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典型的梦
一般而言,如果别人不供给我们一些他的梦中所隐含的意念想法的话,我们就无从对他的梦作一合理的解释,也因此而使得我们的释梦方法大受限制〔46〕。但与这一种特具个人色彩,鲜为外人所能了解的梦相对照的,另有一些例子,却几乎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同样内容、同样意义的梦。由于这种“典型的梦”,不论梦者是谁,它几乎都来自同样的来源,所以这类梦的研究特别适合我们对梦的来源所作的探讨,也因此我拟在这章专文讨论它。
为何有这种困难,以及我们如何补救技巧上的困难,则留待下一章再讨论。读者们将来自会了解我为何在本章只能处理几类“典型的梦”,而将其他的讨论延至下一章。
一、尴尬——赤身裸体的梦
梦见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体或穿得很少,有时也可能并不引起梦者的尴尬羞惭。但我们目前所认为较有探讨价值的是那些使梦者因此而尴尬,而想逃避,但却发觉无法改变这窘态的梦。唯具有这些因素的赤身裸体的梦,才属于本章所谓“典型的梦”,否则其内容的核心可能又包含其他各种关系,或因人而异的特征。这种梦的要点就是“梦者因梦而感痛苦羞惭,并且急于以运动的方式遮掩其窘态,但却无能为力。”
我相信大部分的读者都曾经有过这一类的梦吧!
暴露的程度与样子大多相当模糊,可能梦者会说:“当时穿着内衣。”但其实这并非十分清楚。大多数情形下,梦者对袒裼裸裎的叙述均以一种较模糊的方式表示,“我穿着内衣或衬裙”,而通常,所叙述的这种衣服单薄的程度并不足以引起梦中那么深的羞惭。一个军人,通常梦见自己不按军规着装,便代替了这种“裸体”的程度,“我走在街上,忘了佩带,军官向着我走来……”。或是“我没戴领章”,或是“我穿着一条老百姓的裤子”等等。
在梦中被人看见而不好意思的对象大多是一种陌生面孔,而无一定的特点,并且在“典型的梦”里,梦者多半不会因自己所羞惭尴尬的这件事而受外人的呵责。相反地,那些外人都呈现漠不关心的样子,或者,就像我所注意过的一个梦中,那人是一副僵硬不苟的表情,而这更值得我们好好回味其中蕴味。
“梦者的尴尬”与“外人的漠不关心”正构成了梦中的矛盾。以梦者本身的感觉,其实外人多少应该会惊讶地投以一眼,或讥笑他几句,甚或驳斥他,关于这种矛盾的解释,我认为可能外人憎恶的表情,由于梦中“愿望达成”的作祟而予以取代,但梦者本身的尴尬却可能因某些理由而保留下来。对于这类只部分内容被“愿望达成”所改装的梦,我们仍未能完全了解。基于这种类似的题材,安徒生写出了那有名的童话《皇帝的新衣》,而最近又由福尔达以诗人的手笔写出类似的护符。在安徒生童话里,有两个骗子为皇帝编织一种号称只能被天神和诚实的人所看到的新衣。于是皇帝就信以为真地穿上这件自己都看不见的衣服,而由于这纯属虚构的衣服变成了人心的试金石,于是人们也都害怕得只好装作并没发现到皇上的赤身露体。
然而,这就是我们梦中的真实写照。我们可以如此地假设:这看来无法理解的梦内容却可由这不着衣服的情境而导致记忆中的某种境遇,只不过是这境遇已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而用作另一某他的用途。我们可以看出,这种由“续发精神系统”在意识状态下如何将梦内容予以“曲解”,并且由这因素决定了所产生的梦的最后形式。还有,就是在“强迫观念”、恐惧症的形成过程,这种“曲解”(当然,这是指在同样心理的人格而言)也扮了一大角色。甚至,我们还可能指出这释梦的材料取自何处。“梦”就有如那骗子,“梦者”本身就是那国王,而有问题的“事实”就因道德的驱使(“希望被别人认为他是诚实的”)而被出卖,这也就是梦中的“隐意”——被禁制的愿望,受潜抑的牺牲品。由我对“心理疗”病人所作的梦分析,使我发现梦者童年时的记忆在梦中的确占有一席之地,只有在童年时,我们才会有那种穿戴很少地置身于亲戚、陌生的保姆、佣人和客人之前,而丝毫不感羞惭的经验。在有些年长些的孩子们,我们发现,他们被脱下衣服时,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感到兴奋地大笑、跳来跳去、拍打自己的身体,而母亲、或在场的其他人总要呵责几句:“嘿!
