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叫帖卜腾格里,是和天对话的人。你们去给我弄点吃的来,我饿极了。蒙力克发现他怀里的阔阔出嘴唇翕动,睁开了眼睛,炯炯放光。他吩咐妻子赶快把萨满老兀孙叫来。
一般的萨满都能通灵通天,但没有谁比得过老兀孙。长生天不说话,兀孙能通过云彩的形状、风的气味、树和花的颜色猜出上天想要说的话,再把它的意思转告给人们,教人们躲避灾难,预测未来。兀孙是长生天最信得过的萨满,也是乞颜部最老最有见识的萨满,懂得许多平常人永远弄不懂的事。他告诉蒙力克说,人的灵魂分为三种:一种灵魂永存,人死了之后仍然与活人在一起,世世代代福佑他的子孙;一种灵魂转世,人死了魂魄不散,可以附着在别人身上,转世再生;一种灵魂游离,能离开人的身体,去做自己的事情,然后再回到人的身上来。
当灵魂离开人的时候,这个人就像是死了,或者睡着了。兀孙说阔阔出就属于最后一种。依照兀孙萨满的吩咐,蒙力克把毡帐的天窗打开,好让飘飞的灵魂方便出入,又杀了一只黄羊黄羊,野生山羊,毛色杂黄。煮了,送进毡帐,然后在外面默默守候。毡帐里只剩下兀孙和阔阔出。
这件事惊动了很多人,他们也都在外面等着,但毡帐里面的情况,谁也看不到。据说阔阔出把一整只黄羊都吃了,撒了一泡又长又臊热气腾腾的尿。下午时分他们一起走出帐门,阔阔出好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表面上有点神情恍惚。兀孙萨满对他的父母,也对大家说,这个阔阔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阔阔出了,今后将跟着我做萨满,他的名字叫帖卜腾格里蒙古语:通天的人。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铁木真曾经问过帖卜腾格里,问他还记不记得那次猎熊事件。大萨满帖卜腾格里的颈上挂着四颗黄白的熊牙,淡淡一笑,回答说小时候好像梦到过一头熊,是白色的,那只熊掏出心肝给他吃,还用雪白柔软的皮毛为他遮挡风雨。
猎熊事件发生在猪儿年。那一年铁木真不满十三岁。不久,札答兰部有人捎信来,说札木合的父亲生病了,必须接他回去。铁木真与札木合在河边分手,彼此交换了礼物,他把心爱的灌铜火狍骨送给了札木合,留下了札木合的牛角鸣嘀。札木合走了,阔阔出做了萨满,天色昏黄,就铁木真自己站在斡嫩河边,他第一次尝到了孤单的滋味。
此时他还不知道,在他家的毡帐里,父亲也速该与诃额伦母亲决定了一桩与他有关的事,自那之后,他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如果没有诃额伦,也速该会不会做出这个决定呢?如果也速该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所有的事情?
