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昆没死,他的伤好了,曾经被箭射穿的腮上留下一个包,核桃大小,紫红色,吃饭说话的时候它就上下滚动,像个有生命的活物,让脱斡邻看了心烦。桑昆是他惟一的儿子,所以他才听信他的话去攻打铁木真。可是除了这个难看的包,他的克烈部得到了什么好处呢?还有,自哈阑真沙陀之战后,札木合把自己当成了功臣,在克烈部走来走去,受人们爱戴,很神气,也让脱斡邻看了心烦。很长时间以来,无论走着、坐着,还是睡着,脱斡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知哪里错了。
为什么打了胜仗,我却备感孤单呢?脱斡邻问自己。
偶尔,他想起铁木真,他的义子,可怜的,听说他流落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董哥泽一带。铁木真丢了他的蒙古乞颜部,只能在那里靠追逐野兽过日子。但是札木合仍然不死心,非要亲眼看到铁木真的尸首不可。这个聪明透顶的札木合,他为什么如此恐惧他的义子?札木合说铁木真终要消灭克烈部,做整个草原的国主。
而脱斡邻觉得,那是札木合自己的想法。札木合把他的想法放进了桑昆的脑袋里,现在,桑昆说话的语气也和札木合一样,他说,我的父亲老了,如果哪一天被黑的噎住了、白的呛住了,这克烈部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是,他说过他老了,但他说我老了的意思有两层:第一层是要他们听从一个老人的言语,原谅一个老人的过失;第二层意思就是说我离死不远了,要他们耐心等待。而他们只听懂了第二层意思,第一层意思他们不愿意懂。
同样的话他对铁木真也说过,铁木真都懂。
有一天,铁木真派来了他的使者,一个叫塔孩,一个叫者温。脱斡邻认识这两副面孔。若干年前,他在达唐努乌梁沙漠饮羊乳、刺驼血的时候,就是这两个人发现了他,把他带到了铁木真身边。那时候他们强壮、威武,现在瘦得剩下一张皮了,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两个人面色青绿,没一点血色,只有嘴里的舌头是鲜红的。他们用铁木真的口吻回答他的问候,说,亲爱的脱斡邻父亲,您的儿子驻扎在董哥泽和脱尔合小河边,那里像天堂一样,地面上青草茂密,喂肥了我们的骟马;树林的猎物众多,让我们吃用不尽。
怎么可能呢?脱斡邻看他们瘦弱的样子,破衣烂衫的,知道他们在说大话、逞强,当然是铁木真叫他们这样说的。脱斡邻想,我的铁木真儿子是个骄傲的人,他太要面子啦。
塔孩接着说,亲爱的脱斡邻父亲,我的汗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突然发怒,像天上的雷,惊吓您的儿子、儿媳。他们什么地方做错了吗?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不让您的儿子安睡,等睡醒了再教训他们呢?您动用了那么多兵马,如疾风暴雨,使我们来不及喘息,一时找不出自己的错处。我亲爱的汗父,是不是您误信了别人的坏话,让我们被人离间了啊?我尊敬的汗父,您是不是忘了,我们曾经共同订立的盟约,那是您亲口说的:如果有长大牙的毒蛇嫉妒咱们,咱们谁也不要轻信他的挑唆,有话都要当面说了。您所说的话我都记着呢,长生天可以作证。我最负盛名的汗父啊,一辆大车要有两只轮子才能行走,否则再有力气的牛马也拉不动,我当自己是汗父大车上的另一只轮子。请汗父告诉我,难道我想错了么?
塔孩喘息着,好歹将上述的话说完。脱斡邻听了没有生气,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没恼怒,因为面前这两个人曾经搭救过他,他不能阻止他们说话。况且他喜欢他们说话的声调。听他们的口吻,就像看见他的铁木真儿子站在跟前,谦逊、诚恳,满脸疑问。他不能对他发火。
塔孩累了,说不动了。者温又接着说:
我的脱斡邻父亲,你可能忘了,听说你当年被你的叔父追杀,没有跑处的时候,是我的父亲也速该帮你夺回了汗位,从此你们结为安答,这是我们对你的好处之一,因此,自幼我便称你为汗父,把你当做我自己的父亲一般。
还有,我的脱斡邻父亲,你可能忘了,在你被乃蛮人击败,跑到西辽又回来,到处没人收留,你靠着挤母羊的奶、刺骆驼血为食,在达唐努乌梁地面流浪的时候,是我派塔孩、者温他们两个找到你,把你接回我的营地;是我的妻子亲手给你铺好被窝,我亲手熬肉汤端给你,生怕你冻着饿着,让你肚里有油水。后来,咱们在木鲁彻薛兀勒地面打败了蔑尔乞人,夺取了他们的马群、牲畜、帐幕、财物和俘虏,全都归给了你,我连一根绳子也没给自己留下,还帮你夺回了克烈老营。这是我们对你的第二个好处。
还有,我的脱斡邻父亲,但愿你没有忘记,那次,在乃蛮人的阵地上,你被撒卜勒黑追击,险些丢了性命。你让人向我求援时,我没有片刻犹豫,我把我自己的马给博儿术骑,让他带木华黎、孛罗忽勒、赤老温去救你,他们把桑昆从马肚子底下给你抢回来,又帮你收集失散的部众。这不是我们对你的第三个好处么?我的脱斡邻父亲,当我被你击败,饿着肚皮数星星的时候,心里也在反省自己的过错,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父亲,是什么原因,让你动了这么大的火气,请你告诉你的儿子,让他知错。
可怜的者温,他太虚弱了,说完这番话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脱斡邻从腰里抽出尖刀,用舌头试试锋刃,切开了左手的小指。疼痛即刻传遍了全身,这下子舒服多了。血滴了下来,深红色,黏稠、沉重,像一串琥珀,掉进桦皮小桶里。脱斡邻说我老了,你们回去就这样对我的儿子铁木真说,他懂得我的意思。刚才你们的话让我听了心里难受,你们回去对他说,谁都有出错的时候,但我不是有意害他。请你们把这只桦皮桶交给我的儿子,告诉他,上天作证,我要是有这样的坏心眼,就让我流血而死。他的话音刚落,血就自己止住了。脱斡邻看着那两张惨白的脸,收起了刀子,吩咐人给他们准备酒肉,让他们养好身体,恢复了精神再走。可怜的,他们累坏啦。脱斡邻想。
所有这些,都被札木合看在眼睛里,收在了耳朵里。他想,这两根粉红的舌头是我安答的另一套武器,它们分别装在两个虚弱不堪的人身上,更具杀伤力。他看着他们揣着一只桦皮小桶走出脱斡邻的汗帐,果然,那只桶里装着脱斡邻王汗的血。札木合问自己,我的安答要它做什么?眼看有人端来酒肉,给那两位饿鬼似的使者,他们只是沾了沾嘴,说不饿。札木合又问自己,他们肚皮里装的是什么?晚上,札木合去察看他们的马,四匹马屁股都是尖的,鬃毛杂乱,它们整夜嚼着仆人送来的青草,眼睛里充满泪水。札木合再问自己,这些马,它们为什么如此委屈?
