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西直接到以前查理九世十分喜爱的武器陈列室里去,这间房间经过重新分配,已经变成国王亨利三世的寝宫,而且相应地作过了安排。查理九世是一个狩猎的国王,打铁的国王,诗人的国王,他在这房间里堆放着鹿角、火枪、手稿、书籍和虎钳。亨利三世在里面放了两张天鹅绒和缎子的床,一些非常淫荡的图画、圣物,被教皇祝圣过的圣牌,从东方运来的小香袋,以及他搜集收藏的最好的剑术用剑。
比西知道得很清楚亨利不在房间,因为他的弟弟在外边要求觐见;他也知道紧贴国王寝宫的是查理九世的奶妈的套间,现在已改为亨利三世的宏臣的卧房。由于亨利三世对宠臣变化无常,这套间就陆续成为圣梅格兰、莫吉隆、奥、埃佩农、凯吕斯和熊贝格的卧房,而目前这时刻,按照比西的想法,一定是由圣吕克占据着,因为像人人见到的那样,国王对他突然又热烈的宠爱起来,甚至把这个年轻人从他的新娘手中夺过来。
亨利三世是一个生理结构非常奇特的人,他既轻浮浅薄,也能深思熟虑;既胆小如鼠,也勇敢无畏;他经常厌倦无聊,经常忧虑不安,经常幽思冥想,对他这样一个人,必须终日有散心的消遣才能打发时日:白天,有人声鼎沸,有娱乐,有体育段炼,有假面舞会,有化装舞会,有阴谋诡计;晚上,有灯光,有喋喋不休的唠叨,有祈祷或者荒淫放荡。因此,亨利三世大概是我们在当时世界上所能发现的唯一具有这种性格的人。亨利三世是古代的所谓阴阳人,他应该出生在某个东方城市里,在哑巴、奴隶、太监、宫廷侍从、哲学家、诡辩家的包围之中,他的统治应该标志着一个特殊的时代,既有萎靡不振的荒淫放荡,也有从未见过的疯狂行为,处在尼禄和埃拉加巴的两种统治之间。
比西猜到圣吕克住在奶妈的套间里,就去敲打两间卧室共用的候见室的门。
卫兵队长走过来开门,见到比西十分惊异,他喊道:
“德·比西先生!”
比西说道:“是我,亲爱的德·南希先生。国王想同圣吕克先生谈话。”
队长回答道:“很好;我派人去通知圣吕克先生说国王要找他谈话。”
比西隔着半开的门向他的侍从意味深长地使了一个眼色。
然后他转过来问德·南希先生:
“他在干什么呀,这个可怜的圣吕克?”
“他在同希科先生说笑,先生;他等待着国王回来,国王因为安茹公爵要求觐见,走出去了。”
比西问卫兵队长:“您能允许我的侍从在这儿等我吗?”
队长回答:“好的,请便。”
比西回过头来喊少妇:“进来,让。”
他用手指指了一下一扇窗户的窗洞,叫她躲进去。
她刚蜷缩到里面,圣吕克就走进采了。出于礼貌,德·南希先生退到一边,避免听见他们的谈话。
圣吕克用刺耳的声音说:“国王又要我干什么?”说时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啊!原来是您,德·比西先生?”
“是我,亲爱的圣吕克,首先……”
他压低了嗓音。
“首先,得感谢您帮了我的大忙。”
圣吕克说道:“哦!这没有什么,我讨厌一个像您这样勇敢的贵族被人暗杀。我还以为您已经死了呢。”
“只差一点儿,可是在这种情形下,一点儿就意味着了不起了。”
“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我吃了他们狠狠的一剑,我加倍地回敬,我相信,是击中了熊贝格和埃佩农。至于凯吕斯,他得感谢他的头盖骨救了他的命。他是我所遇见的人中最凶狠的一个。”
圣吕克说道:“啊!把详细情形告诉我吧,这样可以使我散散心,”一边说一边张大嘴巴打呵欠,几乎使下巴都脱骱了。
“目前我没有时间,亲爱的圣吕克。而且,我是为别的事情到这儿来的。看来,您烦闷到了极点,是吗?”