最先对这个决定感到不安的人是塔里忽台,他认定主意出自诃额伦,而不是也速该,他们要为自己的儿子去相亲了。他们的儿子不到十三岁,相了亲之后他就不再是孩子了。虽然这样的事在草原上比较普遍,塔里忽台还是感到不安,他知道也速该的儿子长大成人对他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他不恨也速该,但没法不恨他身后的女人。
在塔里忽台的梦里,也速该是一只鹰,在他头顶上盘旋,但不会扑下来啄他;而这个女人像一只兽,叫不出名字的,白,庞大柔软,敏锐,阴郁,沉默,傲慢。她不袭击你,却叫你感到某种无名的恐慌。
其实,诃额伦只是想给她的儿子相一位鹿眼睛的翁吉剌姑娘。
在草原上,十三岁的年龄不算小,完全可以当做成人对待,他们已经能够识别天气、道路,照顾牲畜,正确地使用武器,打猎甚至打仗。也速该和妻子已经商量妥当,他要亲自带着儿子到翁吉剌去,在妻子的家乡,为铁木真选择一门可靠的亲事。如果找对了人家,按翁吉剌的风俗,可以让铁木真留在那里,长些见识。这是诃额伦说的。后来铁木真在翁吉剌见过绸缎、茶、书、钱、房屋,还有女真人、契丹人、畏兀儿人、波斯人。
天没亮,诃额伦就坐在儿子们头前,看铁木真。他的额头生得宽,嘴角深,手掌厚实,但看上去并不比别的孩子大多少,甚至还要瘦弱一些,肩膀还薄得很。对她来说,这个孩子不同于别的孩子,他是她的另一条命。她觉得,随着铁木真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上嘴唇生出了细细密密的胡须,下巴颏也显出了棱角。但他毕竟是个孩子,不可能懂得父母为他相亲的含义,不懂得什么是女人。诃额伦叹了一口气。
在母亲的凝视下,铁木真醒了,母亲的目光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推开了诃额伦的手,自己起身穿衣服。对于铁木真来说,叫他兴奋的不是相亲,不是母亲多次为他描述过的翁吉剌,而是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以前,他很少到父亲跟前去,兄弟们和父亲一起玩耍时,他总是站在一边看,他更喜欢看父亲宽阔的后背,父亲张起双臂,像鹰张开翅膀。可是也速该从未特别关注过这个孩子。
在也速该眼里,铁木真与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不如哈撒尔活泼,不如别克帖强壮,更不如幼弟帖木格爱说笑。这经常使铁木真感到羞愧。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和父亲单独在一起,就他们两个人,一起走很长的路。铁木真希望这段路程越长越好,生怕母亲改变主意把他留下来。
因此,在准备出发的前两天,诃额伦越是亲近铁木真,铁木真反倒躲避着诃额伦。
直到出发那天早晨。
早晨阳光很好。各氏族的首领都来了:泰赤兀的塔里忽台、主儿勤的撒察、晃豁坛的蒙力克,还有孛儿只斤的族亲们,也速该的堂弟阿勒泰、亲生兄弟答里泰。他们一起祝福也速该和他的儿子。蒙力克给他们备了四匹好走马,百姓们往道路上泼洒羊奶,保佑平安。老察拉合抱着琴开始唱歌。
铁木真处在人群的中心,第一次受到那么多人的关注,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人的目光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让他热得出汗,使他很骄傲也很窘迫,心里急着上路,想早点甩掉这些人。在人们的祝福声中,他的脚踏上马镫,可是不行,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什么。
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不见母亲的身影,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母亲的召唤,虽然没有声音和形状,却紧紧地裹着他,拽着他的手脚。对了,还没跟母亲告别呢!母亲没有出门送他,就是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跟他告别,这个告别必须是单独的,就他们母子两个。于是,他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钻出人群,跑进了母亲的毡帐。
诃额伦独自坐在毡包里,等着儿子,眼睛有泪水闪亮。母亲为什么伤心?铁木真不懂。进了帐门他反倒局促起来,脸通红,问母亲有什么话对我说么?诃额伦说儿子啊我胸口憋得难受。铁木真懂了,他埋下头,在母亲怀里,认真地为她解除痛苦。
