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午间报道播放的画面正是四天前涉谷十字路口发生的紧张的那一幕。蜂群在空中嗡嗡乱飞,行人们惊慌失措地抱头鼠窜,四散逃开。
这时,画面上出现了当天因躲避不及被人撞倒在地受了轻伤的那位中年女性,只见她皱起眉头,似笑非笑地对着话筒自鸣得意地说道:
“当天我路过那里时,看到前面的人群疯狂地喊叫着乱跑,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人重重地挤倒在地了。幸好那时我还不知道是蜜蜂,要是当时知道了,准得吓得瘫软在地走不动路了。因为我以前被蜜蜂蜇过脸,足足肿了几天才消退下去。受了点皮外伤倒不要紧,就是摔倒在地的时候手提包里的东西全都撒落一地,结果一个路易威登牌的化妆袋不见了,这才是我最大的损失。”
其实,这段采访录像在四天内已经被重复播放了几十遍。而当媒体事后得知,事件过程中受了伤的只有这位女人后,她的这段访谈就更显珍贵了。
接着,画面又切换回播音室内,一位满头白发的中年主持人表情严肃地说道:
“下面介绍一个警方刚探明的绑架案中的一个重要线索。”
一段令人惊悸的音乐声后,画面上出现了那天被绑匪丢弃在十字路口的那辆绿色车子。同时,屏幕上跳出一行大字:“绑匪作案时使用的竟是警车!”
不过,虽说是警车,但外表与普通车辆完全相同。原来,这辆警车是去年的十一月丢失的。当时,一名警察把它停在世田谷区一个叫三轩茶屋的地方的一座停车场里,半夜被人偷走了。警方只是按照丢失车辆的普通程序做了处理。可是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绑匪早有预谋而实施的。这辆车子后来被他们涂上绿漆改变了模样作为交通工具使用,最后又被丢弃在涉谷路口的作案现场。
主持人发表意见,认为这是绑匪明知这辆车是警车才盗走的。而另一名出席节目的律师身份的嘉宾也表示赞同,他说:
“我看绑匪是故意选择警方车辆下手偷盗的,这也表明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和警方作对,故意玩弄手法来使警方难堪。”
其实这种意见早就被其他嘉宾所认同,他们的话毫无新意,对于观众来说已经没有了新鲜感。这时,旁边坐着的另一位电视剧剧本作家也说:
“嗯,说得对。绑匪这是专门瞄着警察,要和他们过不去呢。可是,蜜蜂的事情又如何解释呢?”说完,他意味深长地干笑了几声。
看来,节目中鼓吹的所谓重要线索也只不过是查明了作案的车辆是辆警车而已。接着,屏幕上又开始播放那段每天重复几十次的当天发生在路口的录像。录像播放完毕,各位嘉宾的话题才转回到蜜蜂上来。
只听主持人说道:“许多人指出,绑匪看来对蜂有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执著,下面我们来听听失神先生是如何从剧作家的视角来剖析推理这件事的。”
与此同时,在远离东京的越后地方一个叫易泽的小镇上,车站前的一个小餐馆里,一名男子正在慢悠悠地吃着午餐。只见他的目光从面前的咖喱饭上移开,无意中扫了悬挂在餐桌上方的电视机一眼。那是如同陶器般朴素,又深陷如洞窟般的目光……
电视屏幕上正在播送一位三十出头的著名剧作家发表的评论。只见他五官端正的脸上露出苦笑,略带羞涩地说道:
“我说的话也算不上什么推理,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点想法。嗯,目前已经查明的绑匪不是有四人之多吗?大家都认为其中主犯应当就是那名圭太称为‘爸爸’的男子……不是还有个女的在协助他绑架吗?依我看,这名女子才是真正的主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主持人接着话题说道:
“哦!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的根据又是从哪儿来……警方在几次发布的消息中几乎都没有提及这名女子,让人感觉这名女子不过只是个次要角色,是个跟在主犯后头跑跑腿的角色而已。”
“不错,据说圭太君被解救出来后也绝少提到这名女子。可是这并不说明她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重要,相反,我倒觉得这正好说明她的角色非常重要。不信的话你们好好想想,有哪位真正有权势的人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大人物通常都坐在王座之上,吩咐手下来处理事情……也就是说,她,在这次事件中就是女王般的存在。”
“原来如此,就像蜂群中的蜂后一样吧。”
主持人佩服得频频点头。
不知他这番表情是出自真心,还是谈话的内容早就串通好了的,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很是流畅。
“嗯……这几个人不由得让我想起一只蜂后和三只工蜂。或许正是如此的关系让绑匪感觉自己像一群蜜蜂,所以才总在蜜蜂上面做文章。”
“可是照你这么说,工蜂的数量还是少了些,应该还有更多才是啊。”
“是啊。也许是个更加庞大的犯罪组织……比如说,他们居然有能力在涉谷十字路口一次就洒下两千多毫升的鲜血,这不由得让人觉得他们在哪家医疗机构中还有同伙……不过,这些意见我只是随便说说,仅供参考。”
与此同时,远在东北方向的这个以温泉而闻名的小镇上,车站前街道中的一家极其普通的小餐馆里,那名男子的双眼正死死盯在那台破旧的电视机上,生怕漏听了节目中的一句话……
不久,他发现自己的失态已经引起了旁边一位女店员的注意,于是他慌忙从桌子上拿起摘下的眼镜戴在脸上。
此刻他的心里十分明白,这名剧作家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竟然相当于一亿日元的价值……事实上其中的一只工蜂也曾通过电话向圭太的母亲索要过一亿日元的赎金,但剧作家仅仅这句话就足足值这么大的数额。
“不过我得声明一句,这些推论全都是凭我个人经验得出来的,不,这全都是我的个人见解,让各位见笑了。”
主持人与这名剧作家的一唱一和还在继续。
“这么说来,失神先生所描述的这伙绑匪之间的关系,还颇有几分像蜂后和工蜂之间的关系啊。去年你所创作的那出名叫《相逢后的离别》的电视剧获得了很高的收视率。剧中人物之间的关系与这伙人也很相像,对吧?”
什么,原来写那个电视剧的就是这家伙?这名男子蜷缩在小餐馆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上那名剧作家,他神经质地扶了扶眼镜,心里暗暗想着。
这副眼镜只是为了用来伪装,其实并没有度数,是四天前从大宫车站乘坐上越新干线时,临上车之前买的,至今还戴不惯。正因为如此,让人真还看不出此人的性格就像剧作家在《相逢后的离别》这出电视剧中所描写的主人公那样多愁善感、感情细腻。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不佩服这位剧作家敏锐的判断力……真是一语中的。
的确正如他所说,和自己一样的工蜂还有好几只,而且这个团伙还相当严密,那位女人也的确是团伙的首领……自己只是作为一只工蜂,忠实地执行了蜂后的命令而已。五天前的中午,按照首领的计划,自己驾车到幼儿园,把圭太骗上了车。把圭太这个诱人的蜜汁采集回家,献到女王的面前。
但我仅是一只工蜂,对于蜂巢中究竟有多少工蜂在勤勤恳恳地为蜂后奉献终身,不辞辛劳地采集花蜜,我就不知道了。这也不是该让我知道的事情。
虽然我也见过另几只工蜂,可是对他们的底细却一无所知,连他们使用的名字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不过,这对他们来说也一样,直到事发后,另几只工蜂这才知道我所使用的“川田”这个名字竟是假名。不仅如此,那些家伙甚至比我还不如,连女王为什么要策划这起绑架案件,以及自己在案件中承担何种角色,想必他们也都不清楚……也有人连自己不过是只辛辛劳劳干活的工蜂这个事实也不知道。就拿我自己来说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直到最近,我才终于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是蜂后手下一只再平凡不过的工蜂而已。
可是,我心里实在怀疑,这名剧作家怎么就能一语中的,把事情分析得那么准呢?难道他不是随便说说,而实际上也是我们蜂群中的一只工蜂吗?
可是仔细一想,他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哪有这种可能?”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只见餐馆门口围坐着一群年轻人,看打扮是来这里滑雪的,最里面的墙角处,有一对稍微上了点儿年纪的夫妇在正在专心用餐,此外并无他人。
电视画面中那位剧作家不见了,又开始插播广告了。
“原来如此……”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些往事。
回想起去年的那些时刻,自己每天晚上蜷缩在那间狭窄的公寓里,目不转睛地守着那台破旧的电视机,看着里头播放的连续剧《相逢后的离别》。自己并非热衷于这类描写情感的电视剧,只是因为剧中主人公的遭遇与自己和那位女子的相逢相识实在太像了……
那是十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五月初的黄金周已经过去,武藏野的树木花草处处披上了绿色的新装,显得生气勃勃,一片盎然。初夏的阳光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这天傍晚,他受圭太母亲的委托,开车上幼儿园去接孩子回家,正当他返回的途中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车子沿着林荫大道飞快地往前行驶。经过一处小小的十字路口时,恰巧遇上红灯停了下来。
信号已经由红变绿,他正想启动车子向前驶去时,突然一辆车子从旁边的岔道上直闯红灯扑了过来,他虽然手疾眼快地刹住了车子,好容易才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的惨剧,但前头的保险杠还是撞上了对方的侧面车身。听见碰撞声后他便知道闯下祸了,心里十分害怕。
“你没事吧?”
他先转身向副驾上的圭太问道。接着,他狠打了一把方向盘,朝正想逃逸的对方车辆追去。
不,对方并没有打算逃走,那辆白色进口车辆受到撞击后歪歪扭扭地颠了几下后又接着往前继续开去,过了路口后才在前方的路边停了下来。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后走近对方车子旁边,这时,只见车门慢慢推开,一只精致高跟鞋包裹的霜雪般的白净的脚踏了出来,接着,一位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子站在了他面前。女子的头上戴着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粗大的太阳镜,右边的镜片玻璃上已经裂开一道长长的裂缝,也许在刚才两车相撞的一刹那间,她的头被狠撞在方向盘上了吧。
他像是一下子忘了发火,反而轻声细气关切地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没把你撞坏吧?”
女子透过遮挡住眼睛的褐色镜片看着他反问道。他也告诉女子,自己没有受伤。
“旁边的孩子呢?”她把目光投向副驾驶位置露出小脸的圭太,问道。
“看来并无大碍。圭太,你没事吧?”
圭太点了点头。
“既然大家都没大事,咱们就各走各的吧?我还有要紧事要办呢。”
“那可不行,还是叫警察吧……我的车撞坏了保险杠,而且这辆车不是我的,是公司的车。”
女子从副驾座位上取出一个十分精致的皮包,掏出皮夹打开一看,不禁愁眉苦脸地说道:
“这可糟了,我竟然忘了带钱……”
她心烦意乱地责怪自己。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毫不犹豫地伸手摘下了上面的戒指,可是由于指甲太长,自己一人无法把手指上的戒指取下来。
“你替我摘下它吧,能值两三百万呢。”
他的手没伸出去,却呆呆地望着戒指上的那颗钻石。这块透明的小石头大小虽然不过几毫米,但仿佛能把吸收的光线放大数十倍似的,在一年中最美的五月的阳光下,散发着璀璨耀眼的光辉。
夕阳已经渐渐收起了它的余晖,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女子的脸上露出阴郁的颜色,愁眉不展地注视着他的反应。不过,仔细一看,女人的脸色原来就惨白得可怕。
他还是摇了摇头。女子又连声催促道:
“你别误解了,我并不是想用它赔你的,只是让你先收下做个抵押,等修完车后需要多少费用你打电话告诉我,到时我再结算后赎回来就是。”
她的话音未落,太阳镜下已经淌下了几滴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了下来。
可是仔细一看,滴下的却并不是眼泪。除非她描的眼线是红色的,否则泪水绝不可能是红的。
“血……你流血了!”
他情不自禁地惊叫了起来。女子伸出涂成黑色的指尖抹了抹流下的东西,心不在焉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你的眼一定受伤了吧?”
“我的伤势倒不要紧,还是你的车要紧。这颗戒指上的钻石绝不会是假的,你就收下吧……”
说完,她又一次伸手想把戒指摘下,但他一把拦住了她。他的手和女子的指头碰在一起时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像触了电似的心头猛然一跳,他马上又缩回了手。
不知是因为完全被钻石的高贵震慑住了,还是唯恐自己沾满油污的手玷污了女子洁白而高贵的肌肤,他的手不知所措地僵在了那里。
“我看还是叫警察来对大家都方便吧,刚才我也说过,也许双方都有过失,还是让警察做个定责比较合理……另外,上医院……”
“绝对不要叫警察!实际上我并不是着急想赶去哪里,而是实在不想去,这才……”
“这又是为什么呢?”
女子一时没有回答,只有微微撇着嘴角露出笑容。她玉兰花一样的脸庞在暮色中显得十分苍白,刚才紧绷着的眉头已经缓和多了,看上去让人觉得带有几分妩媚,答道:
“你想,不愿见到警察的都是些什么人,想必你心里非常清楚吧?”
“……”
“那好,这份抵押还是你先收下吧,我会再打电话跟你联系的。”
他还没回过神来,只见女子转身上了车,连他的联系方式也没问就关上车门一溜烟地开车离开了,马上不见了踪影。
他呆立着没有动弹,只是茫然地看着车子离去,对方虽然答应跟自己联系,可是连自己的住址和电话都不知道,又能如何联系呢?
对方肯定是怕赔不起车,已经逃逸了吧?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懊丧得拍了一下大腿。多半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人甩下不甘心吧,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继续和这位女子交往的念头。
可是,当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时,这才发现被人甩下的并非自己一个。
“我们不追她吗?就这样让她逃走了?”
隔着车窗,只见圭太关切地问道。
“不,她要赶着到医院去,刚才受了点伤……我看咱们的车没有碰坏多少,看她也可怜,就算了吧。”
说完,他又再三叮嘱圭太:“回去后就跟姥爷和妈妈说,是我不小心拐弯时碰在了马路护栏上把保险杠撞歪了,记住了吧?”
聪明的圭太也许早已看出了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不过,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得意地忽闪着眼睛说道:“我可记下了她的车牌号。”
“圭太的脑子就是聪明,刚才我怎么完全忘了记下车牌的事呢?不过,就算我看上几遍也记不住啊。”
他还是拿出纸和笔,把圭太所说的车牌号码记了下来。心想,万一将来要担什么责任最后可以找上门去。同时,自己的车身上涂有“小川印刷厂”的名称,也许还能指望对方打电话向公司联络,也就放下心来了。可是,事情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对方依然杳无音讯……可是,他实在没有勇气主动调查后再去找她,就连想再次见见这位女子的愿望也随着时光的渐渐推移慢慢淡忘了下去。心想,也许这只是偶然遇上的一起小事故而已吧。
进入六月以后,天开始渐渐热了起来。记得那是第二个星期日,他突然又想起这件事来想趁着休息上代官山走一趟去。
他从电视上得知,代官山历来就是有钱的太太淑女们逛街购物的好去处,每天都有许多有身份的女人在那里消遣。本来总觉得那种地方根本就不适合自己去,可是当他想起那位不知名的女子时,不知为何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地方,仿佛亲眼看见她在那里悠闲地散着步似的……当然,他心里总是怀着一份希望,盼望着梦里的奇迹偶然能在自己身上实现。另外,他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是最后花点时间寻找一回最近总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那名女子,如果碰不到的话,也就彻底断了这个念头,永远也不去惦记她了。
确实是心头挥之不去。
虽然也说不上偷偷爱上了她,或者有了怜香惜玉的念头,可不知怎么了,心里总在隐隐约约地放不下,仿佛闭上眼睛后就能看见她的眼里流下红红的泪水……正巧这天天气十分晴朗,只见几只蜜蜂不知从哪儿飞进了这间二月才刚刚搬来的狭窄的房间里,在屋顶的角落里筑起巢来了。
他之所以从工厂附近那间单间宿舍搬到这套隐约残留着武藏野原先的田园风景的小公寓里来,主要目的是为了与圭太的母亲保持一定距离。
在此前不久的一段时间开始,他和圭太慢慢接近了起来,虽然他只是出于喜欢孩子,并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但工友们总爱拿这件事打趣,有人甚至半玩笑地起哄:“这家伙没准还想当那孩子的父亲吧?”
虽然他对孩子的母亲香奈子也很有好感,但并非属于那种爱慕之情,只不过由于自己也在一个背景复杂的家庭里长大,从小得不到父亲的关爱,便自然而然地对单亲家庭出身的圭太多了几分同情……
圭太的性格十分开朗,从表面上也许一点儿也看不出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两样,但只有在他眼里才能看出他内心十分孤独,渴望得到父亲般的关怀和照顾,这让他心里不免十分不忍,于是便会经常尽量抽空陪圭太一起玩。慢慢地,他对圭太说话的语气中似乎多了一些父亲般的严厉和柔情。而这种声音当然正是圭太最爱听的,不管他说些什么,圭太总是显得特别听话,经常依偎在他身边久久不愿离去……虽然对于他有这些也就够了,但仍难免各种风言风语在背后慢慢多了起来,各种带有恶意的猜测也传得越来越难听。看来人们总是喜欢无事生非地私下里嚼舌头。
就连警方也是如此,听说一年前开始自己就已主动接近圭太,又听说自己一反常态地从工厂旁边搬到这座小镇的尽头,住进偏僻的独居公寓,难免也会把这两件事联在一起做出荒唐的推测,以为他自那时起就在精心策划这起耸人听闻的绑架案了吧?
确实,自从那时起,这起绑架案就已经有人暗地里进行策划了,不过,策划人并不是他。而且这个计划于去年二月底出笼的时候他尚未碰见过这位女子,更不用说已经参与到这起绑架案的策划中去了。
甚至到了六月份的这个星期日,当他从涉谷车站乘上电车到达代官山这个与他的身份完全不相符的去处,顺着这条街道的僻静之处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步步地正在走向犯罪的深渊,不久的将来等待自己的将是沦落为一名绑匪的悲惨命运。
到了这里他才知道,这条街道与那名女子竟然是那样相似和相符。
代官山一条街上,各种各样的高档名牌店铺商号云集,连空气中也仿佛透着几分时尚感,他畏缩在商店街的一隅,低头迈着脚步茫然地在一群花枝招展的仕女太太之间穿行。心里不禁涌现出一股罪恶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躲在暗处,偷窥那位女子雪白的肌肤。
当走累了,嗓子也渴得要命时,他挑了一家露天咖啡厅,在一个空桌旁坐了下来,只觉得一阵强光明晃晃地照着自己的脸,仿佛置身于万人瞩目的舞台上似的狼狈不堪,感觉不该来到这种地方,不禁暗暗后悔了起来。
原来这张桌子正对着阳光,白色桌面像一面镜子把毫无遮挡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反射在他的脸上。
这是个赤日炎炎的暑天,也许由于天气太热的缘故,即使是星期天,咖啡厅里也没有几个人,在另一头的树荫底下的桌子上,只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在慢悠悠地聊着天。两位年轻人的服装都很随意,显出几分游刃有余的洒脱感。
可是不知怎么,这条街上走过的女人个个身上穿的衣服都那么清凉,虽然她们也撑着凉伞、戴着宽边帽子,可是身上却只披着一层透明的轻纱似的,露出一身冰清玉洁的雪白肌肤……
当他挪到正中间的一张桌子重新坐下之后,才突然发现自己这身打扮竟是如此不合时宜。在满街的淑女小姐们的眼里,自己套着一身黑色长袖T恤,穿着粗布裤子的穷学生模样显得着实格格不入。
店里的人谁都对他不管不顾,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就连路边走过的行人也仿佛谁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似的,不肯拿正眼看他一眼。他自惭形秽,只能默不做声地等着,足足坐了五分钟也没人过来答理,自己反倒冒出一身汗来。
正当他下定决心站起来离去时,桌面上映出一个人影来。
“你想喝点什么?”来人问道。
“一杯冰镇咖啡。”他头也不抬地向人影悻悻地说道,自己也觉得没趣。可是话音未落,他还是不能不把头抬了起来,因为一杯冰镇咖啡已经摆在了面前。
他大吃一惊,抬起头愣在那里。
原来,来人并不是店里的跑堂,只见一位女子带着神秘的微笑正注视着他,问道:
“怎么,把我全忘啦,不是对你说过,以后还会找你联系的吗?”
这如同嗓子有点痛的奇妙的声音马上唤起了他的记忆,同时,心脏像是遭到猛烈一击似的狂跳了起来。仿佛眼前出现了奇迹,一股类似恐怖的惶恐之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把颤抖着的眼神从空洞无物的远处收回,落在了桌子对面坐着的女人身上。
可是在她身上仍有从没见过的陌生人的感觉。一个多月前高高梳起的头发此时像波浪一般披落在她的肩上,原本颜色单调的套装此刻换成了美轮美奂的艳丽的印花套裙,就连这身衣服也设计得像花朵似的,穿在身上更衬得苗条的身材显得亭亭玉立。
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那碧黑的眼眸上。第一次看见她的双眼,原来竟是那样有神,仿佛所有的表情都挂在那双眼睛上了。他已经深深地被那双眼睛吸引住了。
“究竟……你怎么知道我会要冰镇咖啡?”他惊讶地问道。
“通常坐在咖啡店里的人,十有八九会点一杯冰镇咖啡的吧,至少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是这样……因此见到你坐在这里,我便绕到那边的入口走进店内,替你要了这杯咖啡。当然请你放心,钱我已经付过了。”说完后,女子露出一分微笑作为结束。
可是,他还是未能明白其中的奥妙。甚至连女子突然出现在这里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摇了摇头,问道:
“怎么,你一直跟在我后边好久了吧?”
女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为何你要跟踪我……难道你是长野方面派来的?”
“不,”女子摇了摇头答道,“其实我所跟踪的最早只是圭太君,但见到你和他如此亲热,经常到幼儿园接送孩子,陪他一起玩,我便把跟踪目标改成你了。”
“这又是为什么……”好容易他才问出这句话。
“你这个‘为什么’是指谁?是问我为何跟踪圭太君,还是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你?”
他的脑子完全跟不上对方的语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女子问的是什么,她又接着说:
“哦,反正也都差不多,无论问的是谁,答案都一样。”
接着她又微笑着加了一句:“明确告诉你吧,我要绑架圭太君。”
他不禁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女子的笑容。他感觉自己脸上正在渐渐失去血色,僵直地绷着脸呆立在那里,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此话当真?不会拿我开玩笑吧?”
他像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道。可是女子脸上露出的依然是让人感觉开玩笑似的微笑。
他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是不知所措地呆呆望着女人的脸。她的容貌并不算那种完美至极的美,碧黑的瞳孔有些过于夸张,上唇也显得太厚了些,一旦露出微笑,脸上不太协调的感觉便更加突出了……令人想不到一个多月前见过的那张妩媚的笑脸,在摘去太阳镜后,竟然能露出如此阴森而危险的另一种微笑。
之所以让他感觉危险,是因为她眼睛下方有一道浓浓的妆也遮不住的疤痕,每逢她微微地笑着的时候,那处疤痕便更加显眼地映入眼中。女子显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当然说的是真话,我可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天只差一点儿就活不成了,演这出戏的代价不算小呢。”
女子用指尖轻抚着那道几毫米宽的伤疤说道。
原来一个多月前的那场车祸并不是偶然发生的。可是,这个险总是冒得太大了些。万一当时踩刹车时慢了哪怕零点一秒钟,造成的惨祸就绝不会是一道伤疤这么简单了,甚至可能三人都得丢了性命……两车相撞的那一刻受到的冲击又记了起来,他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慌忙避开了她的目光。
看来这位女子说的是真话,绝不可能是在开玩笑,而且,说那以后的一个多月里每天都在费尽心思地跟踪自己,看来也是真的。
甚至连这次见面也绝非巧合。只要她一直在跟踪着我,想在我面前露面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也许她一直在选择时期,装出偶然相遇的样子再和我见面吧?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一个多月前发生的那场车祸仿佛就是为了今天而做出的铺垫似的。可是为什么选择今天和我见面……到底有何目的要在我面前出现呢?
