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了天寿落水的事故,好在风顺水顺,船行迅速。连船家都说,很少有这么顺的行程,一定能在祭灶日前赶到广州。
不想进入粤省的第一大镇--他们必须在此换船的韶关,却出了麻烦。码头上竟然一条大船也看不见,问到船行,回道三天之后才会有船从下水上来。这样,他们只得住进了码头边的广泰发客栈,并选择了宿费较低廉的后楼。纵然如此,柳知秋还是出高价要了一处供贵公子使用的套房,里面的小屋由天寿母子住,外间住三姐妹并置放行李,他与戏团头封四爷领着两个徒弟住在紧挨套房的一间大客房里。
正赶上腊八。在京师时候,柳家的腊八粥在梨园行数一数二,孩子们谁不喝个撑肠胀肚?眼下客中,也就别想了。那用做替代的肉糜菜粥味道怪怪的,天寿吃不惯;和小香天禄他们同桌也让他不自在,吃了两口,就推开碗离了桌朝外走。娘叫他多吃点儿他没理睬,听得父亲说“去散散心吧,别跑远”,他已经出了门。
小香悄悄地撇撇嘴,天禄朝师兄挤挤眼儿,不想都落在柳知秋眼中,他斥责一声:“放肆!做什么怪相!……”
外面走廊一个沙喉咙的叫骂,压住了柳知秋的声音。“哪儿来的混账小王八羔子!没长眼睛呀?乱冲乱撞,去奔丧啊!……”
柳知秋赶出去,看到楼梯角一人坐在地上,一个仆役扶他,他也不起来,正指手画脚地对着站在面前的天寿大骂。小小的天寿还没那坐着的人高,大眼睛里汪满了泪,直直地望着这个骂人的,一声不响。这反而激起那人的愤怒,骂得更起劲。
想必是天寿在疯跑,撞倒了刚上楼的这位客人。柳知秋大不高兴,赶上去说:
“他一个小孩子,撞你总是无意,你怎么骂起来没完啦?”
随后跟过来的戏团头一看,惊呼起来:“哎呀,这不是映村兄吗?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客人也很诧异,赶快站起身:“老四,是你呀!……又到哪儿邀好角去了?”
戏团头指着柳知秋,得意地笑道:“瞧瞧,这位就是京师梨园第一师傅柳知秋!”
就有那么快,转瞬间,映村兄的长脸立刻变圆了,连连拱手:“哎呀,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戏团头又对柳知秋说:“这位姓王名映村字毓俊,在粤海关当差,司会计。最好昆剧,嗜曲如命,时不时地还粉墨登场呢,在广东广州这样的南蛮之地,可算是难得的知音了。”
王映村愈加谦和,得知天寿是柳知秋的独子,挨撞骂人的事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倒上下打量着孩子好一番夸奖,沙哑尖细的笑声不断,并殷勤地请众人到他屋里喝茶叙话,大有抱歉赔礼的意思,柳知秋自然也不好拒绝。
客中等船最是无聊,有谈伴是很快意的事,况且茶点丰盛又精致,比菜粥强多了,小天寿乐得有吃有喝,在一旁静听大人们扯闲篇儿。
原来他们两下里并非同路,而是对开的船:柳知秋一行南下广州,王映村却是离广州北上京师。王映村说起在海关得意的日子,真叫柳知秋大开眼界--想不到一个粤海关监督署的小小会计师爷竟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还要发达!足见广州乃大销金窟所传不虚,此去必能如鱼得水。
小天寿却是惊得嘴都合不拢:这回去广州,说好师傅教戏、他们师兄弟三个上台,因为进了趟宫称了供奉,每月酬金加到六百两,比宫里召请大班子的雇银还多着四倍,让全家人兴奋了好些日子;可人家这儿说起钱,开口就是千就是万,简直的把人听蒙了。
王映村很快又愤愤不平了,絮絮叨叨地说,海关内争权夺利相互倾轧,他受了冤枉,竟被革除。戏团头听着听着就哈哈地笑了,说:“罢,罢!你不用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咱们老熟人还瞒得过我?定是分赃不均,狗咬狗,你的后台不硬,给人蹬了,是也不是?如今那边的后台不是倒了就是没了,你瞅准空子,携资入京再寻后台,营谋复职,对也不对?”
