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撤退,舍弃的阵营则由清晨的前锋部队进驻,但这项胜利似乎好景不长。这一天,位于北海道中南部的乌拉尔休闲都市正为黑夜的远近所占领。
太阳光虽然企图穿透笼罩在原始森林上的冰冷灰雾,但屡试屡败。只见一栋摩天大楼默默地屹立在雾海深处,目前的景色确实很符合这个在虾夷话里意为“雾”的地名。
对相马父女两人而言,今天是他们来到乌拉尔休闲都市的第二天。刚过八点,邦生与叶月各自从床上起身相互道早。
“爸爸早。”
“叶月公主早,请问你早餐想吃些什么?”
“我没食欲。”
“这怎么行?小孩跟动物要是没有食欲,那世界末日就要到了!赶快起来洗脸吃早餐,好端端的美少女要是捧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蛋,谁赶追你呀?”
叶月也笑着反问:“看起来永远睡不饱的应该是爸爸才对喔?”
早餐是在三楼的自助餐厅度过。平时在家,叶月必须比爸爸早起三十分钟,将烤好的面包、咖啡、牛奶、煎蛋、青菜汤、香肠以及两份报纸准备好排列在桌上,最后再敲响他的房门。
这时,相马家的一家之主就会搔着蓬乱的头发,拿着报纸坐在餐桌前;叶月则在闲聊中吃完自己的早餐,接着抓起自己的书包宣布:“我要上学去了!”然后转身往学校而去,背后则传来父亲的声音:“路上小心。”
这就是相马家早餐时间的情景。来到乌拉尔休闲都市之后,一切状况自然随着改变。首先,目前已经过了上学的时间;而嗜文如命的父亲也没有在餐厅里看报纸。
在前往餐厅的途中,父女俩都没有提起昨晚的事。当时邦生只是立刻抱起死命冲进自己怀抱的女儿走回房间,并安慰她:放心,已经没事了,接着当着女儿的面把房门上锁,然后才通知柜台人员。当柜台人员抵达时,叶月已经恢复镇定并说明这场深夜的意外事件。
“那个东西就跟野狼差不多一样,我没有说谎。”
叶月如此坚持,但大人们却不相信,除了一个人以外。这个人还就叶月的证词跟柜台人员陷入长时间的争论。
最后甚至惊动了休闲都市的总经理前来与叶月的父亲谈话,他是昨天晚餐时在俄式餐厅出现的人,也就是叶月口中的“社长先生”。父亲并非站在有利的立场,随意她顶多也只能强调昨晚的确出现了不晓得是狗还是狼的动物在走廊游荡,并要求作进一步的调查。
当所有人离去,只留下父女两人独处时,叶月抬头望着父亲说:
“爸爸,我绝对没有说谎,真的有一只大的跟野狼一样的动物在走廊上奔跑,还飞进墙壁里头。”
“爸爸知道,因为你亲眼看见了,所以你会相信;但如果你在一个小时前听见别人告诉你这件事的话,你会相信吗?”
听爸爸这么一问,叶月随即陷入沉思。有时候,这个做父亲的会要求孩子善用自己的想象力。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明明是真的,却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时候你一定很想破口大骂,但这么做仍然不能解决事情,所以你需要时间来努力证明你亲眼看见的事物。”
中国的司马迁虽然记载了秦始皇陵寝内部的面貌,却在两千年后才得到证实,邦生以这个略嫌极端的例子说服叶月。
“我知道了,不过爸爸,你相信我对不对?”