“既然你想绑架孩子,那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他不解地问道。
“因为此事需要你的帮忙。”
“你想让我帮你绑架圭太?”
“是的。”
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慢慢点了点头回答。
他不禁叹了口气,同时发出了笑声,听了这种话令人无法不笑。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你也知道,我是真心喜欢圭太。绝不可能跟你同谋做这种事……你告诉我这些,万一我报警,你不是自讨苦吃吗?”
“当然,我对此有过忧虑。不过,我想听完我的话,你想找警察的念头也许就会打消了。是的,仅仅是个‘也许’。其实这回的赌注风险极大,必须先向你说明白,一个月之前我下的赌注也不算小,那天我甚至押上了自己的生命。不,不仅自己,还有圭太君的生命也押上了。不用说,当时你的生命也被我押上了……沼田君。”
女子微笑着说道。他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
“说实话,川田这个假名字是从电话簿里选上的吧?”
“……”
“即使随意选取的假名字,无意之中总会选中与自己的名字多少有些相像的,川田和沼田……”
“看来私下里你没少下工夫调查我的事,可是,我想告诉你,这些都没用,你不要在我面前得意扬扬,想拿它威胁我。我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才使用这个假名字。我舍弃了一切离家出走,当然要把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也一起舍弃掉……仅此而已。怎么,这个你没好好调查过吧?”
“当然已经做过调查。正因为这样才没有胁迫你。对我来说,为什么要胁迫自己的伙伴?”
“那好,看你除了胁迫之外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我老实告诉你,我可不是用钱就能收买的,尤其是让我绑架圭太这种事,我是绝不会答应的,哪怕你出一亿,我也不会做的。”
不知不觉地,他的话渐渐认真了起来。女子只是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并不想花钱来收买你,别说一亿,连十万我也不想出……不过,即使这样你也会答应的,绝对会答应的。”
女子满怀自信的话不禁让他十分焦躁。
“我已经问过好几次,请你告诉我吧,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工厂里既然还有许多人,你就另外找人帮忙不就好了。我是绝不会答应的,我很喜欢那孩子,我想用不着再让我多说几遍吧?”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找你帮忙。这种绑架案要是不喜欢圭太君的人是帮不上忙的。相反,正因为你喜欢圭太君,我想你才一定会答应下来……”
听到这里,他的脑门上已经渗满了汗珠。女子见了后连忙从自己藤编的手提包里掏出手帕,隔着桌子递到他面前,他不耐烦地伸手推开了,这手帕上的花纹让他充满了反感。
一个多月以前,眼前的这名女子显得那么柔弱,那样让人可怜。可是,那些全都是假象,是装给人看的……这一点和自己小时起就被迫叫了十几年“母亲”的那个歹毒的女人非常相似,十分让人讨厌。
那个令他受尽苦头的女人也和眼前的女子一样,无论酷暑夏天一点汗也不出,身上的皮肤从来都是冷的……
“你到底在计划什么样绑架事件?”
“普通的绑架而已。”
女子装出轻松的样子,轻轻耸了耸肩说道:“首先寻找一个适当的借口,先把孩子从幼儿园里拐走,把他关在屋子里或者车上,向亲属索取赎金作为交换后再把孩子放回去。当然,实际过程并非这么简单。要是这种普通的绑架案你是不会帮忙的。刚才对你说的只是表面上的东西,为了让警方和亲属感觉这只是一起普通的绑架案……连圭太君也不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只是让他一天到晚看看电视、玩玩电视游戏。另外,赎金一分钱也不拿,全部还给他们家。”
“这……要是这么做,那还算得上什么犯罪啊?”
他微微翘起嘴唇,从嘴角里露出几声笑声。
“不,这也算是名副其实的犯罪。不但能让亲属们提心吊胆,还能给警方和媒体造成大混乱。”
女子表情严肃地说道,又重新注视了他一眼。
令人目眩的纷杂的反光中,唯有这道目光深深地刺穿了他的眼。女人接着说道:
“正因为如此,你在答应下来之前可得仔细考虑好,做好一些必要的心理准备……当然,你不必马上就给我回答,好好想周全了,下定了决心后过几天再给我回话,我会耐心等待你的回复。”
“这几天你依然还会跟踪我吧……”
他苦笑着问道。眼看着女子的表情越来越认真,他心里反倒轻松了不少。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种事我不必考虑太久,我会尽快给你回复。刚才你不是很有把握地告诉我,说我一定会答应下来的吗……不过,‘这件事’你只告诉了我一半,还没把全部的计划告诉我,也许你把其中最重要的内容忘记告诉我了吧?”
“……”
“可是你又为什么想实行这么一起毫无意义的绑架案呢?另外,你又是何人?”
女子一直看着他,目光却渐离渐远。
“你还是先喝了它吧。”女子端过那杯冰镇咖啡,递到了他面前。
他端过杯子,狠狠咬了咬牙,像是喝下一杯毒汁似的把眼一闭就往嘴里倒。浓褐色的液体一口气便流入了喉咙。明知喝下的只是一杯咖啡,他却像慨然赴死般地把它喝了下去。其实他并不想喝,只是因为自己就像置身于沙漠中一样,全身都在干渴……
杯子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一半,受到阳光直接照射的部分已经开始变温……于是,一股冷热不匀的液体流入了他的肚里,慢慢又向周围扩散开来。
“看来你已经爱上香奈子了吧?”女子突然这样问道,“你到底喜欢的是谁?是你先喜欢上香奈子,然后再因为她而喜欢圭太君的,还是恰恰相反,先喜欢圭太君,然后爱屋及乌而把香奈子当做心上人?”
他放下杯子,咽下最后一口咖啡,反问道:“这又和刚才所说的事,情有何关系?”
女子并不回答,而是从藤编的手提包里取出几张照片,递到他的眼前。
其中三张拍摄的是他和小川香奈子站在工厂门前说话时的照片,还有两张是两人在附近的公园里并肩照看着圭太玩时的照片……
另外还有两张照片,拍的是他开车把圭太从幼儿园接回家时,香奈子走出家门迎接他们回来时的照片。他和香奈子就像一对情侣一般谈笑着。
每张照片中的他全都笑得十分开心,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竟然还有笑得如此自然的时候……这些无意中体现了精神深处的感觉全都被人偷偷拍摄了下来,这不能不令人吃惊。
“这些又与你所计划的绑架案件有何种关系?”
羞愤之际,他的声音显得特别不耐烦,但这女子根本不以为然,只是说道:
“要是你喜欢香奈子胜过圭太君的话,就没有资格参与协助这个计划,那就把我说的事全当笑话来听,离开这里后就此不再联系……要是在你心里最喜欢的是圭太君的话,我就把所有的计划全盘告诉你。”
说完条件后她又接着问道:“想必你是真心实意为圭太君着想的吧?真是希望这孩子能得到幸福,我的话不错吧?”
此时她的表情十分严肃,声音里也充满了认真。
在她认真态度的引导下,他也情不自禁地慢慢点了点头。
“可是……”他又说道,“可是,你又为什么非得让我协助参与绑架?被人拐走,圭太又能得到什么幸福?即使就像刚才所说,并不对他进行任何恐吓,只是让他玩上一天电子游戏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披在双肩上的头发随之摇摆波动。
“难道你真能感觉这对母子过得幸福吗?”
女子把一张三人在公园空地上所拍的照片拿在手里,用指头挡住了他的身体部分让他看。
“是的。”他回答道。照片上母亲正满面笑容地照看着孩子玩秋千……显然这是一对幸福母子的写照。
“这些只是表面现象啊!刚才你不也说过,孩子被人拐走岂能得到幸福吗?正因为如此,这张照片上拍摄的内容才是人间最大的悲哀与不幸啊。”
“……”女子的头发又轻轻摇摆了几下,仿佛有他看不见的风,在如此灼热的阳光中仅仅吹过了女子的全身一样。
“其实这并不是一对母子的照片,而是绑架犯和被拐走的孩子在一起的照片。”
说到这里,女子又从藤编手提包里取出了另一张照片。她把照片翻到背面,伸出长着长长的指甲的手指把照片扔在他面前,就像赌场上熟练地发牌一般。
实际上这也的确是张牌,也是这位女子在开始了这桩前所未有的绑架游戏时,第一局便甩出的最大的王牌……他把照片拿在手中,慢慢地翻了过来。
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中照片已经显得十分模糊,但是还能看出这是一张女子在医院的病床上给婴儿哺乳的照片。照片上的婴儿像是刚刚出生没几天,小小的脸蛋儿上眼睛还紧闭着,可是依然可以看出照片上的婴儿就像把圭太用复印机缩小后的模样一样。
照片上的女人头伏得很低,看不清她的脸,但看来还是像眼前的这位女人。浅绿色的睡衣上右边乳房的位置掀开了一部分,婴儿刚好松开乳头的瞬间被拍下来的照片。
照片上的圭太满脸笑容,享受着莫大的幸福一般,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你看,到底哪张照片上的母子才是真正幸福?”
女子把香奈子和圭太所拍的照片摆放在旁边,问道。
确实,不用细看也知道,圭太与香奈子在一起时的幸福也许确实显得微不足道。这只是普通家庭中母子共同生活的缩影,这些幸福虽然简单而平凡,却充满了现实生活中的实际感觉,而且在他看来,这两人的关系也无异于普通的有血缘关系的母子。
“你说圭太是她绑架来的,这、这是开玩笑吧?香奈子根本就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呵呵,我的这个绑架又算什么?说到底香奈子的做法才是在犯罪。拍摄这张照片时,是我刚生下圭太的第十天,又过了四五天后,到我出院时香奈子把孩子算作自己生下的,给他上了户口……这么做无疑就是绑架,就是犯罪行为。”
这是因为不久之前香奈子自己刚刚流过产,于是就以放弃孩子的抚养权为条件与这位女子达成了协议,同意不再追究她与自己丈夫的婚外情,这样,圭太事实上便变成了香奈子的孩子。
不过,得知这些经过已经是以后的事情了,当天在赤日炎炎的咖啡座上他只是万分惊讶地知道了香奈子和圭太并非亲生母子的消息,为了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还费了一番工夫。可是,他还是不肯相信,总觉得这个女子在骗自己。
“从这张照片上来看,我可看不出这个女人就是你啊!”
他用冷冷的口气丢下这句话。
“虽然照片上的我比现在胖,但的确就是我。照片上的女人胸口上方不是有颗痣吗?就像一只小黑虫趴在上面一样。”
一边说着,女人一边开始伸手解开上衣扣子。
他也曾想扭过头去不看,但恰恰相反,两眼像钉子似的紧紧地盯在女人的胸口上。
不过,这只短短数秒钟之内便结束了。
女子把衣服的前襟拉开一角,侧过身子挡住了旁边行人的目光,同时飞快地往前一凑,掀开自己的外衣让他看。当然,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见。
她用手轻轻一指:“看,就在这儿。”
照片上的黑痣位于右边乳房的上端,若想看清楚的话,他得把脑袋钻得更深才能看到,于是他自言自语地安慰了句自己:“没别的,我就想证实一下这个女人的话是真是假。”
说完,他便把头往女人掀开的衣服里凑近了一些。
确实,和照片同一个位置,女人的乳房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黑痣……刚看清这些,女人一下子又把衣襟猛地放下了。
“这张照片不是假的,现在你知道了吧?照片上那家医院叫……”
女子一边扣上扣子,一边说出位于四谷的一家有名医院的名字。
“不过,要到这家圣英医院作调查的话,那里可查不出圭太是我儿子的任何证据。你也知道,圭太的亲生父亲是个牙科医生,名字就叫山路将彦,他在医学界到处都有朋友,尤其在圣英医院,有位医生和他关系最为亲密……我怀了孕后之所以介绍我到那家医院生产,就是因为不想让人得知孩子是我生的这个消息。”
“这么说来,这位名叫山路的牙科医生当时就已打算把这孩子作为香奈子的儿子来抚养?”
“不,由于当时香奈子也已怀孕,他只不过想让孩子和我一样,隐藏起来不为人知罢了。实际上圭太的身份确实不利,也就算是他的私生子罢了。可是不料香奈子却流了产……”
“……”
“这件事你没听说过吧?刚结婚不久她就流过一次产,那次已经是第二次流产了。”
“这些事根本就没……”
“是啊,第二次流产的事甚至连她娘家的人也没告诉过。这只是山路将彦和他母亲,以及香奈子三人共同保守的秘密,这件事是在她流过产后被送进圣英医院,诊断结果认为她终生很难再怀孕以后才定下来的。”
他还是摇了摇头。
虽然他依然不肯相信,可是真正的原因却不在这里。自从刚才见过女子内衣里露出的东西后,他就连说话时脑子都不能平静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之所以摇头,是想把这念头驱赶出去。
“当时你为何不拒绝?早知这样,那又何必现在绑架,再把孩子要回来?”他又问道。
女子小声地笑了,并把这些轻蔑的笑声作为回答。其实这种嘲笑并不是刚才那样把他当做傻瓜,而像是在嘲笑自己。女子低垂下眼睛,在灿烂的阳光中,她的脸色看上去竟是那样苍白。
“刚才,你所问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一直过了许久,她才接着开口说道:
“在把圭太交给他们起,我已经几万回地问过我自己,其实他们刚把孩子领走不久,我就暗暗想过,将来无论采取何种手段,都一定要让圭太回到我的身边来……”
女子的一声叹息算是这番话的结束。
“真的,当时你为何不拒绝他们?要是没有当初,那又何必现在去进行绑架?”
他的话说得硬邦邦的,像是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似的:“莫非你收了人家的钱?”
“不,虽然他们愿意给我一笔巨资,但被我拒绝了。如果收下他们的钱,那不就和出卖亲生孩子一样?我实在讨厌那么做。”
“要把自己的孩子让给别人抚养,那不简直就和遗弃孩子差不多,无论是卖了他还是遗弃了他,这对孩子来说,全都是一样。”
“是我最后向他们三人屈服了,特别是那两个女人……香奈子要对我报仇雪恨,而她的婆婆想要的是自己的孙子,她们两个用尽一切手段狠狠地迫害我,逼得我走投无路……尽管她们俩之间平时也水火不相容,在抢夺我的孩子这件事上却联起手来对付我……”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惊异地看着他的脸问道:“你到底怎么啦?”
他也知道,自己就像生了大气一样已经满脸通红了,可是嘴上还是答道:
“没什么事。”他正想把话题岔开,可是女子早就自己找出答案似的说道:
“哦,对了。我对圭太所做下的一切,当初你的亲生母亲也同样这样对待过你,所以你才听了生气,对吧?”
他摇了摇头说道:
“不,之所以生气,那是因为听了你所说的话后许多地方觉得互相矛盾。虽然你说希望要回孩子这才想实施绑架,可是刚才你还说过,把孩子绑到手后马上又会放了他,这又如何解释?还有,说到香奈子时你也一样……”
这时,女子的瞳孔深处像是黑珍珠似的闪着幽黑的亮光。
看来这位女子至今仍在痛恨着香奈子……刚才只要提到香奈子的名字,她的瞳孔里就会闪出刺眼的忧郁的亮光来。
“在我看来,香奈子为了养育你的孩子,付出了极大的辛劳,她这么做怎么能算是对你的仇恨呢……难道身边养着一个仇人的孩子她就不觉得难受?”
“其实这可并不是那么单纯的问题,你作为一个男人是很难弄明白的,圭太是我至今为止所得到的最贵重的宝贝,正因为那个女人知道他的价值,这才千方百计地要把他夺走并彻底毁了他。”
“我看这并不可能。”
他把桌子上的几张照片还给了女子,问道:“难道香奈子的这些笑脸全都是装出来的吗?”
“是的,全都是装出来的,并非出自真心。”
“难道你是说其实香奈子心里特别厌恶圭太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又为什么要带着圭太离开山路家?”
女子的嘴角上露出微笑,仿佛很乐于见到他年轻而直率的怒气。
“那个女人虽然和山路的关系处不好,最后离了婚,可是她对山路还依然恋恋不舍,总想着什么时候还能破镜重圆,因此就把圭太作为人质一样带在身边,她认为只要能把圭太抓在手里,和山路家的关系就会无法断绝。你刚才不也说过,‘养着个仇人的孩子挺难受’吗?那么你说,她的那些笑脸又怎能不是假的?”
“不过……”
他暗自心想,自己从未见过香奈子虐待孩子,也没听人说过圭太如何受过委屈。圭太是个聪明的孩子,万一香奈子不是真心疼爱他的话,那孩子一定能察觉得到,那样就会与香奈子保持距离,显得生疏得多。
可是,从圭太身上却丝毫未曾见过这种痕迹,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看来圭太是真的和香奈子有着母子般的亲密关系……
“目前她的做法确实能够蒙蔽周围的许多人,但只要孩子一旦遭到绑架……也就是我把圭太给掳走以后,香奈子对孩子的疼爱是否出于真心,也就不难明白了。”
“我看未必像你设想的那样吧?假如这种事情真的发生,香奈子一定比普通的母亲更为悲伤。”
接着,他又问道:“难道你就为了这个目的……就为了想知道香奈子是否真心疼爱孩子,才想出要绑架圭太的主意来吗?”
“你也太小看我了。”女子用傲慢的声音不屑一顾地反驳了他的提问。
然而,她马上又改口说道:“当然,我想通过绑架孩子试试她的真实想法的确也是事实,要是孩子被绑架,那女人会是怎样一种态度呢……”
“那到底会怎么样呢?”
“如果绑架一旦实施,小川香奈子首先就会怀疑上我,就连山路将彦和他母亲也会想到一定是我为了要回圭太而策划了绑架……知道圭太是我亲生儿子这个底细的人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其实还有一个,那就是圣英医院的那名医生。此人在把圭太变成香奈子的孩子的过程中曾经起过重要作用。”
女子在提及香奈子时不知为何总是直呼其名,眼睛里经常闪动着愤怒的光芒。
“你总想打听为什么要绑架圭太是吧?那好,实话告诉你,其中最大的目的是要让小川香奈子自己把一切说出来……听明白了吗?”
他摇了摇头。
“把我的孩子骗走的绑匪共有四个人。我要让香奈子在警察面前亲口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坦白自己是如何把圭太从我身边夺走,变成她的孩子的……逼着她承认孩子的亲生母亲是我。”
他听了还是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问道: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不采取法律手段,通过合法途径来要回孩子,却要策划什么荒唐的绑架案……其实,想证明自己就是圭太的亲生母亲,有许多办法。”
“当然,你说的这些办法和手段我也考虑过。”
这回倒是女子摇了摇头,紧接着说道:
“可是全都行不通啊。我只做了一些调查就全知道了。我手上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能证明圭太是我生的……从医院的病历记载上看,我所生的孩子刚出完院就死了,出生证明和死亡证明都是同一天开的,连尸体埋葬许可证也都齐全,火葬场的手续登记全都清清楚楚。这些全都是那位将彦的朋友一手操办的……与此同时,圭太的一整套出生手续也都齐全,从法律角度上来说,圭太的的确确就是香奈子所生的孩子。就算我出面说自己才是圭太的母亲,空口白牙说了也没有用,而且对方只要放出风来,说我这个将彦的老情人出于嫉妒和不满,如今又找上门来闹事,周围的人反而全都会相信他们说的话有理……”
“可是,还有办法可以成为证据的啊。如今DNA技术已经非常成熟,抽点儿血一化验不就全知道了?另外,那些医院里的护士们也可以为你作证,你手里还有这么一张照片……”
女子无奈地重重摇着头,答道:
“关键在于不管我说了什么警察都不肯相信,他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我说的全是假话,根本就不肯受理。而且,只要香奈子坚持为了这件事情让她配合抽血太荒唐,拒绝进行DNA检测的话,谁也拿她没办法……还有……”
说到这里,女子把那张正在哺乳的照片,用食指上长长的指甲往自己身边一拨,接着说道:
“就连这张照片也很难成为证据。照片上的女人到底是我还是她,不是连你也都怀疑过吗?照片中乳房上方的黑痣是真的还是假的,谁也说不清……刚才我让你看过的胸口上的黑痣虽然是真的,可是也保不准我在拍照时动了手脚,才照出那样一张照片来啊。”
女人一边用手指摁住胸口的位置,一边继续说道:“我一说你马上就能相信,可是要想让警察相信可就难了。”
他想,这就对了,明明刚才还作为证据拿出来的照片,这回自己倒承认“无法作为证据”了。
看来,这个女人所说的话必定有假。也许全都是为了欺骗我而杜撰出来的……虽然他已经起了疑心,但仍默默地注视着女子,听她继续往下说。
“那些护士们也不起作用,我找过好几位当年的护士,可是仍然记得我的只有其中的一位,令我失望的是,她完全听信了那名医生的谎言,相信我的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而且香奈子演技高明,经常假装出一副好母亲的模样,比起我的话,谁都更加相信她的话。连她的父母、亲属、圭太自己……因此,我除了制造出什么特殊的紧急情况,逼她说出真相来,实在别无他法。唯一的途径只能是逼迫她亲口把真相说出来……”
说到这时,女人的声间变得越来越小,仿佛陶醉在自己的理想中一般,然后又突然回过神来。
她瞪着眼睛紧紧地看着他。
“到底怎么啦?”他不解地问道。
“该问这句话的应该是我。你到底怎么啦?刚才听我说话时你好像完全心不在焉……你心里还有什么疑问吗?”
他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在否定女子所说的话,而是不断地努力把脑子里的那个念头驱赶出去。
头脑和身体都在太阳下烤得发热,脑子里就像曝光的胶卷一般,渐渐扩散开来一片空白。眼前只留下刚才低头从桌子底下见到的那点颜色……女子身上没有穿内衣,赤裸的身体上直接套着一件衣服,光影透过外衣,在她的肉体上留下了朵朵花纹。
连花纹的影子似乎也带着颜色闯入了他的心间,燃起了腾腾火焰……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确实已作非分之想。也许正因为这样,刚才女子所说“就像一只小虫子趴在上面一样”的那颗黑痣,在他的想象中也像是谁留下的唇印。
从这个唇印上,他仿佛见到了曾经在她身上隐隐而动男子的身影。
或者,这个唇印就是她自己的嘴唇留下的……难道是内心燃烧着的腾腾的火焰,才在她的胸口烙下了这样一个唇印?
无论如何,这肯定只是这个女人最厉害的一张王牌。这一招或许比拿出照片让人看更管用。一旦发现用话说不动自己,这个女人就会找准机会祭出这张最厉害的王牌……
对于他来说,已经凭直觉断定女人所说的并非真话,他已经没有耐心装出认真听着的样子了。
一开始他便听出对方是在说假话,可是当他低头看见隐藏在衣服里面的那张王牌的那一刻起,她的话是真是假已经变得无所谓了……除了这张印着花纹影子的雪白的扑克牌,其他手里所有的牌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游戏的胜负在一瞬之间便已定了下来。要说那颗痣像只虫子的话,倒不如说他自己只是不由自主地被花蜜的芬香所吸引来的一只小小的蜜蜂。
“看来我已经说得太多了,那就算了吧。”
女子把散落在桌面上的照片聚拢在一起,放进手提包里,站起身来,接着说道:
“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死心。还请你回去好好想想,为圭太选择谁来当母亲对他来说更幸福些……这样吧,要是你选中了我,就再和我联系吧。”
他依然摇了摇头,这样回答道:
“我看还是等圭太长大了以后自己来选择吧。在这之前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接近他,不用说,也请别再来找我。”
说完,他想一转身潇洒地离去——当然那只是想法,并未付诸实施。
当女子转过身子离开桌子时,他的身体却突然变得不听使唤了。
只见他猛地站了起来,伸手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腕,问道:
“怎么才能和你联系?”
