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桥场警部仍会不由得回想起,当时自己面对圭太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时的窘状。每当想到自己望着圭太那战战兢兢的眼神而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立的样子,一股屈辱感便会流遍全身,感觉实在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这起离奇的绑架案后来一直被各种报纸杂志称为“涉谷蜜蜂事件”。警部一想到自己当时惊慌失措的无能模样就会感觉心里不安——因为既不知道圭太为何要把自己称为“绑匪”,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畏畏缩缩地用双手把背包交给自己。桥场警部那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僵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只是呆呆地站在病房中间。
他茫然地在脑子里毫无意义地想:“这真是一起和天气一样变化多端的案件啊!”
的确,数十分钟前还是乌云密布、漫天飞雪的天气,此时已经突然云开雾散,太阳暖融融地从病房的窗户照了进来,冬日的阳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把圭太手里的那个背包照得闪闪发亮。这时的病房里也确实像个魔术表演的舞台。
“包里装着什么?该不会是幼儿园里用的各种用具吧?”
桥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旁的香奈子已经从孩子手上一把接过背包,拉开了包上的拉链。她往里一看,竟然惊讶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她马上把手伸进包里,把里面的东西一把一把地掏了出来,摆放在病床上……不,不是一把一把,而是一捆一捆地。
两捆、三捆……六捆、七捆……
还未等她全部掏完,桥场警部已经把背包里的钞票总数估计到了。
十捆……总数为一千万。
那只红色手提袋里无缘无故突然丢失了的一千万现金,居然在毫无关系的圭太的背包里找了出来,还不是太奇怪了吗?除了魔术,还能作何解释?
而且,这场魔术表演竟然整整持续了十三分钟,直到桥场警部回过神来,离开病房去向案件指挥部打电话汇报为止才告结束。其间桥场只能睁大双眼,呆呆地作为一名看客看着舞台上的表演,眼睁睁地看着魔术师从百空箱里取东西似的从背包里掏出整整一千万现金来。
令他蒙羞的还不止于此,警部绞尽脑汁所能想到的谜底也只能是,刚才在十字路口中央站着的时候,圭太伸出小手,从红色手提袋中取走了一千万后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可是这种事情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说当时圭太已经被母亲抱在怀里无法动弹,单说取出钱后又放进自己背后的背包里就绝对不可能办到。而且圭太也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
虽然明知如此,桥场警部仍然问道:
“刚才是你在十字路口把钞票取出后放进去的吗?”
圭太摇了摇头,紧紧抓住香奈子身上毛衣的衣襟不敢吭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千万钞票怎么会到你背包里去了?”
圭太仍然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句:“绑匪就是这个人吧?”
说话时,他抬头望着桥场警部的黑色晶莹的眼睛还在微微颤抖着。
“别害怕,他是警察,是专抓绑匪的人,你就放心说吧。这些钱到底是谁的?拿它来做什么?”
“这些就是赎金啊。”
也许因为无法理解母亲所说的意思,圭太满脸疑惑地歪着脑袋回答。
“是谁告诉你这些钱就是赎金……又是谁把这些钱放进你背包里的?”
警部正想开口问他这些问题时,香奈子已经抢先问了。
“是爸爸。”圭太只回答了一句。
“爸爸?爸爸又是谁……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位爸爸?”
看来他还是没有弄懂母亲的问题,圭太紧张地接连眨了几下眼睛这样回答:
“就是那个真的爸爸。”
“这个爸爸就是一个多月以前在超市门前硬要把你抱进车里的那个人吗?”
圭太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爸爸昨天起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嗯……是他把赎金放进我的背包里的,他对我可好了。”
“他对你好?真的?”
圭太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他是个特别好的人。”
“可是圭太,当时你不是觉得害怕吗?电话里你还直哭呢。”
圭太像是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愣了好几秒钟,才说:
“那是我担心妈妈啊。我不是还问过你几次,‘没事吧?’‘妈妈,没事吧?’”
“啊?”
香奈子满脸困惑地说不出话来,她紧皱着眉头,慢慢转过来看着警部。后来,昨天电话里圭太所说的‘没事’,是带着问号的,不是在回答母亲的话,而是反过来在问母亲……
警部的心里也终于有所醒悟,正想开口向圭太确认时,又被香奈子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圭太……难道你认为妈妈被人绑架了?”
说完,香奈子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太傻了,她摇了摇头看着圭太。
不经意间从窗外照进病房的阳光已经消失了,圭太点了点头,他的脸上也仿佛被阴云所覆盖。转眼间,窗外又变得阴沉沉的。天气的变化无常虽是常有的事,但案情捉弄人似的出现如此峰回路转的一幕,着实让警方瞠目结舌,颜面扫地。桥场警部暗暗叫苦不迭,电话里圭太的录音自己至少已听过几十遍,却没意识到当时他在电话里向母亲说的那些“没事”,不是指自己的处境,而是在担心被绑架的母亲,询问母亲的安危。
看来这桩案子并不单纯是绑匪绑架孩子……绑匪还想方设法让孩子相信,母亲被人绑架走了,绑匪是如何让圭太相信的呢?
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起绑架案,涉及的人物也只有这几位,但实际上,是一起双重绑架案在同时进行着。
其中之一是绑匪绑架了孩子,孩子的父母亲为了营救孩子而筹集赎金与绑匪交换人质这种普通的绑架案件。而另一起案件中却是母亲被人绑架了,孩子和他的父亲,准确地说是自称孩子父亲的人筹集了赎金换回母亲……
桥场警部思索了一段时间,终于理清了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被人绑架了?是那位……爸爸告诉你的吗?”
香奈子说着回头看了桥场警部一眼,眼神里显然可以看出满是轻蔑和鄙夷。
“圭太君,我想问你几件事。”
桥场往前跨了半步,说道。圭太马上露出害怕的样子,躲到母亲身后。只见警部满脸微笑地问道:
“你爸爸到幼儿园去接你的时候,你不害怕他吗?毕竟他只和你见过一次面啊。”
圭太的眼神里依然露出惊恐,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可是,到幼儿园来接我的并不是爸爸。”
桥场也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想要得到的回答。
“去接你的是川田叔叔吧?是那位和你关系很好的川田叔叔……”
警部这么一说,圭太竟然“嗯”地回答了一声,点了点头,满脸高兴的样子。
香奈子满脸惊讶地看着警部。
“是川田叔叔和一位我不认识的阿姨一起来的,他们告诉我,妈妈被人绑架了。”
这些话如果是由川田说的,圭太很容易就会相信。警部虽然还有许多话要问,但他还是马上走出门外,向守候在外头的几位警官命令道:“请赶快和剑崎警部补联系,让他立即把那位叫川田的员工拘捕起来!”
其中一位警官掏出手机,马上向走廊尽头走去。警部正要返身回到病房,却不料门打开了,香奈子闪身走了出来,用目光向警部示意“到走廊来,有话要说”。
“川田君真的是绑匪吗?”香奈子压低嗓门小声问道。
“我想他不是主犯吧?主犯是那名打电话来的绑匪,他应该只是帮着他实行绑架而已。”
看来香奈子深受打击,无法面对这个惊人的现实。她口中喃喃地说道:
“真让人想不到川田君竟然……”
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目光失神地呆望着空中。警部也十分懊恼自己的迟钝,不由生气地唉声埋怨自己。他回答道:
“看来幼儿园老师的话至少有一半是对的,也许她过分在意那件水红色的毛衣,才没把那名男子的相貌记得十分清楚……如果他就是绑匪的同伙的话,香奈子身上穿的什么毛衣,绑匪马上就能知道,这一点也不难。”
“可是……”
香奈子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又突然摆着手说道:“不,没什么。”
当警部以为谈话结束,正想回病房里去,刚把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只听香奈子又说道:“可是,虽然他也是绑架犯,但比普通的绑架犯罪行要轻得多吧?既没有让圭太吃到什么苦头,而且,看来他早就打算把赎金交还给我们。”
“这个案子经过媒体报道马上就会尽人皆知了。只要在社会上造成了骚动,而且警方也已经介入,这起案子就毫无疑义地属于犯罪,而且,你和所有亲属也被惊吓不轻吧?”
“不过,他倒没有直接恐吓我们,电话中他还反复强调自己并非绑匪,让我们放心。只是当时我们不肯相信罢了。”
“不,绑匪的所作所为无疑属于犯罪,也许绑架的目的并非为了金钱,但总有其目的吧……他们一定有犯罪意图,我想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可是,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既然孩子未受惊吓,还欢天喜地地待了两天放回来了。可见他们并无多少恶意……”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秘密。绑匪费尽心思引起这么大的骚乱……哦,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想问问圭太君。”
看到香奈子居然把这些天的担心和恐惧一股脑儿地忘在脑后,甚至开始替川田说起好话来了。桥场对此十分不解,心口不禁生出了一股怒气,他不等香奈子回答就推门进了病房。
圭太还在床上尽情地玩着那个塑料玩具,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个与川田君买的玩具一模一样的飞天侠。
“这个小人是在哪儿找到的?”
警部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在背包里找到的。”
圭太依然对警部抱着戒备心理,低着头没往这边看一眼就回答道。
“这是谁给你买的?是川田叔叔吗?”
