佛一样又高又壮,你们知道,他们比比佛还勇敢。”
埃罗尔说:“嘘!瞧,他来了。”
比佛离我们很近。我觉得他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博伊说:“你为什么嘘我?我又没说什么坏话,我不过说了一句德国人像比佛一样勇敢而已嘛。”
我瞥了一眼比佛,只见他眼里闪过一丝乞求的神色。我移开了目光。
比佛走远后,埃罗尔说:“伙计,你和比佛之间好像有点儿什么。”
一天下午,哈特在读晨报,突然对我们喊道:“伙计们,瞧我在这儿读到了什么?”
我们问:“又出了什么事?”
哈特说:“是比佛。”
博伊说:“什么?是不是又把他投进了监狱?”
哈特说:“比佛学打拳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学打拳,但我不愿说。
哈特说:“他非被打趴下不可。他要是以为拳击就像摔跤一样,那他会发现他大错特错了。”
很多家报纸对这件事作了大肆渲染,最有趣的标题是“小丑成了拳击手”。
以后再看到比佛,我觉得我能正眼盯着他看了。
现在我不再怕他,而是为他担惊受怕了。
其实我大可不必这样。比佛很快获得了被体育记者称道的“巨大成功”。他击败了一个又一个拳击手,米格尔街上的人不仅更怕他,也更以他为傲了。
哈特说:“这不过是因为他打的都是些没用的无名小辈,他还没碰到真正的高手呢。”
比佛好像又把我给忘了。我们见面时,他不再看我,也不再停下来和我说话。
他成了米格尔街的不安因素。我和别的人一样怕他。比起以前,我倒愿意如此。
他甚至更爱装腔作势了。
我们常见他穿着一条式样很蠢的栗色短裤在米格尔街上跑来跑去,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
哈特吓坏了。
他说:“他们不该让坐过牢的人去打拳击。”
一天,一个英国人来到特立尼达,当地的报纸采访了他。那人声称自己是拳击手,曾获皇家空军拳击赛的冠军。他的照片上了第二天的晨报。
两天后,报上又登出了一张他的照片。这一次他只穿了一条黑短裤,戴着拳击手套,对着摄影师摆出一副打拳的架势。
标题是:谁敢向此人挑战?
特立尼达人回答道:“比佛敢向这人挑战。”
大伙儿知道比佛同意接受挑战时真是欣喜若狂。米格尔街成了新闻的热点,连哈特都十分高兴。
哈特说:“我知道这么说很蠢,但我还是希望比佛能打败他。”于是他在米格尔街上到处同那些有闲钱的人打赌。
那天晚上我们都到体育馆助威去了。
哈特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手里挥动着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喊道:“二十比五,比佛肯定能打败他。”
我出六分钱与博伊打赌,赌比佛会输。
事实上,比佛出场走到拳击台上,旁若无人地跳来跳去时,我们看着都很兴奋。
哈特喊道:“是个男人。”
比赛惨不忍睹,我没敢多看。我一直在注意人群中唯一的一个女人。她是美国人,要不就是加拿大人,自始至终嚼着花生。她是个标准的金发女郎,头发像稻草一样黄。每当一拳打下去,人群欢呼时,她就抿一下嘴唇,好像那一拳是她打出去的,再接着恶狠狠地嚼起花生。那女人既不叫喊,也不站起来,更不挥手什么的。我讨厌她。
场内呼喊声此起彼伏,而且音量越来越大。
我听见哈特喊道:“加油,比佛,使劲打,使劲打呀,伙计。”然后是声嘶力竭地大叫:“想一想你爸!”
可哈特的叫喊声渐渐弱下去了。
比佛输了比赛,输了比分。
而哈特却在五分钟内输掉了将近一百元。
他说:“这下我得卖那条黑白花纹牛了,就是我从乔治那儿买来的那头。”
爱德华说:“这是天意。”
博伊对我说:“我明天再把欠你的六分钱还你。”
我说:“明天给?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百万富翁?嘿,伙计,快把钱给我,现在就给,听见没有?”
他只好给了钱。
这时观众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我朝拳击台上看去。
比佛哭了。就像个孩子,越哭声音越大,听起来也越发伤心。
我一直为比佛深藏着的秘密现在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哈特说:“什么,哭了?”然后大笑起来。
他似乎把牛的事儿全给忘了,说道:“哎,瞧这家伙呀,嘿!”
米格尔街的人都在取笑比佛。
只有我除外。我了解他,尽管他是大人,我是孩子。我真后悔,当初不该和博伊打那六分钱的赌。
第二天,报纸写道:拳击手泪洒擂台。
特立尼达人认为,比佛这个小丑又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可我们并不这么想。
后来,比佛离开了米格尔街。我最后一次听到人提起他,是说他在拉芬蒂勒的一个采石场做工。
大约六个月之后,特立尼达流传起一件丑闻,这使大家觉得被愚弄了。
原来那个自称皇家空军拳击赛冠军的人根本就没参加过皇家空军,也不是什么有名的拳击手。
哈特听后说道:“在我们这个地方,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