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yder跑车先向北行驶,然后朝东开往戴弗西港。西边的天空晕开了一抹深蓝的滚边,街灯的一束橘黄色光束穿透而过。跑车绕进湖港入口,停在戴弗西船舶下水处的尽头。下水处是一块向下伸入水中的混凝土斜坡。夏天在这里停泊的船只有数百艘,现在却只留几个瘦骨伶仃的船桩直立不动。他熄了火,把手横架在我的座椅靠背上。“水能让人心灵安顿下来,你知道吗?”
“安顿心灵?”
湖滨大道上传来呜呜的汽车声。
“你所需要的一切,水都能给你。”
黑色的湖浪拍打着船桩。“你怎么知道?”
“以前我爸常带我坐着bateau去河口钓鱼。有时那儿很安静,安静得甚至能听见蜂鸟的心跳声;那声音啊,有时竟比带有两根刺的大黄蜂还要吵!每一天,河水都能让我记住点儿什么。”
他看向窗外。“它所提供的东西,你可以随意拿取,也可以不喜欢。”
突然刮来一阵风,Spyder被吹得摇晃起来。我回想起了西弗吉尼亚州新河的湍流。现在,无论什么玄奥的说辞都不能让我相信,水会满足我什么精神需求。
“水永远不会向你吐露秘密,就算它带走了你的心。”
“听起来像卡真的民间传说,再混上一点儿巫毒教。”
他咧嘴笑了,给车点火,潇洒地来了个180度的掉头。不一会儿,我们便行驶在了克拉克街上。他把车停在阿灵顿停车区,带我走进“费德里科”餐厅。老板上下扫了我一眼,把我们带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餐桌上铺着红格子桌布,空气中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弥漫着一股蒜香。勒琼脱下皮夹克搭在椅子上,身上只穿一件领尖带扣的白衬衫,看上去像个年轻的大学生。
一个侍者上来说:“今天的贻贝很新鲜,尼克先生。而且很大。”
勒琼也不问我,直接点了一桶蒸贻贝外加饮料,便往椅子上舒舒服服地一靠,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
“你喜欢贻贝吗?”
我这不是废话!
我呼出一口气。“哎,承蒙你请我吃饭喝酒,但你总应该说明缘由吧。我清楚得很,远非喝酒聊天这么简单;我可不喜欢拐弯抹角,要问什么,爽快点。”
“你说得对,该进入正题了。”他看向我,露出了微笑。“不过我想告诉你,这次见面我很愉快。我很少见到又漂亮又有头脑的女人。”
我刚想张口,却被他打断。“我们看了那盘录像。”他的声音很低;我竭力透过音乐声听着。
侍者走过来上了饮料。我的是葡萄酒,他的是摩尔森。等到侍者走开,勒琼才接着说。
“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些问题。”
我点点头。
“你拍到桑托罗录像的那天晚上去了那个抽水房,对吗?”
“对。”
“你们在那边拍了些什么?”
“拍了一些再现二十年代情景的镜头。我们雇了演员,给他们扮上行头,拍了一个黑酒吧的场景。”
“去年夏天,对吧?”
“七月中旬。”
他抬头向着空中;片刻之后:“你们拍了录像之后有没有看一遍?”
“当然得看,我们要记录时间码。”
“时间码?”
我解释说,时间码就是屏幕底部蹦出的一串表示时间的数字,能帮助你精确地选择用于剪辑的具体画面。
“时间码是和真实时间一致的吗?”
我摇摇头。“是开始拍摄时人为设定的时间。”
他一脸失望的神情。
“怎么了?”
他啜了一口摩尔森。“没事。这么说你看了带子,是完好的。”
“对。”
“但是,一年之后,却发现它受损。”
“对。”
“其他带子有损坏吗?”
“据我所知,没有。”
“你检查了其他带子?”
“我们导演麦克检查过。就只有那一盘受损。怎么了?”
他没回答。这完全是跟着他的思路走,而不是我自己的。“呃……去年夏天,你看过了那盘录像,几天以后你带着它又去了那里?”
“我们要用那盘录像做匹配溶暗。”
“什么?”
我解释说,匹配溶暗是一种特效,用于完成两个拍摄于同一地点、同一角度但不同时间的镜头之间的切换。
“有点像延时摄影?”
“对。但只是一段连续镜头。”
他拿出一张纸,一支笔。“我想了解你们在抽水房那天,有关那盘录像带的所有情况。请你画个图,给我看一下你当时的准确位置。”
“说得轻巧!我哪里还记得,都过去一年多了!”
“不行,你得回忆起来。”
我抬起下巴,想对他说,让抽水房、录像带,还有他的纸和笔,都他妈见鬼去吧。但他的表情令我噤口。面前这个严厉、认真的男人,再也不是一小时前大谈卡真乡野传说的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了。我拿起笔。
“到了港口之后,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嗯,我们上了‘维苏里’号——就是我们从海军码头去抽水房坐的那条拖船。”
“船上有几个人?”