“烦闷到顶了,就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来帮您散散心吧。真见鬼!受人之恩,必须回报嘛。”
“您说得对,您报给我的恩绝不小于我对您的帮忙,因为人可以死于剑下,也能死于烦闷,烦闷而死,虽然拖的时间较长,但也必死无疑。”
比西说道:“可怜的伯爵!原来您真的如我所料到的那样失去了自由吗?”
“完全失去了自由。国王硬说只有我的诙谐性格能够使他开心。国王十分宽宏大量,因为从昨天起我就对他板起面孔,比他的猴子样子更难看;我对他说话粗暴,比他的小丑更刻薄,他也毫不在乎。”
“算了吧!我在想,我能不能像我刚才说过那样,帮您一个忙,报答您的大德?”
圣吕克说道:“当然可以。您可以到我的家里,或者正确点说,到德·布里萨克元帅家里,安慰一下我的可怜的妻子,她一定非常担心而且认为我的行为十分古怪。”
“我对她说什么呢?”
“天哪!告诉她您看见的一切吧,就是说,我成了囚徒,被禁止出宫;又说,从昨天起,国王同我谈起友情,内容就跟西塞罗所写的一样,又谈起道德,就像苏格拉底所身体力行的那样。”
比西笑了起来,问道:“那么您怎样回答他?”
“见鬼!我回答他说,关于友情,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说到道德,我是一个邪恶的人。可是这仍然不能阻止他固执地一边向我叹气一边翻来覆去地对我说:啊!圣吕克,友情难道只是一场空!啊!圣吕克,道德难道只是徒有虚名!只不过,他用法语说了以后,又用拉丁语说,最后又用希腊语重复一遍。”
听见这番俏皮话,比西的年轻侍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圣吕克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
“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朋友!他认为这样可以感动您。Bisrepetitaplacent便何况是ter可是这就是我所能够为您做的一切吗?”
“啊!我的天,就是这样,我怕不能再做别的了。”
“那么,我已经做完了。”
“怎么回事?”
“我对发生的一切早已猜到,所以我提早告诉了尊夫人。”
“她怎样回答的?”
比西说道:“起先她不肯相信。”他边说边向窗洞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希望她最后终于承认事实。您叫我为您做点别的事吧,别的难办的事,甚至不可能做到的事,做这样的事才有乐趣。”
“既然如此,亲爱的比西,您就向高贵的骑士阿斯托夫借用一会儿他的千里马吧,您把马带到我的一扇窗户下面,您骑前面,我骑后屁股,您把我一直带到我的妻子那里去。然后您就可以自由行动,哪怕您继续旅行,一直到月球去都随您便。”
比西说道:“更简单的做法,就是把千里马带给尊夫人,让她骑了来找您。”
“到这儿来吗?”
“是的,到这儿。”
“到卢佛宫来吗?”
“就是到卢佛宫。难道这不是更好玩吗?您说吧。”
“啊!我的天!那当然最好了。”
“那么您就不会再感到烦闷了?”
“当然不会了。”
“您刚才还告诉我说您十分烦闷。”
“您去问希科吧。从今天早上起我便讨厌他,我向他提议我同他比三个回合的剑击。这个坏蛋生气说,这真要把人笑死了。可是我却是十分认真的,因为我相信如果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我会真的把他杀掉来散散心,或者让他来杀掉我。”
“哟!别开这样的玩笑,您知道希科是个优良的击剑手。您如果倒在棺材里,那就比您囚禁在这里更觉得烦闷了,算了吧。”
“说实话,这一点我倒一点也不知道。”
比西笑着对他说道:“我说,您要不要我把我的侍从送给您?”
“送给我?”