“当然,爸爸相信你胜过相信自己。”
邦生笑着抚弄叶月的头。
只要爸爸能相信自己,叶月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反过来说,要是唯独爸爸怀疑,而全世界的人都愿意相信,那对叶月一点意义也没有。
“不过仔细想想,我们也不需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因为那只野狼并没有加害与你啊,也许反而是你吓坏了它呢。”
“是吗?那下次再见到它的话,我会试着跟它打招呼。”
姑且不论自己个人的好恶,频频向女儿宣导和平主义与博爱精神实在是很缺德的行为,邦生心想。
话又说回来,深夜里有一只野狼在饭店的走廊下穿梭,最后消失在墙壁里。这种事也难怪除了邦生以外没有人会相信,甚至连邦生也是拼命强迫自己非相信女儿的话不可。
身为乌拉尔休闲都市总负责人的东堂伸彦也是属于不相信这个十二岁少女证词的多数派。他并非冥顽不灵,但他既不是相马叶月的亲友,更非父母,自然会倒向以常理推论的一派。在他看来,冥顽不灵而且不合科学逻辑的反倒是相马邦生。所以事情演变到最后,伸彦忍不住讽刺邦生:
“原来如此,想不到相马先生也是个盲目溺爱小孩的父亲啊。”
“随便你怎么认为都可以,我不会一昧袒护自己的孩子,但我明白小孩子的正直。”
邦生的表情和语气让伸彦顿时明白自己失言并且当下道歉。
“很抱歉,我并无意指责令千斤说谎,我想她当时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可能是看走眼了,干脆我们就这项解释达成协议吧。”
“什么协议不协议的,这又不是谈论政治外交的场合。”
在旁人眼中,邦生的态度显得相当不明理,就连邦生自己也承认。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明理”又代表什么呢?只能证明自己明明不信孩子的话,却要装出一副相信的模样,明目张胆与小孩的敌人串通罢了,邦生自认做不来这种墙头草。
伸彦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在有限的范围内洞悉邦生的心态。
“我明白了吧,关于这件事就以各说各话作结吧,你认为如何?”
“嗯,好吧,这我可以接受。”
这项提议使得邦生也有退让余地。
“对了,相马先生,请问你打不打高尔夫球呢?”
“再过三十年,我准备由门球开始玩起,目前对静止不动的球还没有兴趣,你问这做什么?”
“这个休闲都市提供除了海水浴、赌博以及嫖妓以外的任何娱乐,请和令千金多多利用,白天充分运动让体力作适当发泄,晚上就不会做怪梦了。”
伸彦话中有话,仿佛在指责客人对他的,应该说是他自己的休闲都市鸡蛋里挑骨头。
这座乌拉尔休闲都市对伸彦的叔父康行而言,只不过是赢利事业的一环罢了,但对伸彦来说绝对不仅止于此。这是他的计划也是他庞大野心的第一步,更是一座里程碑。一旦成功,伸彦将对自己的实力抱持着满腔的自信,并进而准备迎接一场真正的大战,和这场大战比较起来,跟相马邦生这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争论他小孩证词的真实性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伸彦和邦生都没有预知能力,所以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少女的“梦”居然扮演着一个恐怖现实的前锋。
“我很期待相马先生的演讲,相信内容一定十分特别。”
“谢谢你,这表示在演讲结束前,我还不至于被赶出去,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个回答几近挑衅,邦生说完紧接着向赞助人告辞,内心带着百般的不服气离去。再继续呆在这里,他真的会成为东堂复合企业艺文战略的战士。
“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邦生心想,自己并非一流的战士,顶多是个闪躲子弹的士兵罢了。邦生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因为以社会价值观而言,他还算不上知名人士,但也不能因此自贬身价而甘愿接受这种待遇。
东堂康行这个人向来在企业经营、经济、政治、体育等方面投注莫大的关心,但对于文化、艺术、教育、社会福利却不屑一顾,连带地,伸彦的文化战略邦生也不饱一丝好感。
邦生对于东堂复合企业内部亲情主权之争的后续发展毫无兴趣,这是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下,只有胜者才有繁殖后代的权利,经过一场血腥争斗胜负分晓之后,是康行上吊还是伸彦跳下地铁自杀?这都不关邦生的事,但在一面之缘的基础下,邦生对伸彦多少抱有一点同情之心,只是他很不高兴伸彦竟然暗指叶月是个梦游病患,反正这些财经界人士与邦生向来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相马父女前往骑马俱乐部时,却在进场前遭到表情诡异的售票小姐的阻止。
“很抱歉,骑马俱乐部本日因故关闭,敬请原谅,也请您利用其他娱乐设施。”
哦,难道这就是东堂伸彦的报复吗?邦生顿时闪过这个念头,但他不认为伸彦会是这种阴险小人。如果心有不满,他一定会当面表示:“已经没你的事了,麻烦你退下吧。”所以想必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
“叶月,现在要去哪里?”
