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湾的晚霞漾得很漂亮,橙红一道,云海起伏,旱柳上搭窝的雀儿咿咿呀呀叫唤。
蔓蔓仰头盯了很久,她说:“日头化了,就变成烧霞,把烧霞拿下来穿身上,很漂漂。”
小孩子的想法总让人发笑。
姜青禾也看了会儿,说要进去收拾布条子,蔓蔓就小跑跟进去。
她双脚跪在木椅上,手肘抵在桌子,布条子零散放在桌上,她就很艰难地顾涌着将手往前抓。
“少作妖,给我老实坐好,”姜青禾瞪眼,蔓蔓立马爬下来乖乖坐在凳子上,她把双手叠起说:“我好老实。”
姜青禾正在捋直布条子,头没抬地说:“你出去遛嘎嘎。”
“嗷,兔兔也没喂,”蔓蔓从椅子上下来,噔噔就跑走了。
过一会儿又旋起一阵风,蔓蔓跑得脸红直喘气,她喊:“啊呀,小宝宝出来了。”
她伸手点手指头,掰下两指说:“有三个。”
“母兔子下崽了?”姜青禾扔下布条子,冲门口在给大轱辘车收尾的徐祯喊,“徐祯,你快过来。”
徐祯拎了桶刨花进来,他咦一声,“人呢”,听到后院有响声,他掀起帘子,就见娘俩蹲在兔子窝边头凑头,他也走过去蹲下。
母兔边上蜷缩着三只没长毛,浑身通红,跟小老鼠一样。
蔓蔓嫌弃:“没毛老丑了。”
“你小时候刚生下来也这样,”姜青禾想起那个时候的蔓蔓,她从产房出来睁眼也被丑到了。
蔓蔓震惊得张大嘴,她向徐祯询问,“爹真的吗?”
她不相信,她明明就好看得不得了。
徐祯也想到刚生下来的蔓蔓,很瘦一只,全身红彤彤的,眼都睁不开。但他没觉得,那时他只想流泪。
那时他和姜青禾都没有人帮衬,生怕养不好这个娃,可是她很乖又很听话,越长越壮实。
他摸摸蔓蔓的头,“不丑。”
蔓蔓松口气,她臭美,“我不可能丑。”
她很认真地说:“我像妈妈,妈妈那么好看。”
其实蔓蔓好久没叫过妈妈了,比起叫娘,她更喜欢叫妈妈呀,她好小的时候每天都要喊。
不过她人生学会的第一个词汇是爸爸。
因为姜青禾不想被每天一声声妈妈,消磨她那没有多少耐心的母爱。就教蔓蔓喊爸爸,有事就找爸爸,徐祯也不怕被折腾。
两岁前蔓蔓的吃喝拉撒都是他一手包办,姜青禾只生了个娃,半点没操心。
姜青禾看蔓蔓说:“小马屁精。”
“我不是马屁,我是蔓蔓 ,”蔓蔓反驳。
母女俩逗嘴完,徐祯给母兔倒了点水,喂草,三人都没伸手碰小兔子,怕沾染上人的气味,母兔就不给小兔喂奶了。
还好另外两只两只笼子里的是公兔,不然就母兔一个月生一窝,养都养不起。
夜里睡觉时,蔓蔓抱着姜青禾喊:“妈妈。”
姜青禾应她,“嗯。”
蔓蔓说:“我就喊喊。”
“乖囡,”这是姜青禾为数不多有母爱的时候,徐祯也不吃醋,他就笑啊。
第二天,蔓蔓发现小兔子长了层很薄的绒毛,她好惊奇。
缠着徐祯要他带她去找小草玩,这种事她只会磨她爹,谁叫她爹脾气好。
小草早就想找蔓蔓玩,听她说说大市,她长那么大就去过一次,那时都是人只能看到腿,还是坐在娘的肩膀上才能看见。
从四婆家往回走,蔓蔓手舞足蹈地说:“小草姐姐,我给你留了一大块好吃的。”
她又问:“你牙牢不牢,太硬咬不动。”
小草就呲牙给她看,蔓蔓瞧后笑着说:“能吃,姐姐快来看小兔子。”
两个人就手牵手跑前头去了,也不管没敢迈开步伐跟着她们走的徐祯。
回去后跟姜青禾说:“一点都不顾忌她老父亲的感受。”
“明年才到三十,还不老,”姜青禾回,徐祯还没来得及感动,她下一句话就说出口了,“趁你年轻力壮多干点,萝卜地草得去锄了,还得再浇一茬水,稻田里稗子得拔,今天牛羊粪还没去捡。”
“这么一听,是不是感觉立马又有干劲了。”
徐祯摇头,“不,我只想躺下。”
他迟早得进化成一头驴,一头在这方黄土地上打转的驴。
去干活前徐祯带上草帽,姜青禾卖不出的那几款其中一款大宽边,她终于发现,没做好市场,这玩意下地带头上好好笑,一低头连路都看不清。
“别戴这个了,换尖顶的,”姜青禾又给他的羊皮水囊灌水,“热也别脱衣服,背上晒得都脱皮了。”
“晌午早点回来。”
姜青禾除了得看着这两个娃外,她要做袼褙,昨天徐祯那双鞋子回来后就彻底绷开了。再不做双新的,他就没得换了。
