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猎队队长走出大厅以后,筵席又更加欢乐,更加快活,更加无拘无束地继续下去。
蒙梭罗的那副阴沉的模样儿刚才的确使这班年轻贵族感到拘束,因为他的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他自己虽然推说是累,不管是真是假,总让年轻贵族们看出来他确有重重心事:长年累月的忧虑使伯爵长成一副丧门神模样,这已经成为他的外表的特征。
有他在场公爵总感到很不自在,他一走后,公爵又谈笑风生了。他说道:
“利瓦罗,刚才犬猎队队长进来以前,你正在开始给我们叙述你逃出巴黎的经过,现在,你继续说下去吧。”
利瓦罗于是继续说下去。
我们作为历史家,对经过情形比利瓦罗自己知道得更多,因此我们来代替利瓦罗说下去吧;我们的叙述可能缺少一点特色,可是在广度方面却补回来了,因为我们知道利瓦罗所不知道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在卢佛宫所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半夜时分,亨利三世被王宫里一阵不常有的响声惊醒,而宫里规定,国王一旦在上床以后,宫里就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
那是些咒骂声,长戟敲打墙壁声,在走廊里迅速奔跑声,以及一片足以引起山崩地裂的诅咒声,在这种种声音中,只听见人人重复说着这句话:
“国王会怎么说?国王会怎么说?”
亨利坐起身来,看了看希科。这位弄臣同陛下一起晚餐以后,就在一张大扶手椅上把两腿交叉在他的长剑上睡着了。
喧闹声越来越响。
亨利跳下床来,脸上还涂着闪闪发亮的油脂,大声叫喊:
“希科!希科!”
希科张开一只眼睛,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小伙子,十分爱好睡眠,从来不会一下子就完全醒过来。
他说道:“亨利,你不该叫醒我,我正在做梦,你生了一个儿子。”
亨利说道:“你听!你听!
“你要我听什么?我还以为你白天对我说的傻话已经够多了,夜晚不会来烦我了呢。”
国王用手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见?”
希科叫起来:“啊!啊!我听见了叫声。”
亨利学着喊声说道:“国王会怎么说?国王会怎么说?你听见了吗?”
“有两件事情值得怀疑:或者是你的猎狗那喀索斯病了,或者是胡格诺派教徒采取报复行动,对天主教徒也来一个圣巴托罗梁之夜。”
“希科,帮我穿衣服。”
“我很愿意,可是首先你得拉我起来,亨利。”
候见厅里又传来了喊声:“祸事!祸事!”
希科说道:“见鬼!事情变得很严重了。”
国王说道:“我们最好带上武器。”
希科说道:“我们如果赶快从旁门出去,亲眼看看是什么祸事,不必听人家讲给我们听,那就更好。”
亨利听从了希科的忠告,立刻从暗门走出去,到了通向安茹公爵房间的走廊里。
在那里他看见许多人在呼天抢地,发出最绝望的喊声。
希科说道:“啊!啊!我猜出来了:你的那位可怜的囚徒在国室里吊死了。他妈的!亨利,我向你祝贺,你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比我意想中更伟大。”
亨利大喊起来:“不,坏家伙!不像是这回事。”
希科说道:“那就更糟。”
“来吧,来吧。”
亨利说着就把希科拉进公爵的卧房。
窗户大开着,围着许多人在那里争先恐后地观看那条挂在窗台铁栏杆上的绳梯。
亨利顿时面如土色。
希科说道:“呃!我的孩子,看来你还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亨利叫道:“逃跑了!越狱了!”喊声那么响亮,使室内的全体侍从都回过头来。
国王的眼睛里爆出火来,他的手痉挛地紧握剑柄。
熊贝格在揪自己的头发,凯吕斯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脸,莫吉隆像一头公羊一样,把脑袋朝板壁上撞。
至于埃佩农,他早已利用似是而非的借口,说是去追赶安茹公爵,溜得无影无踪了。
亨利见到几个宠臣顿足捶胸痛不欲生的样子,立刻冷静了下来。
他一把抱住莫吉隆的腰,说道:“喂!喂!孩子,你要当心。”
莫吉隆挣扎着把脑袋不往板壁上撞,却往墙上撞,说道:“我真该死,我死了算了。”
亨利喊道:“喂,来人啦,帮我抓住他。”
希科说道:“喂!老朋友,有一种死法更舒服一点,只要把您的脸往肚子里一插,就行了。”
亨利的眼睛噙着眼泪,喝道:“住嘴,你这刽子手!”
这时候,凯吕斯仍在继续打自己的脸颊。
亨利说道:“凯吕斯,我的孩子,你会弄得像熊贝格跌到染缸里的样子,非常难看。”
凯吕斯停了下来。
只剩下熊贝格还在那里扯头发,愤怒得哭出来。
亨利大喊:“熊贝格!熊贝格!我的爱卿,理智一点,不要这样。”
“我真气疯了!”