王映村脸都不红,哈哈一笑,算是默认。这人又干又瘦,肤色黄黑,十足的尖嘴猴腮,就连深眼窝里的褐黄色眼珠,也像猴子一样灵活。他眨眨眼,话题一转:
“听说京师贵官大佬没有不爱看戏、不爱像姑的,连内务府和六部堂官们,也有好些人少了像姑吃不香睡不着,是不是?梨园子弟居处不亚于豪门贵宅,食则琼筵玉几、一掷千金,出行则雕车映日、健马嘶风、裘服翩翩、绣衣楚楚……柳师傅既是京师第一曲师,令郎决计是名优坯子,何必远涉江湖,到广州来觅生路?”
柳知秋沉下脸,似要发作,却又和缓地微笑说:“先生所说是私寓,我们乃是科班,先师定下规矩,代代相传,卖艺不卖身。”
王映村那如被蚕食过的疏眉直飞到额头上,惊讶道:“啊呀呀!这真是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啊,佩服佩服!我出言不逊,得罪了!……”
这么一来,心顺情洽,戏迷遇到行家,梨园弟子说起技艺,越说越有劲,喝茶添水,撤了茶点开饭,又是王映村做东,鸡鸭鱼肉外加美酒,又吃又喝地说到天色转暗,仆人上灯。王映村打个哈欠开始发蔫,又极力挽留客人,说自己不过是瘾上来了,过两口就好。于是王映村自管躺去榻上过瘾,客人们自管坐在席边喝酒。柳知秋悄悄问戏团头:“他吸这个……鸦片,就不怕犯禁?”
戏团头笑道:“这里不是京师,民不举官不究,有钱尽管抽,没人问。”
天寿觉得好玩,凑到榻旁看那仆人烧烟灯、团烟泡服侍主人吸烟。随着王映村心满意足地吞烟吐雾,一种特殊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算不上芬芳,也不难闻,仿佛夹竹桃的花香,淡淡的,叫天寿微微头晕。
楼梯咚咚咚地响,想是又来了住店的客人。可重重的脚步声竟越响越近,来到门口,没叩门,没询问,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推门而入,直冲着窗下那张宽榻走过来,面向烟灯而立,并不说话。
王映村的仆人连忙朝此人请安。此人一点头算是答礼,便坦然躺到榻上,与王映村隔烟灯相对。仆人即刻奉上另一支镶银嵌玉嘴的烟枪,将烧好的烟泡恭恭敬敬地装进烟锅,此人也不谦让,就着烟灯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十来口,沉醉地阖目静卧片刻,然后从容起立,掸掸衣裳,径自出门而去,仿佛除他自己之外一切都不存在。
小天寿眼睁睁地望着,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神游仙界的王映村迷迷糊糊地半睁了眼说:“你这老四,刚才叫你来一口你不肯,这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吧?……”
“你睁眼说瞎话吧!”封四说,“陪你吸烟的是你哪路朋友?好高身份,好大架子!一眼儿也不瞧,一句话没有,倒像这屋里就没有我们这些人!”
“什么?”王映村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不是你?那是谁?……你给他装的烟?”王映村掉头问仆人。
“是,是,”仆人很惶恐,“我看他那模样,只当是您老人家的熟朋友,不敢怠慢……”
“他长得什么样儿?”王映村又问。
仆人说人家气派太大不敢抬头瞧,戏团头和柳知秋说没注意。小天寿突然插了一句,说我看清了,有二十来岁,挺白挺漂亮,眉毛挺黑,眼窝挺深,一边脸颊上还有一个长长的酒窝儿。
抽足了鸦片的王映村精神头儿大振,领着仆人追出去,跑得地板楼梯一片响。不大工夫两人又回来了,说是各处客人早都安歇,楼道里楼门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王映村皱着眉头不住嘟囔着见鬼见鬼。
“噢,说不定真是山妖狐精看中你了。”戏团头在开玩笑。王映村却真的变了脸色,一把拉住戏团头说:“老四,说真的,你今儿就别走了,陪陪我。”
戏团头笑道:“陪你?我又不是女人!让尊价【尊价:旧时对对方仆人的尊称。】别睡,给你守夜也就是了。”
说归说,戏团头和柳知秋还是陪王映村又待了会子,才带着天寿告辞离开。他们对刚才的怪事也觉得纳闷儿。但封四爷说这位王师爷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除了嗜曲这点好处之外,一无可取,活该他受惊吓。
不料第二天这事竟有了着落。
次日一早,王映村就叫仆人把戏团头和柳知秋父子请过去,要大家照昨晚陌生人进屋时各自的位置摆好,然后对站在屋里的店主说:
“瞧吧,就是这个样子!”