女子并没有想挣脱的意思,被他抓住手腕,静静地把目光投向他的脸。他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漫长,但事实上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慢慢滑落下来滴在了女子的手臂上。女人的唇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说道:
“请松开手,我这就把名片给你。”
她一边用刚松开的手打开手提包,一边接着说道:“不过,名字还是亲口告诉你吧……我的名字叫山路水绘。”
他一听,脸色猛地一沉,问道:“山路?刚才你不是说过,和香奈子小姐结婚的那个男人就姓山路吗?哦……我是说圭太的父亲。”
女子听了点了点头:“是的,他名叫山路将彦,他就是小川香奈子的前夫,我现在的丈夫。”
说完,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名片,递给了他。
名片上写着山路水绘的名字,头衔是牙科医师,另外还写有山路医院的名称和地址、电话号码、电子邮箱号码等等。
“你是在香奈子领着圭太离开山路家后才和他结婚的吧?”他问道。
女子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说道:
“我最讨厌有人在我离开时纠缠我,如果有什么事情想问,请往我的电子邮箱发邮件询问,目前我已经不在医院里帮忙了,请不要再往那里打电话。”
说完,她一个转身便离开了,可是,没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说道:“你要愿意跟我来那就请便。”
这回他一点儿也没犹豫,撒开穿着脏乎乎的运动鞋的双脚,直直地跟在女子的背后追了出去。
他就像一名仆役似的跟在女子后面差一步的位置,边走边问道:
“刚才你说想要回圭太,是和山路商量好的吧……换句话说,这件事是你和山路共同策划的,对吧?”
女子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在路边一家名牌服装店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隔着玻璃窗,她久久望着那一件件像是用金币串起来似的、闪耀着金黄色光芒的精美的服装不愿离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挪动了脚步……可是突然一转眼,她又向道路中间伸出了手。
一辆经过她身边的出租车停了下来,车门开了。女子倚靠着车门,像是突然记起什么遗忘的东西似的,回过头来对他说道:
“此事与山路没有任何关系。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和他离婚,从此离开他的家。实施计划要等那时候才开始。即使最早的话也要等到明年初,因此,时间还很充裕,你可以回家慢慢考虑好了之后给我一个答复。”
说罢,她正想回头钻进车子里时,他又叫住了女子,大声嘱咐道:“记得,请千万不要危害圭太!”
女子十分不耐烦地重新回过头来,满脸不悦地回答:“不是已经对你说过好几遍了吗?圭太不会有事的。你倒是别忘了多替自己操点儿心。圭太总会平安无事的,你自己却难说……弄不好将对你的一生造成严重影响。”
说完,女子根本无视他的反应,坐进了车子,发动后的出租车转眼间就已经不见踪影,就像一个多月前的那天一样,把孤零零的他甩在那里。
直到当天的傍晚,他仍旧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踌躇在这条陌生的大街上。刚才那位女子即使和他面对面时也让他感觉没拿正眼瞧过自己,而满大街的女人仿佛也都是这样,谁也没有注意过他。一想起那位女子对他说过的话,他就越思量越觉得糊涂,仿佛身陷迷宫,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
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街边的商店里买了一个棒球,顺路又回到工厂看了看。
当然,他并非想把球送给圭太当礼物,而是在工厂里找了个角落,拉上圭太练习起投接球来。圭太大喜过望,一边玩一边笑声不断,已经渐渐黑下来的空地上充满了孩子爽朗的笑声。他也心不在焉地陪着圭太尖声大笑,连香奈子也感觉十分奇怪。
她先是说了句:“真对不起你了,连星期天都来陪孩子玩,我也没法给你发加班费。”
接着,她又改变了话题问道:
“今天你怎么啦?今天的川田君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听到这句话后,满脸严肃了起来。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香奈子的脸仿佛融化在暮色中,显得越来越模糊,他静静地注视着香奈子,眼前慢慢浮现了儿时见到的母亲慈祥的容颜,重叠在一起分不清了。
那是留在他回忆中最后见到的母亲的脸庞……在他幼小的记忆中,母亲患上一种说不清名字的病症,已经无法医治,只能从医院被送回自己的娘家等死。出院以后,当母亲得知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还特地来找过他,母子见了最后一面。
那也是一个初夏季节的傍晚,当年的他也就和现在的圭太一般大。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堆放杂物的小仓库里看那个巨大的蜂巢。每当天色已晚,成群结队的胡蜂一起从外面回到巢中过夜,顿时,这个磨盘大的蜂巢附近聚集起成千上万的胡蜂,如同一家团圆一样兴高采烈地在空中盘旋,蜂巢周围洋溢着一股感人的温馨气息……对于幼小的他来说,这几乎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母亲早就知道他的这个喜好,因此,离开医院返回娘家的途中,直接来到这间小仓库来找他。
“实……”
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来到屋外,看到母亲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等着他,母子俩已经半年未曾见面了,只见母亲身穿一件素色的连衣裙,人已经瘦得不成模样了,孤单单的人影仿佛马上要消失在黑暗里,母亲身后的大叶木枣树长得郁郁葱葱,浓密的树荫仿佛要把她瘦弱干枯的身子吞没。这情景至今虽然已过了二十年,但依然鲜明地保存在他的回忆中。
其实,把母亲弱小的身体和短短的人生丢进黑暗中任其吞没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沼田铁治和奶奶,另外还有母亲结婚前铁治就好上了的那位情人。
特别是母亲患病住院后,父亲的情人就变得越发肆无忌惮,每天公然进出他的家门,早早就已经摆出一副取代母亲担当这个家的主妇的样子,母亲虽然知道这一切,却只能忍气吞声咽进肚里,因此才要偷偷从后门来到院子里见他一面。虽然那时他还是孩子,但心里也十分明白这可能是和母亲见上的最后一面了。见到母亲为了不让屋子里的父亲和奶奶看见,只能从后门做贼一样偷偷溜进院子,躲在最偏僻的角落里站着,他就感觉一阵阵心酸,但他还是强忍着悲痛不去理睬母亲,在小仓库的门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去,假装专心致意地看着蜂巢……
“我要回你外婆家养病去了,争取尽快把病养好了回来,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听父亲和奶奶的话,自己也多注意身体。”
母亲这样对他说道。
不,当时她也只能这么说。后来他才想了起来,母亲当时一定是想强拉着儿子的手臂,让他跟着自己回娘家去,可是她又考虑到自己娘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经济上已经濒临破产,而父亲这里的生活相对还算富裕,把孩子留在这里生活过得还能更幸福些,因此才打消了主意,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吧。事实上虽然母亲的生命还没结束,在他的心中却早就把“母亲”在那个院子的角落里抛弃了……
可是,这一切对于年纪尚幼的他来说,都还无法理解,只觉得母亲为什么不说一句“就算回到娘家我还能活一天,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他埋怨母亲为什没伸出手来拉自己一块走,总感觉自己被母亲抛弃了一样,心里特别难过。母亲在转身离去时之前好像还对他说过些什么,但当时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许母亲当时也说过几句诸如“多保重身体”、“再见了”等这类极为普通而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话吧?他也不去听母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只是呆呆地望着蜂巢旁边亲密地并肩飞翔的两只胡蜂入了神。
就连见最后一面时,母亲是什么表情他也没有看清。
可是,当时转过身来故意不去看的母亲的容颜,随着他一天天长大,在脑子里却越来越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在继母那里受尽了冷落,在一个缺乏关爱的环境中长大成人,放弃了自己真正的名字离家出走,独自到东京艰难谋生以后,母亲那慈祥的音容笑貌,比那天见到的最后一面更加清晰、鲜明地刻印在脑子里,常常出现在眼前。
难道人的回忆也能伴随着成长而逐渐加深吗?过去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每当回忆起母亲那最后一别时的样子,总觉得母亲的脸还像生病以前那样胖乎乎的,虽然那天自己故意扭过身子不去理她,却总能感到背后母亲慈爱的目光久久地望着自己。
而自从他在这家印刷厂工作,并认识离了婚后返回娘家的老板女儿后,他就经常从这位女人注视着孩子的目光中发现和母亲当年看着自己时同样的目光。
现在,从香奈子注视着玩兴正浓的圭太的目光中,时时让人感觉到其中无不充满了母性的爱和发自内心的笑容……
可是,今天遇见的那位女子所说的话如果是真的,圭太就不是香奈子的亲生儿子。那就说明,她挂在脸上的那些微笑,只不过是为了欺骗周围的人而戴上的假面具。
既然香奈子是从亲生母亲那里把圭太抢到手的,那么,她就处在与他——沼田实的母亲正好相反的立场……更清楚地说,也就是香奈子和他最为讨厌的继母的立场极为相似。
不仅如此,香奈子的居心甚至比他的继母更为险恶,她用自己巧妙的手段笼络住孩子,让圭太不但不仇视这位母亲的仇人,反而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来喜爱……不过,在夏天傍晚的薄雾中他所见到的香奈子脸上的笑容却透出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情感,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圭太真正的母亲,从她身上丝毫也看不出自己继母身上那种强烈的虚荣心和层层谎言包裹下露出的冷酷和狠毒。
然而,他也知道无论是谁都有不可告人的内心世界,无论是谁都会用另一副面孔来掩饰和装扮自己。
就像他的继母,在别人的眼里是个贤妻良母,对待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视同己出,关心爱护之至,具有菩萨一样的心肠,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就连与她朝夕相处的父亲,至今仍然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父亲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个从来不敢顶撞自己一句、听话而又老实的儿子,为什么会一夜之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从家里的保险柜中偷走了两百万现金,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至今仍无影无踪,杳无音讯。
其实他自己也是一样,也有香奈子所不知晓的另一面,如果这样的话,香奈子做人有两副面孔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今天遇上的那位女子亲口告诉他的那些话,他至今仍不敢相信,已经过了几个小时,现在他的脑子里还在把那个女子所说的各种令人深感意外的事实作为谎言来极力加以排斥……而奇怪的是,他心里越是否定那些事情,反而越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女人说的话是真的……
假如那个女子说的都是假话,她又有什么道理非要编造出这些谎言来呢?对于他来说,这些话虽然来得十分突然,但显然可以知道,这些事情是那位神秘女子在对小川家和圭太,还有自己,都做了十分周到的调查后才说出的……如果真要说假话,她又为什么非要冒着生命危险制造谎言?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散布这些谎言是极容易让自己惹上麻烦的。
万一他回到工厂后,不小心把女子所说的话泄露了出去,香奈子知道以后肯定气愤难耐,要和自己的前夫取得联系,或者干脆马上赶往警署报警去吧?那样一来,谎言不就会马上被揭穿了吗?
不过,前提是那位女人所说的真是假话。万一她所说的是真话,果真就是香奈子从她手里强行把孩子夺走的话,一切可就不同了。那时香奈子绝对不敢报警,要是果真没有办过任何收养手续,硬把别人所生的孩子报在自己名下,办理户籍登记的话,这点毫无疑义地属于犯罪。即使对方手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香奈子出于心虚,必定也不敢和她当面理论。
那样,香奈子顶多也就抱怨几句,当着他的面只能说:“那个女人由于对我怀恨在心,才编造了如此离奇的谎言。作为我家工厂的一名员工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连我都不去理她,川田君就把今天所听到的一切全都忘到脑后去吧。”
那个女子肯定算准了这一切,这才一股脑儿地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并且提出让他协助实施绑架的吧。因此,她连“这些话请别告诉香奈子”之类防止他说出的话一句也没说。不但如此,她还堂堂正正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就连联系方式也说明得一清二楚……
白天,他表示不肯相信似的连连摇头,也并非说明他完全不相信对方所说的话,只是觉得对方所做的事让人不敢相信。
可是,如果那个女子说的是真的……
刚刚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涌出了其他新的疑问。
首先,香奈子为何如此沉得住气,对自己所恨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又为什么装出如此疼爱的样子,而且比普通女人更能忍耐,至今还一直把戏持续演下去?
难道这种做法就是她和那位名叫水绘的女人之间的战争中,香奈子唯一可以取胜的方法吗?
以前他的继母总是这样,每当他装出天真可爱的样子,嘴里亲密地对她喊着“妈妈”的时候,那个讨厌的女人总是露出满脸笑容的样子,显得十分高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香奈子注视着圭太的笑容中,竟也隐藏着与此十分相像的胜利者的自信和把握。
他的继母收拢了他的心,也坐稳沼田家的宝座。那么香奈子岂不也是一样,她把圭太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能确保离婚后在山路家的地位。
那也就是水绘从情人升为妻子后从她手中夺走的地位……比起水绘来,香奈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只能甘拜下风。
无论是作为女人的魅力还是才能,香奈子都比水绘差得实在太远,比起水绘这名女子所讲究的豪华和奢侈,香奈子只能说显得十分朴素,也许山路将彦正是看中了她的朴素才把她选做了妻子,但在内心深处能抓住将彦的身体和心灵的女人依然还是那个百般媚态的水绘……
这种情况下,“圭太”已经成了香奈子手中夺取这场胜利的最后也是最为强大的武器。既然要战胜敌人,那么只要把敌人手中的有力武器完全抢夺过来,作为自己的武器……
不仅如此,正如水绘所说的那样,香奈子既然对以前的丈夫将彦至今还藕断丝连、恋恋不舍的话,为了让对方的心回到自己身上,她也会牢牢把圭太掌握在手里。
也许,香奈子也在惦记着山路家的钱吧,虽然离婚时她只拿走了小额的补偿金,但只要把圭太抓在手里,将来山路家的财产总会有她的一部分。
正好在香奈子离了婚,从山路家搬回娘家前后不久,父亲的印刷厂经营状况开始逐渐下滑,从此一蹶不振。对于香奈子来说,山路家的财产便成了更大的诱惑吧。
即使再缺钱,香奈子也不能窃取夫家财产后卷款逃逸,而圭太就另当别论了,她还是有办法私自带走与山路家血肉和财产都共同相连的圭太的。
圭太既然在户口上属于香奈子所生的儿子,那么将彦和他的母亲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香奈子把孩子带走。
印刷厂面临的危机,作为普通员工的他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了,由此看来,说香奈子的最终目的正是为了通过圭太的血缘关系来图谋山路家的财产,虽然看来难以置信,却也能让他感觉似乎存在这种可能性。
虽说如此,绑架案件揭开序幕的这天,就在工厂残旧的厂房边上,他——沼田实一边进行着传接球游戏,一边想了许久,但总归还没想得那么彻底。至于他深思熟虑后终于相信了这位陌生女人所说的令人诧异的话,则是在从那以后又过了两个月的时候了……
“啊!危险!”
香奈子的惊叫声让他猛然回过神来,由于想得过多他走了神,掷出的棒球几乎擦着圭太的头皮掠了过去。虽说这球掷得不算太猛,但对于刚满四岁的圭太来说已经是很快的球了。沼田由于白天听了那位女子的话后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的母亲来,他掷球的那只手控制不好力道。
看到圭太吓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地站着,香奈子赶紧跑过去问道:
“没事,别害怕,没事吧?”
说着,她用双手包着圭太的脑袋轻轻抚摸了起来。
眼前的情景就像宗教画中的圣母充满慈爱地关怀孩子一样,沼田不知不觉地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川田君,今天你准有什么心事吧?看在你给圭太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面子上,我就不想说你什么了。”
香奈子的指责显然要比平常尖刻得多。
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隔着一段距离两眼紧盯着香奈子。
“什么事也没有,妈妈,刚才的球并没有击中我啊。”
圭太出来替他说话,香奈子用手搂住圭太的肩膀,领着圭太向他走了过来,说道:
“今天你的确有些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找我商量,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他点了点头,然而,却马上又重重地摇了摇头。
两者之间仅差了一秒钟……但这短短的一秒钟决定了他的命运从此大不相同。他也想过,把见过水绘,以及水绘让他协助绑架圭太的事告诉香奈子,但在即将说出口来的那一刻,他又改了主意。
正像有时想呕吐却呕吐不出来一样,这时他心里生出一阵烦躁和痛苦,喉咙不由得抽搐了起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他只好做作地装出笑脸向圭太说道:“今天我实在太累,在烈日下走了好几个小时,估计是中暑了……圭太,真对不起,下次我再陪你玩吧。”
说完,他转过身离开了,但他心里马上又后悔起来,自己为什么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可是后悔归后悔,他还是默默低着头向外面走去。
回到小公寓里后,他冲了个热水澡,热水淋在身上时,身体就像烫伤般疼痛,他也知道,并不是水温调节得太高,而是白天在太阳下曝晒后的灼伤已经深深地伤至心间。
入夜以后,白天皮肤所吸收的阳光慢慢地从身体里向外散发出热量,可是无论怎样散发,心中的燥火还是让他无法安宁。他感觉身体中仿佛蕴藏着一片无穷无尽的油田,此时往外渗透出一滴滴黑色黏稠的石油……
他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令人目眩的阳光底下,思绪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那间咖啡座里的一刻,眼前出现了隐隐约约闪动着花纹影子的雪白的乳房,指尖上还能模模糊糊地觉察到残存下来的女子手臂上的柔滑感……让他根本没想到的是,那只细细的手臂竟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不但挣脱了他的手,还差点儿把他推倒在地。
他心里明白,在这场绑架大戏的序幕刚刚被拉开的今天,他……沼田实,至少已经两次错过了亲手把幕布重新拉上的机会。
第一次是在女子正要离开咖啡厅时,他猛地一把抓住女子手臂的时候……而第二次是他掷出的棒球差点儿击中圭太,香奈子责问他“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没有”的时候。
第一次时,如果自己主动松开手,义正词严地警告对方“从今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不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第二次时,如果老老实实地把水绘的事情告诉香奈子不也万事皆休?
可是,为什么自己办不到呢?
难道是自己对那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的信任,甚至超过了相识数年之久的香奈子?难道比起平凡而又诚实善良的香奈子来,自己对那位漂亮大方但又趾高气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更多了一点眷恋之情吗?
在这个暑气蒸腾,令人难以入睡的夜晚,他思绪万千、彻夜难眠。这时,他无意中触碰到枕旁放着的手机,一个念头蓦然闪过心头,他拿起手机,在字幕上打出了这几个字:
“今天的谈话就当是开玩笑吧,我们都忘了它,以后请别再找我。”
他正要找出女子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把这条短信发送出去,可是,在只需按动最后一个按钮便万事大吉的最后时刻,他的手指突然变得不听使唤了。明明指尖离手机上的按钮仅仅一毫米,可他却浑身僵直着按不下去。
莫非说的话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莫非自己心里盼望着的是那位女人再来找他?
他犹豫了许久,后者的想法占了上风,他急忙消除了字幕上的那句话,改成“明天再见一次面吧,愿闻其详”。可是,在把短信发送出去的最后一刻,他的手指又像刚才一样僵住了。明明指尖离按钮仅有一毫米,但他就是无法触碰到。
这短短的一毫米距离,让他整整花费了一周的时间才去碰触。
下一个星期日,他在上次水绘出现在咖啡厅的那个时刻,重新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这次他终于把短信发送了出去。内容是:“请速来电话联系。”
三分钟后,手机的铃声响了。这短短的三分钟感觉就像三个钟头一样漫长。
“有事吗?”电话那头的声音透出一股不耐烦。
“关于上次你说的事,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然后我再做决定。”
这句话已经在脑子里反复练习过不知多少遍了,可是到真正要把它说出去时还是感觉紧张,语气也十分生硬。
“你还想问什么?”
女子小声问道,语气还是极不耐烦。
“我想知道你绑架圭太的真正理由,上次你所说的……都是假的吧?”
他苦笑着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
女子反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放下心来,电话里的声音也明显缓和了许多。
“虽然真正的理由目前还没全告诉你,但我想要回圭太这件事绝不是在说假话……想让小川香奈子亲口承认孩子是我的这件事也都是真话,只不过……”
“这么说来,确实还有更重要的理由还没对我说,对吧?”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足足愣了两三秒钟后才说道:
“是的。”她的回答出人意料的爽快。
“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现在不行?那得等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
“莫非等到最后……等到你们把事情办完了还不想告诉我?”
女子像是轻轻呼了口气似的,从嘴边露出一点笑声说道:“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难怪当年你是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于长野那所有名的高中,呵呵,真是不错。”
就连这些事情她竟然也知道。但这已经不能再让他吃惊了。他想象着电话那头女子鲜红的嘴唇,其实心里早就顾不上去想什么更重要的理由了。
女子的那张嘴唇充满了诱惑,用口红涂成鲜艳的红色。
“现在怎么只说‘你们’,而不说‘你’啦?”
那通红的嘴唇里突然问出这句话来。
“我说的正是‘你们’。”
“怎么又觉得不止我一个?”
“光听你说的话我就知道。这个计划仅靠一个人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就算跟踪我和对我进行调查,只有你一个人的话也是办不到的。”
女子沉默了好久,才又开口说道:“其实并不是想骗你,你不用那么激动。”
她又接着说道:“手下有几个人帮忙,你迟早会知道。不过,有句话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计划无论哪个细节全都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他们都只是按照我拟订的方案去执行而已。”
女子的话带着一股威严,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这种声音仿佛能让人产生共鸣,让听到的人也在心里发出同样频率的震颤。
“我要是把真正的、最主要的理由告诉你,你肯帮我的忙吗?”
“……”
“你的计划是什么我先不管,但我起码知道你的动机并不是想要回孩子……拼了命也要夺回自己孩子的母亲是不会像你这样的。虽然你说对我的身世全都进行过调查,可是你不知道吧?我小时候起就牢牢记住了想拼命捉住自己孩子的母亲的模样。”
手机那边完全安静了下来,让人担心起对方是否已经挂断了电话。可是突然一声尖利的笑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窃笑声在他耳膜里嗡嗡作响地回荡。
“总之,你到涉谷大街来一趟吧,到时再慢慢跟你说。”女子说道。
“涉谷大街的什么地方?我对涉谷一带不是很熟悉,见面地点你决定吧。”
“到底上哪儿好呢?八公广场一带今天人山人海,就算你个子高,在人群中也不好寻找……”
女子像是在思考着,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干脆就找个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怎么样?”
不等这边回答,她又接着说道:“那就在十字路口如何?就在八公铜像前的十字路口吧。中央大道前不是有条很宽的过街人行道吗?就在那儿见面怎么样?”
“到底是在哪边?是靠近八公铜像那边还是中央大道那边?”
“不,哪儿都不是,就在过街人行道的正中间,不行吗?今天十字路口也人满为患,不过要是亮起红灯,马路中间就空荡荡的,你往中间一站那该多显眼啊。”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一边问,一边皱起了眉头说道,“马路中间车辆来来往往,站在那里岂不太危险了?”
确实如他所说,大街上来往车辆川流不息,马路上连个躲避车辆的安全岛也没有。
“一个小时后,请你自己亲眼看看到底危险不危险吧。就这么说定了,一小时后在马路中间等我。”
就这样,女子说完后不等对方回答便挂上了电话。
就和上星期一样,女子又把对方看做自己的仆役似的,恢复了咄咄逼人的傲慢模样。
在他的质问下,女子虽然偶尔也露出胆怯和惊慌失措的模样,但也许那只不过是表演给他看罢了……总之,打完这通电话后他才发觉,自己只不过是对方手里的玩物,又被她狠狠玩弄了一番,留给自己的只有全身的疲劳和满心的惆怅。
由于刚才他伸开成一个“大”字横躺在榻榻米上,打完电话后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一股不快的感觉伴随着焦躁袭上心头,他懒洋洋地躺着,一时不愿意起来,扭过头望着敞开的窗外。
自上星期日被太阳狠狠晒过一场后,接连几天一直都赶上阴雨天气,显得十分凉快。可是不知怎么的,一到周末又变得和盛夏季节一样,艳阳高挂在东京狭小的天空里,热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炽热的阳光像一堵明晃晃的白墙,从窗户堆砌进房间里。如果把那面薄薄的窗帘拉上,或许还能稍稍遮挡灼热的太阳,可是他并没有把窗帘拉上,这是因为他正在等待蜜蜂返回房间里的蜂巢。
自从今年春天开始,他在窗户边上安放了一个自己动手制作的小小的蜂箱,饲养了一群蜜蜂。每天早晨蜂群外出采蜜,傍晚在他回家前又会从打开的窗户飞回那个白色的四方形蜂箱里过夜。可是,自从上星期天他到代官山去了一趟后,这个蜂箱就一直空空如也。
那天早晨,他还没离开家门,蜂群就呼啸着从窗口飞了出去,那以后再也没飞回来。
难道这些小生灵竟也敏感地觉察出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辞而别地离开了吗?