希科说道:“啊!”
亨利说道:“事实上这是一件很大的祸事,所以你要保持理智,熊贝格。是的,这是一件很糟糕的祸事,我完了!我国马上会爆发一场内战……啊!这是谁干的呢?谁把梯子给他的呢?岂有此理,我要把全城的人统统绞死……”
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惊恐万状。
亨利继续说:“是谁犯下这罪行的?他逃到哪里去了?谁如果能说出他的名字,我赏他一万埃居;谁如果能将他交出来,不论死活,我赏他十万埃居。”
莫吉隆大声说:“除了安菇佬。您想还会是谁干的?”
亨利跟着喊起来:“你说得对。哼!那些安茹佬,我一定要跟他们算帐!”
这句话就像火种落到火药堆里一样,引起一片咒骂和恫吓安茹人的喊声。
凯吕斯大喊:“是呀,一定是那些安茹佬!”
熊贝格吼叫:“他们在哪里?”
莫吉隆怒喊:“捅破他们的肚子!”
国王也说:“有一个吊死一个!”
在这一片怒骂声中,希科也不能保持沉默,只见他灵巧地将剑拔出,用剑身向左右一挥,打了几个嬖幸一下,然后向墙上刺去。睁大气愤的眼睛不住地说:
“他妈的!嗨!义愤填膺!嗨!该下地狱!安茹佬该死!杀死安茹佬!”
“杀死安茹佬!”的喊声响彻全城,就如以色列的母亲们的喊声响彻拉马城一样。
这时候亨利却不见了。
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他一言不发地偷偷溜出房间去找卡特琳。这位王太后在一些日子以来有点被人忽略了,可是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事实上却正在以佛罗伦萨人的敏锐洞察力,在等待好时机,以推行她自己的政治主张。
亨利进来时,她正半躺在一张大扶手椅里默默沉思。她的两颊发黄而肥胖,眼睛炯炯有光而眼神凝定,两手胖乎乎的而颜色苍白,看来她更像一尊在沉思的腊像,而不像一个活人在沉思。
亨利进来以后,还浑身充满愤怒和仇恨,就毫无保留地把弗朗索瓦逃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她。那尊腊像立刻像醒了过来似的,虽然这个觉醒的动作也不过仅限于她把身体更深地埋在扶手椅里,而且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亨利说道:“母后,您听了这消息,也不惊喊一声?”
卡特琳问道:“为什么要惊喊,我的儿子?”
“怎么!您的儿子的逃跑在您看来并不算是一桩具有威胁性的、应严加惩处的弥天大罪吗?”
“我亲爱的儿子,自由比王冠更可贵,您记得吗,当您快要得到王冠的时候,我也曾劝过您逃走。”
“母后,他这样做是侮辱我。”
卡特琳耸了耸肩膀。
“母后,他这样做是冒犯我。”
卡特琳说道:“不,他不过是逃走而已。”
亨利说道:“原来您是这样来支持我的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儿子?”
“我的意思是人一老,感情也就淡薄了。我的意思……”
他停了下来。
卡特琳像往常一样平静地问:“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您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
卡特琳越来越冷淡地说:“您弄错了。您是我最爱的儿子,亨利。不过您埋怨的那个也是我的儿子。”
亨利生气地说:“不要提起这种母爱了,夫人。我们都知道这种母爱有什么价值。”
“唔!您应该比别人更知道它的价值,我的儿子;因为对您而言,我的母爱总变成了溺爱。”
“既然您感到后悔,您就后悔吧。”
卡特琳说道:“我早就觉得我们会落到这种地步,我的儿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保持沉默的原因。”
亨利说道:“再见吧,夫人,再见。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了,既然连我的母亲也不同情我,我就要去找另一些顾问,他们会支持我的愤恨,会告诉我怎样去进行这场斗争的。”
佛罗伦萨女人十分冷静地说:“去找吧,我的儿子。祝愿您的顾问们得到天主的启示,因为他们要能帮助您摆脱困境,没有天主的帮助可不行。”
她让他走了,没有作一下手势或者说一句话来挽留他。
亨利再说一遍:“再见,夫人。”
走到门口附近,他停了下来。
王太后说道:“亨利,再见。我只想再说一句话,但我并不是在给您出主意,我的儿子;您并不需要我,这我知道;不过您必须劝告您的顾问们在给您出主意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在将他们的主意拿去实施以前,更要详加考虑。”
亨利立刻抓住母亲的这句话避免同母亲各走极端,问道:“好的,因为情况很严重,对吗,夫人?”
卡特琳抬起双眼望着天空,一字一顿地说:“严重,很严重,亨利。”
国王震惊于母亲眼光中的恐怖表情,立刻走回她的身边。
“谁把他抢走的?您知道吗,母后?”