店主倒抽一口凉气,诧异地说:“一点儿不差,竟有这样的怪事!”
原来,昨天天黑以后,一位贵公子到店投宿,随从多气派大,把店里最好的前院整个儿包了下来。公子旅途劳顿,早早歇下,鼾声即起,睡得很熟。十来个贴身童仆亲随屏息侍候,不敢惊动。今早上公子一觉醒来伸欠坐起,连声叫道“好梦好梦!”并推开童仆们照例进上的烟灯、烟枪、烟膏,只命店主立刻来见。
店主见礼才毕,公子就问:“这院子后面可是有楼?”店主道有;公子又问:“楼上可是有宿客?”店主答是;公子说楼上有一间大屋,正中一张沉檀色八仙桌,窗下一张宽榻,可对?店主说对;公子接着说:“桌边有两位客人,着玄色衫者三十余岁,身材适中,着蓝衫者四十出头,面白微胖;榻上烟灯旁躺一绿衫瘦客,榻边有一烧烟泡的干仆【干仆:干练、能干的仆人。】。还有一个眉目如画的伶俐小厮,对不对?”店主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回说客人多记不清,容他去查一查。公子于是笑道:若是查到了请他们来相见。
果然查到了,店主不胜惊骇:这公子暗夜投宿,进屋就睡,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这些人?难道魂离躯壳不成?
戏团头略一思索,笑道:“既然他好心请我们,就去去何妨?”
进了公子那华美无比、处处锦绣、满屋芬芳的房间,主客都是一惊,这公子竟然就是昨晚光临王映村烟榻的陌生人!果然肤色娇嫩、美目含水、风度翩翩,比天寿形容的更夺目。
公子一惊之后哈哈大笑,对王映村说:“想必是你的烟香飘到前院,引得我魂离躯壳了,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那么昨晚我是与尊驾同榻相对了?那口好烟也是您请客了?”
王映村被对方气势慑住,赔着笑脸低声说:“公子合意,则在下不胜荣幸!”
公子更加高兴,说:“承君嘉惠,感激感激!怎么称呼?往何处去?”
王映村把对柳知秋他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公子听罢一笑,说:“甚好甚好,就请返辕,随我回广州吧,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王映村对这样的大包大揽十分惊讶,但他既识相又知趣,立刻上前道谢。
戏团头封四一直在旁端详,此刻猛然醒悟,赶上去单腿跪倒打了个千儿,“胡公子,恕我眼拙,竟没认出来,给您老人家请安啦!”
公子看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老四吗?差你去京师邀名师的?”
戏团头回身把柳知秋推到前头,说:“这位就是京师最顶尖儿的曲师、宫里的供奉柳知秋柳师傅……”
“哎呀,久仰久仰,”公子立刻站起身,对柳知秋拱手笑道,“我在京师这一年多,柳师傅和您的玉笋班可真是如雷贯耳啊!几回要去拜访,总有他事缠扰不得成行;九月里我到韩家潭春和堂玉霞处盘桓,离你家不远,专程登门求教,偏又无缘,说你们师徒都去梨园总会排练宫戏去了……今日终能一见,可谓有缘,足慰平生了!”