站在警部身后的香奈子问道。圭太这才恢复了天真的表情,答道:“嗯。是那位和爸爸在一起的阿姨……我们到了旅馆后是她给我买的。”
警部正想再说什么时,香奈子用于摁了一下他的肩膀,制止住了他,说道:
“川田君昨天也为圭太买了同样的玩具,现在还在家里呢。说是等圭太回家后就送给他……这太好了,圭太一下子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飞天侠了。”
“啊,太棒了!这个是爸爸给我买的,家里还有一个是川田叔叔送我的。爸爸真疼我,但我更喜欢川田叔叔。妈妈,对吧?川田叔叔对我可好了。自从妈妈被人绑架走了后他可替你担心了!”
“是啊!川田君平时可疼圭太了。”
香奈子也微笑着对桥场警部说道,但看得出她的笑容十分勉强。
“你能把川田叔叔的事情告诉我吗?”
桥场问道。圭太瞪着恐惧的眼睛,但还是马上点了点头。
“川田叔叔从幼儿园把你接到哪儿去了?”
“到了车站附近,他让我坐在一辆绿色的车里等着,车上还有那个女人……哦,爸爸也在车上,川田叔叔说是工厂里有事,就回去了。”
“那么后来一直是爸爸开的车,对吧?妈妈被人绑架的事是川田叔叔告诉你的吗?”
“嗯……爸爸也对我说过。”
“他都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说,妈妈被绑架了,生命有危险。”
圭太说出的话显得支离破碎,但总算还能弄清他所说的意思,警部足足花了五分钟才把事情的经过弄明白。他强忍着心里的焦躁,一边不耐烦地不断看着手表上的秒针,一边费力地把圭太的只言片语凑成句子,再理解其中的意思。
总而言之,把圭太从幼儿园拐走时那辆车里还坐着一位与香奈子长得极其相像的女人。不仅是脸长得像,而且服装和发式、身材都和香奈子差不多。
不过圭太误以为车里坐的是母亲也就是最初的一刻,车子开走后他马上便发现那人不是母亲。那时,开车的川田却告诉他“妈妈被坏人绑架了”。
川田还告诉他:“你妈妈的生命有危险。要是付给绑匪很多钱的话也许还能放她回来,但是,开工厂的姥爷凑不出那么多钱来……不过,圭太有一个有钱的爸爸,只要你让他想办法,他马上就能拿出好多钱来。你爸爸就在车站那边等着,过会儿你就坐到他的车里去吧。只要你好好听爸爸的话,妈妈就一定能被救出来。”
总之,圭太听到的就是这些意思的话。川田还反复交代孩子:“最多就一两天的事情,你得好好坚持住。你妈妈所担心的一定不是自己的事反倒怕圭太心里难过,一定十分担心你的。”
说这些话时,川田装出比谁都难过的样子,一直哭丧着脸,看起来他不但担心圭太母亲的安全,也很替圭太担心。车子开到车站前,当圭太和那名女子换乘到那辆绿色的车里后,他还对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位“爸爸”说:“圭太就交给你了,这孩子离不开母亲,可别让他太担心了。”就像自己才是圭太真正的父亲似的交代了许多事情。
然后,川田把那辆白色的车子不知存在何处,又返回工厂去了。当绿色的车子快要开走之前,坐在驾驶座上的男子对川田说了一句:“你就早点儿回工厂去吧,之后的事情才是关键。”这些话都被聪明的圭太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了。
实际上,圭太是个脑子非常聪明的孩子。当川田说要带他去见“爸爸”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个“爸爸”就是一个多月前在超市门前要把他抱上车的那名男子,见了面后他就发现,驾驶绿色轿车的男子果然就是那个人。当圭太坐进车子的后排座后,那名男子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说道:
“你还认得我吧?不,不认得我倒好些,因为上回见面没给你留下什么好印象。”
对方说话时满脸笑眯眯,显得十分和蔼,那副笑容显得十分熟悉。显然如此,见到这副笑容其实可是头一次,上次见面后的一个多月以来,圭太在梦中和凭空想象里曾多少次见过他的样子,记忆中这位“爸爸”总是笑吟吟地显得特别和气,就像手中的那个玩具英雄一样。
看来,上次在超市门前的停车场见过这位男子后,圭太便运用孩子的智慧对事情做出了一番解释。他曾这样想过,既然母亲不肯报警,想必对方并不是绑匪,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说不定。
自从记事以来,圭太就一次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对幼小的圭太来说,想要有自己的父亲无疑成了一种渴望,平常在自己的想象中,父亲就像电视里英雄人物的主人公似的让他感到崇拜和憧憬,而在这位男子身上似乎也找到了梦想中父亲的感觉。话虽如此,最初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只是“希望他就是父亲”这种理想中的父亲形象,但是随着梦中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知不觉地就把理想中的父亲与现实中见过的这位男子的模样重合在一起,留在了记忆中。
自从圭太换到那位“爸爸”的车子上后,他还真是好记性——病房里听到圭太所说的话再加上他的聪明,警部完全可以想象出那辆绿色车子中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首先,这位“爸爸”一边开车,一边告诉圭太,妈妈惨遭不幸,已经落进绑匪手中。
圭太一听,便问:“可是,为什么……对方不来绑架我,而要绑架妈妈呢?”
“是啊,为什么要绑架妈妈呢?”
圭太出乎意料的反问让对方无法作答,只能苦笑着说道:“也许圭太比妈妈聪明,所以很难绑架,妈妈头脑太笨,还是她容易绑架些吧。”
“嗯,妈妈过得总是不顺,听她自己也说‘人要是太好就跟傻子一样’,看来也有道理……那么,就因为她笨,你才不要她了?”
“你问我们俩离婚的理由?哦,是啊。不过妈妈虽笨,爸爸也很傻啊……只有圭太不傻。”
“嗯嗯。我也傻。我对爸爸一无所知……爸爸你是干什么的?”
“你看我像是干什么的?”
“飞天侠?”
“没那么了不起,我干的也许是你讨厌的事。”
“那么……是绑匪?”
“有道理。不过,无论日子多艰难,绑匪可不是个好工作……我干的可都是讨厌的事。还不明白?圭太喜不喜欢牙科医生?”
接着,对方无论职业到生活环境都把自己按照圭太的亲生父亲山路将彦的样子做了介绍。然后还把那位一起坐在车上的穿毛衣的女人介绍为“跟你母亲分手后又结婚的女人”。
后来,车子又在路上转来转去,来到一处四周都是高楼大厦的地方,钻进地下,绑匪就在封闭于钢筋水泥中的地下停车场给小川家打来了电话……先在车子外边说了会儿话后,他又打开了圭太所坐的后排座椅的门。
以上这些都和警部预先想象的基本一样,但是警部没想到的是,绑匪对圭太说道:“接电话的正是你妈妈。她现在落入绑匪手中,估计都吓坏了,圭太和妈妈说几句话鼓励她一下吧。”说着,就把手机递给了圭太。
电话中正如绑匪,不,正如“爸爸”所说,母亲的声音显得惊恐不安,说话颤抖,圭太也学着她的样子,声音颤抖地问了几声:“没事吗?”“妈妈,没事吧?”
当时母亲在电话里一连拼命问了几声“没事吗?”“妈妈,没事吧?”,但在圭太听来,母亲说的却是“没事”“妈妈,没事的”。
看来母亲这边也错听成这样了,圭太在电话里其实是问她,而她却听成回答了……
对于绑匪巧妙的手法,桥场不能不深感佩服。
“怎么后来会是这样……”警部心里顿时涌起疑问。当初做母亲的要是肯多说几句,让聪明的圭太意识到“其实被绑架的是圭太”,那后面的事情发展下去就会大不一样了。
比如,当初问时要是不用“没事?”“没事吧?”这种话,而换成“圭太,你没事吧”这种明显在问对方的形式,圭太马上就能识破其中的陷阱……
不……绑匪似乎完全不担心。因为他也知道,只要得知母亲被人绑架,从小没有父亲的圭太一定会感到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还以为母亲虽然被绑架,却担心圭太无人照管,所以才对自己说:“妈妈不在了,你没事吧?”……把听到的话理解成这样其实也很自然。
警部已经反复研究了昨天绑匪的电话录音,并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最初的那次通话里,香奈子确实不仅问过圭太“没事吧?”还问过诸如“不冷吧?”“肚子饿了吧?”这样的问题。可是这些话在圭太听起来却是“妈妈不在身边你冷吗?”或者“妈妈不在家你能吃上饭吗?”。最后香奈子还说了一句:“你要好好听叔叔的话……”对于香奈子来说这里的“叔叔”指的是绑匪,但在圭太听来,理解成“要听舅舅史郎”的话了。
不过,昨天在圭太身边的并不是“舅舅”,而是那个“爸爸”。
可是,出面交付赎金的也不是“舅舅”,而是“爸爸”,这件事母亲还不知道……圭太这么想着,正想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这时,旁边的绑匪一把夺过电话,不让圭太接着往下说了……桥场警部虽然只听过第一次通话的录音,但刚一听到这里就产生了一个疑问:“绑匪到底害怕圭太把什么说出来呢?”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圭太真正想说的话是:“不,妈妈,现在在我身边的不是叔叔或者舅舅,而是我爸爸。他们拿不出钱来,只能让爸爸支付赎金,这样才能把你救出来。”
光凭电话互相很难弄清对方的情况。
绑匪正是钻了这个空子,才敢大胆地让他们母子直接通了电话。自然,通话时说的事情越多,就越容易露出马脚来。因此绑匪才不想让他们多说话,自从第二次通话以来就不让圭太出来接电话了,而改为只通过短信来发送照片,作为孩子平安无事的证据。
真能证明孩子平安无事吗?
