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都说,不要再乱花钱了,真白还是一点都不打算停手。两个人约着去看公寓的那天需要用车,其实租一辆就可以了,而真白仅仅为了这件事,就特意买了一辆新车,这种豪举令人难以置信。
那是一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经销商的员工将车运到了箱根,真白直接用现金支付。
“不能再这样继续花下去了,将来实在太令人担忧了……”
不管七海说什么,真白一点也不发怵,只是咯咯地笑。
两个人开着这辆车在东京和横滨转了一圈。那天预约去看三家,一边转,真白一边向房地产中介提出各种要求,对方为了做生意有求必应,把符合要求的一户一户全找了出来,最终看了六家。七海和真白两个人在价格上分歧巨大。七海觉得好的,真白觉得太小、太破了;真白满意的,七海又觉得太豪华、太贵了。只能其中一方妥协,不然永远无法统一意见。房地产中介也只能苦笑着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俩像说相声般争吵。最后看了横滨的一套房,还是无法做出决定,于是和房地产中介告别,说回去再讨论讨论。
回家路上,真白看到橱窗里挂着的婚纱,兴奋起来,立即冲进店里,任谁也无法阻止。七海没有办法,只能追在她身后。
“难道你打算连这个也买下来吗?这是婚纱啊?你买了准备干什么?”
“干什么?这样的平日穿,当便装穿。”
“怎么可能。”
“这件怎么样?当家居服。”
“这不是家居服!”
店里的接待员过来打招呼。
“您是要试穿吗?”
“哎?可以吗?”
“请,您请。”
接待员发现了站在真白身后的七海。她用视线询问,您也一起试试吗?
“不了不了,我就不用了。”
“来吧来吧!试试又没什么!不用花钱吧?不用花钱就试试吧?”真白说。
“不行不行。咱们该回去了吧,真白。”
七海的恳求,真白完全当成了耳边风。接待员也温柔地劝说七海试穿。
“最近有许多客人来拍摄单人纪念照,其中也有男客人。还有同性恋的情侣。也有和同伴一起来的。各种客人都有。”
真白开心地挑选着婚纱。看到她这样纯真的喜悦之态,不知怎的,七海感到一阵暖意,也不好太招人嫌,就随她去了。接待员帮真白挑选试穿的婚纱,也为七海选了一件,接着带两个人去试衣间。等在那儿的工作人员利落地帮她们把婚纱穿好。真白和七海瞬间化身为新娘。以前的结婚典礼在脑海中掠过,那是不想回忆的心理阴影。不过和真白并肩站在一起,映在镜子里,自己的神态不知何故看起来很幸福。而那时镜子前的自己快被不安压碎了。现在身边有真白在,虽然明白这仅仅只是试穿,七海还是陶醉在那一瞬间的幸福感中。
接待员自信满满地说:
“难得穿一次,要不要拍一组照片,留个纪念?”
“拍吧。是啊,就这么脱了的话,实在可惜。”
七海也觉得就这样脱了婚纱确实很可惜。接待员迅速用无线对讲机与其他楼层的工作人员联系。
“现在开始摄影可以吗?没问题吗?可以?好,明白了!”
专业的工作人员真是心灵手巧,连发型都帮忙整理,没花多少时间就弄好了。两个人再次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样子。七海不由得大叫“真白好漂亮”。真白也赞叹着“七海好可爱”。两个人就像十多岁的少女一样嬉闹着,在镜子前摆出各种姿势,相互用手机拍照。
摄影师带着相机和三脚架出现了。
“那么,请随我去拍摄纪念照片。”
接待员在前面引路。以为就在这个试衣间边上拍摄,没想到两个人被带到了店外,说是这家店在附近拥有一座小教堂,在外面的台阶和教堂里进行拍摄。工作人员帮忙整理婚纱的裙摆,两个人就这样穿着新娘服饰穿过十字路口,不免感到难为情。过路行人的目光全聚集过来,面纱随风飘拂,摄影师走在前面,一行人前往拍摄现场。
整个摄影过程中,始终是真白指挥着摄影师。拍一下这个姿势,从这个角度拍……她的指令非常细致。
“您应该就是做这类工作的吧,比如模特?这么说起来,好像在哪里见过您似的。”
摄影师说。真白苦笑了一下。
在台阶上拍摄,还是无法避免行人的视线。七海的脸上仿佛要着火了。大家会怎么看自己的装扮呢?一般来说,这种场面,新娘只有一个人,边上是新郎。摄影师开玩笑地说,像是在拍婚纱目录,看起来的确像。
“接下来进去吧。”
接待员打开小教堂的门。鲜红的地毯向着庄严的彩色玻璃和十字架笔直延伸过去。摄影师说,请走在上面。两个人静静地走着,摄影师一边在周围移动,一边不停地按着快门。
“以后会多起来吧。”摄影师说,“女同性恋,男同性恋。日本还远远落后呢。”
真正的同性恋情侣一定是克服了各种障碍,才穿上这身装扮,然后走上这条红地毯吧。和他们相比,我们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穿上了婚纱,拍摄纪念照片,走上红地毯。真是亵渎!七海在心中忏悔的时候,真白拉起七海的左手。这好像是交换戒指的场面。七海看懂了真白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样,那里面有某种东西。
“好像有个戒指什么的更好些?”摄影师说。
“要不去找找?”