“这个嘛,去走迷宫好不好?爸爸。”
“嗯,好啊,现在雾氛漾漾,气氛十足。”
邦胜原本还担心叶月会因为昨天的恐怖体验而不敢外出,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证明这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骑马俱乐部的大门深锁,工作人员则个个面如白纸,不时交头接耳、举止惊惶失措,同时还传来好些鸟鸣声,声音里带有不知名的恐惧,它们似乎可以感受到潜藏在此地深处一股不祥的瘴气,而瘴气的发源地正来自其中一个马厩。
那里躺着四匹马,在它们还活着的时候称为马没错,但现在却只是四具死尸罢了。以骑马俱乐部的负责人为首,骑师、服务人员、兽医、警卫等人均是面色凝重,他们的瞳孔映照着披在马身上血淋淋的被单。
“做出这种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熊吧。”
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混杂着恐怖与不安的色彩,冬眠前的熊为了填饱肚子的确很有可能下山来,也因此成为乌拉尔休闲都市最大的威胁。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非向总经理报告才行。”
“那董事长呢?”
“交给总经理来决定,这不是我们能够干涉的范围,对吧?”
现场没有人反对俱乐部负责人的小市民保身哲学,按道理来说,他的上司是总经理伸彦,判断是否将情报传递给董事长知道的权责掌握在伸彦手中。只要把事情上呈伸彦之后,问题就交给站在云端的长官去处理就好了,其他一切和地面无关。
十分钟后,休闲都市总经理室站着一个前来报告的男子。
“四匹马头部全被折断,身首只剩一层皮勉强连接……”
东堂伸彦面无表情地听完骑马俱乐部负责人的报告。在秒针仅仅回转一二○度当中他陷入沉思,最后才开口下达指令。
“这件事决对不能让游客知道,否则他们会陷入恐慌,今明两天先暂时封锁骑马俱乐部,至于理由嘛,就说是兽医要定期检查好了,如果还有其他适当的解释,由你们自由发挥。”
“属下明白。”
“不必知会董事长,这种小事不需要让他操心。”
话一说完,伸彦立刻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一种独善其身的小人心态。于是他咂着嘴,努力克服这种心理障碍,然后向站在身旁的秘书下命令。
“叫保全中心的负责人过来,接下来也许会举行一场大型狩猎,要他把猎枪准备好。”
乌拉尔休闲都市的开发计划之一就是设立狩猎区,所以已经准备了三十把取得使用许可证明的猎枪,这个构想的另一个用意也是为了提防熊的出现。骑马俱乐部的负责人行完礼,目送他转身离去之后,昨晚深夜的事再次浮现伸彦的内心,那个作家的女儿不断强调一件事:
有一只大野狼在休闲都市里面游荡……
巨大的白塔由针枞的树梢间窜起,直逼灰白色的天空,如果可以一边享受森林浴,一边瞻仰摩天大楼,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经验。而能够将这种理想加以实现的东堂伸彦的确非同小可。这样的景观也有实用的一面,步道上每段固定间隔都设有指示板与标帜,就算迷路找不到这些指标,只要朝着摩天楼前进就一定能回到市中心。
“反过来说,不管这个休闲都市的范围多大,随时都有人从摩天楼上全天候监控。”
邦生并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冷嘲热讽之嫌,别人应该也不至于会这么认为吧。东堂伸彦还好,如果是他叔父康行一定会视邦生这种人只有百害而无一益。
“这里地大人少,很适合探险。”
叶月对父亲的话猛点头,接着双手指着耳朵说:
“啊,由鸟叫声耶,是什么鸟呢?”
“唔,应该不是猫头鹰吧?”
邦生听了自己的答案不禁觉得丢脸,于是向叶月提出等走出迷宫后,顺便到森林科学博物馆走走的建议。森林科学博物馆大概是整个乌拉尔休闲都市中个性最保守的建筑,只要一踏进这个被原始森林所包围的红瓦建筑,马上就能获得栖息在林中的鸟类、生物、昆虫、淡水鱼巨细靡遗的资讯。
父女俩在走迷宫时偶遇几位游客。他们大多是中老年夫妇,穿着厚重大衣悠然自得地消磨时间。
叶月恐怕是目前这个人工都市当中最年轻的一位。乌拉尔休闲都市之所以成为人工都市的原因就在于此,它不同于一般自然发展成型的都市,它会主动挑选居民。
如果这里能容纳五万名游客的话,就口袋的深度、钱包的重量以及钞票的厚度来看,这五万人肯定个个价值非凡。能够拥有实力长期居留在这乌拉尔休闲都市的,至少在一定岁数以上。
更何况现在是十一月,普通小孩都上学去了不可能出现在休闲都市。只是由于相马家的一家之主原本就跟一般家长略有差异,所以叶月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她可不是借故跷课,而是以“身边有父亲同行”这等光明正大的理由向学校请假。
话又说回来,这群擦身而过的老人家应该也是拥有相当知名度的业界人士吧?