对这热烘烘的一番话,柳知秋连称不敢当。天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倒不惊讶,不过又遇上一个戏迷而已。但那春和堂的玉霞,是京师梨园行中人人不齿的骚货,这么标致这么气派的公子怎么能与他相厚呢?正想着,戏团头一手挽着柳知秋,一手拍着天寿瘦小的肩,兴奋地说:
“柳师傅,小天寿,这位才是正主儿呢!想想看,你们这回南下广州,多么高的礼遇,多么丰厚的报酬,老实说,除了皇上家,谁出得起这么些白花花的银子!只有公子府上,广州十三行的首富胡家!这位就是胡公子。”
于是,天寿第一次知道了天底下还有个专门跟洋人做买卖的广州十三行;知道了跟梨园行有梨园总会一样,十三行也设了总行,推举了行总;知道了这位胡公子就是行总胡茂官的长子,名昭华,字良仪,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由于老茂官捐银八万两修筑广州海堤,朝廷嘉奖,皇上亲赐这位公子举人出身,这是十三行乃至广州商家从未有过的荣耀;还知道了这位公子精于词曲,尤嗜昆剧,早就嫌广州的戏班子野、俗、土,就是昆班也都不地道,听说有几家大户请名角儿、置行头,遂引动了雄心,要将胡家原有的家班改成最纯正、最气派的顶尖昆班,一定要盖过全广州甚至两广和岭南的所有戏班子!
照例,天寿也给推到公子面前,他虽然在台上面对成百的看客从不发憷,可是跟生人交往总是有几分羞怯。公子哈哈大笑,说:“果然名不虚传!我昨儿晚上魂游客舍的时候,怎么就没看见你这么个俊俏灵秀的小男孩儿?”
从来怯于应酬的小天寿,不知怎么竟抖了回机灵,羡慕地望着胡昭华,脱口而出:“我能有公子您俊吗?”
胡昭华很意外,觉得高兴,又对孩子的天真有几分感动,半晌,温和地笑道:“我怎么比得上你呢?看你的小脸蛋儿,跟新红的荔枝一样,多好看!……”他转过脸来,十分豪爽地对众人说,“不是都去广州吗?跟我一道走吧!要船有船,要车有车,要骑马也行,一路食宿我包了,所有杂事有我的管家,你们给我做伴儿就行!”
胡昭华一行好几只大船,随从仆役一百八九十口,当然不在乎增加十几二十个人,戏团头、柳知秋和王映村也乐得傍着一位财大气粗的阔少,省去自家的一笔开销。一齐谢过公子爷的好意,附舟同行了。
出门在外的游子,总得在腊月二十三之前赶回家,主持或参加年终最重要的、只有男人才能参与的祭灶仪式,以祈求全家平安。能与公子爷同行,行程想必更快,附舟的人都暗自庆幸。
事实正好与他们的想像相反。
每到一处大码头都有耽搁。胡家在这些地方都有商号买卖,领着胡家银子开店的铺户也不少,掌柜的和店主谁敢不来奉承少东家?有带着礼盒礼担上船拜望的,天寿他们沾光分得不少点心匣子;有一次送来好几桌酒席的,也让附舟的几家餍足了肥鲜;甚至还领来几个唱曲的漂亮小娘儿,惹得公子爷大怒,轰下船去了事。有些重要的商号,公子爷还要下船去亲临查看,一看总得半天。
除此之外,公子爷还游兴特盛,一路游山玩水。他还加包了几条又宽敞又华丽的大船,拨给柳、王各家好多服侍的仆役;每日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好茶好酒地款待着,就是要大家陪他同游,这样,谁敢、谁又好意思驳他公子爷的面子?
