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西说道:“凭良心说,他真是一个怪人。”
“哦!是的,真是怪人,对吗,先生?因为他对我的爱完全是假的,实际上是强烈的憎恨。热尔特律德送他回来以后,发现我比过去更显得悲戚和害怕。
“她设法安慰我,但是这位可怜的姑娘显然同我一样忧心仲忡。伯爵对我的尊敬实际上是冷冰冰的,对我的顺从隐藏着嘲讽,他的抑制住的热情往往以刺耳的音符在他的每句话里流露出来,这一切都比开门见山的表白更使我害怕,因为只有他直说出来我才能战而胜之。
“第二天是星期日。自从我懂事以来,我从来没有不去望弥撒的。我听见了圣卡特琳教堂的钟声,它仿佛向我召唤。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朝教堂走去,我也戴上一块厚厚的面纱,带着热尔特律德,混在信徒的行列,向着钟声走去。
“我找了个最昏暗的角落,靠着墙壁跪了下来。热尔特律德像个哨兵一样,守在我和人群之间。可是这一次,这样做完全多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第三天伯爵又来了,告诉我他已经被任命为王家犬猎队队长。这职位原来答应给国王的一位宠臣,名叫德·圣吕克先生,靠了安茹公爵的势力,他才被任命了。这次胜利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
比西说道:“这倒是事实,我们大家都惊异不止。”
“他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希望依靠这个显要职位促使我早日同意婚事,不过他并不着急,也不强行要求,他把一切都寄托在我的承诺和事态的发展中。
“至于我,我开始希望安茹公爵以为我真的死了,这样危险就不复存在,我也就不怕伯爵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其间除了伯爵两次来访,却也平安无事。这两次来访同以前几次一样,既是冷漠的,又是毕恭毕敬的。我跟您说过,他的冷漠和恭敬与众不同,我现在可以说是充满威胁的。
“又到了星期天,我像上次一样,走进教堂,在我一星期前占据的位置上跪了下来。安全使我放松了警惕:在我念经的时候我掀开面纱……在教堂里我一心只想着天主,没有别的考虑……我正在热诚地为父亲祈祷,突然间我觉得热尔特律德碰了碰我的臂膀:我迷迷糊糊地正沉溺在宗教的狂热中,她第二次碰我,我才觉醒过来。我抬起头,机械地向四周·望,我看见安茹公爵背靠着一根柱子用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不禁大吃一惊。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那人像是他的心腹,而不像是仆人。”
比西说道:“这个人是奥利里,他的琴师。”
狄安娜回答:“就是他,后来热尔特律德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名字。”
比西说道:“请说下去,夫人,我求您说下去,我开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赶快把面纱拉下来,可借已经太迟了:他看见了我,即使他没有把我认出来,至少我同他看中又认为失掉的那个意中人十分相像,也使他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的眼光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使我坐立不安。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在门口我又碰上了他,他已经把手指在圣水缸里沾了沾圣水,伸出手让我去沾他的手指里的圣水。
“我假装看不见他,没有接受他的圣水,径直走了出去。
“可是我不必回头,已经知道他在紧紧钉着我们。如果我熟识巴黎,我就能骗过公爵,使他不知道我的真正住所在哪里,可是我除了从家里到教堂这条直路以外,没有走过别的道路;我又没有熟人可以要求在他家里躲避一刻钟,我没有任何女友,只有一个我害怕得比害怕敌人更厉害的保护者,这就是我当时的处境。”
比西叹息着说:“唉!我的天主,为什么上天或者命运没有使我们早点相识呢?”
狄安娜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向他表示感谢。
比西说道:“对不起,我总是打断您的话头,其实我是渴想知道以后的情况。‘我求求您,接下去说吧。”
“当天晚上,德·蒙梭罗先生来了。我正在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把早上的事告诉他,倒是他先开口了。
“他说道:‘您曾经问过我,可不可以去望弥撒,我回答您,说您的一切行动都由您自己作主,不过最好不要出去。您不相信我的话,今天早上您到圣卡特琳教堂去望弥撒,真是不巧,或者毋宁说是命中注定,亲王也到教堂里去,他看见了您。’
“‘这是真的,先生,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这情况告诉您,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亲王认出了我是谁呢,还是我的模样儿引起了他注意。’
“‘是您的模样儿引起了他注意,您同他失掉的意中人十分相像,这一点使他十分惊讶:他于是跟踪您而且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可是没有人能告诉他,因为谁也不认识您。’
“我叫喊起来;‘我的天主!’
“德·蒙梭罗先生说道:‘公爵的心十分阴险,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唉!我只希望他把我忘记掉。’
“‘我相信没有这个可能。谁见过您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把您忘却,可是我没有办到。’
“这时我发现德·蒙梭罗先生的眼内第一次闪现了热情的火花。
“我本来以为他对我的热情早已熄灭,不想现在又闪现了火花,我一见了,比我早上看见亲王时更觉害怕。
“我只好默不作声。
“伯爵问我:‘您打算怎么办?’