如果现在有人在这里大喊一声:“老师”可能会有超过半数以上的人回过头来,跟这些人比较起来相形见绌的邦生内心不禁生出这个略带嘲讽与一丝嫉妒的想法。
叶月单手挂在高大的父亲左手臂上往前走着。她的担子并不小,但昨天的事件多少还是对她造成影响,所以她今天完全没有离开父亲身边半步。
在一片雾气之中又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身穿大衣、外表粗鄙的大胡子正堆满笑意朝着相马父女走来。
“嗨,你是相马先生没错吧?在这个不算小的地方屡次跟你碰面,可见我们还蛮有缘的。”
邦生对这个人的脸,不,应该是他的胡子印象深刻,在那堆胡子底下应该藏着一个像是软体动物的嘴唇,这个人就是那个自称为美食与美酒鉴赏家的增永。
邦生实在不怎么欢迎这个人,他对于增永所提的那个什么歌尔契克将军的黄金相当厌烦,而且他向来对于美食美酒鉴赏家这种职业抱有偏见。以前他就曾经和女儿谈论过这个话题……
“爸爸,什么是美食家啊?”
“就是老爱挑食,而且还编了一堆理由为自己辩解的人,总之,这种人是赈灾单位的敌人就对了。”
其实邦生也会挑食,只要是粘稠的食物一进到嘴里,他的味觉器官与消化器官就会联袂揭竿起义。其他诸如山药汁、纳豆、专菜等实物,他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接受。因此像增永这种随时都抱有偏见的美食家,在将来的历史上也许有可能得到:“世纪末北大路鲁山人”(译注:日本的陶艺家兼美食家)的称号。
“昨晚的酒好喝吗?”
邦生客套地问道,却得到一个有点意外的回应。
“喝那瓶酒的时机未到,所以我还没有开封,等到真正开瓶时,我一定请你喝一杯。”
“好啊,那就先谢谢你了……”
“对了,不知相马先生你看了那六栋摩天大楼作何感想?”
“相当壮观,不论外形、色泽都属上乘之作,在设计上可说十分成功。”
“只是虚有其表而已。”
增永的语气有一股难以想象的苦涩与沉重感,邦生不由得感到讶异,他开始重新审视增永的侧脸,自封为美食家的脸上仿佛无声无息地泛过一道恨意。
“东堂对待承包商是出了名的刻薄,许多中小企业都吃过不少亏,照我看来,那群摩天楼只不过是耸立在泪地上的虚伪高塔罢了。”
邦生听着这段修饰的过火的批评,内心突然浮现一个想法。好像从来没听过日本大企业善待承包商的例子,业者总是以最少的经费强迫他们做最严苛的工作;若不是经济不景气,随时可以用完即丢;再不然,动不动就要求特别待遇与回扣……诸如此类的传言不绝于耳。这到底是事实呢?还是媒体报道不公平呢?真真假假很难判定。
“谁知道他们用的水泥到底是什么品质,‘利益永远摆在安全前头’向来是东堂的作风……”
这时叶月拉了一下邦生的袖子,让他找到一走了之的借口。
“我必须告辞了,我还得带我女儿走完这迷宫呢。”
这话不假,却无法否认从昨晚起他就一直拿自己女儿来当挡箭牌的行为。
“相马先生,看开你很疼你女儿,真是个好爸爸啊。”
增用留下那一抹诡异的笑容之后转身离去。
在来到此地的飞机上曾听女公关说过,乌拉尔休闲都市中这座大迷宫是由一个全世界最著名的意大利设计师策划的。所谓“全世界最著名”到底是根据什么来作判断的?被人称为“全世界最著名”的厨师,或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发型设计师,他们的实力其实还是有待商榷的。
不过,这座迷宫的墙壁并不是以廉价的三夹板或塑料构成,而是由砖瓦、掾木与人工盆栽巧妙组合成相当稳固的屏障。为了提供充分的休闲环境,东堂毫不吝惜动用庞大的经费与人力来建造各项娱乐设施,这样的构想与手笔的确令人折服,在乌拉尔休闲都市里几乎是应有尽有。
迷宫各处还设置了紧急联络的专用电话,万一需要请求支援,只要拿起电话找管理中心即可,但关键反而是使用者的脸皮厚度问题。
对邦生而言,带着女儿进迷宫却走不出去的尴尬场面是他极力想避免的,要不然做爸爸的面子要往哪里摆?他甚至还希望在成功走出迷宫时听到女儿满怀敬意的赞美:
“爸爸,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走迷宫千万不能惊慌失措,设计者既然是人类,就绝对会有固定的思考模式,只要抓到诀窍,就能轻易脱身。”
邦生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以左手扶着迷宫的高墙一边往前走。但是浓稠的雾气不断流动着,迷宫里的景色也随之不断地改变。再加上地形因为做过微妙的设计,到最后甚至会搞不清楚自己来时的方向究竟在哪里,邦生内心暗暗叫苦,他已经可以想象那个意大利设计师得意洋洋的笑脸。
“爸爸,你看!”