“不……”
摄影师突然架起相机,开始按快门。接待员也紧紧盯住她们两人。
真白的指尖滑向七海的无名指,好像七海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真正的戒指,不,是比真正的戒指更重要的东西。有那样的错觉。不,不是错觉。七海被施了魔法,主动跳进了那魔法之中。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她眼中流了下来。摄影师没有放过她的表情,连续按下快门。七海拉起真白的手,缓缓地、坚定地将看不见的戒指也戴在真白的无名指上。真白的大眼睛涌出大粒大粒的泪珠。突然,她放声大哭起来。
七海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怎么会哭成这个样子?是开心得哭了,还是伤心得哭了?七海弄不清楚。真白蹲在地上,跪在十字架前,好像在为人生中的一切忏悔般哭泣。接待员和摄影师都默不作声,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一样。
真白哭着哭着,突然畅快地笑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更令人害怕。
真白说要穿着婚纱回去,并且用现金买下了她们身上的婚纱。两个人就这样穿着婚纱坐进了阿尔法·罗密欧。婚纱蓬松庞大,工作人员帮忙把裙摆收好搁在肚子上。
真白就这副打扮驾驶着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时,有的行人注意到她们俩,惊讶地盯着车中看。
打开车窗,风吹进来,心情很舒畅。
“呀?不走高速吗?”
“想开车看看大海!”
穿着婚纱兜风,真是异想天开!
七海想起了安室的话。
真白开车沿着海岸线行驶,从横须贺经三浦海岸,过了叶山、逗子、镰仓、茅崎、平塚、小田原,平安到达箱根的公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兴奋得无法抑制的两个人在桌上摆上红酒和菜肴,干杯。究竟为了什么干杯?今天只是去看了看公寓,回程拍了套纪念照罢了,只不过那时穿的礼服是婚纱。七海这么想着,不禁回忆起左手上戒指的触感,心情激动不已。
不知不觉中,酒劲上头,七海行了个礼,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做事不够周到,还请多多关照。”
“不不,彼此彼此。”
真白也毕恭毕敬地回礼。
喝醉了的真白拉起七海的手,跳起舞来。脚下直打晃,不过两个人还是跳着,一起弹钢琴玩,简直像做梦般享受着这一刻。玩累了,两个人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气爬上楼梯,就这样去了水母的房间,穿着婚纱并排跳到床上。
“喂,真的结婚?”真白在七海耳边嘀咕。
“是呀,也许可以的。”七海也用耳语回答。
“结婚吧。”
“好。”
“真的?”
“是。”
“你喝醉了?”
“是呀,喝醉了!”
两个人接吻了,分不清是谁先开始。真白把头埋在七海胸前。
“我呢,去便利店和超市买东西的时候……”
真白的声音有些嘶哑。
“……店里的人把我买的东西装进袋子里,我一直看着那只手,那只手为了我,不停地把点心呀副食品呀装进袋子里。”
“哈哈哈,真白,这是什么故事?”
仔细一看,真白的眼睛里溢出大粒的泪珠。
“就为了我这种人,店里的人不停地装东西。为了我这种贱如垃圾的人。看到这一切,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紧紧揪住了,很痛苦,好想哭。我呢,其实是有幸福的极限的。再往上就不行了。恐怕我比谁都更快地抵达极限。那极限比蚂蚁还小。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幸福。大家都对我很好。快递大叔帮我把重重的包裹搬运到这儿来。下雨天,陌生人还会借我雨伞。可是,轻易就能得到幸福,我会承受不了的,还是花钱买来更轻松。钱不就是为了这个存在的吗?人啊,真心呀、善良呀,看得太清楚了,反而会崩溃。所以啊,大家都换成钱,就当看不见那些东西。七海,别这样盯着我看,我会受不了的。”
真白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弄湿了头发和枕头。七海凝视着她的泪水。真白的话好像渗透到全身。突然,真白的表情变了,直愣愣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七海。这个人心里藏着什么深重的黑暗,七海凭直觉感受到。我应该可以挡住那黑暗吧。即使挡不住,也要奋力去挡。她坦率地想。
真白说:“你说一句‘和我一起死’吧?”
“什么?”
“为我而死。”
“……好。”七海回答。
“真的?”
“是的。”
七海的眼中溢出了泪水。两个人不停地吻着对方。
七海在心中喃喃念着宫泽贤治的《夜鹰之星》中的一节。
请把我带到您那里去吧。即使被烧死,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