你还不害臊——不要再这样了!”小孩总是有种展示他们自己于人前的愿望,我们随便走过哪个村庄,总可以碰个二三岁的小孩子在你面前卷起他(她)的裙子或敞开的衣服,很可能他们还是以此向你致敬呢!我有一位病人,这个仍清楚地记得他八岁时,脱衣上床后,吵着要只套上衬衣就跑入他妹妹房间内跳舞,但却被佣人所禁止了。心理症病人童年时,曾在异性小孩面前暴露自己肉体的记忆确实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患妄想病的病人,常在他脱衣时,有种被人窥视的妄想,这也可以直接归自于童年的这种经验,其他性变态的病人中,也有一部分由这种童年冲动的加强引起所谓的“暴露症”。
童年期的这段天真无邪的日子,在日后回忆起来,总令人兴起“当时有如身在天堂”之感,而天堂其实就是每个人童年一大堆幻想的实现。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在这天堂里总是赤身露体而不羞惭,而一旦达到了羞恶之心开始产生的时候,我们便被逐出这天堂的幻境,于是才有性生活与文化的发展。此后唯有每天晚上借着梦境我们才能重温这天堂的日子,我们曾推测最早的童年期(由不复记忆的日子开始至三岁为止)的印象,皆为各遂其欲的产物,因此这印象的复现即为愿望的达成。因此,赤身露体的梦即为“暴露梦”〔47〕。
“暴露梦”的核心人物,往往是“梦者目前的自己”,而非童年的影像。而且由于日后种种穿衣的情境以及梦中“检查制度”的作用,以致梦中往往并非全裸,而呈现“一种衣冠不整的样子”,然后再加上“一个使他引起羞惭的旁观者”。在我所收集的这类梦中,从不曾发现这梦中的旁观者,正好是童年暴露时的真实旁观者的复现。毕竟,梦境并不是单纯的一种追忆而已。很奇怪地,这些童年时“性”兴趣的对象也并不复现于梦,“歇斯底里症”
以及“强迫性心理症”。而唯独“妄想症”仍保留这旁观者的影像,并且虽看不见“他”,但病人本身却荒唐地深信“他”冥冥中仍暗伺于左右。
在梦中这类旁观者多半为一些并不太注意梦者尴尬场面的“陌生人”所取代,这其实就是对梦者所欲暴露于其关系深切者的一种“反愿望(counter—wish)。“一些陌生人”有时在梦中还另有其他涵义。就“反愿望”而言,它总是代表一种秘密〔48〕。我们甚至可以看出,在妄想症所产生的“旧事复现”也合于这种“反面倾向”。而且梦中绝不会只是梦者单纯一人,他一定被人所窥伺,而这些人却是“一些陌生的、奇怪的、影像模糊的人”。
并且,“潜抑作用”也在这种“暴露梦”里插了一脚,由于那些为“审查制度”所不容许的暴露镜头均无法清楚地呈现于梦中,所以,我们可以看出梦所引起的不愉快感觉完全是由于“续发心理步骤”所产生的反应,而唯一避免这种不愉快的办法,就是尽量不要使那情景重演。
在以后的章节里,我们将再讨论“被禁制的感觉”。目前我们可以看出在梦中,它是代表“一种意愿的冲突”“一种否定”。根据我们潜意识的目标,暴露是一种“前进”,而根据“审查制度”的要求而言,它却是一种“结束”。
我们这种“典型的梦”与童话、其他小说以及诗歌的关系并非巧合或偶然的。有时诗人以其深入的自省、分析也可以发现到,他的作品可以追溯到本身梦境,而诗歌只是由梦所蜕变出来的产品。有位朋友曾介绍我看凯勒尔的作品《年轻的亨利》,其中有一段特别值得注意:“亲爱的李,我想你永远无法体会奥德赛斯〔49〕回到家园,赤着身子、满身泥泞地现身于瑙希伽及其玩伴之前时所感受的辛酸激动!你想知道那意思吗?且让我们仔细地玩味这件事吧!如果你曾离乡背井,远离亲友而迷途于异乡;如果你曾历尽沧桑;如果你曾饱经忧患,陷于困境、被人遗弃,那么可能有天晚上,你会梦见你回到家园了,你看到了那熟悉的最可爱、最美丽的景色;一大堆你所思念的、感激的人们跑出来迎接你,而突然间你发觉自己衣衫褴褛地、近乎赤裸地、并且全身泥泞,马上你会被一种无可名状的羞惭、恐惧所攫袭;你想找个东西盖住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而终于冷汗浃背地惊醒过来。一个饱经忧患、颠沛于暴风雨中的人,只要是尚有人性的话,必会有这种梦的,而荷马就由这人性最深入的一面挖掘出这感人的题材。”
这所谓的人性中最深入的一面,这些引起读者们共鸣的诗篇,岂不就是由那些发生于童年时的精神生活的激动所演变成不复记忆的影像吗?童年的愿望,今日再也不被容许,于是受到潜抑后,乃趁隙借着这沦落天涯的断肠人的希望,而表现于梦中,也因此使得这实现于瑙希伽故事的梦,顺理成章地变为一种“焦虑的梦”。
至于我自己梦见慌张上梯,而后变成动弹不得于阶梯上,由于具有这些主要特征,所以也是一种“暴露梦”。这也可以再追溯至我童年期的某些经验,而也唯有了解了这些,才能使我们获知女佣人对我的态度(譬如说,她责怪我弄脏了地毯)如何使她在我梦中扮演了那种角色,如今我差不多已可对这梦作合理的解释了。在精神分析里,一个人必须学习如何利用各种资料所具时间上的先后联系而得以解析,两个乍看毫无关联的意念一旦紧接着发生,那么它们就必须视为一件事来加以阐释。就像说我们念英文字时,一旦a与b合写在一起,我们就得将ab合念成一个音节,而释梦的手法也不外乎如此。阶梯的梦可由我有关阶梯所曾做过的一系列的梦中所熟悉的人物中找出某种解释(当然,这一系列的梦必须是属于类似内容的),而另有一系列的梦则是有关一位保姆的记忆,这是一位我从吃奶时到两岁半托养于她家的妇人,对这人我的记忆已是十分模糊,最近由母亲口中获知,这妇人长得又老又丑,但却十分聪明伶俐,而由我所做过有关她的一些梦看来,她似乎待我并不太和善,并且对我的不能养成清洁的习惯常常加以斥责。由于我那病人家里的女佣人也在这方面对我加以数说,于是,在我的梦中,便把她蜕变成这几乎已不复记忆的老女人。当然,这有一个假设,那就是虽然这位保姆待小孩子十分苛刻,但他对她仍是有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