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我接到五大湖石油公司的电话。与英国的一家跨国公司合并之前,这家公司是美国最大的石油公司之一。助理副总裁戴尔·里迪的一个助手告诉我,公司要拍一个培训视频,介绍页岩油提取工艺流程,问我是否有兴趣参与竞标。里迪要出差一两周时间,但回来后会尽快和我会面。
我表示接受,但尽力不显得过分热心。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五大湖的业务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孩提时代,它就是我们的加油站;母亲那时常常收集的玻璃杯,就是他们发放的赠品;还记得,曾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骑自行车到街角去给轮胎打气。我给经理说,我们只差一只杯子就能凑成八只一套了,于是他悄悄塞给我一只;我到家时炫耀地将它交给了妈妈。
公司的蓝白双色标志曾经遍布全国,可现在已经不大见得到了,而它的摩天大楼依然高高耸立于芝加哥最繁华的区域;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想起那些杯子。确实,如果说有一家公司让我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那很可能就是五大湖了。
我说很乐意和戴尔·里迪会面,于是就约定了一个日期。挂断电话,我不禁哼起了歌儿。至少有一家公司愿意和我打交道了。何况五大湖是一流的大公司。这或许意味着我能挣不少钱呢。形势已经开始好转。
周五晚上,大卫驱车载着我去市中心。
“这是要去哪里啊?”
“保密。”他开进左车道,在车流中间穿插着。
“你倒是挺自信的,半年前你连湖在哪儿都找不到呢。”
“有个好老师嘛。再说了……”他边说边加速,“这又不是我的车。”
我系好安全带——其实不必。芝加哥的习俗时尚是跟着西海岸走的;而且,虽说早过了高峰时段,路上依然一团糟,我们显然也忍受了这儿最糟糕的梦魇。并没有合理原因来解释此刻的堵塞:没有“小熊队”的比赛,没有交通事故,也没有道路施工。然而,我们还是花了大半个钟头才爬完了那段公路。到了四季酒店停车场,我简直就成了放到第二天的色拉——一副蔫头耷脑的囧样。
门卫制服上的绶带和徽章比阵亡将士日的老兵身上还要多;他开了门,大卫挽着我,领我走进去。今天他让我穿上黑色宽松长裤,白色短上衣,戴上他给我买的来回晃动的银耳环——我真算是闪亮登场!他过去常住丽思·卡尔顿酒店,我们相识之后他就换了——他对每家酒店都给予均等机会——就是在这里,我俩一起度过了最初几个夜晚。原本令人倦怠的漫漫长夜变成了体味激情的短暂良宵。此刻脑海里已经立即浮现出世界上最完美的床——美床已到,卡卡圈还会远吗?
我不禁笑得嘴都张开了。“这就是那个秘密?”
“呃,算是吧。”
“算是?”
他踌躇了一下。“阿卜杜勒到来了,他要我俩和他共进晚餐。”
“阿卜杜勒?”
“我推不掉,他真的很想让我俩都过来。”
我的笑容凝固了。这个人我只见过一次。他是大卫的客户,而且是个新客户,我应当表现出一些礼貌,但却无法将他作为共进晚餐的首选对象。我正要这么说,他掏出一张房卡。
“这才是那个秘密,”他说。“晚餐后使用。”
一股暖流传遍我全身。“蕾切尔怎么办?”
他看了下手表。“卡蒂的妈妈应该是……现在去接她了。”
“好吧。”我吻他一下。“不计较这事了。”
走过大堂的大理石地面,鞋子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信步走过一张闪闪发亮的红木桌,桌上布置了个巨大的插花。我们身后有个装满精美瓷器的橡木柜,一边是带华丽涡卷装饰的栏杆,脚下则铺着一张丝绸地毯。
我停下来闻那些花朵。有巨大的向日葵、马蹄莲,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小一些的,看起来像是小兰花。芬芳怡人的香气撩得我的喉咙直痒痒。大卫弯下腰,摘了一朵小花插在我耳后。我抬起头,看到一面镶着金边的镜子里我们俩的映像。柔和的灯光让我们沐浴在一片温馨的金光里。奶白色的花朵与我的黑色鬈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摸了摸那朵花。那只是朵小小的花;这种花人们一直都在采摘;可是,当我抚摸着天鹅绒般的柔软花瓣时才想到,尽管这只是随意而为,可半年前的大卫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
进了电梯间。现在,他显然已经不那么拘束了。这当然是好事,不是吗?那么,为何我这般心神不安呢?电梯间的四壁似乎在向我们包围过来。
“你没事吧?”大卫问我。
我向他望了一下。我知道是什么在困扰着我了。不是那朵花。我还依然无法相信,如此好事居然能发生在我身上,尤其是感情方面!如果某个事情好得让人不敢相信,很可能就不是真的;我坚信这一点。我看看他,然后将花从耳朵那里扯下来。
“你这是……?”