他在孩提时代就听说,蜂其实是特别有灵性的生物,每当将要发生天灾的年份,蜂群就会在较矮的位置上筑巢。难道是因为蜂群以自己敏锐的直觉,早已觉察出主人的人生即将发生大变化,蜜蜂们由于担心殃及自己的生活,于是便及早逃之夭夭了吗?
蜂群离开后的这几天里,每当他下了班就急急忙忙地直接赶回公寓,只盼望还能见到返回这里的蜜蜂,但每天总是让他感到沮丧和失望。即使如此他依然毫不灰心,心里总在期待着奇迹出现,因此每到夜里他总不肯关上窗,经常从窗户望着阴雨连绵的阴暗的天空呆呆地出神。
他心里十分明白,并不是因为所有的蜂都一反常态地同时逃亡了,蜂群中只要那只处于统帅地位的蜂后觉察出了异样,飞往别处的话,其他蜂全都会追随而去。
放下电话后只过了三分钟,他便从榻榻米上爬起身来,冲了个澡后做好了外出的准备。之所以他想起蜂群中蜂后和蜜蜂的关系来,是因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只普通的工蜂而已。
按照对方的安排,一小时后,他已经站在了涉谷十字路口的正中间。
人行横道上的信号灯刚刚由红变绿,他就从八公铜像一侧的路口向马路走去,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他突然停住了脚。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过马路的人群摩肩接踵,拥挤得就像高峰时段的地铁里似的。他停下脚步,随即被身后的行人狠狠地撞了个正着。
“会不会走路啊,实在太危险了吧?”
对方满脸不高兴地指责道。
可是,从身后汹涌而来的人流并未停止,他只能小心地躲闪着不让人碰到,以免被拥在人群中推着往前走。
马上他便意识到,即使道路上亮着绿灯,挤在人群中间依然十分危险。
很快,信号灯变成红色,人潮渐渐向马路两边散了开去,他正想松口气,但马上又被汹涌而来的车辆围在了中间。一阵猛烈的汽车喇叭声震耳欲聋地对着他狂鸣,其中还夹杂着几句“找死啊”之类的怒骂声。只见一辆辆车子几乎擦着他的身子驶过,马路中间的他不由得胆战心惊。
可是,那位女子在这种状况下要如何接近自己呢?除了开车过来外别无他法,可是要如何停下车子呢?十字路口的车子像滚滚洪流般一辆紧接着一辆驶来……一旦停住车子,后面的车必然会刹车不及撞了上来。
那位女子为什么偏偏要指定这种地方见面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其实更让他不解的是,自己为什么听从女子的命令,站在这个根本就不适合见面的地点?
想来想去,自己也想不出理由到底是什么。不过,如果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去,在人山人海中,女子必将找不着自己。
不按照命令站在这里,那位女子便再也不会和自己联系了吧……他的全身浸透了汗水,而高挂在东京狭窄的天空中的太阳却还在无情地照射着他的脸和露出的手臂。
随着一次次红绿灯的变换,他一会儿在步行的人群中被推来挤去,一会儿又在车流的缝隙间苦苦逃生,然而,最让他感到恐怖的却并不是这些。
最令他害怕的是自己仿佛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种恐惧才真正让他胆战心惊。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从路过的车窗里,从包围着十字路口的高楼大厦的窗户里监视着自己似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笼子里,被用于医学观察的实验用的小白鼠……
不久,一辆警用巡逻车正在驶近自己,也许是警方已经察觉路口中间站着的男子十分可疑吧。那么,该如何向警察解释呢……他还来不及想这个问题,警车已经在他身边停住了。
到底还是警察的车子威风,只见这辆警车一边疏导着其他车辆,一边自然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接着,从副驾驶下来了一位穿制服的警官。
警官的表情虽然平静,但犀利的眼神牢牢地紧盯住他的脸。他不由紧张地后退了一步。
恰在这时,警车的后车门打开了,一位女子下了车。他定晴一看,原来竟是山路水绘。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女子竟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准确和他见了面。
“没事,赶紧上车吧。”
女子用手臂一把挽住他的身子,推了推他的后背,让他坐进了警车后座。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女子一边引诱他参与犯罪,一边又在案件发生前告发了自己,亲手把自己送进了警方手中。此刻,他已经认真考虑起自己面临的处境了。
警车刚一开动,女子便对前排位置上的两位警官彬彬有礼地道谢,说道:
“太谢谢你们了,真是给我们帮了大忙了。”
警车驶上坡道后,向左拐了个弯,在百货商店前停下,两人就下了车。
“实在太感谢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水绘又拉住他的手臂一起向车里鞠了个躬。副驾驶上坐着的警官从车窗探出头来,亲切地回答道:“别客气,今天路上人多,请多加小心。”说完,警车便离开了。一直不停地鞠躬目送着警车离开后,水绘这才松开了手臂,用手指着他的脑袋,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
“是我哭着恳求路过的警车把我患有精神病的弟弟从马路中间解救出来的。”
接着,她又指着路边的楼房说道:
“我的车就停在这里的地下车库。”
说完,不等他的回答,女子已经径自朝前走去了。
女子熟悉地迈着脚步朝通往地下的楼梯走去,他紧紧跟在后面。
五月份撞过的那辆车就在那里停着,女子坐进驾驶座后伸手打开助手席的车门,用眼示意道:“快上车!”
他也坐进车内,伸手关好车门,两眼直视着前方,问道:“为什么选在马路中间见面?”刚才在十字路口虽然只站了短短数分钟,但嗓子已经干得要命,说话声都嘶哑了。
女子一边把车开出停车场沿着大街向前驶去,一边扭头说道:
“刚才不过是个演练,以后将利用这个路口收取赎金。”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后,山路水绘说道:
“其实利用路口可以做出许多有趣的事情来,既能引起媒体轰动,又能导致警方产生混乱,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女子就像在谈论旅行计划似的悠闲地说道。这真是个以犯罪行为取乐的罪犯啊……他的脑里突然想起这句话来。
兴高采烈地实施绑架,然后再兴高采烈地收受赎金,整个案件过程竟能计划得如同享受一样,他不能不佩服这位女子的胆量。
难道这是真的吗?他不由得摇了摇脑袋。难道这位女子竟有胆量敢拿整个社会和警方来寻开心?难道她真的要把犯罪舞台设置在东京最为繁华的涉谷路口中央,面对一亿观众明目张胆地上演一出前所未有的绑架大戏吗?
说自己就是圭太的亲生母亲,也许就是这位女子编出来的剧情之一,而事实上这位女子的真实身份无人知道。她说自己是山路将彦的老情人和现在的妻子,这个身份也无法确认……
“为什么你想把案件弄得这么有趣?”他首先这样问道,“这不让人觉得奇怪吗?犯罪这种东西本来都只能暗地里偷偷摸地进行,难道不是吗?”
“因此我才想在一起案件背后再套上一起更大的案件,至于那起案件到底是什么,就连你这个同伙也不能透露,只能暗地里偷偷摸摸地进行。”
女子一边加大油门提高车速,一边吹口哨似的轻轻松松地这样回答。
一直盯着前方看的沼田听到这句话后大吃一惊,视线也由注视着前方转向这位开车的女子。
他若无其事地对着女子的侧面问道:
“能告诉我绑架圭太的真正原因吗?”
女子并未转过脸来,只是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什么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她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现在不行哦,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可是,刚才不也差点儿就告诉我了吗?说是暗地里还要策划一桩更大的案件,难道你想利用绑架圭太来达到某个目的?”
“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不行’了,难道你没听见吗?”
“我当然听见了。可是,如果不能把全部告诉我,那又怎能把我叫做‘同伙’?我是以为你能把绑架圭太的真正目的告诉我,这才来到马路中间和你见面,才坐进这辆车子的。”
“果真如此?……只是为了这些?”
女子这才头一回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说道。
就在这一瞬间,女子的目光又从他的脸上转移到身上。
仿佛女子瞬间用目光舔舐着他的身体。
她的眼睛深处就像长着一条舌头,甚至连瞳孔里面也化过妆似的。现在这个女人只用目光扫视了他的身体一遍,他的皮肤就荡起了重重涟漪。
他望着女子的嘴唇仔细观察,一个小时之前接到电话时,曾幻想过的浓妆艳抹的嘴唇并没有出现在眼前,实际上看到的却是一副让人意外的干瘪而青灰色的嘴唇。即使如此,他只要闭上眼睛话,依然能从想象中残留着的嘴唇上看见鲜艳浓厚的红色渐渐流淌出来……
“真的只是为了这些。”他先回答道。然后又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据他自己的判断,车子只是绕着东京的中心地带行走了一圈而已。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你想要去哪儿吗?”
“不……”
“那么,我们就像这样一直绕下去吧,反正道路上车子也不多。”
女子这样回答以后,又把车速提得更快了。然后出乎意料地加了一句:“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啊?”
“我暗地里做的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我想知道吗?”
“不,我想你只需要帮助圭太回到亲生母亲身边就够了。而且万一事情败露,你也不必承担多大的罪责,不用说警方和检察机关,就连社会舆论和法庭也一定都会同情你的……甚至可以酌情考量把你判个缓刑,可是如果犯罪底细全都知道,并且亲手参与实施的话那就不同了,那将会作为绑匪的主要同谋者,等于和我一样犯下了重罪,你明白吧?”
女子依然没有转过脸来,只是嘴边稍稍露出一丝微笑这样说道。可是看着前方的眼神却显得十分严肃。
“至于你说的犯下重罪……”
他的声音也变得认真了起来,问道。
“至少得进几年监狱,目的在于获取赎金的绑架案,无论哪个国家都将其视为重罪的哦。”
听到这里,他再次把头转向女子,问道:
“昨天你不是说过一分赎金都不要吗?”
“所以才说,这只是发生在舞台之上的正面绑架案。这个剧本是演给警方、媒体,以及全日本的观众看的,可是我们暗地里策划的那起更大的绑架案,作为交换孩子性命的条件可是真要收取赎金的,而且是笔数额非常庞大的赎金。”
他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望着女子的侧脸。
“警方毫无察觉的那起暗地里的绑架案,我们可能会向对方索要多少赎金……你想知道吧?”
女子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歌唱似的柔声问道。
“哦,想知道。”
他正想这样回答,可是嗓子仿佛轮胎爆胎一样,只能发出嘶哑的爆裂声。
“三亿哦,当然,现在‘三亿日元’的价值有所下降,但是再多就不好了。虽然对方资产相当雄厚,但能拿出来的现金差不多也就这些吧。”
“……”
“你吃惊了?”
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这是表示实在难以置信的意思。
“你这是在骗我吧?”
憋了半天,他终于问出这句话来。
“是的,是骗你的,你就把它当成骗你的话不就得了,这样反而对你有好处。我正希望你听过之后马上就忘了,因为只需你来帮助我们实施正面舞台的这起案子就是足够了。至于暗地里那起更大的绑架案,那就请你不必参与太多就是了。”
他听了只能再次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女子急忙转过头来,问道:
“怎么?突然害怕了?我想总不至于连在正面舞台上帮忙也不乐意了吧?”
与此同时,车子开进了一条隧道,在昏暗的黄色灯光照射下,女子的面容仿佛成了一幅阴沉沉的负片。这天,山路水绘正好穿着一身更能衬托自己雪白皮肤的黑色无袖连衣裙,也许为了装饰胸部,她在自己胸前还特地别了一朵假花,这朵本来略呈紫色的花朵在阴沉沉的负片中看来更像丧礼上佩带的花。
“不,我正在思考这些赎金该向谁索要这件事呢,能为圭太付出如此数额的赎金,我想也没几个人,对吧?小川家近来已经濒临破产,恐怕就连百分之一也拿不出吧?”
他把目光停在女子胸前的假花上,接着说道:“难道圭太周围真有能拿出三亿现金来的人吗?而且就算有钱如果不是特别疼爱圭太,也不会为了他出这么多钱的,对吧……这种人难道真的存在吗?”
他就像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问道。可是,马上他又自己来了个否定:“不……还真的有。”
因为此时他猛然醒悟似的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事实上还真有一个……”
“谁?”
“你的丈夫,也就是那位牙科医生,山路……”
“哦,是指将彦吧?”女子略带苦笑地叹息着说道。
他似乎察觉女子另有所指,便惊讶地扭头看了看她。此时车子恰好已经驶出隧道,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幅负片转瞬之间又反转了过来,显得清晰而明亮。就连女子胸前的假花也恢复了艳丽的紫色,他的双眼不由得被它鲜艳的颜色牢牢地吸引住了。
“你的意思是说,只是让山路将彦拿出正面舞台那桩绑架案的赎金就够了,对吧?”
“是的。不过,这桩表面上的案件中我们不会要这笔赎金,打算全额予以返还。”
“哦,是吗……可是,难道暗地里那桩案子也得和山路将彦打交道,让他再付三亿赎金额吗?可是……”
就像想打断他的话似的,女人突然脱口问道:
“你在看什么?这朵花?”
“噢,是的,这是朵人造花吧?”
“你觉得呢?”
“什么叫我觉得?”
“依你看,这朵花体现出的是真实还是虚假?”
他被问得摸不清头脑,只能呆望着女子的脸没有回答。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满脸的平静,仿佛就连助手席上坐着的他也被完全遗忘了似的。
“这朵花看似假花,可是它原本却是朵真花。是在鲜活的花朵上涂上一种特殊的药品后制成的,这样可以保持两至三年不会干枯脱色。这是蝴蝶兰,这种颜色的蝴蝶兰十分稀少,经常有人见了问我‘这是人造花吧’,其实它是货真价实的真花。”
“……这么说,它原来的花蜜还在吧?”
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想伸出手指碰碰这朵花,但他马上又控制住自己,把手缩了回来,使劲地捏成一团。
“怎么啦?为何要问这个?”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蜜蜂要是见了这朵花也会围上来。我一直在饲养蜜蜂,这你知道吧?”
“养蜜蜂?你把蜜蜂饲养在哪儿?”女子反问道。
“养在我住的公寓房间里,这一点你没调查到吧?”
“哦,当然,我无法对你的一切都进行调查。”
说着,女子就像演戏似的“扑哧”一声轻轻笑了起来。
“我恰巧也想过蜜蜂的事情。我开车跟踪你接送圭太时,一直把车停在幼儿园正门稍微旁边一点的地方。每次见到你拉着圭太的手向我走来时,我就不禁联想到,你真像一只勤劳的工蜂正在为我采集花蜜。可是你一直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所以才把花蜜运到那个女人的家里。”
“这件事暂且不说,我还有不明之处。你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获取那三亿日元吧?根本就不像你所说的,是为了把圭太从别人手中夺回来,只是为了自己发财而已吧?”
“并不是这样。这三亿日元是替圭太要的。”
他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听了这些话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只觉得这个女子还在硬撑着说假话。
只听这个女子又接着说道:“如果这三亿日元到手,我就能把圭太赎回来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小川香奈子才是真正的绑架犯。我只是打算付出一笔巨款,把圭太平平安安地从香奈子手中要回来。可是我自己又拿不出这笔钱,思来想去,只能想出这个办法,这叫做以牙还牙,用筹集来的赎金来支付赎金……所以我才打算绑架圭太。”
“香奈子答应过你,只要肯付她三亿日元,她就把圭太还给你吗?”
他还是听不明白女子所说的意思,于是又接着问道。
“不,她没向我要过。她也不会想要这么多钱。”
“那又是怎么回事……”
他还想接着问下去,可是女子并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而变换了话题问道:
“今天小川家的人都在干什么?”
“小川家的人?到底是指谁?”
“就是你打工的那家工厂的社长和他一家人呗……社长还在到处筹钱吧?”
“嗯,是的,每到星期天他最难熬,总是愁眉苦脸地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去。可是,你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老社长吧?香奈子带着圭太,还有她哥哥一家子一起到游乐场去玩了。昨天有人给她送了几张游乐场乘坐过山车的票,她还邀请过我跟她们一起去呢……”
他正想把香奈子如何邀请他,而他又如何婉言谢绝的经过继续往下说,但是此刻突然出人意料地停住了。因为从车窗外刚好见到了游乐场的巨大顶棚……想不到竟然离得这么近。
游乐场里的摩天轮也渐渐逼近了。
他又苦笑着改口说道:
“算了,看来也没必要再告诉你了,原来你明明都知道,却还来故意问我。”
“你说我知道什么?”
“这还用说?你明明知道圭太今天来这里玩……刚才我说的游乐场,不就是眼前这个后乐园吗?”
“真的吗?我不知道哦。只不过偶然经过这里罢了,可是这也实在太巧了。”
他瞥了一眼女子的脸,可是她的表情却真像是因为这个偶然而大吃一惊的模样。
她又在演戏给人看吧……
两三天前,小川家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夹带着大约面值两万日元的后乐园游乐场免费入场券。这封信的寄信人是一个去年已经从工厂辞去了工作的名叫森下的年轻人。信封里还有用打字机打印的一封信……
他还记得,当香奈子见到那封信后对他这样说过:
“森下君来信说离开这里后到后乐园游乐场工作了,还说请我们大家一起上他那么玩儿,这不,寄了两万元面值的礼券来送给我。可是我总觉得有点儿怪,因为他在这里时我们并没怎么特别关照过他……”
看来,这名女子对工厂里的内情已经进行过详细调查,这封信是她假借森下的名义寄出的可能性十分大。而且今天带着他假装偶然路过这里,实际上是对他进行试探吧……
原来女子并不只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高速公路上乱转,她早就把目的地定好了。
“既然我们好不容易经过这里,要不也下车进去玩玩怎么样?”
果然,女子这么提议道。
“不,我不想进去,万一被圭太他们碰见了不大好。”
女子像是要打消他的顾虑似的,莫名其妙地按了几声喇叭,说道:
“放心吧,我并不是想带你进游乐场,而是到后乐园里别的地方玩。”
二十分钟后,女子把车停在了靠近后乐园的一座大楼的停车场。其间,她一言不发。
至今为止,他只来过后乐园大型体育馆观看过一次棒球赛,对这里的地理环境并不熟。从车子下了高速路,一直抵达这里的途中,他就像进了迷宫一样只是被动地坐在车上跟着走。
“就在这里下车,走几步路就到。”女子说道。
“这座大楼是你朋友的吗?”他问道。下了车后,他抬头看了看这座三层高的楼房。二楼的窗玻琉上贴着“堀田商事”的名字。
“反正和这座楼的主人有点儿认识,每回我到后乐园来时,可以把车随便停在这个停车场。”
说完,女子便径自往前走。
他冲着女子背后问道:“这么说,今天你并不是偶然经过这里,对吧?”
女子对他的问话没有回答,只是迈开大步默默地往前走去……薄薄的连衣裙像黑色的风似的卷住了女子的身体,展露出腰部优美的线条。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看去,女子仿佛披着一身晚装,在夜色中翩翩起舞。
他默不做声地跟在女子身后几步,低着头往前走。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后乐园的大门,女子走进了一座黄色的大楼里。
还有许多人也都陆续走进这座大楼,其中既有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打扮的青年男子,也有只穿着一件短袖运动衫的穷人模样的中年人。总之,各个阶层的人们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只见人流如织,大家都在拼命往前挤。
虽然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是一眼就明白了,这里是赌马场外的售票站。
工厂里有两位工友是赌马迷,听说他们俩今天到府中市的马场看赌马去了。虽然这两人也多次拉他参加赌马,但他对赌博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因此至今为止一回也没买过马券。
看来女子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她先购买了一份马报,又熟练地走上了台阶。女子戴着墨镜边走边翻看着马报上登载着的赛马出场顺序表,一直上了三楼才停下了脚步,突然回头说道:
“我知道你从不参加赌马,可是既然你还拿不定主意是否跟我合作,咱们不妨也来赌一把?我想对下一轮赛马投注,如果我赢了,你就正式入伙,做我的手下如何?”
当女人提到“做我的手下”这句话时,特意压低嗓子凑近了他耳边。
“什么叫做赢了呢?”他不解地问道。
“也就是说,我押中的马跑了第一。”
“要是你没押中的话又该如何?”
“那就随你便,你想对我怎样都由着你喽。”
“……”女子的嘴角如同说笑一般微微上翘,但无法看清厚厚的墨镜下,她的眼睛到底是否也在笑着。
看得出,她早就知道我所盼望的事是什么……他这样想着。
“那就明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听她的口吻,就像在问个孩子一样。他怔怔地望着那副墨镜看了好久,仿佛是在窥探女子的话中有多少真实的部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当时他对女人的希望只有一个,要是女子所说的是真话,也许他就咬咬牙直说了,可是话到了嘴边时却又莫名其妙地停下了。
“怎么啦?你就快点说吧。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的。”
实在被催急了,他脱口便说出一句话来:
“那就请别再绑架圭太了,好吗?”他又紧接着说道,“如果你真希望弄到三亿日元的话,就去想想别的办法吧。请你打消把圭太夺回去的计划,再也别提它行吗?无论你们之间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圭太已经和香奈子相处得如同亲生母子一样,请不要毁坏了他的这份幸福……至于他们之间是否真有血缘关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当时有过什么事,毕竟也算是你主动切断了这个缘分,把圭太拱手送了人,对吧?那倒不如现在不再提这件事,这个缘分就让它断到底算了吧。”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总算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全都说了出来。
虽然明知说出来的话并不是现在自己最想要的,但一说出口来,那就完全由不得自己了。他想起了在父亲家的小仓库前和母亲见最后一面时的情景,这些往事与圭太的遭遇又是何其相似!他忍不住想起了许多……误以为被母亲抛弃的感觉是那样令人痛苦,以至于明明知道母亲是来和自己见最后一面,而故意狠下心来转过身子不理她。
这些往事就如同尘埃一般在他心头积攒了二十多年,但如今才像涌出闸门的流水一样倾泻而下。连他自己也感到惶惑不解,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赌马场的投注站口,又为什么会突然滔滔不绝地把这些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其实,他内心真正想说的话并非如此,他最想说的是诸如“我想要你的身体,别明知故问了”之类卑鄙下流的真心话,因为他总觉得这种场所虽然处于东京的中心,却难免带着那种偏僻阴暗的角落所拥有的气息,提这种不堪入耳的要求也正相符。
看来,女子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她一手摘下墨镜,直直地瞪着他。他的脚还未踏上三楼的地板,正站在两级台阶的下面,女子的目光正好与他的眼睛高度一致。
女子的目光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他也直视着女子逼人的眼睛,可是女子的眼神中凝聚了太多的谜团,比戴着墨镜时更难看清她的内心世界。
“好哇,我答应你。”女子说道,“如果我输,圭太的事我就彻底放弃,就连这次的计划也全部撤回。”
女子的话听起来十分认真,可是这认真的语气反倒让他更迷惑了。女人随后又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就算是我看错人了吧。”说完,她又把墨镜戴上了。
投注站的窗口上方并排安放着一排电视,正在播送赛马场的比赛实现。
“这次我下的注不算大,干脆就押它算了。”
女子站在电视机下,翻开马报中的一页让他看。只见报上密密麻麻地登着一长串赛马的名字……女子以指尖代笔,在纸面上挨个往下比画,然后在一匹马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此马的名字叫“暮光之星”,编号为“三”。那匹马的预期成绩一栏上是空白,是一匹并不具有名门血统的默默无闻的普通马。
“虽然这匹马还没有名气,但曾经一度出人意料地跑出过第二名的好成绩,这种时不时能爆个冷门的马正对我的脾气。”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掏钱买了张马券押上,然后又把马券交到了他手里。
“我看准的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我看你得早点儿做好精神准备才行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着上面的电视屏。
周围的男人一下子向她围了过来。虽然这里的女性赌客也不少,但像她这身出席晚宴似的打扮,以及如此性感的身材还是吸引住了不少人的目光。也许是嫌这些人太吵,当比赛马上就要开始时,她还是离开电视机下方围观的人群,另找了个地方观看。
比赛很快便开始了,十多匹马奋勇争先地鼓足了力气往前奔跑。解说声嘶力竭地拼命狂喊乱叫,其中两次提到了“暮光之星”的名字。可是他只能看见一群马在绕场追逐,连三号马跑在哪个位置也不知道。他用目光在四周搜寻着那位女子。可是他的眼睛突然僵住不动了,呆呆地望着近处的一个人。
原来,在人群中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社长……
当他脑子里想起这两个字时,时间已经足足过了好几秒。他的目光辨认出那张脸后,马上涌出的念头竟是:“真倒霉,怎么在这种地方恰好就碰上了他!”