“拜托。你总不能让我——”
“尽力想。拜托。”
我搜索着记忆。我记得那天挺凉快,大雾弥漫,湖上的碎浪拍打着船帮,拍不了平稳的镜头。我记得还问过麦克,船这么摇晃着还能不能拍。当时摄影师也在。还有音效师。还有供水区的公关人员。还有船员。“我们应该是五个人,还有他们三个人。”我又回想了一遍。“总共八人。”
“很好。你看,还是能想起来的嘛。”
“也就能想起一点吧,”我不情愿地说。
“到了抽水房之后呢?”
“我们把设备搬下来——”
“在哪里?”他的手指在那张纸上移动。
我画了一幅抽水房平面草图,指出我们靠岸、卸下设备之处。“我们在入口旁边拍了一些外景,然后就进去录像。”
“画个草图。”
我把纸翻过来,粗略地画出生活区、厨房、就餐区和位于一侧的大蓄水箱,里面的水位只达一半。
“当时情景再现的录像带放在哪里?”
“在我包里。”
“你的包?”
我斜过身去摸我的包,才发现没把它带过来。“我一般背一个帆布包出外景。包里会带秒表,袖珍折刀,摄影电工胶带,有时候会带个麦克风。”
“包就挎在肩上?”
我点点头;不知道这个细节有什么要紧。
“好。然后呢?”
“我们在一间卧室里开拍。”我在草图上指出那个位置。“就在这儿拍了派对的场景。然后把情景再现的录像放进摄影机回放,以便复制同一个镜头。”
“复制什么镜头?”
“实际上有两个镜头。我们拍了一张翻盖写字桌的镜头,先短焦再长焦——抱歉,先把焦距移近,然后慢慢远离。还拍了卧室的一个远景。两个都在情景再现的录像带上。当时我们是想事后再决定用哪个。”
“好,现在告诉我,你那个镜头在情景再现的录像带的哪里?就是那段用来匹配——怎么说的来着?”
“溶暗。不过我没听懂你的问题。”
他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在录像中处于什么位置吧?”他点点头,我便回答道:“很靠后,大体上靠近末尾。拍那个之前我们已经拍了很多。”
“之后你们对录像带做了什么?”
“什么之后?”
“做完溶暗之后。”
“放回我包里了。”
“很好。”他又饮了一口摩尔森。“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啊。”我有点不耐烦了。“拜托,尼克。你到底要干吗?”
他脸上闪过一丝坚定的神情,然后摇了摇头。
“呃,好吧,”我烦躁起来,推开酒杯:“如果你说明让我回忆这些的原因,也许我能想得起更多。”
他打量着我,好像在忖度着该向我透露多少。“整件事结束后,我会对你知无不言,好吗?”
“你最好说到做到。”我欣赏着他身后的墙。墙上挂着一张静物画,画着一碗水果,一瓶酒。“Chér.”
他朝我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呢?”
“我想是出去拍外景了。对,没错。”记忆都回来了。雾气消散,清凉而多云;灯光没有明暗层次,但均匀稳定。“肯定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去了吊桥。”
“画给我看。”
我用铅笔画出连接抽水房两部分的吊桥。“当时有个人在那上面刷油漆还是除锈剂什么的,我们觉得那个角度不错,就过去了。”
“你带了包吗?”
“我——我不记得了。”
他的下巴绷紧了。“好好想想。”
我拼命回忆着。桥很窄;也不长,三十英尺的样子,所以麦克没跟过来,只有我和摄影师两个人。“我说不好——那里很狭窄。”
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好,让我这样问。你们在桥上把摄影机架在哪儿?”
这个我确实记得。“摄影师大概在桥中间的位置,那样他就可以从湖景拍到桥上那个人。”我在他拍摄的位置画了一个叉。
“那你在哪儿呢?”
我看看草图,又看着勒琼。“我肯定得在他身后——摄影机的拍摄范围之外。就在‘志愿者护士’旁边。”
“那个粉色和白色的建筑?”
我点点头。
“画出来。”
我在桥的末端画上了另一个叉。
他把图转过去对着他。“在那里拍了多长的录像?”
“不长。总共大概两三分钟。”
“好。拍完桥上你们干了什么?”
我们干了什么?我闭上眼。我记得自己站起身,靠在桥栏杆上俯视着下方,朝麦克招手。
我突然睁开眼。
想起来了。“我们下桥之前俯拍了抽水房的表面。拍了四五个俯视镜头。”我顿了顿。“然后重新下到抽水房表面上拍了一些工人。”
“很好。”他的眼睛闪出亮光。“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回去了。”我记起了呼啸的风声,鸥鸟的鸣叫,强烈的灰白光线。
光线。
“我忘了!我们带了一个灯光工具箱,怕万一桥上要补光。但最后我们还是勉强借着自然光拍完了。完工之后,摄影师拿了摄影机,我拿了灯光工具箱和我的包,然后我们——”
我停住了。
“我的包!”我集中精神回想着这段记忆,确认着它的真实性。
没错。
“我的包是在那儿没错,塞在灯光工具箱和墙之间,靠着‘志愿者护士’。”
他咧开嘴笑了。“画给我看。”
我们俩向画纸倾下身去,我把包画了上去。随后,他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了口袋。
我们的贻贝来了,热气腾腾的,盛在一只黑桶里。
“开吃,”他说。
我撬开贝壳,取出肉来,把肉在奶油沙司里蘸了蘸,然后入口咽下。侍者说的没错,确实又大又新鲜,而且每一口都充盈着醇和浓郁的蒜香。
吃时安安静静,都没说话。
吃到只剩肉汤的时候,勒琼把桶子推到一边,撕开了一包侍者刚才拿来的湿巾。“吃饭放得开的女士,我欣赏。”
能不能拿片面包蘸着肉汤来吃呢?如果是和大卫在一起,我肯定不会犹豫的。勒琼给我递来另一包湿巾时,我脑海中浮现出费城一家餐厅的场景。去年夏天,大卫、蕾切尔和我在一起。桌上的报纸,木槌,大罐装的碳酸饮料,堆成山的香辣硬壳蟹。我们一齐从硬壳蟹的橙色小细腿里吮着汁液,直吃得汁液沿着下巴往下滴,三人哈哈大笑——突然一阵强烈的刺痛!