头两天西北行二十里,到翠珠岭下张九龄墓前凭吊这位唐朝的宰相诗人,公子蛮有兴趣地考问天寿兄弟,要他们背诵那流传千古的《感遇》十二首。
过三天又南下四十里,去游览据称建于南北朝的南华古寺,施了香火拜了菩萨,添了灯油斋了众僧,公子在禅宗六祖慧能的千年不坏真身像前跪拜如仪时,竟淌下了眼泪,引得呆立在侧的天寿也泪水汪汪。
行不到二百里,公子又停船去游英德县城南的碧落洞,众人兴味索然,急着赶回家过年,他却视而不见,全不理会。
离广州只有一日一夜路程,有可能赶在腊月二十二到家,人人都暗暗念佛,节骨眼儿上,公子却命令各船一起逆水西进,由西江过羚羊峡来到肇庆,他要看着胡家在此地的几处商号,得住个三五天。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大家只能跟着,于是当晚离船上岸,在胡家一处商号阔绰的后院下榻。
对于行程的迟速,柳知秋一家最无所谓,便静静地待在安顿他们一家的小西院,照常起居。好几天过去了,还没要走的消息,小孩们一点也不着急。
果然是岭南无寒冬,辰时才过,已经满院阳光和煦,照得绿树红花明亮灿烂。柳知秋在屋里整理戏箱,天寿娘和英兰帮着取出怕潮的戏衣和帽盔鞋靴,准备一总儿挂出去晾晒。院子里五个孩子各得其所:天福天禄在中庭对戏词,大香小香并坐在护花栏杆上翻绳,天寿则独自趴在芭蕉树下的石桌上写字。
落水那回事以后,天寿因为惊吓受冻病了半个多月,天福天禄也因那顿毒打好几天下不了床,就连大香小香胳膊大腿上的青伤都好久没消。孩子们年岁小没成见,了不起十天八天互相不答理,慢慢也就过去了。无奈其中有个处处拔尖、争胜好强的小香,隔三差五地挑起事端;偏天福天禄哥儿俩从不肯违了小香的心意,明知不对还是顺着她依着她,就闹得至今磕磕绊绊不停。
天寿用笔在砚中舔墨的工夫,一眼看到大香伸手去掐花儿,护花栏杆里不知是月季还是蔷薇,娇娇艳艳开得正鲜。天寿连忙叫道:
“三姐姐,别掐!”
大香的手停在那里,眼睛疑问地望着小弟。
“别掐它呀,”天寿央告着说,“花儿它,它会疼的!……”
“咦?你知道它疼?”小香一口接过去,“你是花妖还是花精?……花儿嘛,就是给人戴的,干吗不掐!”
“只管自己爱漂亮……”天寿不满地嘟囔着,低头写字,不再理睬。
小香却不依不饶:“我爱漂亮?还比得上你?天天把脸蛋子抓挠得红红的,好叫人看着漂亮是不是?给谁看呀?……”她转脸叫其他人,“你们来瞧瞧,他脸上那血印子是不是抓挠出来的!”
天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得几乎掉泪。
自打那次胡公子夸他小脸红得好看,他就想让自己的面颊总显出红色。但平日父亲不许他抹胭脂,他便睡觉时候躲在被窝里把脸蛋儿挠得发热,第二天,脸儿果然红扑扑的“跟新红的荔枝一样”。不料挠得重了,留下痕印,偏被小妖精一样的四姐姐看破,真叫他无地自容,抬不起头。
那边大香走来看一眼,天福近前问一声“真的吗?”小香和天禄笑着跳脚,声音整齐地叫喊着:“臭美!没羞!臭美!没羞!……”
一股怒气突然冲上脑门,把就要落下来的泪生生顶了回去,天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起笔就飞快地写画涂抹,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扔到还在跳脚的小香身上,自己抱着胳膊直直地站在芭蕉树下,歪着头,拧着脖子,做出一副爱怎么就怎么的样子,一声不响,只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香展开纸团,立刻叫起来:“瞧瞧!瞧瞧!你们快来瞧呀!他倒骂咱们编排起咱们来了!……一个不落,连大香这么老实、对他这么好都不放过!……好哇好哇!还不该教训教训他呀?!……咱们踩他!”