可是绑匪为何要发送那些看起来跟死了一样,圭太睡觉时的照片呢?难道就是故意引起亲属和警方的不安,以让人快些动手准备赎金?
不,既然这次绑架的目的并非为了获取钱财,那就必须考虑以前发生的更为深层的问题。那么绑匪究竟为何要策划实施这起案件呢?一方面绑匪绑架了孩子,另一方面又让他相信自己的母亲被人绑架了,绑匪为何要实施如此复杂的计策呢?
警部在病房里盘问了半天,听着圭太断断续续的回忆,加上过度疲劳和意外的冲击,他的脑子早就晕晕乎乎的了,但他还是拼命思考,寻找着不知在何处的真正答案。
“那么请告诉我,在和妈妈通完电话后,你又去了哪儿?圭太君,刚才你不是还提过什么旅馆的事情吗?”警部又问。
圭太听了点了点头,说道:“下了车,坐上电梯……然后到了一个房间里……”
“你还记得旅馆的名字吗?”
圭太看着警部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见过旅馆里的人吗?”
圭太又摇了摇头。看来是从停车场坐上电梯就直接到房间去的。为了不让人见到孩子,绑匪早就已经订好房间,办好入住手续,不带孩子通过大厅和服务台,而直接进到了房间。
“从电梯走到房间里大概有多远?”
“……就几步路。”
“房间里什么样?”
圭太转身打量了一下病房,说道:“和这间房间差不多,里面什么都没有,还有一个更小的小床……哦,也有沙发。”
那张沙发已经从照片里见过了。原本警部以为是在车的后座拍摄到的,可是就在十字路口见过那辆绿色车子后,他就知道不是在车里拍的,车后座的颜色是黑色,和照片中拍摄到的沙发完全不同。
“后来你又做什么了?”警部问道。
圭太想了好久,才把手中的“飞天侠”玩具高高地举了起来,答道:“就玩这个了。”
据说,进入房间后那女人就问:“你想要什么东西吗?”圭太就说:“想要飞天侠。”结果那位女人说附近的玩具店里有卖,就出去买了。不但买了这个塑料玩具,还买了电子游戏让他玩。那位“爸爸”还告诉他:
“已经和绑匪谈妥了,只要交出一千万赎金,他们就把母亲平安无事地放回来。”
圭太一听十分放心,于是就坐在沙发上玩起玩具和电子游戏来,后来累了就睡着了。
“绑匪指定要把赎金放进背包,让孩子给他送去。所以明天你就当成在玩游戏,帮帮忙吧?”
说到这里,案情开始慢慢变得有趣起来。
听到圭太所说的这些话后,引起警部注意的是,到了房间后那位女人出门买了玩具的这段情节。
记得那天川田曾经说过,几天前他带圭太上街站在玩具店的橱窗前正在说话,旁边站着一位疑是绑匪的人一直听着,后来等两人离开后,那位男子马上转身进了店内……
这时,警部记了起来,当时川田说话时的表情十分可疑。
昨天当与绑匪的第三次通话结束后,对方发来一张圭太手里拿着飞天侠玩具睡着了的照片,当川田得知照片中出现飞天侠玩具后脸色马上变得极不自然,而且为了掩饰窘境,随口说出了一通几天前在玩具店前碰见的男子可能就是绑匪的话,照他的意思推测后来男子走进店里买走了那个玩具。
然而,警部却觉得圭太所说的“进入旅馆房间后,那个女人出门到玩具店买的”这种说法更可靠些……从这一点上看来川田一定说了谎话。
而且车站前那家玩具店主也曾证实,以前店里的确有过两个玩具小人,其中一个昨天川田买走了,而另一个则在更早以前就卖给别人了,这点应该确信无疑。可是之前买走了那个玩具的人绝不是绑匪。明明如此,那么川田为何要让警方相信那位买走了玩具的人就是绑匪呢……
川田?
警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满脸纯朴忠厚的面容奇妙地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警部顿时醒悟过来,已经顾不上追查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小疑问了。
那位名叫川田的员工肯定就是绑匪的同伙,而且在这桩绑架案上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位川田也许早已接到主犯的通知,知道了圭太已平安回到母亲身边的事,而圭太也一定会把谁到幼儿园把他接走的事情说出来,那么警方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头上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对于川田来说,也只剩下逃亡一条路了。
剑崎警部补是否已经把他拘捕起来了呢?由于剑崎早就对川田有所怀疑,也许已经采取措施把川田牢牢监视起来了吧。
桥场警部在询问圭太的过程中突然感到一阵忧虑,他说了句“抱歉,我出去一下”,便来到走廊里,拨通了剑崎的手机。
电话铃刚响过一声对方便接了电话。
“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对方张口便大声喊道,凭声音便能猜测到剑崎此刻正唾沫横飞的说话样子。
“警部!十二点半时川田说出去吃午饭离开了工厂,至今还未回来……我已派人到附近的餐馆去找了,现在我正在乘车前往川田的住所。小川汀子女士也曾对我说过川田十分可疑……”
“汀子女士都对你说了什么?”警部问道。
“小川香奈子临出门前曾进屋找过那个玩具但哪儿都找不到。当时她问过川田,川田说他不知道。可是汀子却说玩具明明就塞在川田后裤子兜里。”剑崎警部补答道。
警部默默地叹了口气。看来那个玩具小人身上还暗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汀子还说,她怀疑那个飞天侠身上安装着小型录音机之类的什么东西,川田可能把它送来放在客厅里是为了监视警方的动向。因为她早就听说川田对摆弄这些小型机器十分入迷,而且在玩具上做手脚早已经轻车熟路了……当然,她说也许只是自己乱猜测罢了。”
不,这十分可能……他完全可能这么做。可是,想到这一点的本来应该是自己这位警视厅众所公认的人才,而不是喜欢炫耀自己的直觉多有能耐的汀子。警部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一种久违了的烦躁感袭上心头。
“这种小事留待以后再说,你先全力执行我的命令,找到川田并把他拘捕起来!马上向指挥部报告请求增援!”
“哦,明白!我已经抵达川田的住处,过会儿再和你联系。”
说完,耳边便传来对方挂断电话的声音,与此同时,警部也无奈地皱了皱眉头。
川田也许,不,肯定早就躲得不知所踪、销声匿迹了。如果绑匪早就定好在十二点半时让圭太回到母亲手中的话,川田在同一时刻不见了踪影绝非偶然,一定是计划中早就制订好的策略。
警部的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绝望感。
他似乎看到那座把年轻有为的自己平步青云地送上高位的阶梯突然在眼前坍塌了,自己狠狠地摔在地上爬不起来……虽然这起案件的结果还算理想,被绑架的孩子不但未受伤害,同时赎金也完好无损地全部追回,不会引起公众舆论的愤怒,但遗留下的是让自己更加难以吞咽的苦果……那就是让民众和同行尽情嘲笑和奚落,以致永远抬不起头来。
报纸和电视上一定十分热衷于炒作这起让人感到十分意外的绑架案吧?得知真相后,民众一定会异口同声地大声嘲弄警方,指责他们的无能,指责他们被绑匪耍弄得团团转,指责他们连早就该怀疑到的这位重要人物川田都未能及时拘捕而让他逃之夭夭……说到底,他们嘲笑的对象还是我自己啊。
不,看来绑匪的目的正是如此,就是想狠狠嘲弄警察一番。他们对我这个警界名人应该十分熟悉,正是为了让我蒙羞,绑匪们才策划了这起离奇的绑架案吧?
难道真是这样?
警部摇了摇头,极力想从头脑中驱赶这个念头。他把右手搭在病房的门把上,下意识地看了看左腕上的表。在众人面前,依然还要摆出一副冷静的面孔,警部不由得板起了脸。
此刻,他深深地憎恶自己,憎恶这个向来以记忆数字为傲,特别是对时间有着超强记忆力的自己来。对时间的这种执念,将会使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令他沮丧的时刻!得知重要嫌犯早已闻风潜逃的这个时刻会像烙印一般深深地铭刻在自己的脑海中,永远也无法忘记……
这个时刻正是一点二十七分。
与此同时,剑崎警部补正在一溜小跑地上了台阶,来到川田的住所门前,他也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不值钱的旧表。
川田租住的小公寓位于小川家隔着车站相对的方向,驱车到达这里只不过用了十分钟左右。从车站来到这里的途中密密麻麻地盖着成排的房子,可是来到这里一看,城市仿佛已经到达了尽头,前方就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和蓬乱的杂草,武藏野这片朴素的田园风光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就在这片荒原边上,孤零零地耸立着这间小小的公寓。
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二层楼建筑。若用相同的房租,完全可以在小川家附近租赁到比这里更高档的公寓,实际上工厂的绝大多数员工也都租住在那里。
川田也曾租住过那里,但在一年前他悄无声息地搬离了工厂附近,独自孤零零地住进了这里,每天靠乘坐巴士或者骑自行车上班。
据他所说,搬来这里的原因是这里的景色与老家信州相似。当然,川田朴素的装束和看似单纯的性格与这片乡村风景十分吻合,谁也不曾怀疑过他搬来这里的真正动机。而一年前,正是川田和圭太开始接近,并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弟弟或是孩子来疼爱的时候。
以往谁都感觉十分自然的这个变化,在三小时之前的案情发生后,已经不由得让人感觉出其中的不自然来。而恰恰就是小川汀子从川田的后裤兜里发现了那个塑料玩具的那一刻起……
说过那些话后,汀子一句自言自语的话,也让剑崎警部补的心头猛然一惊。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也说不清,仔细一想的话,虽然天天都在一起,但我对川田君的身世一无所知。连他的老家是不是真的在长野也不知道……”
台阶刚上了一半,剑崎便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地一步步向楼里挪动。
据工厂的一名员工说,中午十二点半稍过,他还在车站前的巴士车站上看见过川田,当时间他上哪儿去时,得到的回答是“等车回自己住处去”。得到消息后剑崎匆忙带上一名年轻警官驱车赶到这里,但是看情况很难指望川田还未潜逃,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屋子里。
二楼走廊的左边是一排房间,右侧是一个长长的护栏,从这里望去,成片的荒野显现在眼前。几棵干枯的树木在寒风中发抖,脚下是一望无边的草丛,顶着白霜的野草已经枯黄,在春风中无助地摇曳着,就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仔细一看,草尖上顶着的并不是霜,也许就是雪。一小时之前这里也曾飘洒过漫天的雪花吧?
