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贺旗镇大市的日子,最热闹的地方是靠山一侧的清水河口。
大大小小的筏子停靠在河口边上,那些筏客子除开严冬初春外,偶尔夏季汛期不行筏子,常年都飘在河流上。
他们的筏子有羊皮筏和牛皮筏子,底下用充满气的羊皮囊和牛皮囊十几二十只绑在一起,上头再用木质排架固定。
单个皮囊古语叫浑脱,制作复杂,保养得当能用五六年。
湾里人有谁要去镇上,要去其他村都在河岸口等,等筏客子赶着筏子来。没有骆驼、牛马的人家都愿意掏两个麻钱,坐小半个时辰到镇上,不然得走一个半时辰才能走到。
蔓蔓不是第一次坐筏子,她依旧很惊奇,筏子上没有凳子,上去后只能盘腿坐着,有点晃荡。
她戳戳排架下头的羊皮囊,很硬,又觉得那皮囊很像一只只饱满的小猪崽,尤其扎口的地方,很像尾巴,就捂着嘴笑起来。
想着晚点回去见到小草姐姐,要跟她说,又耷拉眉头,可惜婆婆不让小草姐姐和姨姨出门。
说大伙要说闲话,她苦恼地皱眉,她不懂。
蔓蔓坐在上头是一点不怕,还想伸手去摸水。姜青禾虽说坐过一次了,可照旧心慌慌,这一点安全措施都没有,全靠筏客子手头的杆。
揽着蔓蔓让娃坐在她和徐祯中间,徐祯给了筏客子十一个麻钱,他们带了不少东西去镇上,占掉一个位置要额外给两个麻钱。
筏客子从上游的亚口村已经载了五六个人,加上姜青禾一家就够小筏子的载重,筏客子喊一声号子,蹲在船头撑桨渐渐离开岸口。
清水河这一段河面很宽阔,吹着湿润的河风,姜青禾渐渐放松下来。
徐祯说:“在筏子上钓鱼肯定很舒服。”
“少来,你打个窝都钓不到,”姜青禾才不信他的钓鱼技术,没瞧去北海子坐在半个时辰,没一条鱼上钩,徐祯摸摸鼻子。
又各自眯起眼,任河风吹乱头发,听筏客子喊号子,蔓蔓跟着瞎喊,渐渐追上前面的筏子。
路上还在另一艘筏子上碰到枣花婶,裹着花布头巾,箍着旁边黑脸娃羊蛋的手,不让他去摸水。
枣花婶也看到了,坐在那喊:“禾阿,等俺一起去嘞。”
“好嘞姐,”姜青禾跟她隔着数米,大喊回她,喊得太大声,喊完还有回音。
她都不觉得羞耻了,这地方的人都是大嗓门。
清水河路段的河水还算清澈,可一行到主河乌水江,蔓蔓指着那水说:“黄色的,有点红,”她又摇头,“黄的,好黄,跟土一样。”
筏客子都见惯不惯了,他用褐布短褂子擦了把脸,大声地朝后说:“乌水江夏天上游涨水,每年河水都是黄的。”
姜青禾想,就跟后世的黄河一样。
乌水江特别宽阔,一眼望不到岸,水流有点湍急,吹来的风就不那么舒服,怪味呛人。
等到了河岸口,徐祯刚把草帽拎起来,枣花婶牵着羊蛋就到了,还没到就开始抱怨,“这筏客子急头白脸的,差点把人掀下去。”
又吐糟这乌水江,她说:“镇里有啥好,你瞧瞧这水,黄不拉叽,一舀一瓢沙。”
所以到了乌水泥沙淤塞的时候,明矾卖得最盛。镇里人家总要买些,投到水缸里用高粱秸夹着明矾顺着边慢慢搅,黄沙沉到底下,水才能澄得清荡荡的。
枣花婶眼下就挑眉呲牙乐,她晒得黝黑的脸团起两抹红,叉着手夸耀清水河的水清,才不用加明矾。
姜青禾嗯嗯应着,心早就飘到岸边摊子上,挤满太多人她也看不清啥。
但是好热闹,热闹中夹杂着羊膻味、牲畜的体臭、汗臭,大市里有专门牵牛羊骆驼来交换的。
但也不妨碍蔓蔓兴奋地跳脚,她跟羊蛋说:“羊蛋哥哥,你看那有卖枣儿水的。”
她不知道枣儿水是啥,但听人喊就跟着念,念完生出满嘴口水,她想吃。
羊蛋这个娃能跟蔓蔓玩在一起,两个人都馋,但凡凑在一起就嘀咕啥好吃。
他也馋哩,这水他就喝过一次。
羊蛋扭头跟他娘商量,“娘,俺想喝枣儿水。”
“甭想,一碗指头大的水一个麻钱,回去俺给你水里放个枣就行了,”枣花婶绝不充大户,她今儿个带的钱不多,得紧着刀口用。
蔓蔓则看看姜青禾,又瞅瞅徐祯,最后她站在中间说:“爹娘买碗枣儿水吧。”
她生出短胖的手指头说:“就一碗。”
卖枣儿水的摊就在入口处,木桌上摆着好几个黑釉大瓦盆,旁边摞着一叠小碗,摊主就站在一边吆喝,“枣儿水哇—咧哟——。”
钱在徐祯身上,但他不敢做主,就同蔓蔓一样瞟向姜青禾,搞得跟他也想喝一样。
姜青禾叹口气,“来一碗,你跟羊蛋哥分。”