“对,踩他!”天禄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好动的天性让他第一个响应,腿脚立刻活动着跃跃欲试。老成持重的天福和大香也为那个纸团伤了自己的面子而生气,四个人又朝着瘦瘦小小的天寿一步步围过去。
于是,正好此时进院门的胡昭华、王映村和戏团头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
四只脚,两只是天福天禄男孩子穿布鞋的,两只是大香小香缠得像粽子那样穿着尖尖绣花鞋的,朝着小天寿落在洒满阳光的地面上的影子,一齐踩下去。而那小小的孩子“哇呀--”惊叫着一蹦好高,立刻跑着跳着急急忙忙地躲闪。这声惊叫让大香止了步,低头后退;那三个觉得好玩儿,又笑又叫地跑着追着踩影子;小香一双小脚虽然跑起来歪歪扭扭不利落,可兴致比谁都高。
最不可解的是天寿,只要他的影子被踩,就好像他的身体被踩着了,立刻浑身一哆嗦,脸上也闪过一道痛苦的痉挛。起先他口中还叫着“不要!不要!”后来叫声终于变成哭声,他掉头向南逃跑,正看到院门口的三个大人,便张开一双小手哭着扑向胡昭华。胡昭华弯下腰顺势就把小天寿抱了起来,那三个孩子也收不住脚地追到了跟前。
“怎么回事?”胡昭华故意沉了脸,“大的欺负小的,四个欺负一个,太不讲理了吧?”
天福从男孩子淘气的快意中醒悟过来,立刻恢复了老成,知错地后退了两步,还拉了天禄一下。小香却理直气壮地说:“他骂人!以小犯大还不该管管他?”她又歪了头把好看的吊梢眼笑成月牙儿,脸上是一团和她年龄全不相称的媚态,娇嗔着说,“公子爷,您可别叫他的可怜样儿蒙了!……”
胡昭华厌烦地扭开脸,望着天福说:“他骂谁了?骂什么了?”
小香抢着把那张展开的纸团递上去,王映村和戏团头都凑过来看,三个大人全都笑了。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了四行:天福--元宵;天禄--铁锹;大香--年糕;小香--花花妖。每行字下面还作了画:一个圆圈里点四个象征眼睛鼻子嘴的黑点,一个侧面人脸突出一把铁锹样的下巴颏,歪歪的碟子里一块软得没有形的年糕,一个头戴花朵的乱发长舌的妖怪。
胡昭华看罢纸团再看看那四个孩子,不由得又笑了,对抱在手上的天寿说:“这是你写的你画的?……真看不出,成天不言不语,心倒灵!这点儿聪明用在哪里不好!”
天寿很难为情,返身搂住胡昭华的脖子,抽泣得说不成话。
被一个孩子如此信赖地搂抱着,胡昭华心里一阵感动,停了一会儿,笑道:“好啦好啦!你们的那些事儿我都清楚,你们四个因天寿挨了打;天寿因你们四个落了水,都心里不忿儿,对不对?可是往宽里想想,调个个儿想想呢?你们多想想天寿为你们差点儿淹死,天寿多想想师兄姐姐为你受的毒打,不就都扯平了吗?兄弟姐妹一家子,谁还总记谁的仇吗?……”
“公子爷说的是金玉良言,太对啦!”柳知秋匆匆赶出来迎接,立刻接过话头教训徒弟子女,“你们再要胡闹,连公子爷都对不住了!行了,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都给我回屋里去!……天寿,还叫公子爷抱着?快回去!”
只看了父亲一眼,天寿又搂住公子爷的脖子,把脸藏在他肩后。胡昭华笑道:“你的这柳摇金跟我有缘分啊!前世的父子兄弟也说不定……”几个人一同坐到芭蕉树下的石凳上,天寿才乖乖地倚着石桌听大人说话。
大人说的也是不痛快的事:当地商绅公请胡公子,竟用小轿抬来了两个有名的老举【老举:广州一带对妓女的俗称。】陪宴,恼得胡公子饭都吃不下,提起来就一肚子气--
“真真的低俗!恶俗!一帮伧父俗子!若不看在几位世交的面上,定当拂袖而去!……不料离了京师,竟再无一块净土!”