雪早就停了,像是在地面留下了一片丢弃的废物似的,浓云低垂在房檐上,仿佛想压垮这片薄薄的屋顶。
一排房门全都默默而冰冷地紧紧关闭着,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监狱里那成排的铁牢门,恰好暗示着罪犯正隐身其间。
川田的房间是二零一室,扶梯而上,紧挨左手边的就是破旧的铁片门,门上没有安门铃。
两人分别把住大门的两侧,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示意已经完全准备好后,剑崎伸手敲了敲房门。
屋里传来敲门的回音,但静悄悄的什么反应也没有。剑崎又敲了两三下,敲完后猛然用力拧开了门把。
门马上便被推开了,根本没有上锁。也就是说,要不里面的人刚回来,要不就是离开了。
剑崎小心翼翼地慢慢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他重重地呼了口气,全身的紧张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一点东西也没有。留下的只有墙壁和六张铺在地下的榻榻米草席,再有就是挂在窗上的一块白布帘子而已。
他进了房间,徒然望着空荡荡的一切,重重地叹了口气……叹了一半他又停住了。
现在还不到放松警惕的时候。房间被收拾一空,这正是川田就是犯罪团伙成员的依据。当他得知圭太即将被放回,案件就要宣告结束的消息后,已经把所有用具和物品收拾一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什么也没给人留下……
不,还是留下了一个重要线索。
剑崎脱下鞋子踏上榻榻米草席,打开窗帘,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不知哪儿还留下一道缝隙,一缕阳光从云层中透了出来,房间里虽然显得十分昏暗,但还能看得清楚。只见房间中间的地面掉着一个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本书——一本文库本书籍。
书的封皮上画着一个神经质似的男子头像,就连一向不太关心文学的剑崎也能一眼认出这是谁的肖像。
原来这本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罪与罚》。
剑崎看着这本书,脑子里反射性地出现了川田的样子,原来他竟然也喜欢读这种外国小说啊!剑崎不由得把想象到的川田的样子和手中这本书上的肖像画做了个比较。
一位是俄罗斯最有名的大文豪,另一位却是一家小印刷厂的普通员工,两者看似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文豪画像上的眼睛、鼻子乃至任何一根普普通通的线条,无不显得那样深邃和高远,仿佛让人顿悟到人类生命的根源。而川田脸上的五官相形之下却只是一个个空洞无物的孔穴而已。
然而,细细体味的话,就会发现川田那扁平、粗陋而毫无表情的脸上,却隐藏着一股让人隐隐感觉阴森可怕的气息,至少,看似老实本分的此人并不是一个淳朴的青年,而是个工于心计、头脑非常狡猾的大有背景之人。
这本书也不像是被遗忘在这里的。因为这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正中央放着的这本书十分显眼,而且封皮还包得整整齐齐,一看便让人感觉是故意摆放在这里的。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故意让不久后进房间来的警察看见的吗?川田又想通过这本书向警方传达什么信息?
难道书中的内容隐含着什么信息?这本《罪与罚》描述的是一位名叫拉斯柯尼科夫的穷大学生为生计所迫,杀死了放高利贷的房东老太婆的故事。难道书中的主人公与川田有何共同之处……
这看来又是一个难解之谜。剑崎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想甩掉脑子里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他自言自语地告诉自己:“现在还顾不上这些。”
“你先到邻居家打听打听去吧。”
他拍了拍同来的那位年轻警官的肩膀,说道。这时,他又往前迈出了一小步,脚底下把什么踩住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东西……
剑崎小心翼翼地抬起脚,用手摘下了那个粘在脚后跟上的东西。
他的脸色顿时严峻了起来。
当那位年轻警官出了门后,剑崎把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拿在手里,又环顾了一眼房间。刚才还未注意到,这时才感觉房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气。像是什么东西即将腐烂,又像是没有晾干的衣物散发出的污浊、潮湿的气味。靠近窗边的墙壁上还黏附着烟灰似的小小的黑点……是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个轻微的掌印。
靠墙越近,这股气味就越浓,剑崎用手比画着比较着墙上掌印似的痕迹,当他越走越近时,突然一下子想起一件事情来。
与其在这里慢慢勘察,当务之急是赶快和桥场警部取得联系,告诉他川田已经逃亡的消息,同时马上抓紧时间对公寓里的其他住户展开调查……
向案件指挥部和桥场警部报告完毕后,剑崎敲响了公寓里其他住户的门。
这栋楼里除了川田以外,总共还有十一家住户,其中四户敲门后有了反应。由于这栋楼里的房间全是独居公寓,因此住户里全都是大学生或者单身职工。四户有人在家的住户中有三家表示连二零一室里住的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顶多只在碰上面时稍微打个招呼。根本不知道此人是从事何种职业的。
由此可以想象,平常的川田行动十分小心,尽力避免引起邻居们的注意。
然而,另一户有人在家的住户却出人意料地告诉剑崎:“我曾经向川田借用浴室而进入过他的房间。”
这是一位居住在一楼最靠边的房间里的大学生,名字叫做苅谷。据他说,有一天,因为自己房间的浴缸漏水了,正要出门时正好在楼梯口处碰见了外出归来的川田,他便向川田问道:
“你知道附近哪儿有公共浴池吗?”
“桑拿房我倒知道,车站附近就有一家……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到我家洗吧,反正一缸热水只洗一个人,多少也是浪费。”川田答道。
于是苅谷便接受邀请,到川田的房间洗了澡。但由于自己的浴缸马上就修理好了,所以他总共也就借用过这一次。洗完澡后川田还拿出一罐啤酒请他喝,两人在川田房间里聊了二三十分钟。但川田只介绍说自己在车站附近一家印刷厂上班,除此以外的一切个人情况他都不肯说。相反,川田对苅谷的情况倒是很感兴趣,不但问清了苅谷的老家在长冈,而且打听了他家庭和大学里的许多情况。
“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情?”剑崎又问道。
“去年夏末秋初的事。九月底,哦不,也许已经到十月了。总之就是那段时间,怎么啦?那家伙出什么事了吗?”
“嗯,出了些状况,现在到处找不到他。那么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苅谷回答说,大概四五天以前还见过,不过那天只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而已。和他见面说过话的,得追溯到今年年初的时候了。那天碰面时苅谷曾问过他:“你收拾屋子干什么?是打算搬家吗?”对方回答:“不,近期我打算结婚,所以想好好把房间收拾一下。不然这么窄的屋子媳妇来了连坐都坐不下。”
由于对方说话的语气挺自然,让人觉得像是真话,于是苅谷并没有怀疑,对他还说了一句“恭喜你了”,便离开了。
“最后还想再问你一件事,去年当你进到他的房间里时,可曾感觉他的房间里有何异样?有没有和其他人的房间不同的地方?”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不同?比如说……”
“在他房间里见过蜂箱吗?也就是说他曾在房间里养过蜜蜂吗?哦,你看,刚才我在他房间里捡到这样东西。”
说着,剑崎掏出一块手帕让他看,里面小心地包着一只死蜜蜂的尸骸。
“啊,照你这么说倒是有点印象。我见过他房间的角落里有过一只大木箱,上头盖着块床单,里面是什么看不见。”
苅谷像是想不起来似的晃了晃脑袋,说道:“对了,我在楼梯附近被蜜蜂蜇过一回,我还听其他房间的住户抱怨过:‘今年的蜂可真多啊!’”
“那是几月份的事情?”
“大概是初夏季节吧?不是六月底就是七月初……”
苅谷一边回答,一边又睁着好奇的眼光看着剑崎警部补,似乎想问:“这位川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剑崎想回答他“过会儿打开电视不就知道了”,可是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就结束了谈话。
不过,在当天晚上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警方还是没有提及川田的名字,只是略显含糊地宣布道:
“有位印刷厂的年轻员工,平常十分疼爱圭太,是他把圭太从幼儿园拐走的。今天圭太被平安解救回来时,这位员工已经畏罪逃亡,目前警方正全力对其展开追踪……”
声明宣读完后,一名记者问道:
“请问,这名员工的姓名是什么?”