勒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最后一件事。”他把湿巾扔进桶里。“你们用完情景再现录像之后,带子取出摄影机之前,摄影师有没有倒带?”
“拜托。我哪能记得这个?”
他闭口不言,盯着我。
“我想想,”我叹了口气。“如果他正在调试机器或录像的途中,一般会把录过的带子卸下来,马上装上新带子以便接着拍摄。”
“当时他也这么做的?”
“对不起。我没注意。”我的目光搜索着他的脸。“该我问你了。这个有什么要紧的?”
他不答。
“拜托,河口少年。为什么录像带的位置以及是否倒过带很重要呢?”
他再次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几天前去了抽水房一趟,四处转了转,用仪器听了听,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但是没有接收到任何无线电信号。”
“无线电信号?”
“你的录像带收到的那个,艾利。那个无线电频率干扰。”
我一个激灵,坐立不安。
“我们的技术分析人员说,你那盘录像带的受损有可能是一次强无线电波导致的,”他轻声说。“而不是重复出现的信号。就那么一下。是从一个非常近的地方发出的。”
我想了想他问的那通折磨人的提问。
“你是说,”我慢慢地说道,“录像带可能是在抽水房那里受损的?”
“有这个可能。”
“抽水房的哪里?”
他双手交叠搭在桌上。“这正是我想要查清的。”
“这有什么?这个信号有什么要紧的?”
他耸耸肩,调转了目光。要是他知道答案,也不会告诉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尼克·勒琼?”
他扬起眉毛。“我告诉你了。”
“胡扯。你跟着一个追踪黑帮的特工出现在我家,可你又不是什么缉黑小分队的成员。你又给我讲了一通抽水房发出无线电干扰信号的故事。你为什么需要了解那盘录像带的事情?你找上我是为了什么?这些总得告诉我吧。”
“你说得对。”他清清嗓子。“好吧。不久前,有一次科茨走进局里的洗手间,我正在那儿方便,他摇着头告诉我说,他得跟踪一个和黑手党在湖北岸兜风的神经大条女人。我们笑了一通之后他说,‘就是在法庭上作证提到抽水房的那个女人。’”他竖着合上双掌。“当时我也没什么别的任务,就跟他一起过来了。”
“是吗?你在局里负责什么——监控海岸警卫队?”
“我吗?”他迟疑得有一点久。“我是打杂的。”
“打杂的。”
“没错。嘿。”他分开双手,把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想来点意大利面食吗?这里的贝壳面能让马贾诺餐厅自愧不如呢。”
开车回我家的路上,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道道水流。前方的黑暗中勉强能看见Spyder的车头灯射出的光束。勒琼打开了除雾器,我则擦拭着挡风玻璃的内壁。我们前面是一辆SUV,福特“探索者”。勒琼绕过它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最近没看到过深色SUV。其实,自从和莫雷利兜风那天起就没看见过了。
我朝勒琼看去。“还记得那天你们、莫雷利还有那辆SUV上演的那场启斯东警察喜剧吗?”
“嗯。”
“你查出是谁坐在那车里面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人把局面搅浑了,我们没法查清楚。”
“这么说你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是跟踪莫雷利的?”
他耸耸肩。
“朗达·迪萨皮奥觉得有一辆SUV在跟踪她;不久她就死了。”
“但你活得好好的。最近你被几辆SUV跟踪过?”
“一辆也没有,”我承认道。“但是——”
“所以也许是巧合。”
“也许不是吧。”
“你说过你已经放弃了阴谋论。”
“那你怎么还一直追问我抽水房的事?”
他没有回答,接下来一路上我们都没开口。车在我家门前停下后,他没有熄灭引擎,我将之视为让我下车的信号。
“谢谢你的晚餐。”我打开车门。
他把身子倾过来,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你可知道,在这灯光下,chér,你看上去像极了费雯·丽。”他停住口,似乎在等我的反应。
“你这一招儿总是有用吗?我是说,你那卡真浪子的调调倒是在不停往外冒啊。”
他咧嘴笑了,毫无惊慌失措。“正像河口的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