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木合死后,他的白海青没有离开那座山。鹰不知道主人会死,一直等,等待主人的召唤。它独自立在最高的山峰顶端,昂着头,仔细谛听着。无论刮风下雨。可是主人再也没有出现。有时,一些同类的雌鹰在它的身边飞,摆出各种姿势引诱它。它嫌它们脏,看都不肯看它们一眼。直到饿死。
传说札木合死后出现了一种草,根浅,茎上有刺,一般牲畜们不吃,除了骆驼。到了秋天,带刺的茎蜷缩成一团,根离开了地面,顺着寒风滚动,发出扎木哈扎木哈的声音,它的草籽遍布草原,沙漠里也能生长,特别有生命力。人们就管这种草叫扎木哈。从古至今。
处死了札木合,铁木真对众人及他的儿子们说,这个扎木合,他是有大名头的,至死不出恶声,是你们可以效仿的人。那一年,扎木合四十六岁。二十年后,他的安答病死在秦州清水县。
临死前的成吉思汗正在攻打西夏,手下人见他每日受疾病折磨,就劝他先回去休养,说反正西夏人不能背着房子跑掉,等养好了身体咱们再来收拾他。成吉思汗不答应,坚持要打。直到西夏同意投降。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不行了;讨厌的病痛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也不发烧了,身体很轻,轻而且虚空。力量像兔子从他的四肢逃散了出去,就仿佛,一直紧握在手里的缰绳松脱了,他正在朝着某个地方滑落。十分突然。儿子们都来到跟前,脸孔挤挨在一起,又近又远,如同隔着一层什么,他们脸上都挂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他知道那表情叫做悲伤,但他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悲伤。看上去怪可怜的。他必须对他们说点什么。
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如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
《元史·太祖记》
成吉思什么时候想好的这一切?如此的长远而周密。他的儿子们不知道,十分惊奇,他们只是依照父亲所说的去做,后来一步一步都实现了。成吉思还嘱咐他的儿子们,我死后,你们不要发丧,免得敌人知道,等到夏主出城投降的时候,将他们尽数除灭。最后,他歇了一会儿,用余下的力气给他的儿子们讲了一个九头蛇的故事,语气缓慢、飘忽,但他一定要把它讲完。就在这时,他恍惚看见了扎木合的身影,和二十年前一样,若无其事,很悠闲的样子,仍然叫他铁木真。他立在他的头前,耐心地等待他把故事讲完,然后领他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说他在那里很寂寞。
有一种蛇,叫做九头蛇,一个身体,九个脑袋,很厉害。不管敌人从哪个方向来,它都能看得见,可以在攻击的时候防御,也可以在防御的时候攻击,谁也打不败它。平时,无论哪颗头捉住了吃的,鼠或者蛙,把它吞进肚子,别的头就不觉得饿了,因为它们共有一个身体,不用争抢,从来不感觉饥饿。后来,冬天来了,气候越来越冷,河水开始结冰。九头蛇必须钻进洞里去才能躲避严寒。这时候,九个头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各有各的想法,有的要向东,有的想往西,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拽不动谁,相互僵持了很久,就这样被冻死了。
据记载,成吉思汗死后,他的儿子们如期除灭了西夏国,然后把他们父亲的灵柩运回三河源头,不儿罕山下。所有路上遇到的人,无论老幼,凡长眼睛的,全都被砍杀了。最后到了一个据说他自己生前指定的地方,地面相当开阔。他们在那里埋葬了成吉思汗,以及他在另一个世界需要享用的一切。按照惯例,不起坟垄,只牵一匹幼驼来,当着母驼的面把它杀死。然后万马踏过,马群荡起的尘土遮蔽了日光,所有的痕迹都在马蹄下消失了。到了需要祭奠的日子,就牵来那匹母驼,撒开缰绳,任它奔走。走着走着,母驼就停住了,仰起脖子哀号不止。这里便是举行祭奠的地方。之后再牵来两匹骆驼,照例在母驼面前杀掉幼驼。年年如此,周而复始。母骆驼凭借什么辨认出了幼驼丧命的地点,而且肯定不出差错?是对悲伤的记忆还是嗅觉?这是很难考证的事。不过,无论这个传说是否可靠,几百年过去了,成吉思汗的墓葬到现在依旧没人能够找到。
那天,处死了扎木合之后,阔阔出骑了一匹白马,独自进山去了。一共九天没有任何消息。人们以为他死了,被毒蛇咬了,或者被野兽吞了也说不定。他的父亲蒙力克,以及他的兄弟们都去找他,还有许多别的人。他们在深山里见到了通天巫阔阔出的衣物,很完整地挂在树上,帽子、腰带、裤子、靴子,一样都不少。就是不见他和那匹白马的影子。他们大声呼唤帖卜腾格里,没有一点回应。第十天,阔阔出从深山里走出来,赤身骑着白马,脸色红润,嘴上长出了胡须,浑身上下不见一道伤痕。众人见了都惊奇得要命。阔阔出说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天上去了,因为他听见了长生天的召唤。他告诉众人,天神说了,要把天下交给一个名叫成吉思的,这个成吉思就是铁木真。成吉思、铁木真,铁木真、成吉思;天赐铁木真名成吉思,命他做统管天下的大汗。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关于成吉思的解释至今有好多种:一说是强大,坚硬的意思;一说是大,最大的意思;再一说成吉思为天子之义,比较玄。还有的说成吉思即腾汲思,蒙古语中指大海或者海子,意思和古儿汗(众汗之汗)、太阳汗(世界之汗)相近。另有记载说成吉思源自一种鸟的叫声,萨满们管它叫光的精灵。一天清晨,这只有五种颜色的鸟从人们头顶上飞过,叫着成吉思、成吉思,声音美妙极了。
没人不相信大萨满阔阔出的话。这种话只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铁木真听了很高兴,这是因为,他不愿意称自己作古儿汗,那个名称是扎木合使用过的,应该永远属于他的安答。太阳汗什么的他都不喜欢。成吉思汗。很好。顺口又响亮。阔阔出真是不简单啊,能把上天的声音传到人世。以后,他将以成吉思汗这个名字统管天下,走遍所有的山岳、草原与河流,而不仅是他的安答的衬里上所画的那些。不过,阔阔出说的另一句话他不太喜欢,他说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话听着别扭。谁能代天说话呢?不就是他阔阔出吗?后来的事实证明,阔阔出对他给他的分封不满,还有意挑唆他与哈撒尔的兄弟关系。但众人不知道这个,众人特别信服这位大萨满,他能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再说,成吉思汗的名号不就是他先叫出来的么?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动不动就上天去了。有很多百姓从四面八方来投奔他,他们骑来的马,门前的马桩都拴不下了。比汗帐前的马匹还要多。本来《大扎撒》里规定不准私自收留别人的百姓,可是谁管得了天的使者帖卜腾格里呢?