虽说是个社长,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家小企业的老板罢了。他上身穿了件比工厂的围墙还旧的西服,弯腰缩背,挤在人群中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紧盯着电视机看。
他想赶紧钻进人群躲藏起来,可是转念一想,他的目光反而牢牢地盯在社长的脸上。
他知道,起码在这局比赛结束前社长绝不会注意到自己。因为社长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两只小动物似的眼里闪动着哀伤的光芒,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电视上的转播。
马群越跑越跑,快得几乎要冲出画面来,已经到了最后冲刺的时刻了。
电视中解说员的声音也越来越慷慨激昂:
“看!‘暮光之星’上来了!快!又超过了一匹!好样的!又超过两匹!已经是第二了!……不,它跑到了最前面,加油!”
电视画面里外的观众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此时,以“暮光之星”领头的第一集团的四匹马已经跑完了弯道,进入直线跑道上。
“‘卡萨尔’飞快地从外道超越!……太棒了!加油!双翼飞马,开始冲刺!快追!只差半个身位!……‘暮光之星’,快被赶上了!啊!‘黑色火焰’,已经到了第三!越跑越快!‘卡萨尔’正在冲刺!‘暮光之星’紧追不放……”
雷鸣般的欢呼声几乎压倒了解说员的大嗓门,人们兴奋地挥舞手臂为自己所押的马助威。只有他无动于衷地冷眼看着疯狂的人群默不做声,谁胜谁负都漠不关心。
比起“暮光之星”的输赢,他似乎更关注社长投注的马匹是否能获胜。虽然他不知道社长投的注是哪一匹马,但显然可以看出这匹马还在冲刺的第一集团的四匹之中。只见老社长眼睛里像喷出火来似的,紧紧地盯着电视机画面。他至今还是头一回看见,平时就连在员工面前也显得畏畏缩缩的老板,竟然能狂热到这样如痴如醉的地步。
可是,老社长的这种表情一转眼间便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随着几匹马飞驰电掣地冲过终点,如雷般的欢声顿时平息了,观众中哀叹声四起,同时,只见老社长的目光瞬间委顿了下去。
欢呼声余音未息时,女子已经一把抓紧他的手臂,带着他转身往楼梯方向走了。
“咱们出去吧!”她说。
女子率先下子楼梯,他紧跟在后面,中间只回头望了一眼。
老社长看来还不死心,正在角落里急匆匆地翻看着马报,想在下一轮比赛中继续投注。望着他的背影,沼田觉得他仿佛比在工厂里时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甚至连社长这个称呼都显得跟他极不相称,此时的他,只是一位潦倒困顿、走投无路的老人。
这一瞬间牢牢地记在他的眼里,他连忙追上几步随着女子下了楼。
他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从心底涌上一股柔情,这不是同情,而是像看着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一般的、充满哀怜和悲伤的复杂的感情……
脑子里似乎又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和老社长的背景重叠在一起。那人和刚才见到的老社长的样子正相反,总是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别人面前,仿佛在时时暗示自己的力量和权威似的……那就是他以前称做“父亲”的那个人,不,是他被迫称为“父亲”的那个人。
为了从脑子里驱赶这些回忆,他使劲摇了摇头,然后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到了一楼以后,山路水绘小跑着出了大楼,向与来时不同的方向走去。让人觉得她是在躲避什么似的。到底她在躲避什么……难道是想甩下我?他这么想着。
但看来又不像这样,她行走的方向,似乎是游乐场。
他连忙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喘着粗气问道:
“你要去哪儿?”
“不用问,你也知道吧,去游乐场呀。”
他一看,确实离游乐场的入口处只几步之遥了。
“要是遇到圭太他们怎么办?”
“遇上了又能怎么样?你这傻瓜,我来这里就是想见见圭太的……要不然到这里来能干什么?”
说着,女子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可是他马上又松开了女子的手臂,似乎好不容易才明白女子话里的意思。
“你认输了吧?那匹叫什么之星的马……”
他小声嘟囔道。
女子深深地从体内呼出一口气,说:“是啊。”
接着她点了点头。说道:
“只差一步就要赢了,算我倒霉……每次都是这样,最后还是让那边赢了。”
“那边?”他真想问上一句,可是看见女子满脸懊悔地咬着嘴唇的样子,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其实她的回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山路水绘所说的并非两匹马之间的较量,而是两位女人之间的争夺……她所说的“那边”无疑是指香奈子。
“你说的是当真吧?认输之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马券。女子一把抓过它,几下便撕得粉碎,朝他脸上扔过来。
“我实在心有不甘,这几乎是我多年的心血,全把它押上了。”
女子又一次懊恼至极地咬住嘴唇,说道。
女子墨镜遮住的右眼里,一滴泪水流下了脸颊……从这颗透明的泪水中,他仿佛依稀觉得五月的那一天,从这副墨镜后淌下的鲜红的血滴就在眼前似的,只不过那时流下的是鲜红的眼泪,而今天淌下的是透明的鲜血……不,也许两者都不是真的……
“既然我答应过你,那好,我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今后也不再打圭太的主意。因此,让我最后再见圭太一面吧。当然,我并不会走近他,我只像以前一样,远远地看一看他就好。”
女子抬起头看着他,他知道,此刻墨镜背后的眼眶里一定满是泪水……
说完,女子转身向游乐场走去,从她身后望去,是她垂头丧气的身影。
看来她真的认输了。他赶上几步,伸手抓住女子的手腕拉住了她。
“好疼!”听到女子惨叫了一声,他才发现自己实在用力过猛。然而他依然不肯松手。
“是你赢了。”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双眼看着女子说道。看来他这回真的十分生气。
水绘想到游乐园见圭太最后一面,这不由得让他回忆起小时候身患重病的母亲来,母亲也是这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到自己家的那间小仓库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其实,他对于这位自称山路水绘的女子充满憎恨,知道她千方百计地想把自己的人生轨道拉进那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中去……除了她姣好的容貌吸引了自己以外,对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全都感到厌恶。无论是她颐指气使的派头,还是盛气凌人的态度,都让他感到无法忍受。可是,不知为何,望着这个女人的背影,他竟情不自禁地想起濒死之际的母亲来,这让他感到莫大的耻辱,他这才怒火中烧地痛恨起自己的不争气。
他又想起刚才老社长弯腰屈背张望着电视屏幕的一幕……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好人什么坏事也没干过,一辈子总是在走背字,整天在为家庭和员工的饭碗发愁,活得劳累而又艰辛。可是和他相比起来,自己的父亲却那么自私自利,从不把妻子儿女的幸福记挂在心头,甚至不惜摧残自己妻子的生命,毁了亲生儿子的人生,只为能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但是,在无情的生存竞争中,父亲反而成了胜者,而老社长却成了败者……他也十分痛恨自己为何如此无能为力,改变不了这个不公平的社会。
“是你赢了吧!”他又一次对女子说道,“我知道你早就把王牌藏好了,所以你是不会输的……说实话,是你把社长叫到这里来的吧?”
“……”水绘沉默不语。
“在车上我听了你的话还信以为真,以为真像你所说,社长每到星期天就到处筹钱去了,可是你明明知道社长到这儿赌马来了,还要在我面前假装不知道。”
“其实赌马不也是一种筹钱的方式吗?”
女子这样回答道。这么说,也等于承认了社长是被她叫到这里来的。她又接着说道: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从四月以来,他就奔走于几家赌马场,到处购买马券,每场比赛起码都购买两三张三连复马券,而且猜押的净是不知名的冷门马匹。这样,万一真有奇迹发生,他一下子便可赢得数百万奖金。当然,遗憾的是,至今为止奇迹一次也没发生过。”
他这才知道,社长为什么要偷偷来到后乐园马场买马券了,想必社长为了不想遇到熟人朋友才特地选择到这里来,尤其是知道工厂里几名员工经常喜欢上府中市的赛马场赌马,所以他从来不到那儿去。今天,社长一定是假装陪着家人到游乐场来,然后找个借口躲开他们到这儿赌马来的吧?
女子说完这些话后又紧接着说道:
“其实,我和你们社长初次认识也是在四月份左右。自从那时候起,他每天都要给我打一次电话互相商量。”
“那么,这些事情到底是谁提出来的?是社长还是你?”
“事情?你是指绑架圭太的事?”
女子面不改色,冷静地反问道。他看了看周围,生怕被人听到。因为附近经常三三两两地有带小孩的家长从身边走过。
两人十分默契地一起向没人的地方走去,找了一处台阶的扶手当成椅子坐了下来。两人的身子正好被头上的树荫遮挡住,可是因为他坐下的地方和女子保持着一段距离,因此他的一半身子暴晒在阳光下。
他的身体被阳光分成明显的黑白两部分,一只手臂上很快便流出了汗水,可是山路水绘并没有让他往自己身边挪近一点儿,而是紧接着说道:
“你也许还不知道吧?三月份社长曾经到过我家,向山路将彦提出想要借一笔钱,而且还告诉我们千万别让人知道,尤其是不能告诉自己离婚后回到娘家的女儿。当然,即使社长苦苦哀求了半天,将彦最后还是不肯答应他……将彦还满腔怒气地训斥以前的老岳父:‘这时候才想起低头求我来了,早干吗去了?’可是我一想,机会终于来了。”
“你是说,把圭太要回来的机会来了吗?”
“是的,我想,要是能卖个人情给香奈子的父亲,也许将来讨要孩子时就会容易些吧。因此,我便背着丈夫,偷偷地和你们社长取得了联系,我们见了面后我把一切内情全都告诉了他……”
据她说,小川社长得知一切后惊讶得目瞪口呆,不但对水绘表示同情,还替自己女儿向对方赔了罪。
当然,第一次见面时女子并没有和盘托出想绑架圭太的事。不过,小川社长当时明确表示了态度,他说:“作为父亲,我有责任说服香奈子,想办法把圭太还给你。”
水绘当时就感觉到,此人的利益关系和自己有相同之处,如果两人能合作,一定能各取所需,达到各自不同的目的。
因此,水绘当天便下定了和山路将彦离婚的决心,虽然自己盼望多年才实现了和将彦结婚的梦想,可是自从嫁进山路家后不久,她便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是犯了个大错。
先是生下孩子,后来自己的孩子又被人夺走。她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人生的重大挫折,早就不是当年单纯追逐梦想而和人结婚的幼稚女孩了。自然,嫁给山路也有水绘自己的小算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以谋取财产为目的的婚姻吧。因为她认为,只要能得到山路家的巨额财产,就可以用钱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圭太买回来,可是自从嫁进山路家的第一个礼拜起,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如意算盘完全打错了。
虽然丈夫和婆婆也都希望能把圭太从香奈子手中要回来,但是他们都属于爱财如命的人,绝不肯拿出自己哪怕一半的财产去换回孩子,他们对比起圭太这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倒是感觉和金钱的缘分更亲近些。
既然用一般的手段法要回孩子,或用花钱的方式把孩子赎回来已经不可能,那么水绘面前只剩下一种办法,那就是采取非常手段,也就是说,用绑架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当她想出这个办法后便再一次约社长见面,并且把自己的想法明确告诉了他。
当这位胆小的老头听到“绑架”这个字眼时,也曾害怕得浑身发抖,可是当他又听说,按照这个计划能在不为警方所知的条件下获得一大笔赎金,根本就出不了事……而且更重要的是,对方答应能把得到的全部赎金用于工厂的重建,以解救目前的困难后,便几乎不加犹豫地全盘答应了下来。
可是在六月中旬的那个星期日里,山路水绘并没有把这些经过的每一个细节全都告诉沼田实,因为后乐园里人多嘴杂,加上当天又热得如同盛夏一般,不宜久坐。
也就是说,她只花了十分钟左右时间,把事情的梗概告诉了他。其实他在赌马场的投注站见到社长的时候,就凭直觉知道社长与水绘早就勾结在一起了,现在听了这番话后才确认自己当初的直觉十分准确,同时他也知道这个绑架计划并非出自社长,而是全都在水绘主使下策划出来的,这才略感到安心。
水绘把事情简单地说过一遍后,他才开口说道:
“对于你们的事情我尚未拿定主意是否参加……但有两三个疑问想请你解答。首先,你们暗地里制订的另一个计划如果能得逞,那么获得的巨额赎金真肯全部交给社长吗?”
“当然,我一分钱也不留……我之所以要这一大笔钱,是想全都给你们社长的。”
“可是,就算社长拿到了这笔巨款,我们工厂又得以起死回生,就不怕警方怀疑上吗?”
“警方那边的事你就用不着操心了。因为他们只能知道表面上发生的那起绑匪把钱全都送还回去的绑架案。我……不,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所担心的只是山路将彦的反应。山路将彦损失了三亿日元巨款后,我想首先会怀疑到我和小川社长的头上来…一旦听说案件发生不久,小川社长就押中了彩,获得一大笔钱,并且还把工厂整治一新的话,他一定会起疑心的。”
那时,水绘已经开始把自己的丈夫当外人看,说到山路将彦时,就像在谈论一个外人似的直呼其名。
“不过,我们只要能在背地里和他达成交易,顺利获得那笔巨款,将彦是否会产生怀疑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他也会尽量隐瞒自己被迫付出一笔大钱的事。”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这些巨额财产通通是用偷税漏税和犯罪的手段得来的。他不敢让警方介入调查。当然,我们拿到钱后也不能干把钱存进银行这种傻事,这样一来,我想警方并不容易抓到把柄的。”
说到这里,水绘摇了摇头,把散落在额头的几根乱发拢了拢,又用手指按了按头发,长长的指甲就像金色的发夹一样插在头发上。午后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水绘的脸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只有黑色的墨镜片反射出几道冰冷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
“而且,案件发生后将彦会做出何种反应,采取何种行动现在还都不得而知,不过,他心里希望能把圭太从香奈子手中夺回来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他也会首先担心自己是否会被警方怀疑上。同时,他首先会猜想是不是小川家族的所有人都在联合起来欺骗他,好让自己付出这笔赎金……其次才会怀疑到我头上。不过,最重要的是,将彦即使怀疑到小川社长和我头上,他也绝对想象不到我和小川社长居然能联起手来。就连警方也怀疑不到这里来……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就能保证我们的计划保守得住,最终能取得成功。我说的意思你能听明白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
“一旦案件发生,将彦因为担心香奈子把圭太身世的秘密泄露出去,会马上赶往小川家,到那时为止大概能发生什么事全都在我的预想之中……可是以后将会如何发展那就想象不出来了,因此我们还未决定到了什么阶段才暗地里和将彦开始交涉。”
如此看来,如果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的话,这桩预谋绑架圭太的计划就是在水绘和小川社长彼此达到各自不同目的基础上策划出来的。通过这起绑架案水绘能证明圭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能主张自己作为母亲的权利,最终把孩子讨要回来……而小川社长则能弄到上亿资金,以此实现重建工厂的理想……
谁也难以想象到,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竟然会成为合伙绑匪。
由于水绘和小川社长的女儿香奈子相互之间势不两立,周围的人也会觉得小川社长理所当然地对水绘也同样怀恨在心……而且,一般人往往也无法想象这两个岁数上形同父女的两个人竟然会由于共同的犯罪目的勾结在一起,并且形成了亲密的男女之间的关系。
不,他们两人的关系果真如此吗?这还很值得怀疑。
“还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你勾引过我们社长吗?”他狠了狠心这样问道。
水绘干笑了几声回答道:“这还用说,当然勾引过他了。”
他拧紧了眉头,实在不愿去想象他们两人滚在一张床上的画面。
“你真傻,我说的勾引不是指男女之事,而是勾引他参与犯罪啊。”
女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拨弄着自己胸口上佩戴着的那朵花。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心想,看她用指甲油涂得乌黑闪亮的长指甲,就知道她多么善于勾引男人……而且肯定会针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战术,对于社长这种岁数大而且胆子小的男人,她会用女性的似水深情,花上两三个月时间把他征服在石榴裙下。而对于自己这样年纪轻而又胆子大的小伙子,她则会用火焰般魅惑的热情速战速决。
水绘还在为自己所开的玩笑得意地笑着,但沼田根本不为所动,继续直截了当地问道:
“今天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打算把我介绍给社长吗……当然,是把我当做新入伙的同谋来介绍吧?”
“不,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们小川社长也是我们一伙的。可是我会一直把你也是同伙的事瞒着小川社长的,直到事情全都平安结束为止……”
“这又是为什么?”
“这你还不明白?你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用来欺骗人实在是个好角色,而小川社长胆子很小,一有点儿什么情绪变化总是挂在脸上,什么事都很难隐瞒得住别人,万一他知道你也是我们一伙的,在工厂里和你相处时总会多多少少地显露出来,态度上也会起变化……在旁边没人的情况下,他很可能会放松警惕,和你商量起绑架计划来,因此,我看在我们动手那天为止还是不让他知道任何消息为好。”
水绘头也不回地自言自语。说到这里,她才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另外,我们几个同伙必须采用单线联系的方式,我不想让你们几个男人互相之间有横向的联系,全盘计划由我一个人统筹,你们每个人分别按我说的去办就行了。”
说到这里,水绘的瞳孔里像是闪出一道尖锐的光芒,仿佛她的身体里藏着一个鱼钩,已经把自己牢牢地钩上了一样……不,那不是鱼钩,而是蜂后锐利的毒刺,在她眼里,几个同伙就像一只只为女王效劳的工蜂一样。
虽然,他还是不太信任她。但当他得知小川社长也真心实意地成了水绘犯罪的同伙后,心里渐渐开始产生了动摇。于是他又接着问道:
“那好,最后还有个问题想问你……社长和你结成同党的事情,香奈子以及家里的亲属们全都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不知道了。因为我要让小川家的其他人,包括山路家的两位,全都以为圭太是被自己不认识的人绑架走的。也就是说,这是一起以金钱为目的的极其普通的绑架案。”
刚和这女人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发觉自己暴晒在阳光下的那只胳膊晒黑了不少。他暂时不想接着讨论这些事,打算到游乐场里去一会儿,于是便站起身来。
这女人像是也同样不想继续往下说,跟着站了起来。他对女子说道:
“你在这儿稍微等我一会儿,十五分钟,不,过十分钟我就回来,我想,你对我的考察已经结束了吧?而我对你的考察还没完。”
游乐场里到处挤满了携家出游的游客,他走进游乐场后不到十分钟便用手机给山路水绘打了个电话:
“喂,你到这儿来吧,咱们一起坐旋转大茶杯吧。我已经买好票了,正在这里排队。”
“……为什么要坐那个?”
女子反问道,声音中充满疑惑和不安。不,她只是装出迷惑不安的样子,其实已经把他真正想这么做的理由看透了……看来,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这个女人。
“你到这儿来就知道。”
“……”
“圭太也在等你早点儿过来呢,时间可不多了。”
女子依然没有回答。
“我可是为了你才把圭太骗过来的……为了让你死了绑架这条心。坐一轮只需两分钟,让你和圭太私下见次面,好让你全部打消计划。”
“……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没什么关系啊,你要是不早点儿来香奈子会起疑心的,我骗她要带圭太上厕所才把孩子领出来的。”
他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便挂断了电话。其实他刚才说的是真话。当他进入游乐场后便开始寻找小川家的人,五分钟后便在高空游览车前排队的人群中发现了两位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他胡乱找了些借口,说是公寓里太热待不住,因此想出来看棒球赛……后来又记起昨天曾说过要来游乐场玩的事,所以便过来了。
听说轮到他们还得再排二十分钟队,他便找了个理由,说是要带圭太去趟厕所,便把孩子带到旋转茶杯这儿来了。
他先带着圭太排好队,然后又离开几步,一边看住孩子一边给女子打了电话。
“玩这个多没意思啊,倒不如玩别的更刺激。”圭太不满地说道。
“可是,也只有这种项目不用排长队,再说,我们已经买好票了。”
他找了个理由,先安抚好圭太的情绪,然后便耐心等待水绘的到来。可是,整整过了五分钟还未见到她的身影,马上就刻轮上他了。为了拖长点儿时间等待,他又拉上圭太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为什么要这样?你要是不想坐咱们就回去吧。”
圭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抱怨着说道。
没办法,他只能答应道:“那好,咱们坐吧。”
说完,他拉上圭太的手臂正想往茶杯里坐时,一眼看见水绘从远处急匆匆地往这里来。只见她穿着的一身晚宴般的打扮十分显眼,就像漫画里的女巫一般妖娆。
他这才放下心来,说道:
“圭太,叔叔身体太重,超过重量限制就坐不下了,要不换个别人和你一起坐……”
他正想找个借口把孩子糊弄过去时,没想到圭太的眼正和他望着同一个方向,小声叫了起来:
“妈妈……”看来小圭太吃了一惊,两眼睁得很大,身体僵住了。
可是更为吃惊的却是他。他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双眼正对着圭太的脸,问道:
“刚才你喊‘妈妈’的这个人你见过吗?认识这位妈妈吗……”
“嗯,认识。”
“你知道她就是你真正的妈妈吗?”
“嗯,早就知道,她是我真正的妈妈。”
说完,圭太害怕地看了戴墨镜的女子一眼,往后倒退了一步。他一时也被完全弄糊涂了,为什么就连圭太也知道……虽然上个月在两车相撞那天见过一面,可是为什么小小的圭太竟会知道这么多?
望着走近的女子,他也害怕得避开了目光。仿佛觉得这座游乐场整个就是这个女子控制的巨大陷阱,不由得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可是,正当他发愣的一瞬间,从水绘的背后又冲出来一个女人,只见她急匆匆跑到圭太身边,紧紧地一把抱住了孩子。
“哎呀!可找到了,以为你们上哪儿去了呢!”
女人对圭太说完话后抬头看了看他,嗔怪地说道:“你怎么敢这样呢?川田君,想带他玩也得先说一声啊。”
香奈子的语气听起来像在生气,但脸上并没有埋怨的意思,依然笑吟吟的。
“哦,真对不起,我以为坐一下旋转茶杯不过两分钟,于是就……”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解释道。不等他说完,香奈子便打断他的话,说道:“正好该我们坐了,圭太,让妈妈代替川田叔叔和你一起玩吧。”说完,又向他用目光道过歉,便拉着圭太的手坐进了茶杯里。
香奈子刚转过身去,他马上飞快地朝四下看了一眼。可是早已不见了水绘的踪影,看来她早已发现了香奈子,一闪身便躲得看不见了吧……可是,当茶杯开始旋转起来后,只听他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这件事你干得还真漂亮啊!”
