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安茹公爵为何对比西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吧。
公爵见到德·蒙梭罗先生时,心里的怒火已经被比西点起来,这对实现比西的计划是有利的。公爵素来暴躁易怒,这会儿满腹怨气,一腔恼怒:一是自尊心大受挫伤;二是害怕比西为德·梅里朵尔先生把事情抖出来,使他身败名裂。而后者更使他如坐针毡。
的确,这两种情绪淤积在心里,爆发出来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他深藏不露,小心眼儿就像填满火药、坚固而密集的炸弹,压抑得越厉害,爆发起来越强烈。
因此,这位德·阿朗松先生接见猎队队长时的脸色,能使宫里最胆大的人不寒而栗。因为人人深知弗朗索瓦在报复方面是足智多谋的。
蒙梭罗问道:“殿下召见我吗?”他神态自若,两眼看着壁毯。因为这位惯于揣摩亲王心思的人,已经看出亲王外表冷漠,心里却藏着一腔怒火,他的目光避开公爵,转向墙上的壁毯,那样子仿佛想从房间的摆设来猜测主子的意图。
公爵见此,说道:“别害怕,先生,壁毯后面没有人,我们可以畅所欲言,尤其重要的是说话要坦率。”
蒙梭罗点头哈腰。
“因为您是个忠仆,法兰西的犬猎队队长先生,对我本人也十分爱戴,是吗?”
“我想是的,大人。”
“这一点,我深信不移,先生,是您多次把别人策划反对我的阴谋告诉我,是您在事业上助了我一臂之力,您经常不计较自己的利益,连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
“殿下!……”
“这些我心里有数。另外,我必须把这些事向您一一提醒,是因为事实上您太高尚了,对您的劳苦功高,您从未提及过,哪怕是间接地,也没有过。就说那件不幸的事……”
“什么不幸的事,大人?”
“就是绑架德·梅里朵尔小姐的事;这可怜的姑娘!”
蒙梭罗叹了一声:“唉!”不过这声叹息并不是就公爵的话而发的。
公爵提醒他走上正题,问道:“您是不是可怜她?”
“您难道不可怜她,殿下?”
“我?噢!您知道。我对自己这种心血来潮,伤天害理的行为后悔莫及!噢,正是因为我和您有交情,以及我习惯于让您帮忙,才使我忘记了,没有您,我决不会去抢这位小姐的。”
蒙梭罗感到这话的分量:“难道这仅仅是悔恨吗?”他问道:
“大人,您天性善良,把事情夸大了。对于小姐的死,您并不比我更有责任……”
“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肯定,您当初绑架她时,并不想置她于死地。”
“噢!当然。”
“那么,您是问心无愧的,大人。这种不幸的事难以逆料,天天都会发生。”
公爵目光犀利,仿佛看透了蒙梭罗的心思,接着说:“再说,她一死,一切都石沉大海了!
亲王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蒙梭罗立刻抬起头,心下嘀咕道:
“这不像是悔恨……”
他又说:“大人,我能不能和殿下坦率地谈一谈?”
亲王立刻惊讶而傲慢地问道:“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蒙梭罗说:“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我犹豫着不敢说。”
“这是什么意思?”
“噢!大人,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和您这样一位聪明绝顶、心地高尚的亲王谈话,首先必须直言不讳。”
“从现在起?……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殿下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和我讲心里话。”
公爵反唇相讥:“是吗!”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显示出他内心的狂怒。
蒙梭罗低声下气地说:“大人,您听我说,我知道殿下想对我说什么。”
“您说说看。”
“殿下想告诉我。也许德·梅里朵尔小姐并没有死。那些自以为是凶手的人也就不用悔恨交加了。”
“噢!先生,您到今天才让我放宽心。您真不愧是我的忠仆!您亲眼看见,自从那位小姐死后,我愁眉不展,痛苦不堪,您也听说过自从这女人死后,我一直被噩梦折磨,我不是个麻木不仁的人。谢天谢地……您只要刚才那一句话就能把我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而您却偏偏让我这么活受罪!……先生,您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公爵说着,心中的怒火眼看就要爆发出来。
蒙梭罗答道:“殿下好像是在指责我……”
公爵忽然吼叫着:“奸贼!”同时逼近蒙梭罗,“我不但指责你,而且有根有据……你欺骗了我!你夺走了我心爱的女人。”
蒙梭罗面如死灰,但仍不失他那镇静而近于傲慢的神态,他说:
“是的。”
“啊!是的……你这厚颜无耻的骗子!”