卡特琳设有回答。
亨利又说:“我以为是那些安茹佬。”
卡特琳微微一笑,巧妙地暗示她的高超而机警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压倒别人。
她重复一遍:“安茹佬?”
亨利说道:“您不相信?可是大家都这么说。”
卡特琳又耸了耸肩膀,说道:
“别人这样想,可以;可是您,我的儿子,不应这样想。”
“怎么,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请您解释清楚,我求求您。”
“我解释又有什么用?”
“您一解释我就头脑清楚了。”
“算了吧,亨利,我只是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太婆,我唯一的能耐就是忏悔和祈祷。”
“不,说吧,说吧,母后,我洗耳恭听。啊!您仍然是,永远是我们的灵魂,清说吧。”
“不必了,我的想法都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谁还相信上了年纪的人的话。老太婆卡特琳在她这种年龄还能说出中听的话来!算了吧,我的儿子,不可能了。”
亨利说道:“好吧,母后。您尽管拒绝帮助我,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可是您等着瞧吧,在一个钟头之内,无论您是否赞同,我都要把在巴黎的全部安茹人吊死。”
卡特琳像聪明人听到非常荒唐可笑的话似的叫起来:“怎么!把所有的安茹人全部吊死!”
“是的,一点不错,吊死,杀死,砍死,烧死他们。在我说话这会儿,我的亲信们已经走遍全城去打断这些恶鬼、强盗、叛逆的骨头了!”
卡特琳被当前的严重局势激动了,她大声说:“这班胡涂虫,他们不应这样做。他们这样做会毁掉他们自己,这不算什么,问题是他们会把您一起连带毁掉。”
“怎么会?”
卡特琳喃喃地说:“真是盲目!难道国王们永远都是长了眼睛看不见的吗?”
她合拢双手。
“国王之所以是国王,就因为他们能对侮辱他们的行为采取报复,在这样情况下他们的报复是正义的行动,像我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整个法兰西都会起来保卫我的。”
佛罗伦萨女人喃喃地说:“疯子,痴子,孩子。”
“为什么?怎么会的?”
“您认为他们可以不流大量的血,就能杀死、烧死、吊死像比西、昂特拉盖、利瓦罗、里贝拉克那样的人吗?”
“流大量的血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杀死他们就行。”
“是的,一点不错,只要能杀死他们就行。请您把他们的尸首抬来给我看吧,我就会说您做得对。可惜您的人杀死的不了他们,人们却会为他们举起反叛的旗帜,会把出了鞘的剑放到他们手上,而为了像弗朗索瓦这样的主子,他们本来是不敢拔剑出鞘的。由于您的行为欠考虑,他们能为自卫而把剑拔出来了,整个法兰西都会起来,不是保卫您,而是反对您。”
亨利大喊起来:“难道我就不惩罚犯上作乱的人,我害怕,我退缩吗?”
卡特琳皱起眉头,用银牙咬紧她的涂了口红的薄嘴唇,说道:“有人说过我胆小怕事吗?”
“可是,如果真是安茹佬干的,他们就应受到惩罚,母后。”
“是的,要真是他们的话,可惜不是他们。”
“如果不是弟弟的亲信干的,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不是您弟弟的亲信干的,因为您的弟弟根本没有朋友。”
“那么是谁”
“他们是您的敌人,您的其中一个敌人。”
“谁?”
“唉!我的儿呀,您知道得很清楚,您只有一个敌人,就像您的哥哥查理一样,只有一个敌人,就像我自己一样,只有一个敌人,翻来覆去都是这个敌人。”
“您的意思是说,亨利·德·纳瓦拉?”
“是的,亨利·德·纳瓦拉。”
“他不在巴黎!”
“哼!您知道谁在巴黎,谁又不在巴黎?您能知道些什么?您有耳有目吗?您周围的人有能看能听的人吗?没有,你们都是聋子,你们都是瞎子。”
亨利又说一遍:“亨利·德·纳瓦拉!”
“我的儿呀,每当您遇到不如意事,每当您遇到不幸,每当灾祸落到您的头上,您不知道是谁造成的,不必调查,不必犹豫,这一切都没有用。亨利,您就大声嚷嚷:‘这是亨利·德·纳瓦拉干的,’您就说对了……啊!这个人!……这个人,您知道吗?他是天主悬挂在瓦卢瓦家族头上的一把利剑。”
“您的意见是叫我撤销攻击安茹人的命令吗?”
卡特琳大声说:“马上撤销,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一秒钟也不能耽搁。赶快行动,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奔去撤销这些命令吧,否则您就完了。”
她一把抓住儿子的臂膀,用难以相信的气力把他推了出去。
亨利冲出卢佛宫,到处寻找他的朋友。
可是他只找到了希科,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在沙地上画着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