“‘先生,我不能换个街道、地区或者房子吗?搬到巴黎另一端居住,或者更好一点,搬回安茹去。’
“德·蒙梭罗先生摇着头说:‘这一切都没有用,安茹公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侦探,现在他已经找到了您的踪迹,随使您到哪儿去,他都能跟踪您和找到您。’
“‘啊,我的天主!您说得太可怕了。’
“‘我不是故意吓唬您,我说的是事实,如此而已。’
“‘那么这一次应该轮到我向您提出刚才您问我的问题了: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德·蒙梭罗先生苦笑着说:‘唉!我是一个呆头笨脑的人。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这办法不合您的意,我只好放弃。请不要再叫我想别的办法了。’
“我说道:‘不过,我的天!危险也许不像您所想的那样迫在眉睫。’
“伯爵站起来说:‘夫人,那就只有等将来才知道了。不管怎样,我再说一遍,您一旦成为蒙梭罗夫人,就不必那样害怕亲王了,何况我的新职位使我直接受国王管辖,我同我的妻子当然受到圣上的保护哩。’
“我只叹息一声作为回答。伯爵所说的一番话,听起来完全有理,情况也似乎确实如此。
“德·蒙梭罗先生等待片刻,似乎让我有时间来思考作答,但是我已经没有气力了。他站在那里,一副要告辞的架势。最后他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他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我似乎听见他在楼梯上脱口而出骂了几句。
“我叫唤热尔特律德。
“伯爵一来,热尔特律德总是按照习惯呆在盥洗室或者卧房里,她一听召唤便奔过来。
“我正站在窗口旁,用窗帘遮掩身子,使得外人看不见我,我却能够看清街上发生的一切。
“伯爵出了门,迈步远去。
“我们呆在那里大约一个钟头,密切注意观察周围一切,可是没有看见有人来。
“一夜就这样平安过去了。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外出的时候,有个年轻人上来同她搭讪,她认出来他就是昨天伴随着亲王的那个人;不管他如何苦苦哀求,她拒不同他对话,对他的问题一概不答复。
“年轻人讨了个没趣,只好走开。
“这次邂逅引起我极度恐慌,这是调查的开始,决不会就些停止。我怕德·蒙梭罗先生当晚不来,夜里有人害我。我派人去找伯爵,他马上来了。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他,而且按照热尔特律德向我汇报的情况对他描绘了一下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儿。
“他说:‘那是奥利里;热尔特律德怎样回答他?”
“‘热尔特律德根本没有回答。’
“德·蒙梭罗先生沉吟半响,说道:‘她错了。’
“‘怎么会的?’
“‘是的,必须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
“‘今天,我还在安茹公爵的掌握中,再过半个月,或者十二天,或者一星期,也许安茹公爵就在我的掌握中了。因此必须哄住他,叫他等待。’
“‘我的天主!’
“‘我很自然,给了他希望,他才会耐心等待;一下子完全拒绝,就会迫他走上极端。’
“我叫喊起来:‘先生,立刻写信告诉我父亲,我父亲会飞奔前来跪倒在圣上膝下求情的。圣上一定会可怜一个老头的。’
“‘那就要看圣上的心情如何,要看目前政治需要安茹公爵作他的友人还是敌人,才能决定。不过,您送信给令尊要六天才能到达,令尊赶到巴黎又要六天。在这十二天里,如果我们不阻止安茹公爵,他就会早已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了。’
“‘怎么阻止他呢?’
“德·蒙梭罗先生默不作声。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只好低垂眼皮。
“经过片刻沉默以后,我说道。‘先生,您给热尔特律德下命令吧,她会遵照您的指示做的。’
“德·蒙梭罗先生的嘴角掠过一丝觉察不出的微笑,因为我第一次求他保护我。
“他同热尔特律德交谈了几分钟。
“他对我说:‘夫人,我现在走出这所房子可能被人瞧见,再过两三个钟头天就黑了,您可否让我在您的房间里度过这两三个钟头?’