诃额伦搂住铁木真的脑袋,嘴贴在他的耳边,悄悄地重复了扎尔其古岱说过的话,那个为她接生的铁匠曾经这样说:上天赐福给我手握凝血而生的儿子,他将来定能收管天下,我的儿子,所以你要格外珍重自己这条性命,不能随便糟蹋了,无论遇到哪种情况。等等等等。事情过去十三年了,诃额伦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来说这一番话?诃额伦自己也不明白。用不着明白,她只需要他记住。
这番话的含义铁木真也不明白,他不想弄明白,不追问,照母亲说的,记住就行了。因为是母亲说的,所以他必须记住,而且坚信不疑。当时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一番话,像一道护身符,让他在今后的好多次危难关头没有放弃生命和希望。
门外,老察拉合在唱:
别问男人多少岁数
看他磨破了几副鞍子
一副鞍子去放鹰
一副鞍子去打猎
一副鞍子去套生个子马
一副鞍子追他的女人
还有一副最硬的鞍子
出征的路上做枕头用
只要一上路,他的脑子就清亮了。屁股嵌在马鞍子里,缰绳攥在手心,世上还有什么更快乐的事呢?草原在眼前铺开,天地间无遮无拦。到翁吉剌去做什么他也不想,以前的烦恼被扔在了马屁股后头,都忘了。儿子在身边跑,像马驹子撒欢,不知道累。马出汗了,再换一匹。饿了就停下来,吃诃额伦给他们带的食物。天黑了,他们点一堆火,枕在马鞍子上数星星。
铁木真从没有见过这么轻松、快乐的父亲。远处传来几声狼嗥。火光照在父亲脸上,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马骚动了一阵,又安静下来。乌黑的云飘过头顶,把星星遮没了。狼嗥越来越近。
四匹马的缰绳拴在一起,它们抖动耳朵,刨着前蹄。父亲那匹乌青马仍然在安详地吃草。铁木真向父亲的身边靠了靠。父亲没动,像在打盹。铁木真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狼已经走近,不叫了,它们卧着不动,绿荧荧的眼睛在暗中发亮,不是一两只,是一群。太近了,铁木真能听见它们粗糙的喘息,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
铁木真的身体靠紧了父亲。
父亲说你去添点柴火。铁木真说,狼。
父亲说儿子,你去添点柴火来。铁木真说,好。
柴在火堆旁的暗处,马肚带下面。马腿在簌簌地抖,乌青马打着喷鼻,停止了咀嚼,看着他。马眼在黑暗中发亮,像一块凸出的冰,深紫色,映着微弱的火光和铁木真的脸,仿佛看穿了他的恐惧。
头顶上乌云越积越厚,黑压压的,像一口锅倒扣下来:锅里有一堆火,两个人,四匹马,许多狼。还有无边的寂静。
铁木真看见火光把父亲的背影铺在草地上。几只绿荧荧的眼睛伏在父亲长长的背影里,相互挤靠着,悄悄往前挪。父亲不回头。
他听人说过,狼经常和人玩这样的把戏:在夜晚将双爪搭在人的肩上,从背后唤那人的名字,人一回头,正好被它咬断喉咙。铁木真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乌青马的鼻翼翕动着,喷哧着,伸过头来,把脖子搭在父亲肩膀上。父亲摸摸它的鼻子、脸。乌青马又安静下来。
铁木真说,狼。
也速该说,我儿子害怕了。
铁木真说,我没怕。
也速该说,怕就是怕,我看得出来。
铁木真不说了,他脸上发烧,或许是被火烤的。
也速该说你看乌青马也害怕了,但它是好马,不会害怕的马是劣马。
铁木真听不懂。
也速该摸着乌青马说,它想知道我怕不怕,才把脑袋探过来,我不怕,它也就不怕了。它不怕,别的马就都不怕了。
铁木真没听懂。
也速该说,儿子,我也怕。
铁木真更不懂了。
也速该说,但它看不出来。我不让它们看出来。乌青马看不出来,别的马就看不出来,那些狼也就看不出来,它希望咱们害怕。
铁木真有点懂了。
也速该搂住铁木真的肩膀,说儿子你不用羞耻自己的恐惧,不懂得恐惧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巴特。铁木真又懂了一点,果然恐惧消祛了大半。
狼群在一点点地接近他们。
也速该把手指含在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唿哨,唿哨声震得铁木真耳朵嗡嗡响,差不多同时,乌青马扬起前蹄,篬开鬃毛嘶叫了一声,夜色中,好像它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狮子,浑身的皮毛都在火光中哗哗抖动……
狼群倏地四散了。父亲笑,铁木真也笑。
父亲拨旺火堆,拍拍膝盖对铁木真说,儿子,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