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兹先生身后,簇拥了一大批文武百官和侍从;在这群显赫的随行人员后面跟着一群平民百姓,他们虽然没有前者那样声势,但却切实可靠,更加令人生畏。
不过,贵族们可以进宫,老百姓却只能留在宫门之外。
喊声是老百姓发出来的,直到吉慈公爵在走廊里消失,这群百姓还拥在宫门外向他欢呼。
每当这位巴黎英雄出现在街头,市民们便蜂拥而至,尾随在后。卢佛宫的卫士们每见到这支队伍,就拿起武器,站在他们的上校身后严阵以待。他们用威吓的目光,盯着这群乌合之众,对那位趾高气扬的吉兹公爵,更是冷眼相对。
吉兹早已注意到克里戎上校手下的士兵对他很不友好,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向上校点头致意。但是上校毫无反应,手持剑,神情倨傲,一动不动地站在卫队前面四步远。
上校和卫士们对他的赫赫权势根本不放在眼里,使公爵十分恼怒。他的脸阴沉下来。不过,当他走近国王的时候,阴霾便消失了,正像刚才我们看见的,他面带微笑走进亨利三世的书房。
国王说道:“啊!是你啊,内兄。你一来,真热闹。号声怎么不响了?我刚才好像还听见。”
吉兹公爵答道:“陛下,在巴黎,吹号开道的礼遇只有国王有权享受,而将军只有在战场上才可享受。我对宫廷和军营里的生活了如指掌,决不至于弄错。在这里,号声对一个普通臣民来说太刺耳了;而在战场上,号声对一个亲王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享利咬了咬嘴唇。他一言不发,两眼盯着这位洛林亲王,随后才说:“真该死!内兄,我看您满面春风,是今天刚从夏里泰战场上回来的吧?”
吉兹公爵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答道:“是的,陛下,今天刚到。”
“真的,你的光临,使我们感到万分荣幸,万分荣幸,万分荣幸。”
每当享利心里有许多话不便说出,便抓住一句话重复再三。就像在激战前,为了不暴露炮阵,人们让密密麻麻的士兵排列在炮台前一样。
希科学着国王的腔调也说了一句:“万分荣幸!”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使在座的人以为国王又说了一遍。
吉兹公爵说道:“陛下大概是开玩笑吧,我的一切荣誉都来自陛下,陛下怎么会为我的到来而感到荣幸呢?”
享利答道:“吉兹先生,我的意思是,任何虔诚的天主教徒,出征归来,首先是到教堂里去朝拜天主,其次才见觐见国王。您知道,敬仰天主同时侍奉国王,既是一条宗教上公认的,也是一条政治上公认的原理。”
这一回,吉兹公爵面红耳赤,站在对面同他说话的国王全看在眼里。国王的目光仿佛本能地从吉兹公爵身上转向安茹公爵,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弟弟面色苍白,和面红耳赤的内见形成鲜明的对照。
两人截然不同的表情使亨利惊讶不已。他装作没看见,移开目光,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这种笑里藏奸的本领,任何人都望尘莫及。他又说道:
“公爵,不管怎么样,看到你能摆脱战场上的恶运,我感到无比高兴。尽管我听说你在战场上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但是,危险好像知道你的为人,它总是躲开你。”
听到这番恭维,吉兹公爵鞠了一躬。
“所以,我劝你别再在那么雄心勃勃,去冒生命危险了。说实话,那种生活对我们这些懒汉来说,真是太严酷了。我们这些人成天就知道吃喝、睡觉、打猎,碌碌无为,最多搞出些时髦服装或者编写些新的祈祷文。”
吉兹公爵接过话头说:“是的,陛下,我们深知您是个贤明而虔诚的君主,吃喝玩乐都无法使您忘记天主的荣耀和教会的利益。所以我们才非常放心地到陛下这儿来。”
希科向国王指着那些出于礼节而站在门外的侍从官说:“亨利,看看你内兄对你多么放心,他把三分之一的侍从官留在房门外,另外三分之二都留在卢佛宫大门口了。”
亨利重复了一句:“非常放心?内兄,难道你到这儿来一直不放心吗?”