“是的,他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
圣吕克说道:“谢谢吧,我讨厌侍从。国王向我建议说我可以把我最欢喜的侍从召来,我拒绝了。国王正在给宫里添置装备,您还是把他献给国王吧。至于我,我从这里出去以后,我要学谢农索古堡举行绿色宴会以后的做法,我只要女人伺候我,我还要亲自料理自己每天穿什么服装哩。”
比西仍然坚持着:“唔!您不妨试试看要一个。”
圣吕克气恼地说:“比西,您这样戏弄我真不好。”
“您让我送吧。”
“我不。”
“我已经告诉您我知道您的需要。”
“我说不,不,不,一百个不。”
“喂!侍从,到这儿来。”
圣吕克叫起来:“真见鬼!”
那个年轻的侍从,离开了窗洞,满脸通红地走过来。
圣吕克认出是冉娜穿着比西家的制服以后,惊得愕住了,只能喃喃地说:“啊!啊!”
比西问道:“怎么样?要不要把他赶走?”
圣吕克喊道:“不!我的天主!不!啊!比西,比西,现在是我应该永远感谢您的友情了!”
“请您注意,圣吕克,别人虽然听不见您说话,却在注视着您。”
圣吕克说道:“这话不错。”
因此他向着他的妻子前进两步,却后退了三步。事实上,德·南希先生对圣吕克十分生动的哑剧表演感到惊讶,已经开始倾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候,从玻璃回廊那边传过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移转了他的注意力。他大声喊道:
“啊!天哪!我好像觉得国王在跟人吵架了。”
比西装出坐立不安的样子,说道:“的确,我也这样想,这会不会是同安茹公爵吵起来!我是随同安茹公爵一起来的。”
卫兵队长摸了摸身旁的佩剑,向着回廊的方向走去,那边传来的口角声一直穿透宫殿的拱顶和墙垣。
比西回过头来对圣吕克说道:“您说我把事情安排得巧妙不巧妙?”
圣吕克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茹先生同国王目前正在互相咒骂,这一定是妙不可言的一幕景象,为了一饱眼福,我要奔过去观看。您倒可以利用这场吵架把我送给您的这个英俊小伙子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但是您不能逃跑,因为国王马上就会回来找您。您能办到吗?”
“能,能!再说,纵使不能办到,也得尽力朝这方面去办。幸亏我装病,守在房间里不出去。”
“既然这样,再见了,圣吕克;夫人,在您祈祷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我。”
比西走出了候见室,非常高兴他作弄了亨利三世。他向玻璃回廊走去,国王正在那里同安茹公爵斗嘴,国王气得满脸通红,安茹公爵气得脸色发青,国王对安茹公爵说,昨天的一场决斗,是由比西引起的。安茹公爵大声回答:
“陛下,我敢保证,是埃佩农、熊贝格、奥、莫吉降和凯吕斯在围内勒王宫前面埋伏着等待比西的。”
“谁告诉您的?”
“我亲眼看见的,陛下,是我亲眼看见的。”
“您是在黑暗中看见的,对吗?那天夜里天黑得就跟在炉膛里一样。”
“因此我不是从他们的相貌上认出他们的。”
“那是从什么?从他们的肩膀吗?”
“不,陛下,从他们的嗓音。”
“他们同您谈过话吗?”
“他们不止同我谈过话,他们还把我当成比西,向我袭击。”
“向您?”
“是的,我。”
“您到圣安托万城门去干什么?”
“这跟您没有关系!”
“我想知道,我。今天我非常好奇。”
“我到马纳塞斯家里去。”
“到马纳塞斯的家里去,他是一个犹太人!”
“您自己也到吕吉埃利的家里去,他是一个用毒药害人的刽子手!”
“我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是国王。”
“您这不是回答,是强词夺理。”
“再说,我已经讲过,挑衅的是比西。”
“比西?”
“是的,比西。”
“在什么地方?”