叶月双手紧抓着邦生的右臂,邦生随即跟着女儿的视线固定在前方的某一点。白色的雾气中似乎站着一头四脚兽。
是野狗吗?但乌拉尔休闲都市的环境完全找不到适合野狗生存的条件,在这块经过严密设计的土地上,所有的生物都必须得到东堂符合企业的同意才能够活命。
这只动物黑色的毛皮跟狗很像,但它全身上下充满了拒绝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气息,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受过人为驯养的。一双闪着黄光的双眼透过雾气凝视着相马父女,当邦生抢着挡在叶月面前时,这只似狼非狼的动物却转移视线,令邦生的目光不由得也随之向左移动,看着他一声不响地纵身跳起,最后钻进迷宫的砖墙里。接着,邦生只听见自己自己吞下一大块空气的声音,因为“野狼”不止一只,它的同伴紧接着陆续横扫过他的眼前,跳进墙内消失无踪。
在怪物的行进队伍结束后约一分钟,叶月抓着父亲问:
“爸爸,那是野狼对不对?”
“现在的北海道根本没有野狼。”
父亲习惯性地摸摸女儿的头。
“不过我并没有亲眼证实过,只是听过专家学者跟政府官员这么说过。”
邦生索性把责任全部推给自己向来看不顺眼的职业。
“而且野狼不可能穿过墙壁,所以那不是野狼,而是别种不知名的生物。”
他并不感到恐惧,只是觉得三十三年来所累积的常识与知识开始出现裂痕。在一片静默中只听见“野狼”在嘲笑人类的愚蠢与无知。
“英法百年战争”末期,在一四二○与一四三八年间,巴黎近郊出现大批狼群,许多人不幸成为野狼的食物。为首的是一只“宛如被魔鬼附身、老奸巨滑”的大狼,人们称它为“库多”。素有动物文学泰斗美誉的亚尔贝特西顿,曾将库多与法国骑士团的激战情景描写成一本题为《法国狼王》的小说。
难道现在又出现了像库多这般强而有力的领导者,再度率领被逼迫至地下的狼群们重回到地面?小众作家们的想象力开始天马行空,结果邦生反倒是提不起劲继续走迷宫了。
“叶月,我们回去好不好?”
叶月对于父亲的提案重重地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牵起邦生的手,因为她比他更清楚回去的方向与路线,这时做父亲的只能苦笑,直夸自己的女儿了不起。
“是不是下雪了?好像有白白的东西落下来。”
突然间叶月掌心朝上,接住一个姿光的白色物体。
“果然是雪!”
一个在东京土生土长的小孩突然看到雪这种天然产物,往往相当兴奋。
“爸爸,现在可以滑雪吗?”