“陛下,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放心大胆地向您提出个建议。”
“啊!你是来向我提建议的,内兄?好吧,你就放心地说吧,就像你说的,非常放心地说吧。你要提什么建议呢?”
“执行一项极其壮观的计划。这是一项自十字军东征以后,在基督教世界最激动人心的计划。”
“说下去,公爵。”
公爵继续说:“陛下,”这回他提高了嗓门,使呆在侯见厅的人都听得见,“陛下,虔诚的国王,可不是一个空头衔,他必须有强烈的热情来捍卫宗教。您是教会的长子,应该时刻准备捍卫自己的母亲。”
希科说道:“瞧,我的内兄腰佩长剑,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想来布道;真滑稽!这就难那些修士想打仗了;亨利,我要为戈兰弗洛向你要一个团。”
吉兹公爵装着没听见;亨利跷起二郎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一手托着下巴,问是:
“亲爱的公爵,是不是撒拉逊人又威胁教会了?或是你心血来潮想当……耶路撒冷的国王?”
公爵又说:“陛下,这么多百姓跟在我身后,为我欢呼,他们之所以这样热烈地欢迎我,无非是为了报答我捍卫宗教信仰的满腔热忱。早在陛下登基之前,我就荣幸地同陛下谈过把所有真正的天主教徒联合起来的计划。”
希科接过话头说:“对,对,我想起来了,妈的,亨利,就是圣巴托罗缪之夜组织起来的神圣联盟,没错,我的孩子,你好健忘,怎么连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都想不起来了?”
吉兹公爵闻声转过头去,鄙夷地瞥了希科一眼。而他不知道,希科这番话,加上刚才莫尔维利耶先生透露的情报,使国王的思想受到很大的震动。
安茹公爵心里一怔,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眼睛盯着吉兹公爵,只见他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像一尊谨慎女神的石膏像。
这一次,国王对两个公爵为了共同利害关系所作的暗示,毫无党察;但希科借着在国王帽子的红宝石小链上放一只叠好的纸鸡,俯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
“亨利,瞧你的弟弟。”
亨利马上抬起眼,安茹随即放下手指,但为时已晚,国王已经看到这一动作,并猜出他的用意。
吉兹公爵虽然注意到希科凑近国王,但未能听到他说的话;他接下去说:
“陛下,天主教徒们管这个组织叫神圣联盟,它的宗旨是巩固王权,反对不共戴天的敌人胡格诺分子。”
希科叫道:“说得对!我举双手赞成。”
吉兹公爵继续说:“但是,仅仅建立联盟是不够的,陛下,把民众组织起来,不管人数如何众多,也是不够的,还必须给它一个领导。再说,在法国这样一个王国,没有国王的允诺,是无法把几百万人组织起来的。”
亨利叫道:“几百万!”他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惊异,人们完全有理由把这种惊讶解释为恐惧。
希科重复道:“几百万,这只是不满分子组成的小果核,我确信,如果有能手把果核种下了,一定能长出可观的果子来。”
这一回,吉兹公爵的忍耐到了极点,他轻蔑地抿紧双唇,一只脚使劲踩了踩地,但没敢跺脚,只听他说:
“陛下,我真无法理解,我荣幸地同陛下谈这么重要的事,而陛下竟能容忍别人不时地打断我的话头。”
听了这番话,希科做出非常理解的样子,两眼冒着火,向四周扫了一眼,用议会底务官的失声叫道:
“别吵啦!妈的!我要找你们算帐了。”
国王又说:“几百万!”他似乎难以相信这个数目。“对于天主教,这是令人振奋的事;可是除了这几百万组织起来的人外,我的王国里还有多少新教徒呢?”