“在圣吕克的舞会上。”
“比西会向五个人挑衅?算了吧!比西是个勇敢的人,可他不是疯子。”
“真见鬼!我告诉您我亲耳听见他挑衅的。再说,他完全可能这样做,因为不管您怎样说,他刺伤了熊贝格的大腿,刺伤了埃佩农的胳膊,几乎打死了凯吕斯。”
公爵说道:“啊!真是这样,他没有对我说过这一切,我得为此向他祝贺。”
国王说道:“我不祝贺任何人,可是我要严办这个爱好打架的人,以儆效尤。”
公爵说道:“至于我,我是您的朋友们攻击的目标,他们不仅通过比西攻击我,还直接攻击我本身,我真想知道我是不是您的亲弟弟,在法兰西,除了陛下以外,还有没有一个人敢于正视我而不低头,哪怕他的低头不是出于尊敬,而是出于畏惧也罢。”
这时候,比西被他们两兄弟的吵架声吸引过来了,他很潇洒地穿着嫩绿色缎子衣服,打着粉红色的花结。他向亨利三世鞠了一躬以后说:
“陛下,请接受我的诚挚敬意。”
亨利说道:“见鬼,他来了。”
比西问道:“陛下似乎正在谈论我?这真是赐给我天大的面子了。”
国王回答:“不错,能见到你我真高兴;不管人家怎么说,你脸色很好,身体健康。”
比西说道:“陛下,身上流了血能使脸色鲜润,今晚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鲜润。”
“好吧!既然有人打了你,你又受了致命的伤,你就提出申诉吧,德·比西伯爵,我会给你秉公判断的。”
比西答道:“对不起,陛下,既没有人打我,我也没有受致命的伤,我不提出申诉。”
亨利愕然,他盯着安茹公爵,问道: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刚才说,比西被剑刺穿了胁部。”
国王问道:“这是真的吗,比西?”
比西说道:“既是陛下的弟弟说的,那当然是真的了;王弟是不可能说谎的。”
亨利说道:“你胁部吃了一剑,你还不想申诉?”
那位极难对付而喜欢决斗的人回答:“除非人家砍断我的右手,阻止我自己报复,我才会提出申诉;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用左手来报复。”
亨利低声嘀咕:“太狂妄了!”
安茹公爵说道:“陛下,您既然提到要秉公判断,那么,就请您审判吧,这最符合我们的心意了。请您下令调查,任命法官吧,使天下人都知道究竟是哪一方设下埋伏的,是谁布置暗杀的。”
亨利红了脸,他说道:
“不,这一次我宁愿不知道错在何方,使大家都获得宽恕。我愿意这些凶猛的敌人互相握手言和,我很惋惜熊贝格和埃佩农因养伤而留在家里不能来。这样吧,安茹先生,照您的看法,您以为在我的几个朋友中谁是最激烈的人?您说吧,因为这对您不是一件难事,您说过您亲眼见过他们的。”
安茹公爵说道:“陛下,那是凯吕斯。”
凯吕斯说道:“一点不错!我不隐瞒,殿下看得很清楚。”
亨利说道:“那么,请德·比西先生和德·凯吕斯先生代表大家讲和吧。”
凯吕斯说道:“啊!啊!这是什么意思,陛下?”
“这意思就是,我要你们当着我的面立刻互相拥抱。”
凯吕斯皱起了眉头。
比西转过身来对着凯吕斯,模仿长裤佬的意大利手势,用意大利语招呼他一句:“Signor(先生),怎么样?您难道不肯赏险吗?”
这句俏皮话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而比西说时又那么有声有色,使得国王也笑了起来。比西走到凯吕斯身边,模仿他说话时带着意大利口音说道:
“来呀,示(先)生,国王咬(要)这样做。”
于是他用两条臂膀抱住凯吕斯的脖子。凯吕斯低声对比西说道:
“我希望您不受这个举动的约束。”
比西也低声回答他说:“放心好了,我们终有一天会重逢的。”
凯吕斯满脸通红,一肚子不高兴,气冲冲地退走了。
亨利皱起眉头,比西则始终模仿着长裤佬的模样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走出了会议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