成吉思汗二年,帖木格到阔阔出的门前去讨还自己的百姓。帖木格是成吉思的幼弟。但他不仅没有讨回自己的百姓,反遭了打,还被强迫下跪给阔阔出赔罪。事后帖木格冲进他哥哥的帐里大声哭诉。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成吉思和他的妻子正在睡觉。孛尔帖一听就坐起身来,一边用被子遮挡赤裸的胸口,一边对成吉思说,他们这些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前次他挑唆你和哈撒尔,这次又打帖木格,竟叫你的弟弟给他下跪。这算什么道理?如今你的汗位还坐着呢,他就这么欺辱你如松柏般的兄弟们,你若不在了,我那四个儿子岂能放在他的眼里?将来不受他的气才怪呢!说完她哭了。
当时孛尔帖已经四十七岁,年纪不小了,两只喂养了四个儿子的乳房松垂着,看了让人心动。成吉思虽然有不少汗妃,但他从没有因为她们的年轻而疏远孛尔帖。没有战争的时候,他习惯睡在孛尔帖的身旁,听她平静的鼾声。当然,孛尔帖说的话是妇人之见,她在为她的儿子着想。可是,她的儿子难道不也是他的儿子吗?就像若干年前离开扎木合时一样,这一次成吉思又听取了孛尔帖的意见。在紧要关头,他总是听从女性的意见,母亲的或者妻子的,从铁木真到成吉思历来都是。
但是阔阔出是不会轻易消失的。他不会认错,也不会死。一个人一生只能死一次,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在黑熊的屁股底下。从那时起,他就不再为死亡的事情担心。一个不会死的人当然不怕迟早会死的人。铁木真没什么了不起,他做了成吉思汗也躲不过那一关。阔阔出在心里仍然叫他铁木真,因为成吉思的名号是他给起的。
铁木真应该好好对他,给他最多的百姓和财物,以及最高的位置。可他没有,只给他封了个千户。他还不能表示不满。因为他是帖卜腾格里,天的使者,一个能和天对话的神人不应该把这类事情挂在嘴边,太小气了。但是,如果人们主动追随他,那就怪不得谁了,谁的百姓他都敢收,帖木格的为什么不可以?于是,阔阔出既打了帖木格,还要来与成吉思理论。要的就是这个。
阔阔出带着他的父亲蒙力克以及六个兄弟走进成吉思汗的汗帐,见成吉思汗正在摆酒,好像知道他们要来似的,对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怎么在意。他说有什么理可评呢?不用了,你出去和帖木格摔个跤吧。很简单。对一些是非难辨的家事他们经常采取这种办法;道理属于力气大的人,比较公平。
游戏一样就解决了,不用分什么是非。显然,成吉思汗没想把阔阔出怎么样,而且还把他当做自己人。阔阔出自然不怕帖木格,但是他出了帐门再没有回来。帖木格进来说,阔阔出摔倒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蒙力克一听就变了脸色,站起来对成吉思汗说,当高山还是小土堆、大河还是小溪的时候我就跟随你了,请你不要为难我的这几个儿子。于是成吉思汗知道阔阔出死了。他半晌不语,侧耳倾听,没有雷声,抬头看,天空还是原来的颜色。一切如常。成吉思汗站起身来,说,好吧,我放过你们这一次。
阔阔出刚出帐门就被三个力士扭断了脊椎,很奇怪。没有任何预兆,一点都没有,死亡再次降临到他的头上。他的手脚不会动了,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天空在旋转。原来人是可以死第二次的。比起第一次来,这一次更干脆,一点余地没有。太突然了。如果铁木真早就对他有杀心,他是应该有预感的,如果没有预感,肯定是铁木真听了别人的话。那么,这个人是谁呢?阔阔出带着他的疑问离开了人世。当初扎木合也被这个问题困惑过:他的安答要是准备离开他,他不会看不出一丁点迹象,他傻啊?他和阔阔出至死都不明白,促使铁木真在最后一刻下决心的是一位女性。她简单,直接,因此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