王映村笑着劝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嘛。京师官场士林讲的是风雅,侑觞陪宴只用歌童;其它繁华风月场,谈生意买卖、请托说事,哪有不进出秦楼楚馆、不叫名妓陪酒的!……日后公子总得和生意场上人物来往,入乡随俗吧,不然气坏了身子可不合算。”
“我倒想一辈子不沾生意场的边呢!”公子爷冷笑着,脸色难看,“入乡随俗岂不同流合污?……哼,真受够了!这叫什么地方!……”
天寿突然感到座中气氛古怪:公子的最后两句话让三个大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全都目不转睛、满怀希求地望定公子爷,好像他立刻就能说出一句有魔力的话,叫他们这些大人都高兴得满地打滚儿。
胡昭华手一挥,黑眉一扬,说:“算了!再不答理他们了!咱们去游七星岩!痛痛快快玩他几天!……”
三个大人顿时泄气,满脸失望,王映村连眉眼都耷拉下来,无精打采,整个人也仿佛瘪下去,让天寿觉得十分有趣。
这位公子爷从来不看他不想看的东西,自顾自地越说越兴奋:“肇庆有七岩、八洞、五湖、六岗,集桂林之山、杭州之水,风景名胜出类拔萃,不载酒畅游一番,大是罪过!走!走!咱们立刻就走!……柳师傅,带着你的三玉笋。老四,老王,你们这就去叫管家,传车传轿,把那些个商号送来的酒席,全都带上!……”
腊月二十七、腊月二十八都这么游过去了。公子又发了话,还要到石湾停两天买陶瓷。如此这般,难道就乐不思归了?除了公子爷,连管家童仆在内,没人不着急。大过年的,无论贫富贵贱,都讲究阖家团圆;何况新春伊始竟在旅途中度过,怎么说也不吉利。大家都已觉出来公子是在有意拖延,可为什么谁也猜不透;要说去问问因由,劝他及早起驾,自打管家被他一顿臭骂,差点动鞭子以后,再没人敢试了。看来,只能这么不死不活地任由这位犟脾气的公子拖下去。
事情却有了转机。
那日游的是双源洞。洞中有地下河,分东西两支流出洞外,清澈见底,终年不涸,其间石乳石柱极多,似宫殿如洞府,映着河水,恍如瑶池仙境,众人被这绮丽景致吸引,渐渐走散。胡昭华将出洞口时,发现自己竟是孤身一人,随从皆无。略一停步,却见小天寿蹲在河边玩水:捧上一把,看它从手指间漏下,阳光从洞外斜斜透射而来,照得指掌如粉红色的花瓣,水滴似成串的珍珠,一片光晕笼罩着孩子精致的小脸,格外天真甜美,动人心魄!胡昭华看得呆了,片刻回过神,笑着喊道:“天寿,干什么呢?”
天寿回头,也笑笑,没说话。
“快别蹲在那水边啦,湿了鞋看你爹打你!”胡昭华上前把天寿拉起来,他们就面对面地站在河边的一片钟乳石之间了。
天寿仰脸看看这位说一不二、谁都不敢惹的公子,慢慢地转着眼珠子,还是不做声。
胡昭华被他看得笑起来:“真是金口难开,太不爱说话了!……想什么呢?”
天寿严肃认真地低声道:“我跟您说一句话,行吗?”
“行啊,说吧。”胡昭华哈哈笑着,跟个七岁小孩子对话,他很开心。
“我冷眼看去,只除了您,大家伙儿都已经归心似箭了。”
“你--冷眼看去?”胡昭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老气横秋!真是滑稽!他笑着,懒洋洋地倚着一根钟乳石柱,故意说,“不会吧?他们都说很欢喜跟我一道四处游览呢!”
“他们说谎。”
“说谎?为什么要说谎呢?”
小天寿蹙着细细的黑眉毛,十足的小大人儿神情:“我也说不全乎。你家的管家童仆是因为怕你;王师爷是因为要求你办事;戏团头拿你们家的钱,就更得讨你的好儿了呗。”
胡昭华没想到一双孩子的眼睛真的一直在“冷眼”观看,看得还这么透彻,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多了几分认真。他在广东人中算是魁梧高大的,而天寿比一般七岁的男孩子瘦小,踮起脚也只能达到对方的腰际。一个是服饰华丽器宇轩昂的贵公子,一个是寻常布衣尚未成年的小戏子,这极不合常情甚至有些滑稽的面对面的谈话,却越来越深,超出了任何人的想像。
“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那么,你说谎吗?”胡昭华小声问。
“有时候也说。可我不是故意的。”
“说谎还有什么故意不故意!”
