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虞国的避暑行宫位于中京以北,坐落于山涧之上,群山环绕,行宫内碧树如茵,坐在宫门口,一阵清风吹拂带来怡人的草木香气,别提有多惬意。

孟娇娇在六月末的时候随着虞光来到这里,整整半个月,屋里连冰盆都没用上过,早晚时候还有些凉。

行宫不大,她与虞光住在位于南边的临康宫,白日虞光便在前殿处理政事,随行的侍从和官员们都住在行宫以北。

这日她刚刚用过午膳坐在院子里歇凉,耳畔是山风吹拂树丛的唰唰声,不远处花园溪涧旁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盛,黄的紫的,可爱极了。她忽然来了兴致,招来果乐又带着岚二想要上山去采撷新鲜的花儿摆在宫里。

虞光还在处理政事,看着她兴致盎然的模样也没阻拦,只是派了一队侍从相随,与她一道往山上走去。

山间小路颇有些颠簸,她却也不在乎,特地穿了条丝麻的纱裙,沿着小路蜿蜒而上,两旁繁花盛开,竟是些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风一吹,青草间颤颤巍巍地摇摆着身姿,招招摇摇。

右手边的林间忽而传来三两声清脆的鸟鸣,她随手采下些花儿放在花篮中交给侍从提着,却拉着果乐往林间深处走去。

“你们在这里守着,本宫去里面看看就出来。”

“娘娘,”侍从领头一脸为难地看着他,似是不赞同的样子。

孟娇娇皱了皱眉:“本宫来这山间散心,后面跟着你们这一大波人,看着都心烦,你们且在这里等着。”

侍卫首领看着孟娇娇有些恼火的模样,又想起行宫中帝王发怒时令人胆颤的眼神,咽了咽唾沫又提议:“若不然臣带着两个侍从随娘娘一同进去,娘娘只当臣等不存在?”

孟娇娇又看了他一眼,这时,果乐适时的将他拉到了一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娘娘想要纾解,大人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闻言,这侍卫反应了过来,看向孟娇娇,脸色忽然变得通红。

他咳嗽了两声,垂首结结巴巴道:“是,是臣思虑不周,臣等就在这里等候娘娘。”

孟娇娇没有说话,撇下侍从转身带着果乐往林间深处走去,待到再也看不到那队侍卫的人影,她才似笑非笑地打了果乐一下:“你倒是会想招。”

果乐垂首,忍住唇角笑意:“这不是那侍卫太难缠,奴婢这才出此下策么?”

“好了好了,你确定是这里?”

“是。”

林间又传来两声婉转悠长的鸟鸣,孟娇娇随着声响寻去,树林中出现了一个蓝色的身影。

那人见她过来,单膝跪地行礼道:“臣钟珏见过殿下。”

“起来吧。”孟娇娇虚扶了他一把。钟珏抬起头来,三十来岁,脸型修长,面色白皙不似常人,是那种久不见光的略显病态的白,衬得他头发像是墨泼过的黑。

“出什么事了?东西拿到手了吗?”她问道。

钟珏脸上闪过一丝僵硬,摇摇头:“臣与手下分开两夜探访将军府,部署图不在将军府内,书房暗室里也没有。”

“没有?”她眉头缓缓皱起,“之前你不是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部署图就在左蔚然手上吗?”

钟珏是孟国机要署的令官,带着人潜伏在中京便是想要寻找虞国攻打剑川的兵力部署图。

图纸一直在左蔚然手里攥着。如今京中大部分兵力都随着他们来到了避暑行宫,他觉得是个偷盗部署图的好时候,怎料探了两圈却都没有发现图纸的下落。

“臣可以确定,部署图不在中京将军府。”

闻言,孟娇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难不成?”

钟珏看她一眼,点了点头:“部署图乃虞国军事机要,臣怀疑左蔚然将部署图带来了避暑行宫。”

微风吹拂草木传来沙沙声响,孟娇娇轻叹了一口气。

避暑行宫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正因如此她今日来见钟珏才废了那么大的力气。

“剑川那边还能坚持多久”

虞国如今正在攻打宋国,大陆三国鼎立,若虞光真的拿下了宋国,手上的剑下一个指向的便是他们孟国。

剑川是宋国要塞,一旦剑川失守,宋国与虞国无异于囊中之物,所以他们要保证剑川一定不能落于虞国之手。

“虞国大军蠢蠢欲动,军备处的粮草已经运出去了。”

“意思就是,我们没有什么时间了。”

钟珏身子僵硬了刹那,片刻后垂首道:“是,最迟下个月初,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虞光要在避暑行宫待到八月末才会回京……下个月……

“你先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说着,她又看了钟珏一眼,确定到:“你确定,现在部署图在左蔚然手上?”

“臣确定。”钟珏斩钉截铁。

“好,本宫知道了,”孟娇娇微微侧耳,听见不远处似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快速道,“你先回去吧,有事留消息。”

钟珏点头称是,下一刻便消失在了她面前。

“娘娘!”林间传来了那侍卫的呼喊声。

孟娇娇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这才应声。

闻声赶来的侍卫瞧见孟娇娇完完好好地站在那里,不由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他听孟娇娇不满道:“你当本宫是犯人不成?”