买两碗枣花婶指定是不行的,还觉得占了她便宜,但都到这了,小娃想吃就给她尝点。
“哇呼,”蔓蔓跑去跟羊蛋拍手,枣花婶说:“买那玩意做啥嘞,羊蛋你个小崽子。”
她真心疼这一麻钱,不过边骂边掏钱,“就喝这一次。”
羊蛋接过钱蹦跶得更高,跟一只从山野里放出来的蚂蚱一样,就是黑了点。
两个娃乐颠颠地跑过去,而后端着碗小心翼翼跑回来,嗦都没嗦一口。
商量说要给爹娘先吃,几个大人都没尝,蔓蔓就喝了,冰冰凉凉的,有点枣儿的甜味。
枣儿水里都是用鲜枣的,挑五六个用芨芨草穿成一串,一个砂锅里放十几二十串,小火慢熬,糖加的不多,全靠枣的甜香。
一碗枣儿水,挑出一串煮到内里软糯的枣放进去,一口气喝完枣儿水,再慢慢抿着枣。
还了碗,两个娃才舔着甜枣牵着爹娘的手去里头瞎转悠。
里面的摊子其实也不是正经摊子,而是一个个木头桩子,铺了看不清颜色的旧毡布,要不就直接在地上铺了一大很块的毡布,什么东西都往上放,要哪个跟摊主谈,他给你扒拉出来。
有卖靴子、铁锅、兽皮、皮制品、麦子、菜种、果苗等,连一捆柴花子都有人背来换。
枣花婶要拿鸡蛋去换东西,姜青禾准备先找个摊卖草帽,她的草帽除了按照本地标准的气死风,就是最细帽辫掐的,要压七露三,一带上小风根本吹不动。
还有压四露六的寻常草帽,压二露八凑成尖顶再加一圈帽檐,跟斗笠差不多,很能遮阳。
还做了几个现代常见的帽子款式,圆顶大宽边,花边款等,开卖前她信心满满对徐祯说:“就凭我的手艺,这些款式日后肯定很火爆。”
然后她看着路过的女人低头看了眼那些造型略有怪异的帽子,同情对她说:“编坏了是不?甭担心,总有人要的哩。”
姜青禾听见徐祯的笑声,她的心哇凉哇凉的。
还要强撑着笑道:“姐,你要不看看这个,”她拿出镇里最常见的几个款式,编法标准,又十分齐整,连结头也没有。
“多少一个?”女人有点心动。
“两个麻钱,”十分低廉的价格,手工在这里值不了多少钱,而且编帽辫五盘卖给专收这个的,也才一个麻钱。
“来一个吧,”女人仔仔细细把草帽摸了个遍,才掏出两个麻钱。
蔓蔓欢呼,“赚钱啦!”
姜青禾看着两个麻钱陷入沉思,才发觉她想的时新的款在这里根本没人买。
她们一致认为,做坏了的东西就不要带出来卖了,留在家自个儿带着玩吧。
最后倒是就卖出十几个,毕竟就个草帽,自己做的就算差劲点也能带。
姜青禾郁闷,反倒是徐祯这头的生意不错,她凑过去帮忙一起收钱。
徐祯卖的是瓤瓤子,很薄引火用的木片,镇里人家都要用,俗话说:“扁担像弓,瓤瓤子像笏板”,又长又宽。
刨瓤瓤子得用杨木,剥皮后锯成一尺多长,进水后稍微风干就开始刨,拿着特质的长刨子一刮一仰,一片两头翘薄薄的木片就出来了,一天能刮八十斤来斤。
镇里人家通常买上一捆,把一片瓤瓤子掰成好几条,去茅厕就点个两三条,上完熄了就上床。
也有买用来记账的,那商铺的伙计穿着短打,一买买十捆,他瞧这瓤瓤子刮得很像个样子,又薄又透,宽度也合适。
扔下十个麻钱,还瞧到旁边有个胖乎乎的娃瞧她,眼珠又亮又黑,从怀里摸出条卷起来包着麻纸的果丹皮递给她,“拿着吃吧娃。”
也不要她道谢,挑着担就走远了。
蔓蔓看姜青禾,她想吃。
“你吃吧。”
在这个时代还没人在吃的里头搁啥东西。
果丹皮在镇里也算是紧俏货了,用的是山楂,这地叫山里红。做出来的果丹皮很红,很宽一张,韧劲堪比牛皮,蔓蔓撕不下来,用力咬才咬下一小块。
她哭丧着脸,“崩牙。”
但是嚼到嘴里的时候,她先是被酸到,嚼到后面又觉得甜,一点点甜她就满足了。
姜青禾两人都不爱吃,蔓蔓就嚼巴嚼巴收起来,带回去给小草姐姐吃。
大市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徐祯张罗着开始收摊,瓤瓤子全都卖光了,总共卖了百来个麻钱,剩下有人用鸡蛋换,都给换了。
姜青禾新款的帽子只卖出两个,还是头型很大很圆润的妇人,说刚好能带得上,差就差点吧,她都想哭。
徐祯把钱袋子给她,很沉一袋,“诺,这都是你的。”
嘿嘿,蔓蔓傻笑,姜青禾满意了,家里哪个赚不是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