“无可奉告。”桥场警部回答,“顺便说明一下,这并非故意有所隐瞒,而是至今尚未掌握此人的真正名字,警方查明,他在这家工厂使用的是假名。”
川田的履历书上填写过家庭住址及其电话号码,事后警方曾打电话进行了调查,确实有个和他填写的履历书上同名同姓的人,不过此人在一所小学担任教员,数年来从未离开过长野县。
眼下,警方正在询问这位小学教师“川田”,是否可能有位他的老同学或者朋友冒用自己名字到处招摇撞骗。
“请问,现在圭太君对这位川田有何想法?因为对方装出喜欢孩子的样子,实际上却实施了绑架,这显然对孩子心理是个打击。不难想象孩子对他的感情会十分复杂吧。”
又有一名记者提问,警部只能微微苦笑着回答:
“案发后圭太君反而比以前更信任他。实际上圭太君并没有把绑匪所做的事理解成犯罪,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就是被害人。”
接着,他又把案件过程中绑匪设置的各种圈套详细地做了介绍。
他的话引起众多记者的惊叹声,其中也夹杂着不少哄笑。
“当然,原因之一是孩子的母亲担心圭太君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心灵受到伤害,如果他知道自己平时最信赖的川田正是绑架自己的绑匪的话,也许那时所受到的冲击,甚至比遭受绑架时对心理上造成的损害更大吧?”
桥场警部又做了如上补充。这时,一名记者举手问道:
“你的意思是,对于这件事尽量不要报道,对吧?为了不让圭太君受到……”
“不,我并没有这么说。是孩子的母亲说,这段时间里尽量不让孩子接触报纸以及电视这方面的报道,等孩子的心情平静下来后由她自己慢慢把真相告诉他。不过,如果情况恢复较好,也许今天就会让圭太君和他母亲出席记者招待会,到时候请各位当着圭太君的面,千万不要提及这位员工的事情,好吗?等孩子的情况说明结束后,我们会单独留下母亲来回答各位记者的提问,到时你们无论怎么问她都没问题。”
当然警方早就意识到香奈子正盼着记者向她询川田的事,那样,她便可以好好把这位绑匪吹捧一番,强调他性格多么淳朴,人又是多么善良。但警方并不希望她那样做。桥场警部便接着说道:
“孩子的母亲小川香奈子由于孩子已经平安无事地回到身边,一颗紧绷着的心放下了。因此她已经忘记了解救出孩子之前自己是多么担惊受怕,甚至产生了对这位参与绑架的员和其他绑匪的感激之情。当然,这种心情是在一时放下心来和彻底松了口气的情况下产生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想起孩子落入绑匪手中的那二十四小时,那段时间甚至比自己被绑架更让她难受。那时,她对绑匪的仇恨也许又会重新回到她身上吧……
这种改变了的说法也许是在为警方打圆场。
“这件事我有个疑问……”
一名熟悉的记者对桥场又提出了个问题:
“绑匪明明绑架了圭太君,可是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机地让他误以为自己的母亲被绑架了?这样做的理由至今还完全没有弄明白,请问……”
“确实,到目前为止这样做的动机我们也还未弄明白,不过,据本人的猜测,这么做是为了让孩子老老实实地待着。因为与其威吓孩子,倒不如让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正处于危险之中来得更见效。我看这也不失为一种回答吧……”
记者们敏锐地捕捉到警部的回答显得十分勉强,甚至漏洞百出。于是有人问道:
“可是,即使说绑匪想欺骗孩子并不难,但要想骗过他的母亲又谈何容易!当时警察,尤其是你桥场警部就在跟前,绑匪为什么还敢那样大胆,明知容易穿帮还要演出戏给你看?”
这位记者的提问确实让警部十分困扰,他只好回答:
“不,其实想欺骗圭太君也相当困难。”
桥场这番话的意图显然是想把问题从警方身上引开。他说:
“这孩子虽然听话,但领悟力非常强,再加上脑子转得也相当快,对于绑匪来说并不那么容易上当。因此,孩子在旁边的情况下,绑匪总共只给小川家打过一次电话。其余的电话都是绑匪离开旅馆后到外面打的。他这样做是不想暴露自己的位置,而且也不让孩子听到谈话内容。我想,后来的几次电话都是在绑匪开着车四处转悠的过程中打的。不过,让圭太君通话的那次电话,现已查明是在旅馆的停车场里打的。这件事已经从圭太君口中得到了证实。那次电话是从横滨方向往东京打的,目前正在查找打电话地点附近的所有旅馆。”
警部特地这样说,以转移问题的焦点。可是记者们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不依不饶地问道:
“我还想再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请问,警部当时是否已经识破了绑匪所设立的圈套?”
这句直截了当的问话让警部窘相毕露,他太阳穴上的青筋猛地跳动了几下,假装用手理了理头顶整齐的三七开的头发,强装镇静地反问道:
“你说的圈套到底是什么?”
“我是说,绑匪存心想让圭太君和他母亲都相信对方已经被绑架了……”
足足沉默了两秒钟,警部才下了决心似的说道:“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圭太君被平安解救以后,也就是说,圭太君在医院里才说出这番话……”他总算把实话说了出来。
“这么说来,圭太君在涉谷的十字路口回到母亲手里的时候,警方对于所发生的事还完全被蒙在鼓里,是吗?”
对方说话时像是在读一篇新闻稿一般,显得不急不躁,但在桥场听来感觉极不是滋味。他说道:
“当然,的确是那样。不过,这不算什么大问题,毕竟案件得到了圆满解决。”
“那么,照你来看,‘大问题’又是什么?”
“……刚才我已经说过,圭太君的父母已经离婚,由于这种情况,在这起案件发生的源头便出现了一些很大的问题。警方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这些问题上,因而无暇顾及其他小问题。”
“你就直说吧,你所指的‘大问题’究竟是什么?”
“这件事涉及小川家和山路家的诸多隐私,有些事甚至连圭太君自己也还不知道,所以恕我难以相告。这些事将来可能会影响圭太君的成长。”
桥场压低了声音,急切地想结束这次谈话。
然而执著的记者们仍不甘心,他们嘴里齐声大声嘲笑着:“别再说假话糊弄人了!”
这时,又有一名记者举起手问道:
“听说圭太君记忆力非常好,协助警方画出几张绑匪们的画像总该能办到吧?”
“是的,不过,就像先前已介绍过的一样,今天早晨,昨天参与绑架的那个女人离开后,圭太君身边又出现了另一名自称是‘警察’的男子,这名男子无论从长相、服装以及声音和说话的样子都和那名以‘父亲’的面目出现的人十分相像,这么一来,连圭太君也分辨不出他们俩的相貌特征了。”
原来,这两个人今天早晨领着圭太又从旅馆的停车场坐上了车,在城里的一处街道上曾经停过一回车。其中的一位下了车后还替他买了个汉堡做早餐。然后他们驱车上了高速公路,走了一段路程后来到一处服务区停了下来,在那里从停在旁边的车子上卸下一个很大的袋子和一个沉重的木箱,放在了圭太所乘坐的车子的副驾驶上。
而停在旁边的那辆车子里到底坐着谁,圭太就不知道了。他只记得,当时卸下木箱时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以及车子停在服务区里时他透过车窗能清楚地看见远处的群山。当时他只顾着在车子里玩电子游戏,连车从旅馆来到那个服务区大约走了多远也不知道。
而车子回到市区途中也是一样,他曾听见开车的男子对他说道:“哦,马上就该到涉谷啦,圭太君,快收好你的游戏,做好下车准备吧。”而圭太君当时在车上不是打瞌睡就是玩游戏,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记住时间,以及途中车窗外见到了哪些风景上。
到了涉谷不久他们就停下了车,驾车的男子打开车窗,圭太“哇”地轻声喊叫了起来。原来那位圣诞老人说了几句话后便把大包递给了他。
圭太透过车窗,依依不舍地望着圣诞老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他向旁边的那位“爸爸”问道:
“那个圣诞老人来找我们做什么?”
“他是一名警察假扮的,是来帮助我们救出你妈妈的。”
那位“爸爸”这样回答。圭太又满脸担心地哭丧着脸问道:
“可是这个季节来了个圣诞老人不会让人感觉很奇怪吗?难道就不怕绑匪看出来?”
然后,据圭太说,是那位“爸爸”帮着他把那件白色衣服穿上的。穿完后圭太还得意地说:
“真棒,就跟忍者一样!”
仅仅过了数秒钟,圭太就把母亲被绑架的事情几乎忘光了,甚至天真地在车子里高高兴兴地蹦跳着。然后这位“爸爸”又让他在自己面前把到达十字路口后交付赎金的办法大声复述了两遍。
昨晚在旅馆里时,“爸爸”已经在睡觉前把赎金交付方法告诉过圭太了。当时他说:
“把你妈妈绑走的绑匪指名要让一个孩子去把赎金交给他,而当最危险的最后一刻来临时,因为爸爸要下车了,无法再去帮助你。不过,圭太是个勇敢的好孩子,自己一个人一定能办到吧。”
圭太听了使劲点了点头。
接着,“爸爸”把拿在自己手中的背包打开让圭太看。
背包里的东西不知何时从幼儿园的用具变成了大捆的钞票,圭太惊讶得把双眼睁得溜圆,心里暗暗佩服地想:“爸爸真厉害,就跟魔术师一样!”