我将花踩在地上。“真是长能耐了,是吧?现在我都能逮着你偷东西了。”
他定睛看着我,然后一言不发地捡起那朵花,放到烟灰缸里。电梯速度慢下来,停在了45楼。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一对正在拥抱的年轻情侣急忙分开,从我们身边挤进电梯间,一边咯咯咯地笑着。我们走了出来。电梯门呼的一声闭上了,而小伙子早已将手伸向那个女孩。
大卫将脸转向我。他肯定异常愤怒,可能要指责我,说我是多么虚伪的一个人,只因为自己心理有问题就攻击他——可我无法告诉他真相。
然而,他用手托着我的下巴,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我的脸颊。“艾利,那不过是一朵花儿罢了!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会给你一整座花园!”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大多数男人可能会进行报复。可大卫不一样,他根本没有花花肠子。我软塌塌地靠在墙上。也许我错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是我反应过度。甚至有点感情脆弱。这应该是个轻松愉快、而不是紧张拘束的夜晚。我站直身子,堆起笑容,决心做个迷人的晚餐陪客。大卫也对我报以微笑,然后敲了敲4520号房门。
“晚上好,艾利。”阿卜杜勒开了门,接着吻了我的脸颊。他穿了件宽松的深蓝色丝绸衬衫、白色亚麻布长裤,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古龙香水味儿。
“阿卜杜勒,很高兴又和你见面了;什么时间住进来的?”
“大卫和我同一个航班来的。”他笑着说。“他说你这段时间不大顺心,我就坚持要你们和我一起就餐。”
我瞟了一眼大卫。“好啊,妙极了!”
他领着我们进了套房。里面摆了长靠椅,厚厚的地毯,以及带着富丽大气的红色、金色和蓝色图案的路易十六风格的椅子。中间一张餐桌,桌上已摆好三人用的成套餐具,有水晶玻璃杯和精美的瓷器。厚重的窗帘框着一个观景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汉考克大厦以及更远处的湖泊。一阵微风掠过水面,倒影中的建筑边角变得清晰起来,灯光也闪烁不停。轻柔、昏暗的水面偶尔被一些船只或是浮标的闪光刺破。唉,要是从我们的房间看出去,那风景能有这一半漂亮的话,那简直就是天堂了!
阿卜杜勒从银色冰箱里取出一瓶葡萄酒,满满倒了一杯。“尝尝这个。”我呷了一口。“好极了。”
他给我看了标签。“约瑟夫·海茨。加州的一个品牌。”
他将那瓶酒放回原处,然后拿起带分层三角形吐司位的水晶盘,盘子中间的一只小碗里盛着黑色鱼子酱。我拿起一只吐司,敷了鱼子酱、青葱和鸡蛋末。阿卜杜勒给自己的吐司涂了厚厚一层酱料,然后咬了一口。
上菜了,先是芫荽酸橙沙司浸泡的烤虾,然后是配有焦糖青葱和百里香面包皮的羊肋骨肉。每一道菜都由两位帅气逼人、温文有礼的侍者端上来,还要麻利地将银质罩盖从盘子上拿开。我暗暗提醒自己要跟苏珊讲讲这个。
阿卜杜勒讲起他儿时所在的小村子,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尽管他偶有失礼之处——我将之归结为文化差异,我感觉自己开始对他有了些好感。酒和饭也起了作用。侍者给我们端上顶部有熏衣草花的雪芭的时候,我几乎相信那个花朵危机只是个小变故。一次失常。布拉谢尔斯死后我就一直有些神经质。恐怕就这么回事。
“什么风把你吹到芝加哥来的?”我问道。
“我在考虑收购印第安纳的一家小型化工公司。五大湖石油公司已经宣布准备出售。大卫正帮我融资。”
我坐直身子。“五大湖石油公司?”
他点点头。“公司合并后,就决定不再经营一些小公司。”
“真巧啊。”
阿卜杜勒歪起脑袋。“此话怎讲?”
“我刚接到他们一个电话。邀请我参加一个视频项目竞标。有个助理副总裁想制作一部页岩油片子。这个行业30年前就有意进行相关尝试。不过我想鉴于目前的油价,他们正准备让所有那些玩意儿都复活呢。”
“确实如此。”他笑着说。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我忘了自己是在跟谁讲话。他站起来,走到一张小桌旁,桌上面有一个银色保湿器;他弯下腰,打开保湿器,抽出两支雪茄。
“我有点儿好奇,那个副总裁叫什么?”
“戴尔·里迪。”
他踌躇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剪刀,将一支雪茄的末端剪掉。“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用一只银打火机将雪茄点燃,然后将另一支递给大卫。
一阵惊讶闪过我全身——从没见过大卫抽烟!
“你们为啥要买一家美国化学公司?干吗不在……在沙特建个自己的公司呢?”
阿卜杜勒抽着雪茄。“那是我们的最终计划,”他说。“但五大湖生产一种添加剂,能延长汽油保存期。似乎在干燥、炎热的气候里非常好用。”他吐出一股烟雾。“我想把它带到沙特。你可能知道,来自石油美元的收益如今也不如从前。我们那里现在平均每两个男人才有一份工作。如果我们那个地区的男人没有事做的话……”他挥了挥手中的雪茄。已经没必要解释:对于年轻的沙特男人而言,如果空闲时间太多而钱不够用的话,会发生什么情况。
大卫插了一句。“收没收到我昨天传真给你的关联分析资料?”