吉兹似乎正在考虑怎样回答。
希科答道:“四个人。”
这句俏皮话逗得国王的嬖幸们哄堂大笑。而吉兹却皱起了眉头,他那些呆在侯见厅里的侍从官也高声议论纷纷,对希科的放肆表示不满。
听到那边的喧哗声,国王慢慢地转过头去,摆出他平时威严时的样子,双眼射出两道威光,侯见厅里的议论声立刻平息了。
然后,他又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吉兹公爵,不动声色地问道:
“喂,先生,你到底要干什么?……说得明白点……”
“陛下是否深得民心比我重要得多,因此我希望陛下明确地表明您对于天主教和对其他任何事情一样热心,并且远甚于我们,使那些不满分子找不到任何理由重新点燃内战的火焰。”
亨利说道:“如果只是关系到内战,我有军队,我相信仅仅受你指挥的部队,也就是说你来向我提出这些极好的建议之前,刚刚离开的军营里,就有不下二万五千人。”
“陛下,谈到战争,我本该再说明一下。”
“说吧,内兄,你是屡建战功的将领,请相信,我十分乐意听听你在这方面的高见。”
“陛下,我想说的是,在当今,国王们必须打好两种战争:一种是思想战——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一种是政治战。前者对付思想,后者对付敌人。”
希科插道:“天哪!真是至理名言!”
国王说:“别吵!小丑!”
吉兹接着说:“人是实体,看得见,摸得着,有生命。你可以追上他,向他进攻,揍他;当你打败了他,就向他起诉,把他绞死,或采取更好的办法。”
希科说道:“对,不起诉就把他绞死,岂不更简单和更威风。”
吉兹公爵继续说:“但是,陛下,思想看不见,摸不着,潜移默化,无孔不入;谁越是想清除它,就越是无法躲避它;它藏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根深蒂固;人们越是砍去那些偶尔冒出来的枝权,里面的根越是长得茂盛而难以拔除。陛下,一种思想,貌似微不足道,其实威力无比,必须日夜提防。因为它昨天还匍匐于您的脚下,明天就可能爬到您的头上统治您。陛下,一种思想,就像一点落在茅屋上的火星,只有明眼人才能在大白天发现火灾的征兆。所以,陛下,发动几百万人来加以监视,完全必要。”
希科叫道:“那四个法兰西的胡格诺分子要完蛋了。妈的,我可怜他们!”
吉兹公爵接着说:“为了搞好这个监视工作,我建议陛下为这个神圣联盟命名一个首领。”
亨利问公爵:“您说完了吗,内兄?”
“是的,正如陛下所看见的,我直言不讳。”
希科深深叹了口气,而安茹公爵则从刚才的惊恐状态中恢复过来,向这位洛林亲王微微一笑。
国王向左右的人问道:“先生们,你们对他说的这些有什么想法?”
希科一言不发,拿起帽子和手套,又扯着尾巴拉起一张狮子皮,拖到屋角里,在上面躺下了。
国王问道:“希科,你在干什么?”
希科说:“陛下,人家说静夜出主意。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夜里可以睡觉。陛下,我这就睡觉,等明早起来,精神饱满,我再答复吉兹内兄。”
说着,他摊开四肢,一直伸到狮子爪子上面。
吉兹公爵愤愤地扫了希科一眼,希科睁开一只眼,用打雷般的鼾声回敬他。
吉兹公爵问道:“怎么样?陛下何想法?”
“我想您的意见从来都是有道理的,内兄。您把联盟骨干召集起来,带到这儿来,我来为联盟选一个首领。”
吉兹公爵又问:“什么时候,陛下?”
“明天。”
说完这句话,他机灵地向。兹公爵微微一笑;然后又对安茹公爵笑了笑。
安茹公爵正想随着朝臣们一起退出,亨利叫住了他:“慢一步,弟弟,我有话跟你说。”
吉兹公爵用手按着脑门,站定一会儿,像是把满脑子的想法压抑下去。随后,他带着全部侍从走了出去,消失在拱门外。
不一会,卢佛宫门外就传来人群迎接吉兹公爵出宫的欢呼声,就像他们送他进宫时一样。
希科一直在打鼾,但我们不敢断定他是否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