“这里一共是一千万赎金,很沉吧?你妈妈生命的重量全在这里了。”这位“爸爸”说道。
至于一千万钞票有多大的价值,看来孩子并不知道。真正背到了肩膀上才确实感觉到,就像有人把手按在肩上,使劲往下压似的。
圭太心里倒很喜欢,感觉按在肩上的手仿佛是妈妈的。
由于离十二点半还有一段时间,车子在路口来来回回地开,从各个不同的方向通过十字路口,就像迷了路一样转来转去。
“好了,时间快到了!”开车的男子说道。
接着“爸爸”又小声地说道:“看,你妈妈就在那儿。”
圭太远远地见到,在等待信号灯的人群的边上,妈妈果然在那儿站着……车子径直从她身旁开过,若打开窗,似乎就能摸到“妈妈”的身子。
圭太的身上套着那件白色的连身衣服,面前还围着一个头巾似的网,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圭太把自己的脸紧贴在车窗上。
妈妈的脸能看得很清楚,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就在旁边的车上,正和谁说着话。
“快看,紧贴在妈妈身边不松手的那个人你见到了吧?他就是绑架犯。”那个“爸爸”这样告诉他。
明明还是白天,但这时的天变得黑沉沉的,就像夜晚一样。路灯和霓虹灯全都亮起来了,母亲身上的风雨衣在灯光下反射出光芒,如同红色的霓虹灯一样闪闪发亮。然而,就像在梦中一样,妈妈漂亮的脸在车窗边一闪而过,渐渐地越离越远了。
接着,车子向右拐了个弯,就在即将驶离十字路口时,却又大胆地突然来了个紧急掉头,就在车子停了下来,马上要急转弯往回掉头的紧张时刻,“爸爸”满脸和气地带着微笑开门下车离开了,当车子拐回十字路口后,突然就像发生了故障似的停下了。
前后只经过了短短一分钟,其间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前后顺序又是怎样,就连圭太自己也根本记不准了。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
“啊!圣诞老人冲了过来……雪开始下啦……还有蜜蜂……啊,蜜蜂来啦!”
也许由于脑子太乱,圭太紧皱眉头摇着脑袋。但警部还是可以猜测到当时那一分钟内发生过哪些情况。
开车的那名男子打开车上的锁,向圭太说道:“你记住了,等我下了车后,你数到五下再把门打开。”说完他把副驾驶车窗上的玻璃放下了几厘米,又把木箱盖子同样掀开那么点儿大。
车里春天般暖和的空气从车窗缝隙里往外流,许多蜜蜂也顺着气流往车外飞去。
那位开车的男子飞快地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圭太也马上开始数起数来:“一、二……”
蜜蜂们在车里嗡嗡飞来飞去,但圭太一点儿也不害怕。
当数到五下后,圭太才慢慢打开车门……
警部加上些自己的想象,再启发圭太慢慢回想,总算让他把当时的情况讲述了出来,在记者招待会上首先用自己的话向大家讲述了一遍。
不,其实他并没有把所有的情况都讲完。
他没有提到的是,当赎金交付时间临近了以后,在等候信号灯时自己和香奈子之间所说的一番话。以及当时绑匪和圭太透过车窗所见到的那一幕他全都没有说……而且当时发生的那些事实际上也无法公开。
那时,圭太可能不只看见了母亲,也隐隐约约地记住了母亲身边站着的警部。因此,当圭太被救护车送进医院里后,突然见到推门而入的警部时才显得如此害怕吧?他把警部错当成绑匪也就极其自然了。
绑匪这么做也太不把警方看在眼里了,竟敢用这种方式羞辱警察……
桥场完全能想象出绑匪开着车从自己身边经过时的情景。他一定指着自己对圭太说:“看,他就是那个绑匪!”一想到这里,一股不可名状的屈辱感袭上心头,让桥场全身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自从成为刑警以来,他未曾遭受过如此明目张胆的侮辱,因感到屈辱而浑身发抖的情形也只在十七岁参加大学考试落榜时体验过一回。那种屈辱真让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仿佛又记起了当年呆呆地站在发榜名单公布栏前的情景,自己只能失魂落魄地听着被录取的其他考生胜利的欢呼,默默地把苦涩强忍着咽下心里……
那天在病房里见到圭太战战兢兢地把“赎金”交给自己的那一幕时,他仿佛重新体会到当年落榜时受尽屈辱的那种心情,甚至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地发起抖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那天他只说了句“其他问题以后再说吧,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便离开了病房……
明明孩子已经被平安地解救出来了,难道这些记者们还不满足?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正在拼命寻找警方的失策来对他们进行攻击……
主持记者招待会的涉谷警署署长已经十分难堪,像个人偶似的呆坐在座位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桥场正想向众人大声宣布“会议就先开到这里”的时候,一位坐在最后排边上的男子高高地举起手来,同时大声喊道:
“请问,警方对绑匪的作案动机有何判断?”
“目前尚不清楚,正在调查。”桥场回答。
“不,我只是想问,你们对此是如何估计的。”
“目前还无法估计,因为还须收集更多线索才能做出估计。”警部只是尽量回避这个问题。
“咦?线索不是完全具备了吗?”
记者惊愕地反问道。
桥场把望着署长的目光慢慢移到记者脸上,问道:“何来这种说法?”
“孩子母亲红色手提袋里丢失的一千万,和圭太的背包里找到的一千万是同一笔钱吧?你们对比过钞票上的编号吗?”
警部的眼睛紧盯着这名记者的脸,他问的话倒没什么,只是这声音似乎有点儿熟悉。
这声音与绑匪电话里的声音太像了……
音质虽然略有不同,但那毫不把警察看在眼里的语气实在太像了,听起来几乎毫无差别。
“对比过,确实是同一笔钱。这又说明什么?”
此刻的桥场警部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自信,他总喜欢用最简短的语句回答问题。在和记者打交道时尤其如此,“言多语失”这句话真是面对记者时的金玉良言。这是警部曾经总结的最有效的经验。不过,今天这种时候是否奏效就难说了。
“也就是说,那位已逃亡的员工在圭太的母亲出发前往涉谷前便已从提袋里偷走了这笔钱,然后又赶在十二点半之前把钱交到了绑匪手里,我想,他们接头的地点也许就在把蜂箱装进车里的那处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里……这么一来就能看得很清楚了,绑匪最初的目的并不在于获取赎金,对吧……他们这么做只能让人理解为表面上以获取金钱为目的,但事后绑匪还专门通知你,又说明他们的目的并不在此。问题是绑匪们为何要费尽心机这么做?把到手的钱装进孩子的背包里专门送还给你们,这不是故意演戏让你们看吗?”
看来警部不肯多说倒使得记者越说越来劲了,他洋洋洒洒地高谈阔论了一通。
“你是认为绑匪在拿警方寻开心,故意布下迷局展现自己的高智商,对吧?其实这种可能性警方一开始便估计到了。”
警部胸有成竹地下了结论,同时细心地打量了一番这位从未见过的记者。只见他唇边留着浓密的小胡子,戴着一副醒目的银边眼镜,看起来年纪约在四十岁。虽然装扮十分显眼,但他上身穿着的黄色上衣显得极不般配,让人感觉不够稳重。
这名记者听了警部的解释一点儿也不买账,他反驳道:
“要说绑匪的目的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能耐,按我的理解未必如此……请问,最早发现手提袋里的钱少了一千万的人是谁?刚才你在介绍案情时这一点被忽略了吧?”
“……”
“是圭太君的父亲,是在从十字路口乘救护车到医院去的途中发现的。”
“这么说来,是在十字路口把孩子解救出来后才发现的吧?要是你们早就知道绑匪的目的不是为了金钱,那又为何没有更早发现这笔钱?难道你们根据哪种情况脑子里产生了预感?”
被人这么一问,警部的回答只能用更少的言语来表示了——他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小胡子记者又紧接着说道:
“如果按照绑匪指定的办法来做,绑匪是绝无可能有机会接触那笔赎金的,对吗?在十字路口时,不但警察牢牢盯着那个红色提袋,周围还有那么多便衣警察严密看守,提袋里丢失的钱当然只能在更早以前就被取走了……
“如果是更早之前就丢失了这笔钱的话,我看绑匪接近提袋里的钱的机会,也只有你们离开小川家前往约定地点之前了。这么一来,绑匪就只能是当时在你们身边的那名员工了。这种推理我想连脑子最笨的人都能想到吧。而且在坐车离开小川家之前就应该看看袋子里的钱是否都在,如果当时发现袋子里少了一千万的话,不就能当场把那名员工拘捕起来了吗?”
警部不由得把左手伸进口袋里,暗暗握住了拳头。这位记者看来并非是在刁难警方,分明是在指责我,也许谁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就连并排坐在主席台上的署长、副署长以及剑崎警部补都摆出与己无关的架势静静地听着。
“好了,”警部答道,“我们警方第一要务是确保人质的安全,刚才你所指出的事情并非当时我们没有想到,而是未予重视而已。”
“不,既然你们早知绑匪的目的不在于金钱,那么应该一开始就知道孩子的生命安全不成问题,对吧?那为什么还要优先确保人质的安全呢?”
记者毫不放松地继续追击。
“我想,稍有常识的人都能从绑匪和孩子母亲的通话中识破绑匪布置好的圈套吧……谁都能看出这起案件与普通的绑架案不同,也能发现绑匪的目的并不在于威吓孩子,或者让孩子家属整天提心吊胆,精神崩溃,来获取赎金,对吗?”
“刚才你不是说绑匪在拿警方寻开心吗?可是我总觉得这和普通的恶作剧又有不同。这起案件事实上并没有给圭太君、他的家人以及社会公众带来恐怖和不安,也没有人在案件中受到损害。就连放出蜜蜂对人造成的伤害也不存在。因为在这个季节里蜜蜂根本无法飞来飞去,也不可能蜇人。绑匪明知如此却还要坚持为之。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因此而受害。不过,这个案子,也的确让人为之惶恐不安。绑匪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这让人不知所措,一片混乱。我想,绑匪一定对此感到十分高兴吧?”