女子冷冰冰的声音像是渗进了他湿漉漉的衬衫后背里一样,让他觉得身上直发毛。看来水绘生气了……不过,站在她的立场上,生气也很自然。
他马上转过脸去,正想争辩几句,正好看见坐在大茶杯中的圭太正向他挥舞着小手,他马上露出满脸笑容,朝圭太的方向也挥了挥手。
“实在对不起……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他向站在背后的水绘抱歉地解释道。看来水绘是故意躲在他身后的。
“算了吧,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想让我和她直接见面,对吧……这件事先放下不说,你这么做反而让我更加狠下心来了,我一定要把圭太夺回来。”
女子的话就像粘在汗流浃背的身上一样,让他感到一阵冰冷。
“不过这么一来我倒更了解你了,你会成为我最理想的帮手。之前对你的顾虑也都消除了哦……”
正当她还想接着往下说时,从附近其他游乐设施传来的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和欢呼声打断了她的话。他只能听到最后的半句话:“作为对你的报答,我要给你个好东西,跟我来吧!”
女子说完后径自离开他,向游乐场的出口走去了。
他回头朝圭太重重挥了挥手以示告别。可是由于茶杯旋转得太快,圭太依偎在母亲怀里沉浸在欢声笑语中,没有与他挥手道别的闲暇。现在看上去,香奈子母子俩的笑容和在工厂里的笑完全不同,那是源自心底的幸福笑容,笑得那么灿烂……因此水绘在近处见了这幅景象后生了一肚子气也理所当然。虽然以前水绘曾夺走了香奈子的位置,但今天显然是香奈子把水绘赶下了台,自己坐到了本该属于水绘的位置上。
茶杯安放着的支架也在猛烈地转动,在这之上茶杯自身又在不停地旋转着……两种旋转交叠在一起后让茶杯产生了复杂的运动,从外头看去,茶杯就像一个陀螺似的转得更欢快。坐在里头的母子二人仿佛合着三拍节奏的华尔兹乐曲一样,欢快地翩翩起舞。
“再见,我先走了。”
他大声喊叫了一声,但声音似乎到达不了圭太和香奈子那边。他只好作罢,转身向人群中搜寻着水绘的身影。水绘已经走到了入口处,他也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五分钟过后,他坐进水绘的车里,刚一坐下他便连忙解释道:
“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是真心实意地想让你和圭太一起待两分钟。”
水绘发动汽车后才扭头对他说道:“没关系,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我会遵守刚才答应过的,给你的一样好东西,是你最想要的东西。”
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在机械式地作个汇报一般,显得生硬而刻板,一头乱发在车窗外吹进的风中激烈地飘荡……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女子摘下墨镜,在后视镜里对他妩媚地笑了笑。
车子沿着公路行驶,很快便到了池袋车站附近,从站前大道往右拐后便进入一条远离繁华街道的僻静的小巷里,穿过小巷便是一个小公园。公园虽小,但角落放有滑梯和秋千架。长椅上坐着一位像是流浪汉的老人,正默默地啃嚼着干面包。
公园周围盖有各式各样的楼房。其中一座楼房的墙上贴着粉红色的瓷砖,一眼看去便可知是家专供男女幽会的小旅馆。
水绘把车开往小旅馆那边,路过旅馆门口后,在距离不远处停了下来。
车停在了新旧两座楼之间的一条狭窄小道上。不知道水绘的目的地是哪一座楼。那座三层楼房的墙面上爬满了常青藤,而对面的五层楼房破旧的混凝土墙上竖着三块招牌。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问道。
女子扭过头去,望着公园的方向说道:
“下车吧!这座大楼的四层有家名叫‘银河’的店,虽然名字像酒吧和咖啡厅,不过做的就是那种生意。进了店里就能看见一排装饰美丽的窗子,这家店不用照片选人而是可以面对面地挑选。”
他一听便明白了女子所说的意思,但还是故意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听许多男人说过,这里有位女孩长得非常像我。我想名字就不必告诉你了,一见面你就能认出她来。”
说完,她从后排座椅上取过手提包,打开钱包后掏出五六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塞进他手中。
“快点下车吧!”她又催促道。可是他还是坐在车上一动也不动。
“下车吧!”这回她的声音十分生硬,像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愣了半天,好容易才动了动嘴唇,说道:“下车之前我想再问一句行吗?”
“好吧。”
“你是不是真的山路水绘至今我无法断定,能拿出什么证据让我看看吗?”
他的嗓子干涩极了,声音像粘在舌头一样,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女子苦笑着轻轻叹了两口气后才掏出手机往哪儿打了个电话。
“喂,是我,将彦吗?现在我正和朋友在百货店买东西呢。发现一件男式外衣特别适合你穿,我想买下它,不用说,当然是夏装啊……还是那种你喜欢的品牌。”
女子边说,边把手里的手机贴在他耳朵边上。
“哦……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电话里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说道:“上回我在银座那家店买衣服时,由于店员态度不好跟他们吵了架,以后再也不买他们的了,我已经改穿‘迪奥’了。那家公司的支店长最近常来我这儿看牙来……”
听起来电话里说的事显得十分自然,根本听不出破绽。女子把耳朵凑近他身旁听完后又把手机贴回自己的耳朵上。
“那好吧,我就再去‘迪奥’店里找找看。”
说完又商量了几句吃晚饭的事后,女子挂上了电话,问道:
“山路的电话哪儿都能查到,你要不信的话明天可以随便找个理由给他打个电话试试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和,也有自己的特点,你把电话打过去后马上就能分清是不是刚才的人说的话。”
说完后,女子又催促了一句:“请下车吧。”
这句话说得十分坚决,丝毫不容他讨价还价,他只好打开车门下了车。
“你要是又想要我了,就再给我来电话,我会出钱再让你上这儿来。”
说完,女子发动了引擎,紧盯着他看了两三秒钟,他看不出女子目光里想说的是什么话。虽然女子摘下了墨镜,但她的眼神就像戴着墨镜一般神秘深沉,让人看不透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很快,车辆的身影随着引擎的轰鸣消失了,只把他独自一人留在了这条陌生的小巷上。
“这个人肯定不是山路水绘!”他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道,“她根本没看出我在试探她,这才自我暴露了自己并非山路水绘的真面目……”
他掏出裤兜里的几张一万日元的钞票,想一把撕得粉碎。
可是正要动手时他又停住了,胡乱把钞票塞进兜里后便向前走去了,连往哪儿走自己都不知道。那位女子绝不可能是山路水绘,他想道。如果真是山路水绘的话,她只需掏出驾照便可证明自己的身份……因为在她掏钱包取出钞票来的一瞬间,但已经隐约看到了她的手提包内袋里放着一本像是驾照的小本子。
手提包就在这女人的膝盖上,只要打开取出驾照来不就全清楚了吗?何必多此一举地给山路将彦打电话……
也许她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是假冒的山路水绘,早就和那位同伙的男子约定好电话的通话内容,相互配合演戏给人看吧?对方只要一听“将彦吗”这句暗号,便会巧妙地顺着女子的话往下说,扮演山路来骗对方。
这位假扮山路将彦的同伙虽然把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让人感觉语气温柔得极不自然,仿佛是捏住了鼻子说话,这种发声小技巧,普通人下工夫练习几次的话,大概也能办得到。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这位神秘女子的真实身份又是谁呢?
看来,女子上星期给他看过的照片中,正在给小圭太哺乳的女子应该是另外一个人,也许那才是真正的山路水绘,水绘是圭太的亲生母亲这一点应该也是真的。
那么,这位戴着墨镜的女子又为何要假冒山路水绘呢?
看来,这位女子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谋取山路将彦的巨额资产,所以她才策划出了绑架圭太的阴谋和计划……为了找到两位男子共同实施这个计划,圭太的亲生母亲这个身份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又为什么选择了社长和我……
他独自坐在小公园的秋千上,默默地思考了很久。突然,裤兜里的手机发出波涛拍打着海岸的声音,这才使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原来,这种声音是专门为接受短信而设置的。
他拿出手机一看,短信是山路水绘发来的……不,应该说是假冒山路水绘的那位女子发来的。
短信上只有一句话:“若想见到真正的我,待明年全部结束后,约你共赴北方雪国。”
这句暧昧不清的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是指“今天先介绍你认识店里长得和我很像的女子,等到明年把钱弄到手后,我会在北方一个风雪弥漫的小镇把自己向你奉上”,还是指“就像你所觉察到的那样,我并不是真正的山路水绘。至于我真实的身份是谁,留待绑架案得手后再找个白雪皑皑的北方小镇告诉你吧”。
看来两种意思的可能性都有,到底又会是怎样的呢?他坐在秋千上摇晃了许久也没得出个结果来。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大楼墙壁上“银河”两个霓虹灯大字上。
究竟是按照这女人的命令,到那间叫“银河”的妓馆,找到那位与女子长得很相像的女人,花钱与她共度良宵,还是该离开这里回家,他也拿不定主意。
他继续坐在秋千上犹犹豫豫地思来想去。猛地,“命令”这个字眼让他心头一紧。
命令……
是的,这女人的话无异于命令一般,她早就发觉自己对她怀有非分之想,因此才介绍了一位与她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子。在这女人做出这种安排的时候,她完全无视了自己的意志,坚信自己会完全遵照她的命令执行,甚至连一个不字也不敢说。
在她眼里,自己就像一只任人摆布的小动物,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于股掌之间吧……
通过绑架一个孩子来获取数亿日元,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简直就像这个傲慢的女人一样,极其傲慢。
秋千摇晃得更厉害了。
他的脚不由自主地用力蹬着地面,把身体荡得更高,晃动中,他的思绪也像波涛一样涌来。
就连自己已经断定这名女子绝不可能是山路水绘的结论似乎也在动摇……能知道圭太身世秘密的人为数极少,而局外人若想策划如此复杂的绑架案,根本办不到。
他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张崭新的钞票,这些钱怎么办,他也左右为难。至今为止自己尚未答应加入,而只是假装做出愿意答应对方的模样而已,一旦按照女子的命令把钱花掉的话,那么马上就失去了讨价的余地而成了这帮绑匪的帮凶,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但随着秋千一次次的摇荡,他的想法也渐渐产生了动摇,愿意接受这位女子的命令的念头又占了上风。
耳边依然回响着电话里山路将彦的声音和女子凑到耳边时的呼吸……那时,女子把手机贴在他的耳朵上,又把自己的耳朵贴近手机旁边。
当两人耳鬓厮磨在一起时,他几乎无心去听电话里山路将彦的声音,而是沉醉在她所呼出的香甜气息中……
那温热的气息,让他感觉到的不仅是温暖,还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直逼他心头的凉意。
女子在短信中提到的“雪国”这两个字眼也让他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他不由得想起了茫茫雪原上喷吐着白色气息的“雪女”来。
他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过,传说中的雪女只要吐出一口气来就能把人全身冻结,置人于死地。而眼前这位女子也正在用温热的呼吸把他驱赶到一条危险的犯罪道路上去。
也许,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所以才故意用给丈夫打电话这种多余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吧?这样看来,这位女子也就真的是山路水绘了。
究竟她真的是山路水绘,还是假装成山路水绘的,这让沼田困扰不已。
可是,她是真是假,又能有多大的差别?说到底只不过就是一个女子在打绑架圭太的主意,然后极力拉拢自己入伙而已,是谁都一样吧。
但问题在于,她拥有勾魂摄魄、能够轻易俘获所有男人的性感肉体,她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胸部到腰间那魔鬼般妖娆、又似波浪般起伏的曲线,以及脚腕到大腿那柔美的弧度线条。
她拥有的武器远不止如此。
当她用双眼盯着他看的时候,从瞳孔中几乎能渗出黑稠浓香的蜜汁,让人沉醉不已,她那时而干涩、时而湿润的双唇即使不开口仿佛也会发出什么奇妙的音乐般的语言,让自己心驰神往。
这些武器汇集在她的手中,产生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让自己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服从她的命令……
秋千摇摆得越来越剧烈,周围的景色在他眼前倾斜着不停地晃动,他不停地从高处落下,又飞了上去,再落下……
可是虽然身体在上下而动,对面墙壁上的“银河”两个字的霓虹却静静地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霓虹灯还没有点亮,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字,显得凄静而寂寥,但不知为何让他如此记挂而不忍离去。
他的头脑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从东京狭窄的天空中撒落下的阳光就像烟雨一般淋湿了这条小巷。阳光如同细细的灰尘一样慢慢撒下,像闪烁着亮光的灰尘一样,像温热的雪花一样……撒落在街心、撒落在公园,也撒落在他的肩上……撒落在不知何时起徘徊在公园里的他的肩上。
可是,自己要往何方去,连他也不知道。他能意识到的只有撒落在自己短发上、脸上、肩上的,雪一般温热的夏日的阳光。
从那以后,又过了八个月的一天里。
和那时的感觉刚好完全相反,撒落在他肩膀上的,是像阳光一般冰寒刺骨的雪。
夏天与冬天正像正片与负片一样在轮回颠倒,那么,到底是这个冬天是夏季时的负片……还是说六月里池袋的那一天,是这个越后汤泽的负片呢?
刚才,他已经离开了小餐馆,沿着通往车站的这条小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他从落在头上、脸上和肩膀上的雪花联想起那天发生在池袋的那条小巷里的事情。
汤泽的雪虽然是从深灰色的阴云中飘落下来的,但总让他觉得比那个夏天的下午显是更加耀眼和灿烂。
五分钟以前,他刚草草地吃完咖喱饭,手机里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傍晚抵达,在暴风雪中。”短短的几个字。但并没有提及抵达的准确时间。自从昨天夜里起这里持续不断地下了整整一天大雪,但从他走进餐厅起又下得更大了。电视中的天气预报已经发出了暴风雪的警报。
离开餐厅后,他还是想先回旅馆等她,便转身向与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谁知变化无常的水绘又会有什么新花样,他也只能在旅馆静静地等着。
准确地说,是等候那位自称为水绘的女子的消息……
据说,水绘其后不久便离了婚离开了山路家,目前已恢复了婚前的姓氏,改叫做浅井水绘。
虽然这些事情都是从那位女人那里听说的,但其后已经过了八个月,绑架计划也得以顺利实施,但他至今仍不知道这位女子是不是真的水绘……
其实,想揭穿她的真面目并不难,但他还来不及动手,女子便告诉他:
“我已经离了婚,离开山路家了,从今开始我们的计划马上要付诸实施,你得随时做好准备。”
之所以他没有立即把女子的真实身份查个水落石出,是由于他一直犹豫着是否真需要这么做。他最为害怕的是,深入调查后,不管她是不是水绘,都会看到她面纱之下的狰狞……在她惹人怜爱的身体背后,一定隐藏着一张无法捉摸而深不可测的令人生畏的可怕面孔。
既然如此,倒不如不予深究,只当她是山路水绘好了,这样,他心里依然称她的名字为水绘。
在带他去过池袋那条小巷之后,他每周都会和这位“水绘”见一次面,每次总是在临下班前女子发短信来约他:“老地方见面。”当他到达那里后,女子便开车前来。然后两人出去兜一两小时风后女子再把他送回碰头的地点……所谓“老地方”,其实就是女子伪装车祸第一次接近他和圭太的那条林荫小道上的十字路口。兜风的线路也几乎一成不变,从邻近的路口驶入高速公路后沿着京都高速跑一圈再回到老地方而已。其间,他只是默默地听凭女子讲述绑架计划的最新细节安排,他已经顺其自然地慢慢成了女子的帮凶,正式进入了角色。
两人总是约定在傍晚天快黑时见面,每当夜幕降临,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夜空染成一片彩色,整个东京似乎成了一个各种颜色鲜艳的热带鱼畅游的华丽的水槽……他们所坐的车也像一条热带鱼似的在水中畅游。每当置身于这种迷幻般的世界中时,无论多么异想天开的绑架计划听起来都让人觉得津津有味。
“我的计划是,开始尽量把绑架的声势闹大些,把警方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特别是在涉谷十字路口交付赎金的这幕重头戏一定要演好,这样才能使警方无暇他顾……万一让他们侦察出我们背后的巨额交易,我们千辛万苦制订的计划就全白费了!”
水绘这样介绍她的计划。当得知他喜欢在住处饲养蜜蜂后,她又问道:“冬天蜜蜂能飞得起来吗?”看来,她还想把戏演得再精彩些。
她并不把绑架圭太的行动称为案件,而叫做引起骚动,以便与暗地里策划的真正的犯罪区分开来。
而他也慢慢变得和刚开始时不同了,极少对水绘的话进行反驳,通常都是默默地点头听着,要说话也顶多提几句疑问。可是,进入八月份后的一天,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水绘对他做出的安排。
事情不是别的,而是他对案发当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产生了极大的疑问。
按照水绘告诉他的计划,案发当天早晨,他要和装扮成香奈子的水绘两人到幼儿园去把圭太接走……使用的借口是“外婆被胡蜂蜇伤了,生命危在旦夕”。
他认为自己不加打扮就以平常的样子把孩子接走,但水绘都不以为然,她说:
“正是因为这种看似无知的行动才能保证事情成功,警方一定以为,假如你是绑匪的话不太可能不加隐瞒就到幼儿园露面,把孩子接走的吧?而且一旦事情发生后,你又和真正的香奈子再次来到幼儿园,声称‘圭太被人拐骗走了’,这样,幼儿园的老师一定会被弄糊糊涂了,说不清到底把孩子交到谁的手里。警方和不明真相的人全都会以为当时老师没有辨认清楚,就把孩子交到陌生人手里了吧……当然,此事根本无法长久地瞒过警方,可是只要案发开始时他们没能知道真相就行。因为不用多久涉谷十字路口就该上演交还孩子的精彩一幕了……只要你用朴素的表情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能一时把警方和孩子亲属骗过就行了。”
听她这么解释后,总算觉得这样安排也有一定道理,他也就勉强接受了。
可是,他却依然摇着头说道:
“这种安排我还有一个疑问。”
他的声音显得不大高兴,而且很不客气:
“要是你我两人直接上幼儿园把孩子接走,就算完全能够骗过幼儿园老师,但绝不可能骗过圭太的啊!只要圭太被我们放回家后告诉别人‘那天到幼儿园接我的就是川田叔叔’,那可怎么办?……那样一来,警察马上就会来把我抓走的呀。”
水绘当时听了也点了几下头。“当然,这个疑问也有一定道理。”可是她又说道,“怕什么?到时你马上逃走不就行了?我们在涉谷街头上演最精彩一幕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从工厂逃走。就连住处也来得及收拾干净再走……对了,过完年后你可以开始着手,先把衣服家具和一些无法随身带走的物品变卖,预先做好准备等着逃走不就好了?”
水绘说的话显得不容分辩,简直就像命令。
“让我逃走?往哪里逃?”
“雪国啊……以前不是发过短信告诉你了?这个词在学校里没学过吧?这是一本描写越后汤泽地方发生的故事的小说,也算日本文学中的名著了……那里许多温泉设施都很不错,你就找家旅馆住下,慢慢等我到来和你会合就是了。”
“可是,一旦发现我已经逃走,不是更加怀疑到我头上了吗?只要警方发出协查通报,再在媒体上公布我的照片,想必那时我将无路可逃!”
“你在收拾屋子时要把照片全部扔掉,一张也不许留。”
“就算警方没能找到照片,可是认识我的人可有的是啊。就凭目前的技术,警方完全可以画出不比照片效果差多少的模拟画像来。”
水绘听了只是朝他看了几眼,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答道:
“那又有什么好怕的?我保证会想方设法让你潜逃成功,你就放心吧。”
她那仿佛直刺对方心脏的目光,配以胜券在握似的微笑着的嘴唇,似乎让人不得不信服。
“对不起,要让我实话实说的话,我只能认为对你所做的安排无法点头同意。你说能让我潜逃成功,到底依据的是什么?”
水绘一听,嘴角又轻轻上扬,微笑着说道:
“现在我不正要把依据告诉你嘛,不要急哦。”
接着,她把自己详细的安排足足说了五分钟。说完后,水绘嘴边依然带着微笑,问道:
“这样如何?”
沼田听了她的设想后,与其说是接受,不如说是深为惊讶,只能露出常见的面无表情的样子呆呆地回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水绘根本没把他的反应放在眼里,接着说道:
“哦,对了,你到书店可以买本《雪国》好好看看,先掌握点儿那里温泉的一般知识吧。尽管汤泽地方的温泉与小说里描写的已经有了很大区别,但我替你安排的旅馆依然还像几十年前的一样,充满小说里的那种旧时代的氛围……越后汤泽这个地方现在也还像书里描写的那样,每到冬天总是大雪茫茫,一眼望去大地尽是白色,让人心旷神怡。”
另外,她又补充了一句:“其他世界名著或者日本文学作品你也多买几本看看吧。对了,尤其是《心》、《战争与和平》,还有《罪与罚》……”
水绘一口气说了许多小说的名字,总之,全都是他也耳熟能详的世界文学作品中的巨作。
他连理由也没想再问,自从当天以后,就照着水绘所说的那样,经常到车站的书店买起这些世界名著来……可是他最早读过的并不是《雪国》,而是那本《罪与罚》。
既然已经加入犯罪团伙,他自然会被这本书的书名《罪与罚》深深吸引住。到了下次两人再次碰面时,水绘也对他随身携带的这本文库小说深感兴趣,车子停在路口等待信号灯时,水绘一把从坐在副驾驶上的他手中夺过小说,饶有兴趣地伸长尖尖的指甲把书翻看了一遍,说道:“还真有意思。”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想倾听对方的意见,于是他便说道:
“是吗?书里写了主人公杀了一位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说是除了金钱以外还有其他动机,我怎么一点儿看不出来……我倒喜欢那些因为金钱原因而杀死高利贷者的凶手。”
他自然而然地表述了自己的真正想法,但说完后又开始担心这么说无意中像是在讽刺水绘……因为容易让人听成“要说绑架犯的话,我倒喜欢那些单纯为了金钱而进行绑架的罪犯”。
水绘听了,极不高兴地往窗外转过脸去。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可是他的理解完全错了,水绘其实说的并不是在问他小说有意思没有。只听她又说了一句:
“我是说,这太有意思了。”
“你说什么?”
“书名。《罪与罚》……还可以读成‘蜜与蜂’啊。”
“‘蜜与蜂’?就是因为书名如此凑巧,你才介绍给我读的吗?”
“不,刚才我突然看见书名,才一时想到这里来的……对了,你在逃跑前收拾完东西后,就把这本书留在屋子里怎么样?只要警察找上门来,就一定会有好戏看。他们不会觉得这只是个玩笑,一定会对书名中所包含的意思而大伤脑筋……绑匪遗留下《罪与罚》这本书,他们一定认为其中大有深意吧?”
“遗留下这本书?”
“是的……怎么啦?看你脸色突变,有什么事吗?”
“遗留下的,不是指死人用过的东西吗?”
“其实不止于此,凡是不小心落下的东西都能用遗留品来表示……当然,我刚才提到的‘遗留’这个词,并不是想说你得去死的意思。你放心吧。”
他这才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几声,说道:
“看来案情过后,我果然还是得死啊。”
水绘听了这句话后,两眼眯成一条缝,忍不住笑出声来。
上星期她故意捉弄人似的说过的一句话,让他听了至今仍在胆战心寒。记得当时她也是这样眯缝着眼睛笑着说道:
“放心吧,绝对会让你逃得无影无踪的。反正不让警察抓到你不就行了?”
“不让警察抓到我?到底有什么好办法?”他问道。
“死了不就抓不着了吗?”
水绘不以为然地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你把租的房子清退完后,先到上野车站,乘坐‘北斗星’号快车往北海道方向走,再更换过两三处落脚点后,最后到达日本最北端的小镇住下来……次日早晨留下一句话,说是到野寒布海岬去看风景后,冒着暴风雨离开旅馆便不要回头了。”
“……”
“这不正是陶醉在《罪与罚》中的文学青年最好的死法吗?书中的那位主人公最后也是死于流放地的西伯利亚啊!”