“当然有啦。好多人都是这样的,原本不想说谎的,可又不得不说。”
“那好吧,我就先来试试你。你还是冷眼看去,你师傅为什么携家带口下广州哇?”
“你们给的钱比别人多。”
“只为这个?”
“师傅不乐意我们三个进王府大班,可又不敢得罪王爷,只好躲开。”
“还有吗?”
“还有……还有,我告诉您,您可不许对人说,千万别当着我师傅说。”
“好,我答应。”
“我师傅是京师昆腔第一曲师。可现如今在人家里、会馆里唱堂会昆腔还行,在园子里就唱不过杂剧乱弹秦腔梆子了。师傅嘴里不说,心里特不高兴,又怕败在他们手下坏了自己名头,不如另寻路子。”
“啊,不错,不错。”
“我都说了,您呢?”
胡昭华咬住嘴唇,沉默片刻,后来说:“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拖延行程,不想早回广州。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
胡昭华又一次感到意外:“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您去年进京会考落榜了,一直不肯回家,无颜见江东父老。”
自幼学戏的孩子,学的每本戏都少不了金榜题名,出口就是戏文,这不奇怪,倒是小小年纪心思这么细密,叫胡昭华十分慨叹,也很感动。他苦笑道:
“你说的算一件吧,还有更重要的,你猜不到,他们谁也猜不到,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好不好?……腊月二十三祭灶,灶王爷上天去了,从二十四到除夕这七天,我们这儿叫乱岁日,因为灶王爷除夕午夜才回驾,无神监管,诸凶煞俱不用事,人们可以百无禁忌,婚嫁喜事多选在这几天,绝不会触霉头。我要躲的就是这七天……这个日子口到家,他们准会逼我结婚!”
天寿奇怪了:“结婚不是大好事吗?我们演的戏里头,好多人死去活来的,不都是因为娶不成嫁不成吗?到最后奉旨完婚大团圆,大家都开心呀!”
“大家开心算什么?我不开心!”
“哦,我知道了,”天寿猛然醒悟,“您不好女色。”
胡昭华哭笑不得,究竟还是个小孩子!便摇摇头叹息道:“跟你说你也不懂。前朝高皇帝说过一句话,你知道吗?--‘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
天寿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胡昭华自管往下说:“一位前贤作书,替我说了心里话:妇人哪有一个好的?我这性情,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得见她的臭气!”
天寿惊得口吃吃地说:“怎么,怎么会这样的?……”
胡昭华苦涩地笑着,说:“天生的,没法子。”
“那,那,”小天寿还是结巴不已,“那您的姐姐妹妹呢?您也恨?”
“两码事!那是血亲,就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胳膊腿,谁能恨自己讨厌自己呢?”
“可是,恨妇人……为什么呀?”
“她们臭!她们脏!心机深心肠毒!看外像软玉温香,一旦贴上个男人,恨不能敲骨吸髓,把你活剥了,切成一片片吃了!……”胡昭华赶紧收住这些情不自禁的宣泄,“算了算了,你弄不懂……除非,除非你跟我一样,早晚就明白了……”
孩子似乎被他的话震惊,十分不安,长长的眼睫毛簌簌颤抖。
一看孩子小脸发白,胡昭华便后悔自己说得太多太露骨,于是小声嘱咐道:“这可是咱俩的悄悄话,千万别对人说去,好不好?”
孩子也叹了口气,点头答应,接着又说了几句大人话,显然也是来自戏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不就是为的养儿子传宗接代吗?您躲着不回去结婚,您爹您爷爷能饶您吗?终究还是放不过您吧?您早晚总得结婚吧?”
胡昭华长叹一声,无话可说,脸色越发阴沉了。愣了好半天,他对天寿说了声“走吧”,两人一同出了双源洞。
当晚胡昭华就命各船离肇庆直航广州。这一行人众终于在除夕那天的下午赶到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