桥场紧闭双唇,实在忍无可忍了。
“我看,那些如坐针毡的人不会就是我们信赖的警察兄弟们吧?反正我们并没有觉得绑匪对我们造成什么恐怖和不安,对吧?”对方带着只能称为冷笑的笑容继续说道,“绑匪这么做,我想不会是白忙活一场吧?”
记者的话眼看着变得更具挑衅性。见到隔空对坐的两人言语中的火花越来越激烈,众人都屏声静气紧张地看着。
“不,我看只能是你白忙活了一场,什么把柄也抓不到。因为就连你也根本没有料到绑匪是出于何种动机竟然引出了这么一桩案件来。哦,当然,也许案件刚一发生,你们就和我一样,早就看出绑匪是为了向警方挑战,才策划了这起绑架案的吧?早就猜到绑匪对于我们警方,尤其是我,存在什么仇怨,想借机报复,好好出口气的吧?因为绑匪对于我的名字,以及习惯特点,乃至我一定会坐在电话边等他联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已查明,那只不过是潜伏在我身边的那位员工偷偷告诉他的。总之,你的推断比小说里写的还高明啊!”
“如果不是这样,你说,绑匪这么做到底有何动机?”
“现在我还不好回答,这正是需要今后收集证言证据来做判断的问题。警方总不能像媒体一样一有风吹草动,还没找出根据就随便说出去吧?”
“我们并不是信口雌黄,没有根据就胡说的。”
“看来你对自己的推理结论很有自信啊。可是缺乏证据的推理怎么就能那么确信呢?要是你本身就是绑匪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惜的是本人并不是绑匪,我是京浜新闻社的记者,名字叫夏木。”对方这才亮明身份,自我介绍道。
“就算是媒体记者这个身份,也并不能成为不是绑匪的理由。”
警部的这句回答成为两人之间摩擦起的最后一点火花。说完后两人又恢复了严肃表情不再说话了,记者招待会也随即宣告结束。可是警部心里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夏木”这个名字,开完记者会后正想向当地警署的警员问问,到底此人是否真是记者,可是话到嘴边又打消了念头。因为他不想让人感觉自己太过记仇。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专门找人打听,当警部翻开次日早晨《京浜新闻报》的头条消息时,马上就能看出这篇报道就是那位“夏木”写的。
绑匪把警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醒目的大字标题明摆着是在嘲弄警察,也只有《京浜新闻报》才敢这样写。这句“股掌之间”尤其让人厌恶,桥场警部甚至可以从这句轻佻的话语背后看见那位留着小胡子的记者心存恶意地微笑着的脸。
整篇新闻报道的重点根本就不在记述案件发生的经过上,而是刻意寻找警方在处理过程中的过失,并且添油加醋般肆意加以奚落。
尤其是绑匪来电话时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警部的姓名这一细节在报道中被大肆渲染,仿佛警方的动向完全被绑匪掌握得一清二楚。另外,报道中还特意提到小川香奈子的谈话,说是想不到绑匪中净是好人,而孩子见到警察进入病房后反而吓得浑身发抖,被警方解救后反而像是被绑架了一样害怕得要命等等,这些问题全被做足了文章。
后来,警方不得已取消了记者们对圭太的采访安排,只让孩子的母亲出来回答了几个问题。
可是,香奈子提到的“圭太甚至还想见见那些‘绑匪叔叔’”这句话也在报道中出现了,给人的印象像是这家报纸刻意在吹捧那几位绑匪,这种事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其他报纸都像报道普通的绑架案一样,重点放在孩子被绑架后母亲和亲属遭受的痛苦和折磨,以及对孩子的担心上,而只有《京浜新闻报》就像的在帮绑匪说好话,这种做法不能不让人感到几分反常。
不过,其他各家报纸也都纷纷指出,平心而论,这次绑匪的行为完全超越了普通绑架案的范畴,有很多难以理解的疑点。
对于媒体来说,最有价值的商品乃是各种耸人听闻的案件,他们当然不会放过那些吸引人注意的消息。于是,绑匪最终一分钱也不要,以及圭太反而相信自己的母亲被人绑架了这些消息,就成了各家报社的最大卖点。
案情中出现了蜜蜂也是热点报道之一,所有的报纸全都刊载了凭自己的臆测写出来的有关绑匪与蜜蜂的关系的新闻。
有的报纸写道:“绑匪明知这个季节放出蜜蜂不必担心对行人造成危害,因此只是用它来把案件烘托得更吸引人而已。”
也有报纸猜测,绑匪放出蜜蜂完全是个败笔。“这段时间天气过于暖和,让人感觉春意融融,仿佛置身于阳春三月之中,绑匪以为这种天气还将持续数日,于是计划放出蜜蜂,让它袭击行人和警察,以便制造混乱夺取赎金,不料当日气温骤降,蜜蜂无法正常飞行,没有造成场面混乱,因此绑匪无机可乘,难以接近赎金,最后只好作罢,这才出现这种戏剧性结果。”
然而,按照这种绑匪计划失败的观点,他们的着眼点还是希望取到赎金,那么,许多问题便难以解释了。
尤其是交付赎金之前,绑匪主动提出减少赎金金额,以及已经得手的一千万为何要放进孩子的背包里还回去,对于着眼于金钱的绑匪来说,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
此外,案件中还有许多谜团无法解释。加之,整个过程中几乎无人受害,这就让案件更加扑朔迷离了。
据说并没有人在案件中被蜜蜂蜇伤,混乱中产生的拥挤虽然导致数人摔倒,但其中仅有一人受了些皮外伤,也算是案件过程中的唯一受害者了。同时,被拐儿童甚至还受到良好的照顾,对其母亲及亲属的言语威胁也基本不多,将来也不必担心圭太及其母亲可能患上PTSD(精神应急障碍症)的危险。
路口中央虽被洒了一些血,但案件过程中丝毫没有闻到一点血腥味,加上蜜蜂和圣诞老人的出现,反而增添了些许童话中的浪漫的漫画式的乐趣,更有游戏般的娱乐性。对于媒体来说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话题。而自昨天下午圭太得到平安解救开始,各家电视台便争先恐后地报道了各种神乎其神的消息。
不少专家学者和有识之士也纷纷发表评论。其中不少人认为,引发社会轰动乃是绑匪企图达到的目的,而这起案件正好属于表演型犯罪的最佳例子。当然,其中也有少数人指出:“如果单是为了引人注目而获得满足,绑匪可谓煞费苦心,计划周密,不过恐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也许案件背后隐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特别动机也十分可能。”
也有些人转而从圭太离婚的父母身上以及他们的社会关系中寻找这些所谓的“特别动机”。
有些评论家认为,既然绑匪自称孩子的父亲,那么圭太的父母之所以离婚,以及双方间的关系复杂,其中必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相反,也有部分善于推理的法律专家认为:“如果绑匪真是导致双方离婚的原因的话,那么他不大可能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根本就不会告诉圭太自己是他真正的父亲。也许绑匪事前已经做过周密的调查,对山路、小川两个家庭的复杂底细早就摸得很清。为了让圭太在自己手中时不致过于担心,同时也想误导警方的调查方向,才拿这些话来欺骗孩子。”
有数十位专家学者和有识之士都拿出自己妄加推测得出的结论发表各自的意见,本来就够复杂的案件经过媒体的不断炒作,更如同进入了千回百转的迷宫一般。
从第一天起各种意见就接踵而来,没平静过。而当天案件的侦破几乎一无所获。
第二天,也即是三月三日星期四的报纸上没有登载什么新消息。但是案件中起过小小作用的那个飞天侠玩具的来龙去脉,以及圭太的聪明可爱成了媒体上不可或缺的话题,每份报纸都像昨天一样,抽出几个版面满满当当地刊载了许多与案情有关的评论和分析。
这天一早,已经三天没回家的桥场警部终于在目黑的家中美美睡了一觉,醒来后,他瞪着因连续几天熬夜而布满血丝的双眼,把七家报纸的版面草草看过一遍,重重地叹了口气。
媒体对于圭太的母亲以前的经历看来仍然一无所知,当天在涉谷的十字路口,准备前往交付赎金之前小川香奈子向自己提到的过去,事后桥场也仅向警视厅的三位高层人物做过汇报。
桥场自己也想再向香奈子打听一些更详尽的情况,但香奈子把话说出口后又开始后悔,在医院里尽量躲避着警部,唯恐他再向自己提出什么问题来。
如此看来,当时小川香奈子的确无意中透露了不少自己的秘密,也许正是由于即将出面交付赎金,导致心情紧张才把这些事说出来的……
可是现在想起那些话,冷静地一想,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其实最值得同情的是圭太。为了他的将来,这些事情倒不如没听说过的好,警部不由得感觉些许后悔。然而,真正的事情桥场警部知道得并不算多。
他只从香奈子那里听说,在圭太来到这个人世间之前,香奈子曾经在涉谷的十字路口流了产,本该降生在世上的孩子就这样没有了……
而同时也怀有身孕的将彦的情人却生下了孩子,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孩子归山路家抚养,香奈子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上了户口,亲自养育,其后又带着这个孩子离开了山路家。
也就是说,其实圭太与香奈子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岂止如此,对于香奈子来说,他甚至还是自己不共戴天的那位女仇人的孩子。
万一这件事透露到媒体那边,势必火上浇油,继而把这次绑架案炒作得更加沸沸扬扬的吧?许多媒体也都主张为了孩子,必须尽力减少涉及圭太的有关报道,可是难免也有一些人为了引起读者和观众的兴趣而在避免触犯法律的基础上暴露孩子的隐私。那样一来,这对母子所受的伤害就比绑架案件来得更大了。
不过,得知香奈子与圭太并非亲生母子关系后,桥场警部心里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自从圭太被人绑架后,香奈子的悲伤以及惊慌失措都比桥场经历过的绑架事件中其他母亲来得更为深切。那天见到圭太被放出来后,香奈子在马路中间尽管摔了一跤,还是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圭太痛哭起来,那副用尽全身力气紧抱住孩子的样子……让人感觉她再也不想让孩子离开自己一步。
那种样子应该不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可是,丈夫的情人所生的孩子,对于她来说真的那么重要,那么爱不释手吗?