“德·蒙梭罗先生差不多有权这样做,但他客气地提出请求,我作手势请他坐下。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伯爵有极强的自制力,他马上克服了我们所处尴尬地位所必然流露出的窘态,开始谈笑风生。我指出过,他说话粗鲁刺耳,这使他的谈话具有强烈的性格特征,而且内容一开头就包罗万象,引人入胜。伯爵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仔细考虑过许多问题。经过两小时的谈话,我才明白了这个怪人为什么会对我的父亲有那么大的影响。”
比西叹了一口气。
“天黑以后,他没有赖着不走,似乎已经满足于他所得到的一切,没有再提出要求,站起来,走了。
“整个晚上,热尔特律德同我再度站立在我们的观察所里,砚望街上发生的一切。这一次,我们清楚地瞧见两个男人在观察我们的房子。有好几次他们走近大门,由于房内灯火全灭,他们没能瞧见我们。
“大约十一点钟他们才走了。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外出,又在同一地方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像昨天一样,他又走上前来盘问她。这一次,热尔特律德和气多了,同他交谈了几句。
“又过了一天,热尔特律德说话多起来了:她对他说我是一个法官的遗孀,由于家境贫困,深居简出。他还坚持要问下去,但是被热尔特律德拒绝了,还叫他目前满足于这些消息吧。
“第二天,奥利里仿佛对昨天的消息不大相信,他谈起安茹和博热,还说出梅里朵尔的名字。
“热尔特律德回答,她对这些名字一个也不认识。
“于是他承认自己是安茹公爵的人,说安茹公爵看见我后爱上了我;接着,他许给她和我以重赏:只要她肯带领公爵来见我,就重赏她;只要我肯接待公爵,就重赏我。
“德·蒙梭罗先生每晚都来,我每晚都把我们遇到的事告诉他。他总从八点一直逗留到子夜;很明显,他十分焦虑不安。
“星期六晚上,他又来了,我看见他比平时脸色更苍白,神情更激动。
“他对我说:‘告诉您,到了星期二或星期三,一切都要决定了。’
“我惊呼起来:‘一切都要决定?为什么?’
“‘因为安茹公爵已经决心孤注一掷,而目前他同圣上的关系很好,因此不能指望国王会给您以任何帮助。’
“‘可是,从今天到星期三,一定会发生能帮我们脱离窘境的事吧?’
“‘这可说不定。我一天天等着我能把亲王玩弄于掌握之中的时机到来,我不仅衷心祝愿这时机早日到来,我而且用行动会敦促它,推动它早日到来。明天,我要离开您,到蒙特罗去一趟。’
“我听见后又惊又喜,问道:‘一定要去吗?’
“‘是的,我在那边有个约会,为了促使我对您说过的时机早日到来,我非去不可。’
“‘如果我们又遇到上星期日的那种情况,我的天,那可怎么办?’
“‘目前我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权利可以保护您,您叫我怎能对抗一位亲王?只有向恶运低头了……’
“我叫起来:‘啊!爸爸!爸爸!’
“伯爵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先生!’
“‘您对我的行为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啊!没有。’
“‘难道我对您不是像个好朋友那样忠心耿耿,像亲兄弟那样恭恭敬敬吗?’
“‘您的行为从各方面说都是高尚的。’
“‘您对我不是有过承诺吗?’
“‘是的。’
“‘我在您面前提到过一次吗?’
“‘没有。’
“‘尽管这样,当环境迫您要在光荣和耻辱两者中选择的时候,您却宁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而不肯做蒙梭罗伯爵的妻子。’
“‘我没有这样说过,先生。’
“‘那么就请您做出决定吧。’
“‘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做蒙梭罗伯爵夫人?’
“‘而不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
“‘而不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您的取舍真叫人高兴。’
“我不吱声。
“伯爵又说:‘这没有什么关系,您听见吗?只要热尔特律德能坚持到星期二,到那时再说。’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照常外出,可是她没有碰上奥利里。她回来以后,我们对见到不奥利里比见到他更觉焦虑不安。热尔特律德毫无必要地又出去一次,纯粹为了想见到奥利里,可是又没有见到他。第三次出去同头两次一样,仍然毫无结果。
“我支使热尔特律德去找德·蒙梭罗先生,他已经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
“我们孤零零地困居斗室,我们觉得自己非常虚弱,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对伯爵有不公道的地方。”
这时候比西叫起来:“啊!夫人!不要这么匆匆忙忙地改变您对这个人的看法:他的行为中有些事我们还不知道,可是我们早晚会弄清楚的。”
“黑夜降临了,也带来了极度的恐怖;我已经决定宁可牺牲一切也不要活着落到安茹公爵手中。我身边藏着这把匕首,只要公爵或者他的手下人碰一碰我,我立刻当着亲王的面自刎。我们在房间里用家具抵住房门。房子的主人粗心得叫人难以相信,临街的大门里面竟然没有装上门闩。我们把灯藏好,然后站到我们的观察所里来。”
“一直到十一点钟,周围都很平静。到了十一点钟,五个人从圣安托万街口走了出来,仿佛在商量什么,然后走过去躲进围内勤王宫的角落里,在那里埋伏等待。”
“我们开始哆嗦了,这些人一定是为我们才来的。”
“可是他们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刻钟过去了。
“这时候我们看见圣保罗街角上出现了两个人。月光从云层的间隙照射大地,使得热尔特律德认出了两个人中的一个是奥利里。
“可怜的姑娘悄悄地对我说:‘唉!小姐,是他们来了。’
“我害怕得浑身哆嗦,回答她道:‘一点不错,另外五个是准备帮助他们的。’
“热尔特律德说道:‘他们要进来,必须撞破门才行,撞门声会把左邻右舍引来的。’
“‘为什么您要左邻右舍弃过来救我们?他们认识我们吗?他们肯作出牺牲来保护我们吗?唉!说到底,热尔特律德,”我们真正的保护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伯爵。’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一直不肯当伯爵夫人呢?’
“我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