侍卫急急垂首:“臣不敢,娘娘迟迟未出来,臣只是担心娘娘在林中出事。”

“哼,”孟娇娇冷哼一声,“大白天的,能出什么事?”

说着,她朝着小路的方向走去,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回去吧回去吧,本宫这点儿好心情被你们全毁了!”

那侍卫脸一白,看着孟娇娇和果乐的身影,急忙跪下:“臣无意打扰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现在中京谁不知道,这中宫娘娘就是他们王的心尖子,命根子。

得罪了这位,哪儿有他什么好果子吃。

孟娇娇只听“噗通”一声,回头便见那侍卫笔直地跪在地上,仔细看,身子还在颤抖着,像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

她皱皱眉:“恕你无罪,赶紧起来吧。”

听见这话,他才急忙从地上起身,诚惶诚恐地跟在孟娇娇身后,向行宫的方向回去。

见他一脸紧张的模样,孟娇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只怪虞光这魔头余威太盛,连带着她也成了能吃人的妖怪。

“你叫什么名字?”她放缓了语气转头问道。

侍卫一愣,赶紧垂首:“臣,臣叫段白。”

“段?你是国公府的公子?”

“是。”

“李氏的儿子?”

“不,不是。臣,是庶子。”说着,段白的脸微微发白,担心孟娇娇会像中京的公子贵女一般露出那种不屑的目光。

他的母亲本也是大家闺秀,与他父亲有婚约,只是那李氏贵为郡主,看上了他父亲便执意要嫁。

堂堂郡主怎么可能做侧室?委屈的便只能是他娘。他也便从嫡公子变成了庶出,中京人拜高踩低,这些年来,李氏的地位水涨船高,他母亲和他也只能偏居一隅避其锋芒。

他从小到大顶着国公府公子的名号,唤着李氏嫡母,在家却是受尽了白眼;中京各家都知道李氏不喜欢他这个庶子,那些贵女公子们对他的态度便也十分刻薄。直到他受到左将军赏识,进了宫当上了御前侍卫,那些人的白眼却也没断过。

段白很怕,怕孟娇娇这位中宫娘娘也会因为他国公府庶子的身份看轻了他。

他目光落在孟娇娇精致的绣鞋上,眼神闪烁,雪白的鞋面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些林中泥土弄脏了。

“原来是这样,”他听见她轻巧的声音,“那你还挺有本事的,庶子能做到御前侍卫,在我们孟国可没有。”

一阵清风拂过带起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冲进了他的鼻腔,段白觉得自己心上阴霾被一扫而空,猛地抬头看向孟娇娇,只见她白皙的面庞上一双杏目明亮灿烂,坦坦荡荡地看着他,欣赏似的微微点了点头。

“娘娘……”

“嗯,要是有点儿眼力见儿就更好了。”她忽又评论道。

联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段白脸一红,躬身跪地结结巴巴的:“臣,臣冒犯,请娘娘恕罪。”

“行了行了,别请罪了,走吧。”孟娇娇颇为不耐地冲他挥挥手,“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跪,也不怕跪残废了。”

夕阳西下,晚霞艳红似火,霞光似是给她身上罩上了一层金光,让段白一瞬间有些恍惚。

待他回过神来,孟娇娇已经在山道上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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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虞光回到后殿,却只见殿中空空荡荡的,连孟娇娇的影子也见不着,只有她身边的宫女侯在殿外,见他来忙道:“请陛下移驾小花园,娘娘已经恭候多时。”

虞光顺着宫女的指引来到小花园,只见温柔月光下,唯有花园里一张木桌上摆着几支蜡烛,被罩在透明的琉璃盏内,泛着雀跃的光。

“你回来了……”孟娇娇在他身后笑唤他一声,虞光转过头去,只见月色下她穿了一条月白的裙子外面罩着绯色的褙子,烛光下,红白相称,光影明媚。

“这是干什么?”虞光轻轻揽过她的腰,声音含笑。

她拉住他的手:“我在书院的时候时常听见那些师姐说,以后若有心上人,要为他洗手做羹汤。”

“我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公主,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可是现在……”她带着笑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虞光,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试试……”

他揽着她腰的手猛然一紧,喉头上上下下的,温和的月光在他眼中倒映出灼热的光,看得孟娇娇笑意更甚。

她将他带到餐桌前,轻轻拍掌,身后的宫侍便捧上了四碟菜,镶金边的珐琅彩盘子色彩绚丽华贵,与之相比,盘子里的菜倒是显得朴素许多。

番茄炒蛋,炒莴笋,碎肉拌茄子,最后还有一道豆腐汤。平民百姓饭桌上最常见的菜色放在御膳房精美的器皿中,有些滑稽。

烛光下,虞光见孟娇娇脸有些红,朝他微微吐了吐舌头,轻声道:“我问过御厨,说是第一次做菜,还是从简单些的做起来好……”