桥场真想向自己的妻子请教这个问题,因为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肯定深有体会。可是妻子正为孩子准备上学忙着,桥场又该前往警视厅上班去,总是没有时间问问她。
两个小时后,桥场正在会议室旁边的小屋里等候会议的开始,他又把昨天报纸上的新闻报道仔细地重新看了一遍。可是虽然眼里看着这些文字,心里却一直思考着有关香奈子的许多谜团……那位昨天出现在十字路口的高个男子到底是谁?香奈子为何敢于断定他就是“绑匪”呢?另外,发现蜜蜂引出行人骚乱以后,他消失到哪儿去了?
涉谷十字路口所拍摄的所有录像,桥场已在前天全部重新检查过一遍。赎金交付时刻,站在马路中央的那名男子伸出手来正想接过香奈子递过去的红色手提袋的画面看得十分清楚……然而正在此时,男子身后的人群发现了蜜蜂引发骚动,摄像机镜头随即也被转移到那里去了,当镜头重新转回男子所站的位置时,那名男子已经彻底消失了。
难道他也是绑匪的同伙?这么一来,包含“川田”在内,目前已经查明的四名犯罪团伙中又将多出一名绑匪。可是桥场并不这么认为。也许他和那位圣诞老人一样,只是受了绑匪的委托,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充当传递红色手提袋的角色……
如果真是绑匪的同伙,他不会明知警部和许多便衣就在眼前,还能不慌不忙地在那里露面,公开收受赎金。
那么,那位全身上下充满犯罪阴影的男子到底是何人?
此人似乎与香奈子十分熟悉,与案件以及圭太的出生秘密都有密切的关系,但到底是何来头目前还不得而知。
即使为了不让《京浜新闻报》大放厥词,继续刊载那些带侮辱性的报道,也必须尽早从香奈子口中打听出那名男子到底是谁。
警部想到这里,把手中的《京浜新闻报》往桌子上狠狠一摔。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不待警部回答,泽野便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来大声喊道:
“警部!现在新闻报道里正播放川田的事……”
由于过于慌张,泽野的说话声显得气喘吁吁。
“什么?电视里提到川田的名字了?”
“不,电视里只说一位简称K的员工……不过,一定是有人走漏了他的消息。甚至连从他搬得一空的住处找到一本书的事情播音员也提到了。”
桥场一听才稍稍放下心来,说道:
“别着急,既然没有明确指明此人就是川田,这些事让人知道了也无什么大碍。刚才见你脸色过于紧张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哦,你说得对……不过,电视上有位喜欢开玩笑的嘉宾说了些有意思的评论。那位嘉宾是个少女漫画家,她说:‘看来绑匪对于蜜蜂有着一种近乎异常的喜好,他留下的东西大概是暗指蜜蜂的意思吧?’”
“‘留下的东西’是指什么意思?”
“就是房间里捡到的那本书啊。不是叫什么《罪与罚》吗……”
“什么?”
“‘罚’的话是读作バチ……《罪与罚》(ミツとバチ)……蜜蜂(ミツバチ)……”
原来,这么一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罪与罚》竟然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蜜蜂。
警部惊奇得半天也合不上嘴巴,两只眼珠瞪得像煮得半熟的鸡蛋似的,他这才终于明白这位部下所说的意思。然后他又问道:
“就为了这么点儿无聊的玩笑,难道他还特地在房间里丢下一本书,有这个必要吗?”
警部的话听起来像是十分不耐烦似的。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不过,谁知道绑匪是否有意如此,正因为不明白他留下那本书的用意,才猜想到有暗指‘蜜蜂’的可能性……”
“你读过《罪与罚》吗?”
“不,没读过,那种小说读起来晦涩难懂,我不喜欢……只知道讲的是一个穷大学生杀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的故事,对吧?”
“嗯,对。”
警部只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当然,他还有许多话要说。
刚开始得知川田,不,正确地说是冒用川田名字的绑匪故意在房间里留下一本书后逃走了时,桥场警部的脑子里顿时想起书中的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和这位川田确有几分相似之处。两人的形象和身世都有几分相像,以至于脑子里不由得把他们两人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的出身都很贫穷,都住在一间狭窄的囚笼般的屋子里。看来川田也极可能拥有拉斯柯尼科夫一样的自大和妄想,感觉自己就像上帝一般无所不能,因此极可能把犯下大罪看做一件正当化的事情……
同时,这起奇妙的绑架案件中,让人感觉到的并非充满阳光和乐趣的表演,而是充满阴暗和悲情的另一面。
昨天早晨被人洒在十字路口的那摊血,不就象征着数年前从小川香奈子体内流失在同一十字路口的那条活生生的生命吗?
《罪与罚》的悲剧性与包含圭太出生秘密在内的许多故事不正十分相似吗……桥场突然隐隐约约地感悟到了某些关联。
即使如此,专门留下一本书这种开玩笑般的做法,却把案件中阴暗和悲情的一面彻底排除了。
“原来竟是这样!”
其实,这种想法桥场早已有过,只不过他更为固执地相信,川田给警方留下的这个小玩笑更像是对自己下的挑战书。
川田留在房间里的那本书,等于宣布为这起绑架案件画上了句号。这起神奇的绑架案是以蜂的出现作为开始,又以“蜜蜂”作为象征这起案件的最好的结束……本来这应该不算什么问题,问题倒是,找出那本书所代表的寓意的竟然是个少女漫画家,为什么警方自己不能早就发现呢?
桥场的双眼紧紧盯在报纸上的“股掌之中”几个字上。
既然那本书放在警察进入房间后一眼就能看见的正中间,那就必将表示这是故意给警方的留言。这个留言又用开个小玩笑的形式留给警方,只能说明这是对警察的公然亵渎。
《罪与罚》既然成了敌手,警方也只能鼓起勇气进行应战了。
可是,对于留给警方的这个无聊的小玩笑,警方又该如何应战呢?
桥场表现出的心虚不过持续了短短的两秒钟,马上他又转为信心十足地向泽野说道:“这点小失败不算什么,只要把绑匪抓到手,一切都能解决!”
而且他也确信,抓到绑匪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既然圭太的记忆力比大人还好,那就可以说,事实上四名绑匪已经完全暴露了,总能找到他们。尤其是那位假冒“川田”名字的绑匪,警方手中不但有他的照片,而且还能画出与照片完全无异的精确的模拟画像来。另外,他们所住过的旅馆,丢弃在十字路口的车……无不留下了他们大量的痕迹,他们无处可逃。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一位部下通知桥场警部,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两分钟后就到。”
桥场看了看表这样说道,此刻,他的头脑转速简直比秒针更为迅速。
看来,绑匪们正在挑战警方,玩了一出无聊的犯罪游戏。不过,这出游戏中还是令人感觉不知哪儿潜藏着比游戏更加深刻的东西,难道这又是那本《罪与罚》中所感悟到的吗?
小川印刷厂的其他员工也曾证实,自从去年夏天开始,每逢休息时间,川田总是捧着一本小开本的文库本小说读得非常认真。由于知道书上包着的黄色封皮是车站前那家书店提供的,于是,桥场昨天还特地去了那家书店询问过店员……一位女店员记得,这位川田原来每周都会来店里买体育杂志,但从去年的八月起,他又突然一下子买了十几本文学作品方面的书籍。她还记得,川田买过的书中大概有《红与黑》、《月亮与六便士》、《呼啸山庄》这些外国名著,也有日本的《心》和《雪国》等有名的文学书籍。这些书名店员都记都十分清楚。
可是,为什么偏偏选中那本《罪与罚》故意留在房间里,让进来的警察看呢?看来川田绝不仅仅是在开个小玩笑,这个阴暗压抑的故事里,绑匪一定还留下了什么别的信息给警察看,也许就是专门留给我的也说不定……警部坚信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罪与罚》中,自知犯下大罪的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为了惩罚自己选择了自首,终被遣往流放地。
难道竟是哪位以前落在我手中,进了几年监狱的男子获释后又找上门来报仇了吗?
昨天,这个念头曾经一时在脑子里闪现过,可是不到一分钟,这个想法又被否定了。因为自己亲手逮捕过的绑匪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把他们一一回想也找不出对警方和自己怀有如此仇恨,竟敢这般嚣张妄为的人……
最终,警部依然认定谋划这起案子的极可能是对社会怀有一定不满情绪,希望通过这种开玩笑的犯罪来报复社会的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谁才是幼小的圭太真正的父亲,此事难道与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吗?
警部又一次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时,开会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是的,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我必定能找出事实证明这种猜想。还给绑匪们和《京浜新闻报》的那帮家伙出其不意的一击……
警部狠狠地冲着《京浜新闻报》的标题用手劈了下去,再用这双手施魔术似的摸了摸脸,满脸的发愁和郁闷全都不见了,重新摆出了平常那副充满自信的警界精英的样子。
他看了看表离开了房间,然后又用了三秒钟来到会议室的门前,在分秒不差的八点半,准时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