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一个人以后,安茹公爵知道起码可以有一个小时的安静,便从坐垫下面取出软梯,把梯子打开来,一个结一个结地仔细检查,一级一级地详细察看,做得十分小心谨慎。
他想:“这梯子十分结实可靠,我的脱逃就依赖它了,人家总不会送给我一件叫我摔死的工具吧。”
于是他把软梯全部伸展开来,数了一数,一共三十八级,每级距离四十厘米左右。
他想:“这个长度是够的了,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又沉思了片刻,自己对自己说:
“啊!我想过了,是这些该死的嬖幸把梯子送给我的;我把梯子系在窗台上,他们只当不知,等到我落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就跑来割断梯子,这就是他们设下的圈套。”
接着他又想:
“不,不可能。他们没那么笨,会以为我不把门堵死就逃走,一旦我把门堵死,他们就会算出来,等到他们破门而入时,我早已有足够的时间逃脱了。
“我一定要这样做,”他向四周环顾一眼,“如果我决心逃走的话,我一定要把门堵死。
“不过,他们怎么能断定我相信这条软梯不是圈套呢?这软梯是在纳瓦拉王后的衣橱里发现的,在这世界上除了我的妹妹玛格丽特,还有谁知道它存在呢?
“信是一个朋友送来的,谁是这个朋友呢?信末署名‘一个朋友’,安茹公爵有哪一个朋友这么熟悉我的房间,或者我妹妹的房间和里面的设备呢?”
公爵认为这个分析最合情合理,不等分析完毕,就迫不及待地去把信再读一遍,尽可能去辨认字迹,突然一个想法掠过他的心头,他叫起来:
“比西!”
的确,比西是贵妇们崇拜的偶像,纳瓦拉王后心目中的英雄,她在她的《回忆录》中承认,每次比西与人决斗,她总要发出惊恐的喊声。比西为人平素守口如瓶,按照一切迹象看来,他一定熟悉所有衣橱的构造,难道这不是他?比西是公爵所能信赖的唯一真正的朋友,难道不是比西把信送来的吗?
亲王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难以解答的谜。
不过,一切都使安茹公爵相信,写这封信的人是比西。公爵不知道比西有什么理由要憎恨他,因为他并不知道比西爱上了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当然,他曾有过一点怀疑,他自己既然爱上了狄安娜,他应该理解比西看见这个举世无双的尤物时很难不爱上她;可是他的轻微怀疑在种种可能性的推测面前被推翻了。忠心耿耿的比西眼看着自己的主人被囚,决不会袖手旁观;比西一定是被这个送信方法的冒险色彩所迷住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来对公爵进行报复,这种方式就是使公爵恢复自由。毫无疑问,一定是比西写的信,一定是比西在等待着。
为了弄得更清楚一点,亲王走到窗户旁边,他透过河面升腾起来的薄雾,看见河岸边有三条长长的黑影,好像是三匹马,有两条木桩似的影子直立在沙滩上,那应该是两个人。
一定是两个人,就是比西和他的忠仆奥杜安老乡。
公爵嘀咕了一句:“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如果真有圈套,这个圈套实在布置得天衣无缝,即使我上了钩,也没有什么可耻。”
弗朗索瓦走到门边,从钥匙孔向客厅里张望,他看见了他的四个看守,两个在睡觉,另外两个继承了希科的棋盘,正在那里下棋。
他把灯灭了。
接着他走去打开了窗户,俯身窗外。
他用眼睛探索着的深渊,在黑暗中越显得可怕。
他向后退缩了。
可是新鲜的空气和广阔的空间对一个囚徒来说,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得弗朗索瓦一回到房间里,就觉得似乎气闷得令人窒息。
他的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使得他忽然产生了活着没有意思,死亡毫不足借的想法。
亲王自己也吃了一惊,他认为自己恢复了勇气。
于是他一鼓作气,抓住那条软梯,梯的一端有两个铁钩,他把铁钩固定在窗台上,然后转身回到门旁,使尽全力将门堵个严实,确信他们不花十分钟不可能破门而人以后,他回到窗户旁。十分钟已经足够让他一直落到较梯的最末一级了。
他竭尽目力去搜寻远处的那些马匹和人,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喃喃自语:“我宁愿这样,单独一个人逃走比同最熟识的朋友一起逃走更好,更不用说是一个不认识的朋友了。”
这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个钟头以来预告暴风雨的雷声一直隐隐响着,这时已经开始在天空中轰隆隆地回荡。一大块边缘镶着银白色的乌云,像一头横卧在河上的大象,臀部连接卢佛宫,无限弯曲的长鼻子一直越过内斯勒塔楼,消失在巴黎城的南端。
一道闪电在一刹那间划破了那一大片乌云,亲王在电光下仿佛看见壕沟里站着他在沙滩里找寻而没有找到的人和马。
一匹马嘶鸣了,毫无疑问,人家在等着他。
公爵摇了摇软梯,看看梯子是否坚固地挂紧了。然后他跨过栏杆,踏上第一梯级。
这时候亲王的畏惧和焦虑不安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他正处在两种危险之间:一方面是把生命寄托在一条脆弱的软梯上,另一方他受到他的哥哥要把他置于死地的威胁。
可是他刚踏上第一条横档,他就觉得那条梯子非但没有像他预料那样摇摇晃晃,相反,却挺得笔直;第二级横档仿佛自己去迎合他的第二只脚似的,根本没有像通常情形那样,发生猛烈的旋转。
软梯下面显然有人在紧紧拉着,这个人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在软梯最末一级等待他的,到底是欢迎的臂膀,还是武器?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攫住了弗朗索瓦,他的左手还抓住窗台,他作了一个想爬回去的动作。