“还不清楚耶,这个时期下的雪还不够厚,不过如果这场雪一直持续到明天,那我们可能就有机会打一场雪仗。”
“好棒哦,这样也不错。”
叶月兴高采烈地抓住邦生的袖口不放,受到女儿信赖的父亲为了让女儿安心,还不时回头察看背后状况。
“我觉得啊,那些野狼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攻击我们,却没有采取行动,可见它们对我们并没有敌意。”
要是邦生知道骑马俱乐部的惨事的话,相信他是无法这么乐观的。
渐渐地,笼罩在乌拉尔休闲都市的阴影愈来愈深,如同冬天一到,白日就会缩短这种自然现象一般。
雪持续下个不停,但它的下法显得一点秩序都没有。低垂的云朵和雾气融为一体,阻挡了人们的视线,一群名为GC的工作人员正忙着回答游客们的问题。
“滑雪吗?目前恐怕不行,必须等到十二月,积雪够了才可以开放滑雪,本休闲都市另外准备了许多其它室内娱乐设施,敬请各位游客多加利用。”
接下来这些GC人员便列举了温水游泳池、保龄球场、健身房、三温暖、电影院、舞厅等各项设施供游客参考。这样的回答是来自于休闲都市的首脑阶层,GC们都感到不解,乌拉尔最初的成立构想不是在于提供人们接触大自然的机会吗?不过,他们仍然不能违抗高高在上的首脑阶层。且不论其他企业如何,但在东堂复合企业里,“服从”向来是内部工作人员最重要的中心德目,也因此这些GC们把工作看的比呼吸还重要。
根据美食家增永的逻辑来看,乌拉尔休闲都市的总经理东堂伸彦,与游客兼临时工的相马邦生应该很有缘才对。在那么多的电梯出入口当中,正要走出电梯的伸彦与正要走进电梯的邦生居然再次碰面。
“接下来几天也许会有一场狩猎,到时希望你们尽量不要外出。”
“哦,猎熊啊,不是猎野狼吗?”
邦生眯起双眼,但伸彦则眯的比他更细,以便隐藏眼中的心事。
“相马先生,北海道是没有野狼的。”
伸彦嘴角不经意地抽搐刚好被邦生逮个正着。
“可是长得像野狼的动物的确存在,而且有人亲眼看见过。”
“相马先生,你是指令千金吗?”
东堂伸彦用僵硬的表情武装自己,并且故意重提旧事;而邦生则以略带讽刺的语气转移话题。
“请问到去年为止,这里曾经出现大熊的危害吗?”
“没有。”
“这么说,今年会突然加强警戒,想必事情一定非同小可,该不是熊偷袭了骑马俱乐部的马吧?”
邦生这句无心的冷嘲热讽,竟歪打正着地击中伸彦的靶心,伸彦不仅皱起眉头,尤其在听完邦生的下一句话之后。
“不只是我的女儿,就连我也看见了,你不信也没关系,总之这是事实。”
紧接着第二晚来临。
邦生与叶月在用过晚餐随即回到房间,一边看电视一边玩牌。“抽空来写个稿吧”邦生是不可能产生这种心态的。反正在截稿日来临前多的是地狱生活,趁能玩的时候就应该尽情狂欢才对,而且这次又有女儿随行,玩乐的内容绝对十分健康。
“叶月,晚上要不要去探险?”
“不要,我要待在房间看书。”
没错,东堂伸彦也曾告诫国邦生:“请尽量不要外出。”
在牌局中大胜父亲之后,叶月拿出一本昨天买来的新书。
内容是西洋怪谭,所以叶月的心情显得比较沉重。狂奔于浓雾中的马车车轮声、在苍白新月下蠢动的蝙蝠群、在红如血块的落日中耸立的古城……这种种情景的确让人快乐不起来。
“叶月,要不要去吃宵夜?”
“……不要。”
“那就叫客房服务吧,我记得菜单里有红豆汤这一项,你不吃的话,爸爸就一个人独享啰。”
“坏心眼!可是老师说过晚上不能吃甜食的,这样没关系吗?”
“放心好了,只要吃东西后记得刷牙就行了,刷干净一点,你能吗?”
“嗯,我一定会刷干净。”
于是这一晚,叶月在吃完红豆汤、刷完牙之后便早早上床,并要求父亲念那本怪谭给她听,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再豪华壮观的房子也绝对少不了厕所,即使是满汉全席最后也需要有人来洗碗盘。
正当相马父女睡得香甜之际,整个乌拉尔休闲都市却失眠了。这一晚,不,早在夜晚来临之前,整个都市管理中心已经陷入一个必须紧急处理,但却又要企图隐瞒事实的两难里。
保全人员的负担显得更沉重了,虽然乌拉尔休闲都市声称有最新颖完善的保全系统,实际上在许多方面仍必须仰赖人力,由于骑马俱乐部的马匹遭到不明物的残杀,所以特别订定了晚班轮值表,有两人一组负责巡逻。
“喂,听说这块土地有虾夷族神祗的诅咒,你信不信?”
“难道连你也相信这种骗小孩的故事啊。”
“我本来也是不信,但发生这种事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听说整个马头都被折断了呢。”
“应该是熊干的,它们在冬眠前出来捕食,只是一时迷路跑到山下,明天就要进行狩猎,事情就会解决了。”
两名年约三十的保全人员在从高尔夫球场通往网球场的路上不断地交头接耳。
“听说不是熊,而是野狼。”
“好了,算是愈说愈荒唐!”