“好,”徐祯背上篓子,拎起锄头出门,姜青禾又追上去给他塞了两个鸡蛋。
回来拧开那瓶糨子,姜青禾拿出一片片长短相近的布头,在木板上把底布刷上糨糊,另一块布头按压上去粘起来。
怕粘得不牢就拿厚木板压一压,粘五六层做出来的布壳子就是袼褙,她一口气把全部的布头给粘完,拿出去晒干。
袼褙糊的糨子到晌午就晒干了,摸起来热烫烫的,怕穿进脚底走样。中间得再绱上几针,她拿重物压着,压得里头结结实实,保管纳鞋底时咋样都不变形。
做鞋可急不得,姜青禾起身去张罗晌午饭。看不了具体时间的日子,她就在门前立根竿子,要是日头照到竿子,影子变得很短的时候,那就到晌午了。
要是没有日头,那就凑活着烧。
她摸出藏在灶台边上的罐子,一打开木盖子。好浓一股咸味,她舀出两个咸鸭蛋,又拿出五六个鲜鸡蛋敲碎。她准备做道赛蟹黄,也有叫赛螃蟹的,用料简单,但凡再多点啥东西,她都做不出来。
就是有这么穷。
她用蛋壳把蛋黄和蛋清分开,蛋黄里再掺两个碾碎的生咸鸭蛋黄。为了更有螃蟹味,其实她以前都是放蟹棒的,吃起来类似蟹黄的口感更足。
到这里螃蟹都没几只,其他更别想了。
蛋清和掺了料的蛋黄在熟猪油里各炒各的,白的白,黄的黄,堆叠在粗瓷盘里错错落落,蛋白蛋黄都嫩生生的,色相有了。
味还不够,惯常要用陈醋,姜末是一定得多放的,还得要白糖、淀粉和水,姜青禾凑活调的,把醋用量减少,放了磨碎的黑糖,一点淀粉。
等锅微热倒料汁再浇在盘子里,她夹起一块尝了尝,比起真螃蟹差点意思,但尝个鲜够格了。
她夹起一块尝了尝,嫩滑,酸甜口,姜味很浓,不爱吃姜的尝不了这道菜。
姜青禾又想,凭她的做菜手艺能不能去十里八乡混个伙夫当当,不过转眼她又清醒了。
这地界没有啥好吃的,都是因为用料太省了,一块羊油在没凝固前穿根绳,凝固后挂起来,要用就握着绳在锅里擦几下,大半年就擦破点皮。
油舍不得用,盐也舍不得放,酱醋糖更是管得牢牢的,她要是去做伙夫,做完当天就得被要求倒贴钱。
一想那个惨状,她立即歇了这个心。
炒完蛋黄浇料汁,满屋都弥漫起很浓的香味,蔓蔓虽然不是属狗的,但鼻子跟狗一样灵。
立马探出个脑袋来,先恭维,“娘,你烧得好香,”又问,“能吃了不能吃?”
姜青禾开始掀盖看锅里的馍馍,白面掺黄米面做的,她用筷子戳了戳说:“等你爹回来。”
“爹啥时候回?蔓蔓又问。
“你数一千个数。”
蔓蔓嘴巴特快,“一二三…一千,”她眼巴巴地盯着,“数到一千了,能吃吗?”
姜青禾被逗笑,就不惯她这毛病,“上外头候着你爹去。”
小丫头一步三回头,这时徐祯扛着锄头回来,蔓蔓立马蹦上门槛,口音很重地说:“俺爹来了。”
徐祯满脑子都是俺爹,他还是觉得好土,更喜欢蔓蔓喊他爸爸。
蔓蔓又去把小草拉过来,按着她坐下,自己也老实坐好,脚也不晃了,怕她娘不给她吃。
等徐祯洗完巾子晒出去回来才开饭,蔓蔓都快蔫了,一夹起鸡蛋进嘴,她形容不出好吃的味道,她还没吃过螃蟹呢。
但她对小草说:“希望大公鸡大母鸡以后都生这样的蛋蛋。”
小草也小声地说:“母鸡才会下蛋。”
蔓蔓就啊呜又吃了口蛋蛋,她说:“公鸡真没用。”
两个小娃又开始笑。
徐祯没说话,他表达好吃的就是把剩下没吃完的馍馍,掰开蘸着料汁全吃进肚了。
起身带上灰色围布,拿搌布把碗给一口口抹干净。
姜青禾开始拿出鞋样子,又取出一卷黑布照着裁鞋面和鞋跟,最要紧的是纳鞋底。她把鞋底样拿出来在袼褙上比划,费力剪下来。
拿斜着剪一指宽的白布,开始喂鞋口,得要仔仔细细把白布粘在边缘处。
她做完开始喊,“徐祯,你来纳鞋底。”
这样费力的活,徐祯来做最适合,他力气大,鞋底特厚实,有时候姜青禾带着顶针的手被戳破,老母子针都没扎进鞋底。
徐祯就当做木匠活,还拿出个很小的锤,用锥子一点点沿着边敲,留下一圈针眼,再用穿着麻绳的子母针缝。
他缝的特别密,又整齐,绱出的鞋底子就很结实。
“都给我来纳,”徐祯还想多纳几双鞋垫子,这样他用力擦洗就不怕鞋破了。
“谁让你比较费鞋,”姜青禾瞅他。
徐祯咧嘴笑,一点也不恼,挨个敲鞋边,又想,这年头做鞋,可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