这些个问题,札木合都回答不了自己。他去问桑昆,如果铁木真准备投降,归到你父亲的帐前,你将怎么办?桑昆跳起来喊道,那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呢?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就像我当初投降你一样,毕竟,他是你父亲的另一个儿子。你父亲必会收留他,像你当初对我一样。这对克烈部有什么不好呢?听他这么说,桑昆腮上的包变成了青紫色,抽出腰里的刀,叫嚷着先把这两个使者杀掉,然后发兵去除灭铁木真。札木合说桑昆你确实不傻,可惜你说了不算数。这一点,我的安答他早就替你盘算好了,这两个人搭救过你的父亲,你不能动他们。再说,那样做也太失身份。除非你疯了。
这时,那两个使者走了进来。一个叫做塔孩,一个叫做者温。他们刚刚吃过了肉,嘴唇泛着油光。见桑昆的手搭在刀柄上,没有一点惧色。他们打开了嘴巴,将铁木真的声音吐了出来,说,桑昆我的兄弟,你我都是汗父的儿子,只不过在汗父的眼里,我是穿着衣服生下来的,你是赤裸着身体生下来的。在汗父心里,他待我如待你一样。如果我的汗父冻着了,累着了,或者气着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样。如今看到汗父鹰一样的身躯,我也和你一样高兴。桑昆兄弟你不要担心,我爱汗父但不会插在你们父子之间,像根骨头似的。我不会去与你抢夺汗位继承人。我知道那是你最担心的,所以才受人离间。现在我已经远离你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桑昆兄弟,我这样说就是为了解除你的担忧,让你安心侍候咱们的父亲,在他早晚出入的时候安慰他,不要让他被这种事情烦扰。如果你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思想他的汗位,那只能增加汗父的忧虑。
眼见着桑昆拔出刀来,又塞回去,再抽出来,又退回刀鞘里,几次三番,最终也没有拔出来。札木合心想,一把刀还不如两条舌头好使,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这个桑昆,他只会提高了声音喊:现在他叫我桑昆兄弟了,原来怎么称我是小羊儿尾巴来着?我才不信他的话呢,他若不服就来打我吧,咱们胜者为汗!说完竟踢开帐门跑出去了。札木合叹了一口气。现在包里只剩下他自己了,那两个人歇过气来,把脸转向札木合。于是札木合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铁木真的表情,他的眼睛直视着你,不躲闪、不拐弯、不狂妄也不卑贱,发出的声音是一种探询的口气,与跟别人说话完全不同。他说:“札木合我亲爱的安答,你忘了吗?小的时候你常来我家驻夏,我们都爱喝早上那第一杯酸马奶,我们都抢父亲的青杯,因为它是最大、最好看的。我知道你心里这样思想,所以每次我都比你起得早,抢在前面,一次也不让你。从那个时候起,我就遭你嫉妒了,那时我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我的安答,后来我一喝酸马奶就想起你。现在你驻在我的汗父那里,而我不在。汗父那里的酸马奶足够多,他的杯子也足够大。现在,清早起来,再也没人和你争抢了,希望你能一个人喝得畅快。”
塔孩说完这番话脸上露出茫然,是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但他自己不懂。札木合想,这就对了,你不懂,我可以教你懂。他说:“你们说对啦,嫉妒这个词真是太美妙了,我承认,不过,你们要回去告诉我的安答,能让我札木合嫉妒,那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天底下能享受到这个荣耀的人,只有我的安答铁木真。你们回去告诉他,说我不仅嫉妒他,还十分想念他,我替克烈部打败了他,但我在这里很孤独。我孤独,就是因为这里没有能令我嫉妒的人。很没意思。你们这么一说,我的安答他就懂了。你们就这样说,如果我的安答还不会嫉妒,我会慢慢教会他;如果我的安答也有嫉妒心,亲爱的,我愿意是他惟一值得嫉妒的人。你们回去告诉他,我期待着他来。你们叫他不要因失败而丧气,不到我们两个见面的那一天,一切都是未知的,都不算。我期待着这一天早点到来。你们告诉他,我都有点等不及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