这段话的确让人听了心里直发毛。在这种地方担任保全人员的人在臂力与勇气上多少都带有一些自信,除了对本身的工作抱持着责任感,对团体更是忠诚不二。但在三更半夜仅有自己跟同事两人的情况下,当然不希望会与熊或野狼正面交锋,最好不要出事,如果出事也最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乌拉尔休闲都市广大的占地,令夜间巡逻的人苦不堪言,尤其现在又正值淡季游客稀少的时节,而且事前已经忠告游客尽量避免在夜晚外出,所以晚上十一点以后,铺着一层薄雪的休闲都市几乎成了一座无人的空城。四周笼罩在雾海之中,只见警卫呼出的气息在路灯的映照下泛成白烟,更加深了警卫们的孤立感。
突然间,警卫们停下脚步,因为他们听见一阵凄厉的咆哮声划破了死寂,从黑夜与浓雾深处传来。
这吼声很像狼嚎,如果是真正听过野狼咆哮的人应该会察觉这其中充满了强烈的敌意与憎恨,犹如一只大锤敲出兼具破坏力虚与压迫感的声响,击碎了十一月寒冷的空气与人类的平常心。
其中一名警卫两腿发软,瘫跪在薄雪地上。另一名虽然不至于露出这种丑态,但也蹒跚地后退了几步,张着的双眼和嘴巴仿佛打结了一般,他好不容易才发出微弱的声音:
“那……那是什么……”
他右手紧握腰际的警棍,左手抓住无线电对讲机。当他正想按下通话号码,却由于过度紧张而使得手指无法任意活动。
四周的气流开始流动,令人不寒而栗的雾气轻轻滑过他们的皮肤,手中的对讲机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掉落在雪地上。
“啊、啊、啊……”
警卫身处在寒气之中却汗流浃背,然后在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与恐惧的呻吟中弯下腰来。他勉强拾起对讲机,好不容易终于拨通了然而,正当他要开始和对方通话时,一声惨叫贯穿了静谧的时空。
警卫拿着对讲机的手整个被扭断!他最初只感觉身体左侧突然变轻了,紧接着是一阵灼热感,最后强烈的剧痛则几乎将他的感觉神经扯裂。
另一名警卫在听见同伴的惨叫由后方传来时,背脊立刻升起一股凉意。他死命压抑不断在脑中浮现的“逃跑”二字,然后抽出腰际的警棍,死命扯动着紧粘在地面的双脚转过身来。瞬间映入他眼帘的是倒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同伴。
但下一瞬间,一道黑旋风轻轻一击,便把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完全粉碎。先是一道暗红色的温热液体溅洒在地板上,接着是一个大如美浓瓜、却显得更有重量的球体滚落其上,发出不规则的声响。
“喂!喂!发生什么事了?西至、小林你们怎么了?快回答呀!”
对讲机在白雪、污泥与鲜血当中吼叫着,重叠着断臂警卫的惨叫。他右手抱住左臂的伤口,因为忍不住剧痛而在地面翻滚,最后压碎了不断叫嚣的对讲机,而他的视觉与听觉也在此时随之停顿。
此时有一股异臭流进他嗅觉神经回路,当断臂警卫确定这是人血的味道时,他清楚感到理性已荡然无存。
警卫很想大吼,但诺大的嘴巴只吐出声音成型之前的空气罢了。
就在还剩十五分钟这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死者与一个奄奄一息的生者同时被发现。不过,生者却因为大量出血与惊吓过度而在被发现后的七十五秒后死去。其他手持枪械的警卫在互望了一眼后,都极力忍住想要作呕的感觉。谁知道这是又传来咆哮声,警卫们莫不胆战心惊,有人甚至连手枪都拿不稳而掉到地上。
咆哮声在黑夜与浓雾的障壁间回响着,将整个乌拉尔休闲都市锁进一个恐惧的牢笼里。六栋摩天大楼其中一个房间里的一对父女眺望着黑夜中的浓雾,同时交换着简短的对话,父亲则将身体凭靠在轮椅上。
“看来已经开始了。”
“是的,已经开始了,父亲。”
而在另一栋大楼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对父女则正躺在各自的床上做着好梦。又另一栋大楼里刚刚截获噩耗的总经理视线则盯着窗外,停在第二夜与第三天清晨的界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