水绘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道:
“当然,死者并不是你,而是另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她打开手机的画面让他看。果然,照片上的男子和他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如果把照片放大的话,虽然看出五官存在细微的差别,但从远处看去,无论发型还是身材,几乎和他本人看不出有何区别。
照片上的男子同样长着有些生硬的嘴唇,凹陷的眼睛,全身散发着朴素的感觉。
“他当然十分像你,不但外表十分相像,就连动作我也让他模仿得跟你一模一样。”女子说道。
“……”
“最初一眼见到这位男子时,就觉得与你特别相像,这才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实施绑架圭太的计划。最早我打算让他扮成你后,和他一起到幼儿园把孩子接走,可是……好不容易想出的这条计策却落了空,因为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是什么你知道吗?正如你所说过的一样就算我们能轻易骗过幼儿园的老师,但绝骗不了圭太。虽然此人和你长得很像,但圭太一眼便能看穿他并不是你,也不会跟他走……因此这才打算让真正的你亲自出马,充当把圭太接出幼儿园后藏匿起来的角色。我这个人做事无论如何都要追求完美……能扮演你的最好的演员当然只能是你自己。当我考虑到这里后这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和你接近。不过,我想此人在帮助你逃跑时还是有用处的,如果让他替你去死就再好不过了,那样大家必定以为你死在北海道了,咱们再一起逃到北方一个大雪茫茫的边陲小镇,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那该多好!”
其后,水绘又将话题转到《雪国》和其他世界名著上去,看来目的是想尽量不给对方留下思考的时间。
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让他替你去死”这句话依然萦绕在他心头,让他久久不能忘却。水绘刚才提到过的“遗留物”这个字眼也深深地触动了他的神经,让他回味起“死了不就抓不着了”这句话包含着的特殊含义来,心里渐渐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前些日子听你说过,已经准备好了让那个人替我去死,难道真想要了他的命不成?”
他装出突然想到的样子问道。
“当然不能让他真的死去,只要能让警方和广大民众误以为你已经死了不就行了?事情结束以后还让他恢复原来的身份,照常生活就是。”
“那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不继续装扮自己吧?以后万一被人认了出来,马上就会报告警察把我抓走的啊。”
“你就好好放心吧。你所参与的案件不过就是孩子和赎金全都平安无事的那起表面上的绑架案而已。警察以为你已经畏罪自杀,一定会草草了结此案,从此不再提起那位印刷厂名叫‘川田’的员工的事了,根本不会发布什么通缉令继续抓捕你的。另外,你的容貌其实十分容易改变,只要把眼睛挡住,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很难认得出来……只要戴上一副眼镜,一定连你都会以为根本就不像自己的吧?”
说着,水绘只用右手扶住方向盘,伸出左手从后排座席上取过手提包,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扔在他的腿上。
这副眼镜虽然也能遮挡太阳,但镜片上的颜色非常浅,看起来就像公司白领常戴的普通眼镜一样。他戴好眼镜后一看,水绘正把头顶前方的后视镜转了个角度,把镜面对着助手席的方向。
镜子中的他果然不像自己,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他又马上闪开眼光,突然说道:
“以前我还有个疑问来不及问你。为什么读过《雪国》后,你又让我接着读了好几本书呢?”
“我并没有说过让你读啊!当初只是说让你去买。如果只买一本《雪国》,放在房间里容易引人注意,不如多买几本放着。如果一旦知道你逃走后,别人只要提到你只读过《雪国》,警方一定会怀疑你潜逃之处一定是和‘雪国’里提到的十分类似的地方。如果把这本书混杂在许多日本和世界各国的名著里就不会那么显眼了。我只是比你想得更为周全而已。”
然后,水绘又从后视镜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雪国》这本书中写到一个男子因为爱上一位住在北方雪国的风尘女子,每年都去找她。从那以后你也到过那家叫‘银河’的店里找过那位女孩好几次吧?”
他颇为不快地反问道:“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吧?你要真想知道的话,这个人是你介绍的,自己一问不就知道了?”
“……用不着我自己去问,只是感觉好奇而已。”
“你就别骗人了,想问又有什么难的,打个电话一问不就全知道了?”
“那好,这个问题先搁一边……我想直接问你一件想问别人也问不出的事。”
“……”
“你是真心实意加入我们团伙了,还是装出有意加入的样子,想看看情况再说?”
他一时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地望着这个女子。
“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在这个女子的步步紧逼下,他只好照实回答:
“你说的话疑点太多,无法让人相信。只要你不能完全让我信服,我就无论如何不想加入你们团伙。”
“我看你不是对我的话信服不信服,而是对我这个人从根本上不相信吧……就连我现在说的话,你也总是怀疑是不是胡说。”
其实,这句话才真正让她说准了。只听她接着说道:
“你要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呢?我可真是拼了命想把圭太讨要回我身边才这么做的。要不,我再证明给你看吧?”
正在她说话的当口,只见一辆崭新的跑车风驰电掣地从水绘的车子旁边超过,其车速远远超过了速度限制的上限,眼看着和这辆车的距离越拉越远……
水绘望着那辆跑车远去的身影,眼里突然冒出了怒火。
“我早已把自己的性命都赌上了,你信不信?”
话音未落,她便使劲地猛踩油门,他只觉得车子瞬间像飞出去一样往前冲。
以前他也跟人飙过车,可也没见过这样不要命加速的。只见道路两旁的楼房和树木飞快地从车窗前闪过,转眼之间,车子与前头的跑车之间的距离便缩短了一半。仿佛在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赛。
“快停下!你想干什么?”
“我要迎头撞上那辆跑车给你看,以此证明我豁出命去干的决心。万一要是我们俩都能侥幸活着,你就相信我吧!”
与车子飞速向前的速度相比,女子的声音让人感觉慢悠悠的。他不由得往女子脸上看了一眼,只见她平静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仿佛是在开玩笑。
可正是这种过于平静的微笑,告诉他这个女人绝不是在开玩笑。
前头的跑车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危险,连忙又加大了油门想逃走,可是水绘却把油门深深地踩到底,紧咬着跑车,在车辆的洪流中横冲直撞地追了上去。只见车窗外的景物排山倒海般迎面压了过来,反而衬托的这个女子的笑容更加平静。
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腾空跃出了体外,惊慌得连大脑都麻木了,只是一个劲地喊叫着:“快停车!这么开非把人撞死不可!”
可是连自己说出来的声音也显得那样慢悠悠的。
“这种人开着好车寻欢作乐,根本无视交通规则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简直就是人渣,死了倒好。活着能有什么价值?”
“你不也是在无视交通规则吗?”
这次他嘴里说出的话像是一枚炸弹从喉咙口炸出来似的。说话之间,只见两车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仅有短短几米了。
“对啊,这么说我也是人渣,死了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女子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笑声,紧绷着的脸露出青灰色,面部僵死得就像一尊塑料模特。他顿时感觉一阵恐怖笼罩在心头,甚至觉得身旁的女子已经死了……此时,车子已经开到首都高速路的僻静处,道路上显得空荡荡的。可是他早就失去了方向感,也不知道车子正往哪儿开,眼前的道路俨然成了一个战场,只觉得车子与前面的跑车尾部越来越近。也许是女子想并排超过这辆车,只见她往旁边轻轻打了一点方向盘。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方向盘,同时又伸出一只脚,使劲插入女子的两脚之间。他先用脚尖顶住女子踩着的油门踏板,想把她的脚抬起来,可是女子使用浑身力气狠狠踩住油门不放……他只能伸出手去拉住女子的小腿,把拼命挣扎的女子的脚从油门上拉下来,可是由于满手是汗,又湿又滑,还是未能成功。他最后只能猛扑了上去,用头和肩膀顶住女子的上身,伸出脚去摸索着踩到了刹车踏板……就这样,手和手,脚对脚,手腕和脚互相交错在一起,争来夺去,推挤成一团。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数秒钟。
然后,突然间,碰撞发生了,车也翻了过去……不,这只是感觉而已吧?
只见眼前白光闪过,紧接着,一团火球炸开了。同时,车以猛烈的速度蹿了出去,就像一张照片似的定格在他的脑子里。车窗在眼前消失了,视野里的一切都腾起在白色的火光中缓缓落下,渐渐远去了……车、女子,还有自己也随之不见了踪影。
他感觉到似乎是这样。时间完全静止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曾经从影片中见过的核爆炸的瞬间一样,跨越了七个多月的时空,在那片夏日太阳的白色光芒中像一片死亡的灰烬一样,缓缓地降落下来……
于是,这些灰烬变成了飘落在汤泽小镇上的雪。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返回旅馆路上的雪堆中艰难地挪动着,边走边想。
他所住宿的旅馆建在一座小山坡的斜面上。
他从旅馆房间里放着的宣传品上得知,这里原先是个模仿小茶馆式样的建筑,从大门到玄关间还有个小巧玲珑的小庭院,充满山间温泉小屋的别致风情,但由于现在是冬天,这片景致全都被掩盖在茫茫大雪下面看不见了……不过,银装素裹的美人也依然难掩她的娇美,正如水绘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一片白雪也有其古风古韵的秀美之处,而这也许正是雪国之乡独特的情趣吧?
不过,现在他可顾不上欣赏什么美景,他的双腿陷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艰难地一步步往旅馆跋涉。
旅馆老板正在大门口铲雪,清出一条道路来。
“这条路可真难走吧?客官不如打个电话来让我开车过去接你去就好了。”
说着,老板走上前来,替他拍掉了肩膀上的雪,又让手下的人取来一条毛巾让他擦了把脸。
“身子都冻透了吧?客官还是请先泡个澡吧。”
“先不去了,夜晚之前我的同伴要来,我要一直等着她,先在房间里躺会儿就行。”
说完,他离开玄关沿着台阶向上走去,可是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这种大雪天气,新干线还照常通车吗?”
“你的同伴从哪儿来?”
“东京。”
“哦,那应该可以放心……要是从这儿再往北走的话就危险了。不过,刚才电视里说过,连关东一带也下着暴风雪,那可就……”
旅馆老板没把握地歪着脑袋这样回答。他对老板道过谢后便离开了。可是他一边往上走,心里一边害怕起来,总感觉对方注视着自己背影的目光让他脊背一阵阵发凉。
虽然他已用水绘提供的钱提前支付了明天之前的房费,还编了一套想来这里安安静静地复习几天功课,以备参加医师资格考试的谎言,在房间的桌子上也装模作样地摆放上一些有关的书籍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但也许是心中有鬼的缘故吧,总感觉别人都在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似的。
他订的房间是靠走廊尽头的相邻的两间套房。房间虽然旧,但古老的柱子上涂着的黑漆依然光可鉴人,寝室里的茶壶和铁制的插花容器也闪烁着古董般的光泽,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不过,这种房间对于装扮成穷学生的他来说,便显得与身份不相吻合了,难怪旅馆老板对他不免产生了怀疑。
进入房间后,他先打开了电视,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房间被空调吹得暖洋洋的,使人感觉十分舒服,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用手揩拭了几下玻璃,窗外静谧的小镇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可是由于到处都覆盖着大雪,望过去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在这片洁白的大地尽头,一条新干线铁路正横穿而来,远处可以看见车站前的朦胧的灯光。狂风裹夹着大雪不停地吹袭着原野,铁轨上也落满了雪,隐隐约约地伸展向远方的天际。
乌云笼罩着阴沉沉的天空,让昏暗的傍晚看起来如同黑夜一般,远处地平线上高高的铁路线上闪烁着灰蒙蒙的灯光,一直通往远方,仿佛一座梦幻般的桥梁。
一辆从东京开来的列车正停在站台上。
也许水绘很快就会打来电话联系吧?他急切地等待着。他边想边离开窗边向桌旁走去,当他正想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给水绘打个电话问问时,突然听见电视里女主持人正在说:
“大家看到过这个人吗?”
原来,现在正在播放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向观众说道:
“绑架圭太君的案件已经过去四天了,今天警方已经绘制出此案中一位嫌疑人的模拟画像并予以公布。”
说完,摄像机对准了她手里拿着的一幅画像。
顿时,这间温泉旅馆房间里的旧型电视机的小小屏幕上出现了这幅画像……画像画得十分精细,看上去和照片差不多。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幅画像,几乎忘记了上面画着的正是他自己。
据说,这幅画像是在圭太以及他的亲属和工厂的其他员工的大力配合下才画出来的,画像的尺寸看上去和真人大小差不多。可是他却对着画像上的自己无奈地摇了几次头,总觉得自己如此善良的容貌竟被人画得那样丑陋,那样凶恶。
接着,屏幕上又出现了他所熟悉的幼儿园和涉谷十字路口的画面,其间还不时穿插放映了几次他的模拟画像的特写镜头。
只听主持人又接着说道:“现已查明,画像中的这名男子化名‘川田’,混入圭太君外祖父所经营的印刷厂工作,正是他出面从幼儿园把圭太君拐骗走的……”
同时播送的新闻内容远不止这些,在警方公布绑匪的模拟画像后,又紧接着播放了圭太的父母亲已经离婚,以及他的父亲曾为这桩绑架案支付了一千万日元赎金的消息。
主持人说道:“这位画像中的男子在案发数天之前便以患者的身份做伪装,数次到圭太君的父亲的牙科医院进行踩点,还以各种借口往医院打电话,探清该医院的内情。案发当日也曾有人给医院打过电话,故意把圭太君被绑架的消息通知给被害人的父亲。据说,这通电话也是这位男子打的。”
说到这里,主持人又拿出一张图。这同样也是他的模拟画像,所不同的只是画像上的他脸上多了一副黑框眼镜。画像上的他马上显得斯文多了,乍一看颇有几分像是银行里的职员。而现在他的脸上恰好正戴着这副眼镜,他刚看见这张模拟像时简直怀疑自己像是在照镜子似的。
由于担心旅馆里的人随时可能敲门进来,他自从住进房间后从来就不敢摘下眼镜,可是这张画像一旦被公布后,看来眼镜已经失去掩护作用了。
“……案发后邻居曾向警方举报,说是这名嫌犯逃离居住的寓所时是戴着这副眼镜走的,因此,嫌犯在逃亡中仍然可能还戴着这副眼镜。根据举报人的描述,这副眼镜呈四角形,比普通眼镜要大许多……”
听到这里他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摘下眼镜丢在桌子上,可是一看,自己的模样又和前一张模拟像上的极为相似。
看来是逃不过去了。
正在他反反复复摘下眼镜又戴上的过程中,主持人已经开始播报别的新闻了。这段新闻可千万别让旅馆里的人看见了……刚才回到旅馆门口时还听旅馆的主人提到什么电视里天气预报的事情。
即使他们刚才没看见,可是直到半夜为止这段新闻还得被反复播送上不知多少遍,保不准哪次就会看见了。
一想到这里他便坐立不安,焦躁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得赶快抓紧时间逃出去。
想到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打开衣柜把挂着的衣服往旅行袋里塞。可是他中途又停了下来,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心想,还是得先和水绘取得联系。
他用手机拨打电话,可是刚按了几个号码又停住了手。
原想,只要打个电话通知她,她就一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救出去,可是转念一想,他又顿时失去了信心。
自己的这种情况水绘早就预料到了吧?也就是说,也许她是故意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的。那又该怎么办?
他清楚地记得,逃离公寓时的路上根本就没碰见过一个熟人。
之所以这么想,还因为自己在逃离过程中根本就不曾戴过这副眼镜。
这位举报人显然是在说瞎话。可是,这位举报人是如何知道自己将来要戴上这副眼镜的呢?知道他有这副眼镜的只有水绘一个人。不,也许水绘的同伙人也都知道,难道这位同伙就恰好住在他所租住的楼房里吗?
他又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的同伙?
他的脑子里思前想后,刚冒出一个想法又很快摇头否定掉了。
可是,无论他如何否定,对水绘的怀疑都渐渐地越来越深,越来越觉得这位举报人非她莫属。
肯定就是她出卖了自己,说是已经派了一个和自己长得相像的同伙前往北海道的偏僻小镇伪装自杀来掩护自己,看来这都是她胡编乱造的谎言。
那位长得很像自己的同伙是不是真有其人也值得怀疑。另外,即使真有其人,对于他所能起到的作用,水绘的话也言过其实。
而且,水绘是不是真的已把他派往北海道伪装自杀也很难说,万一给他的任务不是掩护自己,而是别的呢?
刚才新闻节目中提到的案发的数天以前伪造成患者身份前去看病,以及打电话探知内情的嫌疑人肯定不是我,看来这位伪装成自己的人还真干了不少事情,只不过他这么抛头露面,显然是想把一切责任推到我身上。这才是水绘派给他的真正任务吧。
说案发数天以前自己就已在山路面前露过面,到医院进行踩点,这就表明工厂里那位名叫“川田”的人肯定就是绑架团伙的成员之一,而这位案件发生后早已销声匿迹的男子,案发后又曾出现在山路将彦的周围与他周旋。
水绘这么做显然是想让警方产生这种错觉。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来这一切的真正动机是向警方表明,这起案子的主犯就是这位“川田”……
这起绑架案中一共涉及两笔赎金,而警方所能知道的只是交由香奈子之手送到涉谷十字路口的那笔,可是暗地里绑匪与山路将彦正在进行交涉一笔更大的赎金,这才是真正的赎金。这起案件的真正目的也正在于此,而警方并未掌握这些隐情。
可是,这些幕后的交易如何进行,是在哪儿,由谁出面收受赎金,水绘却不曾让他知道过。
他只记得水绘曾经提过:“正当涉谷十字路口正面舞台上的戏唱得热闹的时候,暗地里我们真正获取赎金的好戏才刚刚开场,那才是整场大戏的高潮呢。”
说完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那笔钱数额之大,我看你们几位伸开双手都抱不过来呢!”
当他想进一步询问详情时,水绘又打马虎眼,告诉他:“这可是绝对机密,哪能随便告诉你呢?”说完,还神秘地露出一丝微笑。
当然,他也知道这些绝对机密她是绝不会对自己细说的,因此也就没有再问过。
他们暗地里获取赎金的方法,其实他能很容易就能想象到。
案发头天晚上直到当天中午为止山路将彦的行踪,警方必然会询问,因此,绝不可能在当天中午前就让他准备赎金,并把它送到绑匪指定的地点交付给绑匪……而且,几亿元钞票的体积和重量也很大,靠将彦一个人搬运也不太现实。那么,山路将彦与绑匪之间必然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达成现金交易吧?
既然水绘的目标是山路将彦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钱财,那么这笔巨款山路将彦也一定不敢往银行里存,只能偷偷放进自己家的保险柜,或者放在哪个隐秘的藏匿地点吧。
先假定这笔钱就藏在山路医院的保险柜里,那又会怎么样?
那么,最可能的情况就是,当山路将彦接到绑匪的命令后,他就会乖乖地在出发前往涉谷之前把自己家大门和保险柜的钥匙留在小川家里……小川社长取到钥匙后再交给绑匪,绑匪便会前往当天临时歇业的山路医院,用钥匙打开大门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然后,他们再从保险柜中取出现金,从容不迫地把大门锁好后逃之夭夭……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这个办法了吧?
因此,有关幕后交易的事情水绘才一点儿风声都不肯透露的吧。不,水绘什么也不肯告诉他的真正理由并不是这个,而是另有其他考虑……
水绘的意图在于,她想让那位长相与他十分相像的同伙出面充当暗地里进行的那起真正的绑架案中的绑匪……而这一切却根本不想让自己知道。
水绘自己并不出面,而是让那名男子在暗地里发生的绑架案中充当主犯,其用意又是什么?
不用说,这么做就是想制造假象,把暗地里发生的绑架案也推在他身上……目前看来,绑架圭太的案件分为明处和暗处两部分,而被害者这头知道这一切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哑巴吃黄连,白白被人勒索走上亿日元巨款的山路将彦,这么做就是想让他知道,绑匪就是他,工厂里那位名叫川田的男子,这也只有将彦一个人知道。
从山路将彦那里勒索来的赎金都是违法所得的不义之财,所以他不会将这起暗处的绑架案告诉警察,可是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在哪个环节上出了纰漏,就不能保证事情永远不会泄露。所以,不如把“他”拉出来垫底,把事情往他身上一推了之……因此在表面舞台上发生的那起绑架案中让他冲在最前头,警察首先怀疑上的也正是他。而暗处进行的真正的绑架案中,所有的罪名也都推在了他身上……
这么看来,他一开始便被水绘彻底出卖了。也就是说,去年五月在林荫大道上的小小的十字路口和这名女子头一次见面时,他的命运便已注定了要来充当这种角色。然而他却毫无所觉,忙前忙后地给她帮忙,心甘情愿地扮演同伙的角色,为绑架案的完美实施立下了头功。
他整理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后并没有马上逃走,而是在旅馆房间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抱着脑袋苦苦思索了好久,但怎么想也不明白。
脑子里山路将彦的脸色和目光像图片似的一幅幅地闪过。就在圭太被绑架走的当晚,山路将彦来到小川家时,在工厂的办公室碰见了他。当时山路大吃一惊,两眼紧紧盯着他,目光中充满戒备……两人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显然一直暗暗相互观察,各怀心事。
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天,但对方的目光依然牢牢记在他心里。不,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了那种目光的含意。
看来,将彦感到惊讶的是,居然有位和数天前接近过自己的男子如此相像的人就在香奈子娘家的工厂里上班,这使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现在他才知道,将彦当时也许已经认为,到自己的医院来过几次的那名男子不仅和眼前的这位名叫“川田”的人十分相像,而且就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他当时就已认为,正是这位“川田”绑架了圭太,又在警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暗地里与自己交涉,企图索取数亿元赎金。
假如山路刚才看到了这条新闻,就会更加确信这种想法了。
看来,这一切都在水绘的计划之中。
可是,明明知道水绘出卖了自己,他还在心底暗暗期待水绘能出面帮自己。
如果自己落入警方手中,那就等于水绘和小川社长所做的一切警方全都能掌握,想必那位女子不会让这种愚不可及的事情发生吧……可是那位女子又是谁?
看来那位女子并不是真正的水绘……她不是水绘,就更无法查清那位女子的真面目,就算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向警方坦白,警方也一定认为他是为了逃脱自己的罪名,才把事情全都嫁祸到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女子身上的吧。
他抱头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又给女子发送了一条短信。他用力握住手机,抑制住颤抖的手指打出了这句话:
“电视里已经公开了我戴着眼镜的模拟画像,只要旅馆的人通知警察,我马上就会被捕,我该怎么办?请指示。假如我们还是一伙的话,你就……”
没想到短信回复得居然这么快。
“请速到高崎车站会合。我在站台中间等你。”
只有短短一句话,就连时间也没提到。他又拼命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来:“几点到达为宜?”正想发送出去时,他又收到一条短信。
上面写着:“请十七点半左右到达。”也就是说,他得赶上越后汤泽车站十七点零五分发车的那趟火车才来得及。
即使这样,这短信回得也太快了点儿,从他发送短信开始不到一分钟便收到了对方的答复……他查了查收到短信的时间,两条短信发送时间竟然都是十六点二十七分。
无疑,收到他发去的短信后,短短一分钟之内对方就连续回了两条短信。可是,如此短的时间内,能查出汤泽车站发车的列车时刻表来吗?
不,看来两条短信都是对方提前就写好的,只不过是在收到他的短信后,马上就把写好的短信发送过来罢了。
新闻播送时间看来也在水绘制订的计划之内。向警方或者媒体故意泄露“川田”戴着眼镜逃亡的消息的或许正是水绘本人……就连看到这段新闻后他的心里产生不安,会发送短信问“我该怎么办”这件事,水绘也早已计划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把他叫到高崎车站去的这条短信说不定也是一个圈套。
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让他来到这个“雪国”之地?为什么他选定的逃亡地点是这个到处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的汤泽温泉小镇?难道指定的两人会合地点选在这个小镇,本身就是个阴谋?
虽然他对水绘已经产生了怀疑,可是事到如今,除了依靠水绘之外他已经无处可逃,即使明知水绘将要把他出卖给警方,现在的他,所能依靠、所能求救的对象也只有水绘了……
与其坐守在这片茫茫白雪围住的牢狱里静待警方前来抓捕,倒不如服从水绘的命令也许还能好些。
不,也只能服从了。这座白雪茫茫的小镇就像一张一片白色的地图,别说寻找逃跑的方位,就连东西南北他都弄不清。
两分钟后,他还是拿起背包走出了房间。他快步下了台阶后,对柜台后的旅馆老板说道:
“突然有点急事,让我必须马上赶回东京去,请你赶快帮我把账结了行吗?”