蒙梭罗仍旧十分镇静地说:“大人,请您小声点,殿下别忘了您是在和一位贵族,一个忠仆在谈话。”
公爵不禁不自然地狂笑起来。
蒙梭罗不动声色地甩出了最厉害的一手,又加了一句:“我是说在同国王的忠仆谈话!”
一听这话,公爵立刻收住了笑声,低声咕哝一句:
“您是什么意思?”
蒙梭罗作出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是说,如果爵爷愿意听我一句,您就会明白,我能抢占这个女人,是因为殿下自己也想抢占她。”
公爵无言以对,他被如此大胆狂妄的回答吓得目瞪口呆。
蒙梭罗又作出谦恭的样子说:“我的理由是,我热烈地爱着德·梅里朵尔小姐。”
公爵以一种难以表达的尊严说:“我也爱她!”
“是这样,爵爷,您是我的主子;不过德·梅里朵尔小姐不爱您。”
“那么她爱你吗?”
蒙梭罗支吾着说:“也许爱的。”
“撒谎!骗人!你跟我一样,也是迫她就范的。只不过我这个主子失败了,而你这个奴才倒得手了。因为我只用权威压人,而你却玩弄了背信弃义的伎俩。”
“大人,我爱她。”
“这于我有什么关系。”
“大人……”
“想威胁人吗?毒蛇!”
蒙梭罗低下头,像一只要扑上来的恶虎,说道:“大人!留神点!告诉您,我爱她,我可不是您所谓的奴才。我的妻子属于我,正如我的领地属于我一样,就是国王也甭想从我手中把她夺走。我想得到这个女人,我果然得到她了。”
公爵说道:“是啊,”一边说一边向放在桌上的一只银铃冲去,“她到了你手中,好吧!你把她交出来。”
蒙梭罗嚷着:“您弄错了,爵爷,”抢步上前,不让亲王摇铃叫人,“您想伤害我,收起这个主意吧!如果您一叫人,当众辱骂我……”
“我告诉你,你必须交出这个女人。”
“为什么要交出来?……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在天主面前正式和她结为夫妻的。”
蒙梭罗以为这话会起作用;不料亲王依旧是怒气冲冲,继续说道:
“她在天主面前是你的妻子,你就让她回到人间吧。”
蒙梭罗嘀咕道:“难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对,我一清二楚。这门亲事,你必须解除;即使你当着天神的面许过一百次愿,我也要解除这门婚事。”
蒙梭罗说道:“啊!爵爷,您这是亵渎神明。”
“你明天就把德·梅里朵尔小姐交还给她的父亲;我命令你明天就离开法国,远居他乡。一小时后,你就把犬猎队队长的职务让给别人。这是我的条件,如果你拒不执行,那么小心你的脑袋,奴才,我要像打碎这只杯子一样,让你粉身碎骨。”
说着,亲王抓起奥地利大公赠送的一只用珐琅装饰的水晶杯,愤怒地向蒙梭罗砸去,酒杯立刻在他身上摔个粉碎。
蒙梭罗向气得发愣的公爵冲过去,说道:“我不交出这个女人,也不辞职,更不离开法国。”
“该死的,为什么……?”
“因为我要向新近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选任的法兰西国王请求宽恕。这位新君王心地善良,品质高尚,而且最近正在充满圣宠,幸福无比,一定不会拒绝第一个恳求者的请求。”
这几句吓人的话,蒙梭罗越说口气越硬,他眼里的怒火已渐渐传到他的话中,嗓门也提高了。
公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向后退了一步,去把门上厚厚的壁毯拉了拉,然后抓住蒙梭罗的手,气息声微地一字一句地说:
“好……好……伯爵,别嚷嚷,你的请求,我洗耳恭听。”
蒙梭罗立刻心平气和地说:“我这就恭恭敬敬地说,就像殿下最谦卑的奴仆应该做的那样。”
公爵在宽敞的房里慢慢转着圈,走到可以看见壁毯后面的地方,他每次都要向里瞟一眼。他似乎不相信蒙梭罗的话没被人听去。他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大人,我是说一股强烈的爱情使人不顾一切。爱情是最无法摆脱的感情……我再糊涂也不会忘掉殿下也曾垂青于狭安娜。”
“我对她的感情已经跟你说过,而你却背信弃义。”
“别再责难我了,大人,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我看见您年轻、富有、幸运,是基督教世界的第一亲王。”
公爵怔了一下。
蒙梭罗又偷在公爵的耳过嘀咕道:“您当之无愧……您要踏上国王的宝座,只不过还隔着一个阴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驱散……我看您前程似锦,和您的洪福比起来,我所渴望的那点东西太微不足道了,您未来的显赫使我眼花缭乱,几乎使我看不见那朵我渴望已久的小花。我在您这个主人身边,是这么卑微,我心里想:让亲王去幻想灿烂的未来,去完成他的辉煌计划吧,那才是他的奋斗目标。我偷偷地谋一点小利……他很难察觉出来,几乎不会感觉出我从他的王冠上摘去一颗小小的明珠。”
公爵叫道:“伯爵!伯爵!”禁不住被这幅美妙的图景陶醉了。
“爵爷,您原谅我了,是吗?”