在墙脚下面等待他的那个看不见的人,似乎猜出了他的心事,因为,就在这时候,那条软梯从下到上轻轻地摇了摇,一直传到亲王的脚下;这下摇动既温和又稳重,仿佛是一下恳求。
亲王心想:“下面既有人扶着软梯,那就是人家不愿意我跌下去,好吧,鼓起勇气吧。”
于是他继续走下去;软梯的两条支住拉紧得像木棍一样。
弗朗索瓦还注意到,为了方便他踏脚,下面的人还留意把软梯拉得离墙远一点。
从此以后,他像支箭那样迅速地落下去,主要是用手劲向下滑,而不是逐级走下去,在快速下落中他弄坏了他的斗篷的镶边。
突然间,他的两脚快要着地时,他感到被人用双臂抱住,而且在他的耳边说:
“您得救了。”
那人一直将他抱到壕沟的背壁上,然后推着他沿着一条在坍陷的泥土和石块中开辟出来的道路走,最后他终于到达了沟顶。那里有另一个人在等待着,那人抓住他的衣领向上拉,再把另一个伙伴也拉了上来,弓着背像个老人那样奔跑,一直跑到河边。
三匹马就在最初弗朗索瓦看见的地方等着。
亲王明白自己再也没有退路了,命运完全掌握在来救他的人的手上。
他奔到一匹马旁边,一跃上了马,那两个人也照他的样子做了。
刚才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过话的那个人,再一次神秘地在他耳边简单地说了一句:
“快跑。”
三个人就策马飞奔起来。
亲王低声念叨着:“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只希望结局像开头一样就好了。”
他右边的那个人,披着一条褐色的斗篷,一直拉上来这到鼻子底下,亲王低声对他说:“谢谢,谢谢,勇敢的比西。”
那个人只从斗篷深处回答一句:“快跑。”他自己作出了榜样,三匹马和三个人像幽灵似的飞过去了。
这样,一直走到巴士底狱的壕沟边,昨天联盟盟员们为了免得同他们的朋友们中断联系,曾经在这里临时建造了一座桥,他们过了桥。
他们三个人朝着夏朗通的方向走去。亲王的那匹马仿佛长了翅膀一般。
猛然间右边的那个人纵马跃过壕沟,钻进万森森林,同时对亲王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来”
左边的那个人一声不响也照样做了。自从出发以来,左边的那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亲王简直不必拉缰绳或者用膝盖夹马,那匹良种马像另外两匹一样猛然跃过壕沟;在跳跃时那马发出一声长嘶,立刻在密林深处有好几匹马发出嘶鸣的应声。
亲王想把马停下来,因为他害怕被人带人埋伏圈中。
可借已经太晚了,那匹马已经奔跑得控制不住了。后来弗朗索瓦看见他的两个同伴都放慢了速度,他也把速度放慢,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林中空地,周围有八至十个骑马的人,按照军人的方式列着队,月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发出闪闪银光。
亲王问道:“啊!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被他问话的那个人大喊一声:“该死的畜生这意思就是说我们安全了。”
安茹公爵一听不禁大吃一惊,叫道:“是您,亨利,是您救了我?”
贝亚恩人回答:“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们不是亲戚吗?”
说完以后,他又环顾四周,仿佛在找同路回来的另一个人。
他问道:“阿格里帕,你在哪里?”
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开过口的阿格里帕·洛奥比涅说道:‘哦在这里。好啊!如果您照这样子使用您的马……您得有许多马才行。”
纳瓦拉国王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发牢骚了,只要剩下两匹马就行;这两匹马必须是充分休息过,精神饱满,能够一口气驮着我们跑它五十公里的,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弗朗索瓦惴喘不安地问道:“妹夫,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亨利回答:“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过要行动迅速,阿格里的说得对,法兰西国王的马厩里良马比我的多得多,而且他相当富有,如果他想派人追我们的话,即使跑坏二十多匹马他也不在乎。”
弗朗索瓦问道:“我真的可以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吗?”
亨利回答:“当然,我只等候您的命令。”
“那么,就到昂热去。”
“您想到昂热去吗?很好,就到昂热。不错,您到了那里就是到了家了。”
“您呢,妹夫?”
“我?既然您要到昂热,快到昂热时我就同您分手,我回纳瓦拉,我的好玛戈在等我回去,她一定会因我一夜未归而操心了。”
弗朗索瓦说道:“没有人知道您到这儿来吗?”
“我来这儿是出售我妻子的三只钻戒。”
“是吗?很好。”
“同时也来打听一下神圣联盟是否会把我毁了。”
“您看见了,根本没有这回事。”
“是的,都是多亏了您的关系。”
“怎么!多亏了我?”
“是的,毫无疑问。当您知道这个组织是针对我的时候,您不是拒绝当它的领袖,而是同我的敌人沆瀣一气的话,我就完了。因此当我知道您由于拒绝当联盟领袖而被国王处罚入狱以后,我就发誓要将您救出来,我现在真的把您救出来了。”
安茹公爵心里想:“他老是那么单纯,老实说,我要是欺骗他,良心上会感到不安的。”
贝恩亚人微笑着说:“去安茹吧,大舅,去安茹吧。啊!吉兹先生,您以为您争取到了整个城市,事实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现在派一个人陪您去,这个人有点碍手碍脚,您当心点吧!”
亨利所要求的那两匹精神饱满的马已经牵来,郎舅两人迅速上马,飞奔而去,后面跟着不住嘀咕着的阿格里帕·德·奥比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