“啊?”老板显出满脸吃惊的样子,意思显然是问“冒着这场暴风雪也要离开”?
框台后的房子里电视机正开着,但是老板只顾着写东西,看来并未转身看过电视。
“哦哦,是因为这场大雪,你的同伴来不了了吧?”
老板说着马上拿起账本计算起来。可是操作收银机的手却慢得出奇。他只能焦躁不安地等待,看来对方确实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实在对不起,零钱不够……我去换些零钱。”
老板正要转身返回屋里,他说了一声“那就不用找钱了”便让老板取来鞋子,穿上就往雪地里跑。
积雪裹住了脚,实在寸步难行,加上雪花纷纷迎面扑来,让他睁不开眼睛。可是他还是跌跌撞撞地下了从旅馆到门口之间的这段陡坡,总算上了公路,正往车站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时,突然身后响起了喇叭声,接着,一辆车子追了上来,停在了身边。
“是警车!”他这样想着,连心脏都缩紧了。
“客官,请上车吧!”身边停着的车窗里露出旅馆老板的脑袋。
明明对方好心好意地准备了带有防滑链的车子要把他送到车站去,可是总觉得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满是戒备,他警惕地回看了对方一眼,马上又改变了主意,道过谢后坐进了车的后座。
因为他知道,如果这样在雪中慢慢跋涉,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女子指定的那辆十七点零五分发车的新干线列车,既然反正得到高崎去,倒不如豁出去赌一把算了。
车子缓慢但也稳稳当当地向车站驶去。
“你同伴来不了,是因为新干线列车停运的缘故吧?听说不到高崎线路就中断了……”
旅馆老板向他问道。
“停运了?是因为暴雪线路中断了吗?”
“是啊。不过只有东京到这里的列车停运了,从这边到东京的列车还在运营呢。不是因为雪太大,而是从东京到这里来的线路出了故障,听说是信号系统遭受雷击而瘫痪了。”
话音刚落,昏暗的天空中闪过几道亮光,远处隐隐约约地能听到闪雷响过。
闪电的亮光连续不断地在空中闪过,仿佛是谁向他发送来的信号。不知是在告诉他一切平安,赶快逃到高崎来吧,还是在警告他这里危险,千万别到高崎来。
“你说东京来的列车不到高崎便停下了,线路是什么时候中断的?”他问道。因为旅馆老板口中的“不到高崎”这句话似乎容易产生歧义,分不清是指东京与高崎之间,还是指汤泽小镇与高崎之间。而他听来感觉似乎指的是后者,因为水绘既然发来短信,让他赶往高崎,想必她已经在线路中断前抵达了那里。
“刚才收音机里广播过了,线路是三十分钟以前中断的。”
旅馆老板回答。这时,车子里的收音机还在广播着东京地区也在遭受雪灾的消息。
在他看来,三十分钟以前,东京开出的新干线在通过了高崎站后不久就因线路遭遇雷击而停在了半路上,而乘坐其后一班从东京开出的新干线到这里来的水绘一定是在收听到车内的广播后才得知这个消息,于是便在高崎站下了车……其后不久又得知开往东京的列车还在照常运营的消息,于是才急忙给他发来短信,让他赶往高崎和她会合的吧。
可是,当他千辛万苦赶到越后汤泽车站,并且乘上了水绘指定的这趟列车后,才意识到自己完全领会错了。到达车站后他便觉察到了车站里因列车的延误而造成的混乱。可是只有从这里往北开的列车受到了影响,开往东京的列车还在照常运营。
他乘坐的列车“朱鹭号”于十七点零五分准时离开了站台,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的理解并无异常。唯一能让他感觉意外的是,列车在穿越一条条隧道后,总会感觉暴风雪越来越猛烈了。
他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站在两个车厢之间的连接处看着窗外,心里几次三番地产生错觉,仿佛列车不是在开往东京方向,而是驶向风雪迷茫的北方雪国的尽头。
大雪像是高处涌下的河水一般咆哮而下,在白色的激流中不时夹杂着阵阵电闪雷鸣。
这时,一对从他身边经过的男女正在闲聊,只听女孩子说道:
“听说从东京开来的列车还没到高崎就停在半路上了。车上那些人一定困在雪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咱们这趟车再往前开,路上准能遇见他们。要是能用手机拍下那辆车的照片,再卖给报社,没准还能赚上一笔稿费呢。”
“傻瓜!到时候,这种照片肯定多得是,谁肯出钱买你的啊?”
听到这里,他不禁心里一惊“咦”地叫出声来。只能硬着头皮拉住走过身边的列车员问道:“东京方向来的列车困在哪儿了?”
“差不多快到高崎车站就停住了。”
“也就是说,不是停在这里到高崎之间,而是停在了东京到高崎之间的路上了,对吧?”
“是的。”
“那么,这辆停在半道上的列车几点才能到达高崎呢?”
列车员掏出身上的时刻表翻了翻,答道:
“那可就不好说了。总之,这趟列车从东京准点发出的时间是十五点三十二分,车次是‘朱鹭三三一号’,原来预定抵达高崎的时间是十六点二十七分。”
他越听越糊涂,情不自禁地摇了摇脑袋。如果是十六点二十七分的话,正是水绘给他发来短信的时刻。
这样的话,水绘在“朱鹭三三一号”上的可能性极大。如果她乘坐更早的车次的话,发送短信时应该早已过了高崎车站了。那么,她为什么还要专门通知自己到高崎车站去呢?看来这种可能并不存在,所以她所乘坐的列车应该是“朱鹭三三一号”或者更晚的车次。
然而,如果乘坐更晚的车次的话,她在途中一定早就得知线路不通的消息了。既然这样,那只剩下一种可能,也就是说,她乘的车已经困在半路上了,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发那条短信,让自己马上赶往高崎车站呢?
难道是她以为列车停车只是一时之事,很快就能修复故障,并不耽误的行程吗?
不,这种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无论是谁,一旦得知前方线路不通,被困在如此猛烈的暴风雪中,肯定能意识到发生了不容乐观的故障。即使想让自己赶来高崎会合,也应该在稍稍观察过形势,得知故障马上即可排除,才会发出那条短信的吧……通常情况下应该这样。
可是,为什么又非得选在高崎?为什么非要指定自己赶往高崎与她会合呢?他只能勉强抑制住抱头捶胸的冲动,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沉思了许久。
窗外是一片白色的荒野,天空已经黑暗得如同深夜,只有单调的雪片在狂风中漫天飞舞,什么也看不见。他掏出手机,想再发条短信询问……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正当他还没拿定主意时,突然,水绘又给他发来一条短信:
“我已抵达高崎站。你上车没有?告诉我车厢号。”
这条穿越风雪不期而至的短信不禁使他愕然。
“抵达高崎?”难道她能腾云驾雾,风雪无阻?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又一把拉住了身边走过的列车员,问道:
“东京开来的新干线已经修通了吗?”
“早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对方回答。
可是,水绘为什么说她已经抵达高崎了呢?
这时他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不由得“啊”地惊叫了一声,原来以为既然约定的地点是车站,便理所当然地只考虑到新干线,其实水绘完全可能通过其他交通方式到达。
难道她是绕道东京之外的其他地方后,再坐短途火车来的?或者还是沿着高速公路驾车前来,途中遭遇暴雪无法前行而暂到火车站避避风雪,所以才把自己叫到车站去的?
不,还有一种可能……
想到这里,原本倚窗而立的他不由得猛的一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难道水绘此刻也在这趟列车上……难道她早已到达越后汤泽小镇,发出短信指令他乘坐这趟列车后,自己也坐进这趟车里?从最开始水绘就曾不断跟踪过他,玩弄这种小把戏并非什么新鲜事情……也许她就藏身于这趟新干线上,偷偷跟踪着自己。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水绘的存在,因此才猛然回头看了一眼。
可是,背后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他又转过身来,继续把头靠在窗上往外张望。
雪花在风中旋转着拍打在车窗玻璃上,望着白色潮水般的风雪向自己扑来,时间一长,自己就像也旋转得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以后该往哪个方向继续逃走。他在思绪混乱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故意给水绘发了个短信,告诉她自己乘坐的是“五号车厢”。
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再与水绘见面了,只想抵达高崎车站后悄悄从别的车门溜下站台,不让水绘找到自己,然后再混进其他车辆逃离此地后再做打算……可是,自己能往何处逃呢?
除了依靠这位伪称“水绘”的女子,他已经完全无路可逃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从水绘手中逃脱。即使自己逃往一个无人知晓的偏僻之处,想必这位“水绘”也能寻迹跟踪到自己,再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擒获吧?
这是因为,自从在代官山的咖啡厅与水绘相识,对方开始诱惑自己参与这场犯罪计划起,水绘早就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的心,对他的一举一动一清二楚,任何想法都很难逃过对方的掌握。
时间迫在眉睫,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该抵达高崎车站了。他看了看表,正想确认一下时间时,车厢里响起了广播:
“请在高崎车站下车的旅客们注意了!由于上越新干线从东京往北方向的线路还未恢复通车,造成长野新干线也出现延误,想在高崎转往长野方向的旅客请……”
长野?他的心头猛然一惊,刚才甚至忘了开往长野方向的新干线还在运营,而且从高崎车站下车就能换乘……要是能成功逃回长野,那就还有办法,只要找到那位以前称作“父亲”的人,再逼他拿出一大笔钱的话,自己不就能逃往国外躲躲风头了吗?以前自己用真实姓名申请到的护照直到今年年底依然有效,而且为了预防万一,也早已经把它放在挎包里了。
没错,逃回自己的家乡总比跟着“水绘”逃跑更可靠。
也许以前被自己称作“父亲”的那个人此刻已经看过电视,早已认出那张被指名通缉的模拟画像上的绑匪就是自己的儿子了吧……不过由于时隔多年,自己的模样有了很大改变,父亲见到电视上的模拟画像也只会暗暗生疑,不能完全断定吧。可是这已经足够让“父亲”提心吊胆的了……因为“父亲”心里最清楚不过,万一模拟画像上的绑匪真是自己的儿子的话,自己目前的一切财产和地位都将面临化作泡影的危险。只要这位“儿子”提出想逃往国外的话,让他拿出多少钱来自己也愿意吧……而且绝不会向警方透露,即使警方掌握了多少证据,他也绝不肯承认这名逃犯就是自己的儿子吧……
车窗上的玻璃在窗外黑暗的背景下俨然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朦朦胧胧的身影。此刻他突然联想起小说《雪国》中开头描写的一幕,那就是主人公靠着火车的车窗,心里浮现出思念着的那位年轻女子的幻影的场面……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
窗玻璃上顿时出现了一位瘦削朴素的男子伸出左手抚摸着自己左脸的影像。
仅仅数天之内脸颊就仿佛突然塌陷了一大块,脸色也显得灰暗多了,怎么看自己都赫然像个逃犯的样子……不行,这副样子显然容易暴露身份,让人怀疑自己是个逃犯,逃往国外之前肯定就会无处躲藏而最终落入法网。
他一边担心地想着,一边像是对玻璃里面的另一个自己小声安慰说:“不,别丧气,也许能一切顺利,说不定真能逃亡成功呢。”
如果悄悄下车后转乘开往长野的列车,见到“父亲”拿到钱,或许还能成功逃往国外……他一边抚摸着脸颊,一边想起以前报纸上读到过的一名最没出息的强盗的事情来。
那名男子曾经成功地抢劫了银行,夺取了数百万元现金,可是逃走途中突然虫牙发作,疼痛难忍,最后竟然半夜找到附近的警署投案自首以求及时得到医治,成为全日本的一个最大笑料。
牙齿?他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警方其实未必掌握了通辑令中的“川田”就是沼田实的任何依据。
虽然家乡的熟人见到电视上发布的通辑令后,也许有人会向警方报告,说是模拟画像上的绑匪长相很像沼田实。但是要断定两人是同一个人也并非如此简单。自己的父亲沼田铁治在长野地方上也算是个著名人物,他也不会轻易承认这起搅得民众人心惶惶的离奇的绑架案中的一个绑匪就是自己离家出走多年的儿子。
虽然自己还有照片落在长野时的朋友手中,可是如今的相貌与二十多年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改变。
而唯一确凿的证据只是牙齿。那位假“川田”为了接近圭太的父亲,曾经多次寻找借口到山路将彦所开设的牙科医院接受门诊……而沼田实还在长野生活时期也曾多次到住家附近的牙科医院治疗过龋齿,尤其在他离开长野之前,由于精神受到强烈刺激而加重了牙齿的损坏,有一段时间曾经频繁地到牙科医院接受治疗,因而留下了不少当年的诊断记录。如果警方将山路医院里的记录与长野数家医院里留下的沼田实的病历稍做对比,便能马上发觉“川田”与沼田实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人吧……
水绘现在真想陷害他的话,那么她在这个问题上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水绘的如意算盘是想把他推上主犯的位置,把一切罪责归到他身上,因而找了个相貌与他极其相似的男子冒充他到山路医院就诊,但是无意中反而救了他,留下了“川田”并不是沼田实的可靠证据……更重要的是,水绘也许还未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这个严重过失。
这个过失的根源就在于她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山路将彦是个牙科医师。
也就是说,为了探听虚实,水绘委派了另一个同伙到山路牙科医院接受就诊,无意之中却在医院的病历上留下了那名男子并不是沼田实的无可辩驳的根据……警方至多只能认定,沼田实的相貌长得很像那名叫“川田”的绑匪而已,却能从这个根据中得出沼田实与该案件毫不相干的结论。这么一来,他就不会被到处追踪,可以随意逃往国外或者哪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才稍微松了口气。可是马上他又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想必事情并不会如此顺利吧……仅凭两人的牙科就诊记录不同,警方就能轻易地得出沼田实和“川田”是不同的两个人的结论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警方总能察觉这之间有所联系吧。
然而,高崎已经近在眼前了。
他已经进入了水绘的射程之内,再怎么想逃也逃不脱了。既然逃脱不了水绘的手心,倒不如最后再相信她一次,主动投入她的怀抱里更好些吧?
正在高崎车站等着自己的并不是水绘,而是警察。也许水绘早就出卖了自己,早已把自己的住处暗中报告给了警方,列车到站后一副冰冷的手铐正在等待着自己……不过,即使这样也已经顾不上了。
列车上的广播又响了起来:“本次列车即将到达高崎车站!”
听到播音员的声音后,他的心情反而意外地稳定了,警察真要等着逮捕自己的话,那就干脆由他去。水绘要想把全盘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推,让自己充当主犯的角色的话,那也随她的便,自己高高兴兴地把这个角色揽下来就是了。至少能狠狠报复一下自己离开家乡后还依然痛恨着的那个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做出惊天大案的绑匪儿子,这样才能让他失去自己的地位,失去手里所拥有的一切东西。
只要想起那个人和他的后妻盛气凌人地欺负自己的样子,他的心底就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悲愤之情,难怪自己能一跃而起,纵身跳出那片失意的死泥潭。这也是为母亲复仇的最好途径……
说到底,把自己驱进犯罪深渊的并不是水绘,而是死去的母亲……母亲为了从以前的丈夫和他情人手中夺回一切,在另一个世界里操纵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他——投进了犯罪的深渊。
站台上的景色从车窗外闪过。列车已经到达高崎车站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狂风卷着雪花侵袭着站台。然而,还有不少人在这里等候上车。列车终于停下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五分。也就是说,暴风雪之中新干线上行列车竟然准点到达,分秒不差。可是,从列车到站,车门被打开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或许就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其实,车门开启的时候他便已经感觉到了异常,只有数十位旅客在默默地等候上车,他迅速扫视了一下人群,并没有见到前来接站的水绘的身影。
难道她记错了车厢号……或者是因风急雪大,而躲在候车室或出口附近等着他?他下到站台上后又仔细辨认了一遍,人群中不但见不到水绘,也见不到自己预料中的警察。周围净是些忙着上车下车的普通旅客。
身后又陆陆续续地有不少人下车,他只得跟随在人流的后面,向出站口走去……他把头压得低低的,两眼不停地四下巡视着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他便停下了脚步。
在熙熙攘攘的出站的人流中,有一位男子孤零零地在一旁站着。此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站在站台另一头的边上,任凭风雪吹打在身上,像一根铁柱一样顽强地挺立着。总之,留给他的就是这种印象。
他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他发现这名男子已经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了自己,就和对方挺拔的身姿一样,这位陌生男子的视线是那样坚韧而执著……
陌生男子?不,似乎在哪儿见过面。
正当他一愣神的时间,站台上的发车铃声压倒了呼啸的狂风,在站台上回荡。他不由得被铃声所召唤,一下子回过神来……感觉中似乎是这样。他还未记得起来这位男子是谁,便本能地急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快跑!”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喊叫。他撒开腿,没命地往离得最近的车厢跑。要想从站在站台上的男子身边逃走,唯一的办法是逃回列车上。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只差两三步便到达的时候,车厢门却冷冰冰地关上了。他就像急刹车一般,往前趔趄了几步站住了脚。接着他便发现,自己竟然张口结舌、魂飞魄散。因为他看见正缓缓开动的列车上,就在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刚关上的车门旁,赫然露出那名女子的脸……就像幻影一样隐隐约约地呈现在眼前。
“水绘……”他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他几乎想喊出声来,但又无法相信水绘就站在面前,只是呆呆地向车里张望。可是即使喊出声来又能有什么用呢?当他看清了人的那一刻,高崎车站站台上的一切转瞬之间便变成了一幅青幽幽的负片,同时,令人心悸的发车铃声响彻了空旷的站台……水绘的影子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下,列车缓缓地载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他直愣愣地站着,头脑中一片空白。虽然感觉到许多人围了上来,但他连回身扫视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失魂落魄地呆呆望着列车离去的方向,他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水绘为什么会出现在车里,难道她真的是从越后汤泽车站神不知鬼不觉地跟随在自己身后上了车?或者是在高崎车站的站台上,见到他已经下了车后才急忙上了车……可是,想明白了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同所预料的那样,自己已经被水绘彻底出卖了。
看来,她在把自己叫到高崎来之后,又打电话向警方告了密,或者使用了别的办法把警察叫到这个车站来,布置好了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
就在他转身向列车的车门跑去的同时,站台上上下车的人流中已经冲出了几位男子,一下子把他包围得严严实实,然后又一步步地缩小了包围圈……可是,他依然在风雪中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没有动,此刻要想逃跑的话,只剩下跳下站台一条路,可是他知道,那只是徒劳。
在他各种各样的想象中,没想到最坏的一种设想变成了现实,这不禁让他又气又恼、哑然失笑。他往四周看了一眼,静静地等待着六七个便衣警察围拢过来……其中一名警察在与他目光相对的瞬间,还跟打招呼似的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名警察他还有些印象……案发当天,最早赶到小川家的就是这位名叫剑崎的辖区警署的警部补。比起那位后来负责指挥的警视厅来的神气活现的警部来,他倒是更喜欢这位办事认真的中年警察。
他也客气地冲对方点了点头,同时一眼看见剑崎警部补的背后还躲着一个人。
那就是刚才身穿黑大衣,站在站台边上紧紧地盯着他看的那名男子。现在仍然站在剑崎警部补的身后,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他。其实,他早就认出了此人是谁。
剑崎警部补微微向后一仰脑袋,向这名男子问道:
“你认清了,是你儿子没错吧?”
男子瞪大眼睛朝这位“儿子”仔细看了几眼,慢慢点了点头。
剑崎警部补往前走了一步,说了句什么话,不外乎“以小川圭太绑架案中的绑匪嫌疑人的罪名,奉命将你逮捕”之类无聊透顶的话吧?话音刚落,两名彪形大汉已经从两侧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双手拧到前面,其中一位手疾眼快地掏出手铐把他紧紧地铐上。
这段时间实际上不过短短的几秒,可是对于他来说,却似乎是那样漫长。他也曾听说,人在面临死亡的一刻,脑子里会像电影一样把自己的整个生涯飞快地回忆一遍,而这一刻他也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样,把从去年五月起至今十个月内发生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
剑崎警部补身后的男子依然把目光牢牢地盯在他的身上,他也默默地对视着男子的目光。
在站台上第一眼见到这名男子时,他一时还无法认出对方来,只觉得此人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
不用说,自然很相像,因为此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父亲?
这位早就随着自己的家乡一同被自己遗忘了的男子,竟然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出现在自己眼前,把自己引入捕鼠笼中后,又默不做声地冷冷地注视着自己落入法网……可是,此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列车到达高崎车站之前,他的脑子里还闪现过对这名男子的回忆,当时他还想到,作为他的儿子,自己一旦遭到逮捕,也算终于对此人报复了一番……即使是为了这,自己落入法网也算是值得了。
那以后仅仅过了短短的两三分钟,此人仿佛就像从脑子里的记忆中跳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高崎车站的站台上。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场噩梦。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就是自己的父亲沼田铁治,总希望只是认错了人……说到底,他从小就不肯承认此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可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站在剑崎警部补身后的此人现在还是和自己长得那么相像。而且此人尽管横行霸道、鱼肉乡里,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岁月和辛劳却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此人仍然显得青春焕发,看不出已经哀哀重老矣,甚至说是他的哥哥也不让人感觉意外。不,从表面上看,岁数几乎和他自己差不了多少……当他想到这里时,突然记起了去年夏天水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找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来冒充你。”想到这句话,顿时让他惊讶得呆住了。
难道水绘就是派此人到山路医院去探听虚实,然后又出面对圭太的父亲暗地里进行敲诈的?难道此人也是水绘的手下?
不,不如说此人是主谋也许更为可能,难道这起案子完全是此人一手策划出来的?难道此人先是使用某种手段,找到了离家出走多年的儿子,然后又顺藤摸瓜找到了儿子使用假名就职的印刷厂,注意上了离婚后回到娘家的老板女儿和她的儿子圭太,又探听出圭太的亲生父亲开了家医院,是个有钱的土财主,这才瞄上了圭太父亲家的财产……此人向来善于那种黑吃黑的手段,总能利用罪犯所特有的灵敏嗅觉探听到圭太的父亲攒下一笔来路不明的巨额财产,以及圭太的亲生母亲另有其人,于是便和这位女人勾结在一起,导演出一出离奇的惊天大案来……最后,为了各种目的而把全部罪名强加到已经成了累赘的儿子的身上,出面诱使警方把他逮捕归案,也就是说,此人才是真正策划出这起案子的罪魁祸首?
短短的几秒钟却显得出奇得长,他把这些想法在脑子里飞快地考虑了一遍。
然而,这些想法就像转瞬即逝的烟花,在升上天空之际便炸得粉碎了。
哪能是这样呢……
此人就算长相显得年轻,可毕竟年龄差距太大,想冒充我根本就不可能。而且,岂能骗过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的眼光?
唯一的可能只是,此人从电视上见到通辑犯的模拟画像后马上认出了绑匪就是自己多年前离家出走的儿子,于是便立即向警方报了案……可是,即使这样,此人又怎能得知自己的儿子要到高崎车站来?另外,水绘为什么又恰恰在此时出现在开出站台的列车车厢里?
一位警官脱下大衣遮盖在他的手铐上,然后带着他向车站外走去。他刚迈出一步,便转身回头向站在剑崎身后的男子问道:
“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有个女人突然打来电话……”
男子被冻得僵硬的嘴里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不知是剑崎警部补制止住了他,还是嘴唇真冻得发麻说不出话来,只能看见一缕白汽从他嘴边冒出来,慢慢地飘散开来。
两边的警察催促着:“还不快走!”他这才缓缓迈开了步伐,他背对着剑崎警部补和那位男子,却不肯再回头看他们一眼。站台上的旅客们饶有兴趣地围扰了过来,但他目不斜视地挺直了身子往前走,义无反顾地走着……尽管还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