这时,公爵抬起头,正看见挂在墙上镀金皮革像框里的比西画像。他常常喜欢凝视这幅画像,就像他以往喜欢注视拉莫尔的画像一样。画中的比西,目光高傲、红光满面,手臂傲慢地放在腰间。公爵仿佛看到比西眼里闪烁着怒火,从墙上走下来,鼓励他不要泄气。于是他说:
“不,我不能宽恕你:我对你毫不宽容,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天主可以作证。这是因为,你手段卑鄙,欺骗了姑娘的父亲,老人现在悲痛万分,要你还他的女儿;因为你趁人之危,逼迫姑娘同你成婚,她要求惩罚你。总之,我作为一个亲王,首要的责任就是伸张正义。”
“大人!”
“我告诉你,这是一个亲王的首要职责,我要主持正义……”
蒙梭罗说道:“如果说主持正义是一个亲王的首要责任,那么感恩戴德就应是一个国王的首要本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一个国王决不该忘记帮他戴上王冠的人……而爵爷……”
“怎么?”
“陛下戴上王冠全亏了我!”
公爵叫了起来:“蒙梭罗!”犬猎队队长的话比刚才第一次要挟他,更使他胆战心惊。他压低嗓门,声音颤抖地又说:“蒙梭罗!你背叛了一个亲王,难道还要背叛一个国王吗?”
蒙梭罗提高嗓门说:“谁支持我,我就爱戴谁,陛下。”
“无耻!……”
公爵又看了一眼比西的画像,说道:
“我不能!……你是个堂堂贵族,蒙梭罗,你明白我不能同意你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大人?”
“因为这种事不是你我这种人做得出来的……放弃这个女人吧!亲爱的伯爵……再作出一次牺牲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蒙梭罗问道:“殿下是不是还爱着狄安娜?”他嫉妒得脸色发白。
“不!不!我发誓,决没有!”
“那好!殿下为什么不能顺水推舟?她是我的妻子;难道我不是个体面的贵族?谁能干涉我的私事呢?”
“可她不爱你。”
“那有什么关系?”
“蒙梭罗,为了我,你还是忍痛牺牲吧……”
“我做不到……”
公爵进退维谷,不知所措:“那……”
“请三思,陛下!”
“陛下”两字使公爵额上沁满汗珠,他擦了擦,问道:
“你要告发我?”
“是的,殿下。我要向那个被废黜的国王告发您。因为我的新君王毁坏我的名声,破坏我的幸福,我只好重新归附旧国王。”
“无耻!”
“是的,陛下,我是无耻,因为我太爱她了。”
“卑鄙!”
“是的,殿下;我卑鄙,因为我爱她爱得发狂。”
公爵向蒙梭罗扑去,但是,蒙梭罗微微一笑,一眼就把他镇住了。
蒙梭罗说道:“爵爷,杀了我,您同样得不到半点好处,我一死,纸就包不住火!还是好好地继续下去,您当您的宽大为怀的国王,而我仍旧是您最恭顺的仆人吧!”
公爵捏紧手指头,指甲把皮肤都划破了。
“答应吧,亲爱的大人,我事无大小,样样对您尽心尽力,您就帮我一次吧。”
公爵站起来,问道:
“你想要什么?”
“请殿下……”
“混蛋!还要我来求你吗?”
蒙梭罗鞠了一躬:“噢!大人!”
公爵低声说道:“快说。”
“大人,您宽恕我了?”
“是的。”
“爵爷,您让我同德·梅里朵尔先生讲和了?”
“是的。”
“大人,您能不能在我和梅里尔小姐的婚姻财产契约上签字?”
公爵用压低的声音应道:“好。”
“我想领我的妻子晋谒王后,在那天的仪式上,当她拜见王后的时候,请您赏脸微笑着接待她。”
公爵说道:“可以。就这些吗?”
“爵爷,只有这些。”
“好吧,我答应了。”
蒙梭罗凑近公爵的耳朵边说:“您保得住我为您谋得的国王宝座了!再见,陛下。”
这一次,“陛下”两字他叫得那么低,使公爵听起来非常悦耳。
蒙梭罗心想:“剩下的事就是查清公爵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