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正明
《联合报》,2008年12月29日
大自然女神的第三位诗人宠儿
在《题弥尔顿画像》(Epigram on Milton)一诗中,英国诗人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对他的前辈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推崇备至,在他的想像中,大自然女神为了塑造弥尔顿,已经穷尽了她的创造力,只好把希腊荷马的「思想的崇高」与罗马诗人维吉尔的「雄浑」揉合起来,创造出她的第三位诗人宠儿弥尔顿。也有人认为,弥尔顿的诗美,仅次於莎士比亚和《圣经·雅歌》,这也许有过誉之嫌。更公正的评价,是许多批评家把弥尔顿视为继莎士比亚和乔叟之後的第三位伟大英国诗人。
弥尔顿於1608年生於伦敦一个清教徒家庭,今年是这位伟大诗人冥诞四百周年纪念。英美学界文坛和图书馆有不少专题学术研讨会、纪念活动和书画展览。
诗人的母校剑桥大学基督学院,早就把「基督学院的夫人」美名惠赠给他,彰显了弥尔顿的「雄浑」声音中温柔的一面——这是他在大学期间初试歌喉的阴柔之美。此後,人文关怀与清教徒思想相互交织,使得弥尔顿诗文充满阳刚之气。
1638年,弥尔顿前往义大利旅行,亲自到当时因宣扬「日心说」而被囚的伽利略狱中探监。次年,英国内战爆发前夕,弥尔顿回国参与革命,写了大量小册子,支持国会。《论出版自由》是他反对检查制度的名着。内战爆发後,他支持克伦威尔领导的国会革命军队。王党军队败北,查理一世被处决後,他发表政论《论国王和官吏的职权》,认为政府必须经由被统治者的认可才能成立,臣民没有忍受不公正的统治的义务。
1649年,弥尔顿由革命政府任命为共和国拉丁文秘书,多次起草为英国人民辩护的文章,驳斥保皇派的攻击。遗憾的是,他同时也充当了检查官的角色。由於操劳过度,弥尔顿双目失明,同时失去爱妻,接着在王政复辟时期锒铛入狱,着作被付之一炬。出狱之後,诗人隐居写作,口授完成长诗《失乐园》和《复乐园》以及诗剧《力士参孙》三部巨着。
集思想家、作家、诗人、公民角色於一身
弥尔顿集思想家、作家和诗人、英国公民等多重角色於一身,他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启迪人们的思想行为。在《论国王和官吏的职权》中,弥尔顿认为人们往往受制於双重暴政:「外在的习俗」和「内在的盲目」。前者可以引申出沙特的「他人即地狱」的命题,後者发展为弥尔顿自己的「自我即地狱」的命题,在《失乐园》中得到明确的表述。在这部史诗中,上帝派神子耶稣下凡布道,同时派撒旦来考验耶稣。耶稣经受了财富、肉慾、权力和荣誉的各种考验,彰显了完美的人格和顺从神意的决心。诗人把耶稣塑造为一个清教徒的典范,一个理想化的资产阶级革命家。诗歌中的撒旦,同样是革命者,可是,他遭受迫害後堕落了。诗中堕落後的撒旦吟唱道:「心灵可以在天堂里造一个地狱,在地狱里造一个天堂。」他接着悲叹道:
我的悲哀!无边的愤怒,
无边的绝望,我要飞向哪条道路?
我飞向的道路就是地狱;自我即地狱。
弥尔顿的寓意在於:封建贵族的打压和资产阶级自身的道德堕落,导致革命失败,而只有正义和理想,才是人类幸福的指望。自我之所以成为地狱,是因为自我堕落了,自我阉割了,甚至甘於沉溺在「暴君的地牢」中,只有赢得革命才有出路,才有拯救的可能。
未接触佛教,箴言却往往与佛学相通
弥尔顿似乎没有接触过东方的佛教文化,但他的箴言往往与佛学相通。他眼中的「双重暴政」,相当於佛家所说的「外魔」和「内魔」。「法不孤生,依缘而起」,「外魔」就是这样一个共生缘起的网路。弥尔顿说:「我是我所遇见的一切事物的一部分。」表明他无法摆脱这个外在的网路。「内魔」的「我执」或「无明」造成的「心狱」,是「入邪道法」,而「天堂」、「净土」,同样是我们自造的心净的境界。因此,走出地狱,既是入世关怀社会的过程,也是出世破除「我执」的过程。
作为主张共和的政治家,弥尔顿参与的那场革命失败了,但在道义上,革命最终并没有失败。在《失乐园》中,诗人尖锐指出:「靠暴力征服的人,征服了,但被征服者的半数成了他的敌人。」反思暴力的弥尔顿精神,伴随着英国资产阶级再次发动不流血的「光荣革命」,建立了一个君主立宪国家。
作为一位英国公民,弥尔顿是公民维权运动的先行者。他笔下以「良知」为根基的「自由」、「权利」等抽象的政治哲学概念,三百多年来,在英国和西方民主国家,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确认,早已成为一项实体法的原则而得到法律的保障。因此可见,弥尔顿的启迪,不仅是政治意义上的,同时也是宗教和道德意义上的。在他眼里,「上帝的眼睛命名的第一件事,是『孤独』,其次才是『善』。」依照上帝命名的第二件事去行「善」,就能排解「孤独」。正如美国作家汤玛斯.霍华德(Thomas Howard) 所阐释的那样:「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就是地狱;每个人都在做上帝的事情,就是天堂。」对於那些非基督徒,只要把这里的「上帝」置换为「他人」就行,但并不因此而违背以「善」和「爱」为核心的基督教教义。换言之,以利他之心做有益於社会的事情,对那些值得你帮助的义人,那些被压迫被凌辱的弱者和贫困的穷人伸出援手,是牵引自我和他人共同走出地狱的一条途径。
打开永恒宫的金钥匙
弥尔顿既是社会的产儿,也是大自然的情人。他早年的抒情诗,尤其是诗人献给友人的挽歌〈利西达斯〉(Lycidas),带有浓郁的牧歌情调。他说:「大自然悬挂天空的星星,灌满永恒之油的灯盏,照亮了迷途的孤独的旅行者。」法国革命之後,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就曾在他的十四行诗〈伦敦,1802〉中认识到:「我们(英国人)是自私的人,」他因此祈求弥尔顿重新回到英国人中间,给他们以「礼貌、善德、自由和力量」。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家汤玛斯.哈代也深受弥尔顿诗文的影响。由此可见,弥尔顿既启迪了浪漫主义诗人的「回归自然」,又启迪了现实主义作家的社会批判。
最後弥留人间穷困潦倒的弥尔顿,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没有懊悔。1674年,弥尔顿六十六岁那年不幸逝世,如他预言的那样:「死亡是打开永恒宫的金钥匙。」在他身後三百多年间,依照佛教的转世观念,不死的弥尔顿不断乘愿再来,伴随着世人,并将继续伴随我们前行。美国纽约公共图书馆今年的专题展览,题为「约翰·弥尔顿四百年:生命之外的生命」。
弥尔顿的母校剑桥大学图书馆的专题展览,标题更富於诗意和禅意:「活在此时:约翰·弥尔顿1608-2008」。
这里标明的弥尔顿生卒年,将在人类每一次庆祝新年来临时不断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