阿卜杜勒转向大卫。“你抢在了我前面。一贯如此。不过……”他将雪茄剪递给大卫,大卫接过来用手拨弄着尖头。“可能我们的交割日期比原先设想的更不确定。咱们能否将这些体现到风险对冲策略里?”
“当然可以。只是要记住:灵活性越大,保值措施也就越昂贵。”
阿卜杜勒用打火机给大卫点燃雪茄。
“有空的时候请把那些参数用电子邮件发给我,我来制订一些新战略。”
“我真幸运,有你协助。”
大卫莞尔一笑。
雪茄的烟雾熏得我一阵恶心,只好起身来到窗前。汉考克大厦的那些窗户散乱地亮起灯的时候,其侧面就像一个巨大的俄罗斯方块。我抓着窗子的金属底部刚刚拽了一下,窗户突然开了,一股强大的气流冲了进来,随即传来汽车喇叭声、叫喊声以及尖厉的刹车声。我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一步。
大卫匆忙站了起来。“你没事吧?”
“对不起。”我尴尬地摇了摇头。“我……我没想到窗子会打开。”其实应该知道的。四季酒店里,一切都是不含糊的,包括那些窗户。
“不。”阿卜杜勒将雪茄熄灭。“是我不对。我没有问你是否介意我们抽雪茄。”
阵阵强风呼啸着穿过房间,吹得旁边小桌上的一扎文件到处散落。我走过去关上窗户,然后弯腰捡那些文件。“不,是我不对。我本该跟你们说的。”
“好了。我来吧。”阿卜杜勒走过房间,也弯下了腰。我们的脑袋碰在了一起。他不安地笑了起来。
我轻轻拍了拍脑袋。他把那些文件拿到另一个房间,随即那里发出插销打开与闭合的声响。他回来后,示意我回到桌旁。
“那么,跟我讲讲这次审判的事情吧。”他给我重新倒了一杯葡萄酒。“你肯定对陪审团的决定感到失望。”
我端过酒杯。“你说对了。”
“大卫跟我讲过之后,我在网上读了一些报道。我得承认我对其中一件事情有点好奇。”
“什么事情?”
“报道中谈到什么RF干扰。是在对你的盘诘过程中提及的。这个RF是什么意思?”
“瑞安在这一点上把我驳得体无完肤,”我叹了口气。“就是无线电干扰。它让我们的设备受到影响,录像带受损了。”
“你们一直没有发现干扰源?”
“我们也是在开庭前才知道有这情况。”
“你的律师干吗不把这一点讲清楚?”
“呃,首先,他不是我的律师。不过要回答这个问题……”我踌躇着。“其实,这问题问得好。我也明白。”
“就是那个丢了性命的律师吧。”
“你倒是一直都在关注啊。”我顿了一下。“警方说他是一起笨手笨脚的抢劫案受害者。”
“你看呢?”
我注视着他,然后注视着大卫。“我看……呃,坦率地说,我真是再也不想提起他、提起桑托罗或是玛丽·乔·博赛尼克的事情。”
阿卜杜勒抓了一下自己的山羊胡。“那么,多亏事情都结束了。”
我们的房间没有阿卜杜勒的豪华,不过我们也不是冲着房间的装饰去的。我走到床边,双脚深深陷入长绒地毯里,坐在床垫边上,上下弹跳着——这种感觉啊,实在是棒极了!
大卫一只手滑下我的长发。我脸对着他,让他用手指抚摸我的下巴。突然,我俩全身心都充满了对方。头发、皮肤和气味。他用双臂搂着我,嘴唇紧贴我的嘴唇。我向后倒下,将他拉到上面。衣服离开,身体登场。
完事之后,我俩在黑暗中并排躺着。透过窗子的光线在房间里投下长长而细细的影子。大卫将手放在我腿上,向下摸去。
“今晚的事我很抱歉。不过阿卜杜勒打电话的时候,他是决不听对方拒绝的。”
我伸手过去,抓住他的手,让他抚摸我的身体一侧,并将自己的手盖在他手上。“今晚挺好的。”
“他很喜欢你,你知道。”
我咯咯咯地笑了。“那你最好当心了。”
“为啥?”
“他们可是实行多妻制的,对吧?”
“这家伙要是敢轻举妄动,他就死定了。”
“那我们是只属于对方了,对吧?”
他俯身吻我,然后将脸贴在我脖子上。“真高兴审判已经结束了,”他咕哝着。
大卫出生前他父亲就遇刺身亡,7岁时母亲又死于车祸。此后他就一直被安排收养,从一家转到另一家。有些人家还好,有些则不行。他很少谈及这些。可他用不着讲的,我知道他想得到什么:稳定,安全,按部就班。对他来说,这不仅仅是想得到的东西或是需求,而是前提——这是他人生的鲜明特质。
过了一会儿,均匀、平静的呼吸声告诉我,他已经睡着,我便下了床。房间朝西。我向窗外望去。灯光闪烁,将那些街道标成一系列不停重复的网格,一直延伸到天际。这座城市里很难迷路,你总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大卫就喜欢这样;我呢,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