虞光没说话,只是默默拾起筷子,将盘子里的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四道菜分量不小,孟娇娇看他风卷残云的样子担心地撑着,虞光却只是摇摇头:“很好吃……”

她第一次为人下厨房是为了他,这个认知让虞光欢喜得不可自已,盘中简单的菜肴却是比肩九天盛宴,与他无上满足。

月色轻柔,繁花别样美;烛火阑珊,美人更娇艳。

虞光此生度过将近一万个日日夜夜,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期盼过长夜漫漫无尽时。

一旁的果乐看着虞光狼吞虎咽地吃下整整四大盘儿菜,只觉自己胃里开始翻涌。

这些菜摆盘之前她都试过,那一个个酸中带咸,咸中带苦的……也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毒药也能当蜜糖吃。

她埋下头,掩住自己脸上怪异,静静地听着餐桌上的两人情话绵绵,时不时传出三两声笑意,气氛分外和美。

两人用了膳,在行宫中慢慢地散步消食,走到花园外,却忽然听见了阵阵琴声悠扬婉转,仔细一听,却还有些凄婉。

“谁在这里弹琴?”

孟娇娇有些好奇,正欲上前去看,虞光拉着她的手却是一顿,皱皱眉,只道,“估计是教怜所随行的,大晚上练琴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教怜所的?这琴音婉转,还挺好听的,也不知是哪个琴姬,倒是有几分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虞光似是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若是想听,我弹给你听。”

“你?”孟娇娇看他一眼,一脸狐疑,“你会弹琴?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虞光拉着她的手往临康宫走去,“我让元通拿琴。”

这下子,孟娇娇倒是来了兴致,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急匆匆地往回走。待回了临康宫,元通已经将琴准备好。

月夜下,他焚起香,他墨衣墨发坐于琴前,像是那个隐于世外的高人公子,全然没了平日暴烈的模样。

孟娇娇只见他手指轻划,悠长缠绵的曲调便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孟娇娇听着听着终于回过味儿来,灼灼的眸子看着他,却是红了脸——他弹的是“凤求凰”。

万千情思化作朗朗琴声回荡在虞宫上方。弹曲的人,满腔柔情;听曲的人,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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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山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孟娇娇在后殿窝着无聊,索性便带了些小食到前殿去看虞光,刚刚走到殿外,却被元通拦下了。

“娘娘请慢,”元通脸上笑意和蔼,“陛下正在殿中商量要事,待奴才进去为您禀报。”

“要事?”孟娇娇眉头轻挑,摇摇头道,“算了,他正在忙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她将手上的小篮子交给了元通,温声道:“公公一会儿帮我把这个拿给他。”

篮子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各式点心,元通接过沉甸甸的篮子,不由在心中感叹王后贴心,怨不得他们陛下费尽了心思也要解散储秀宫呢。

心里想着,他面上却是不表,维持着一派笑意,朝着孟娇娇躬了躬身,道:“娘娘放心,奴一会儿就送给陛下。”

孟娇娇满意似的挥了挥手,带着果乐转身便走,走到前殿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段白?”她唤住了不远处身材修长的身影。

“臣见过娘娘,”段白急忙俯身行礼。

“你这急急忙忙的是打算往哪儿去呀”

“这雨下得突然,臣刚刚下职,正想回去换身衣裳。”

“原来是这样,”孟娇娇恍然大悟,“那你快回去吧,小心着凉。”

“谢娘娘,”段白抬步要走,走了两步却又折返了步子来到她面前,脸上表□□言又止。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儿吗?”

“臣……”段白脸色有些尴尬,似是有什么难言之语。

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石板的地上又飞溅到了她的裙摆处,将绯色的缎子弄成了脏兮兮的酱色。

孟娇娇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段白在雨中被冻得微微颤抖的身躯,渐渐失了耐心:“有事就说,没事便快歇会去沐浴换衣裳,大雨里站着,你也不嫌冷。”

“娘娘可知道琮枫?”段白踟蹰再三,终于开口。

“琮枫?”孟娇娇微微偏头,脸上闪过一丝好奇,“知道,你提她干嘛?”

“娘娘可知,琮枫随着左将军来了避暑行宫?”

“什么?”孟娇娇猛地偏头看向果乐,只见果乐也是一脸懵的模样。

她朝着段白抬了抬下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段白抿了抿唇,视线飘向前殿的方向,解释道:“臣这几日在前殿为陛下当差,琮枫来过两次……”

当年琮枫与先太子和陛下的事情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段白本不欲像那些长舌妇似的传话,但是看着她在雨中的身影,却忽然一下在心里为她鸣起不平来。

当年琮家抄家,陛下独独留下了琮枫,如今与王后大婚,避暑还要带上她偷偷相见,这是什么道理?

孟娇娇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正殿,眼神微暗。

她忽然想起前两日与虞光散步时听到的琴声,当时她莫名地觉得那琴声有点儿耳熟,但是被虞光一打岔便没多想,现在想来,琮枫在回青山上便以琴技闻名,那晚那人八成是她。

半响,她转头冲段白一笑,道了声多谢,这才便带着果乐消失在了雨中。

段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转头向着北宫的方向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