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深海鱼

公馆收拾得焕然一新。七海的卧室原来用作衣帽间,现在也有了点单身女士的闺房氛围。朝阳照过来,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摇曳着,鸟儿在婉转鸣叫。在这种环境中睁开眼睛,开始一天的生活,是多么奢侈啊。而这种奢侈得不知何时会受天谴的日子,慢慢地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日常。

就这样睁开眼睛的一天,和往常一样,真白睡在七海身边。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这是常有的事。平时真白都从背后抱着七海,像抱着抱枕般熟睡。今天转过身一看,她蜷作一团。看看表,早上七点了。平日这个时间,她早就出门了。

“真白,工作没事吧?”

没有回答。

“今天工作请假了?”

摸了摸她的身体,好烫。

再摸摸额头和脖子,光是碰一下就觉得烫手。七海拿来体温计量了一下,已经烧到四十多度。是感冒了吧。

“真白,我去叫救护车。咱们去医院。”

但真白不听,说要去工作。

“你不行的。”

“工作不能请假。帮我打个电话……经纪人……”

“还记得电话号码?”

真白伸手找自己的手机。

“啊,我帮你找。”

七海帮真白找手机,在一楼真白房间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了。她回到二楼,询问真白的开机密码。

“密码?……嗯,嗯,1234。”

“1234,真乱来。”

输入她说的数字后,屏幕打开了。

七海翻开通讯录。

“经纪人的名字叫……”

“恒吉。”

“恒吉……啊,找到了。”

七海点击那个电话号码。经纪人恒吉马上接听了。据说现场有人打电话告诉她,真白还没到,她从刚才就一直在拨真白的电话。七海转告了真白的情况,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工作。恒吉便往这边赶来。挂了电话,七海在真白的耳边说了说情况。

“恒吉再过十五到二十分钟就到这里了。咱们一起去医院。”

“啊……呜。”

真白发出难受的声音。七海越发不安起来。

“你还好吧?”

“呜……转啊转……脑袋……转啊转……”

不一会儿,后门方向响起汽车的引擎声。出去一看,一位穿着迷你裙的女子一脸严肃地从黑色宝马中走出来。

“啊,这边!”

“啊,真白呢?”

“在这边。”

七海带她到了卧室。恒吉按了按真白的额头。

“哇,好烫!这附近有医院吗?”

“我觉得应该有……我查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横滨我有认识的大夫,带她去那边吧。”

“好。”

“来,怎么搬呢。两个女人……又抱不动她……”

恒吉和七海面面相觑,想了各种搬运的办法。

“这样……这样……不行……这样……啊,怎么办?”

“我试试背她下去吧?”七海试着背了背恒吉。

“哇,厉害!”

“勉强可以吧。”

就这样决定由七海背真白下去。七海费了些力气,把浑身无力的真白挪到背上。在恒吉的帮助下好容易背上她的瞬间,七海一时停住了呼吸。石川啄木的短歌骤然浮现在脑海中。

玩闹着背起母亲,发现是那么轻,不禁泪下,走不了三步。

心不住地怦怦直跳。真白,你为什么这么轻?轻得让人好奇你居然还活着。这么轻,直接背到车上都不成问题。七海把真白放在后座上,自己在边上坐下。恒吉发动车子。七海用力握住真白颤抖的手。

箱根到横滨的路并不是太长。快到医院的时候,真白不安地看着窗外。

“呀?这是去哪儿?”

“医院。”

“医院?不行。我必须去现场。求你了,恒吉。”

真白恳求驾驶座上的恒吉。

“没事的。今天已经和现场的人请假了。”

“不去什么医院!我要去现场!恒吉!”

“已经认认真真地道过歉了!”

“停车!我要下车!”

“下车后,你要干什么?”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只要工作就会好的!放我下去!”

真白的力气非常大,拼命挣扎,七海双手都按不住。恒吉停下车,真白一个人打开车门跳了出去,踉踉跄跄地光着脚飞快地走着,终于力气耗尽,瘫倒在地上。恒吉和七海赶忙跑了过去。真白喘着粗气,但目光非常锐利。

“明白了。去现场!去现场!”

恒吉拍了拍真白的后背,借着七海的手,把真白送上车后,给现场打电话。

“喂喂,小洋?怎么样?啊,好的好的好的,是吗是吗。没事没事。那个,真白说要回现场,说要工作。嗯,要问是不是没事了,也不是完全没事,但不能让现场开天窗,只有去工作了。嗯,怎么样……病情是挺严重的,但到了现场,总会有办法的。我有经验的,会好起来的。女演员就是这样,是吧?但要是不行,就给大家添麻烦了。怎么办?嗯,现在带她去,麻烦你们帮忙照顾一下。我先备一个可以替她的人。嗯嗯嗯。嗯,嗯,嗯。好好。不用担心,好好好,那一会儿见。拜拜。”

电话里的内容,七海很多听不明白。听起来像在开玩笑,但挂上电话后,恒吉的表情很严肃,一脚踩下油门,再次发动汽车,从那时开始一直沉默着。真白也一言不发,车内充斥着异样的空气。那和剑拔弩张的氛围不一样,可以说是某种职业的紧张感。

拍摄现场在横滨黄金町的某个酒店。器材车停在附近,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一个员工跑了过来,恒吉打开车窗。

“你好,我是副导演铃木。真白还好吧?”

听到声音,真白打开车门,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英姿飒爽地走了出去。

“后面就拜托您了。”

恒吉和铃木副导演打招呼。铃木回了一礼,追在真白身后。

恒吉通过后视镜看着七海。“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就在那附近把我放下吧,我自己回去。”

“没关系的。时间还很充裕。女人必须会撒娇,不管对方是男是女。”

虽然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七海还是听从了恒吉的意见。这个姓恒吉的女人和真白拥有不一样的气息,七海心想。

据恒吉说,她已经和真白认识了将近十年。以前恒吉也做过女演员,当时她更红一些。

“你和真白是什么关系?”恒吉问七海。

“女仆,那家的……”

“真白的女仆?”

“不是……真白也是女仆。”

“真白也是女仆?怎么回事?在玩什么女仆游戏?”

“不,怎么说呢……其实就是管理人,我们俩一起。”

“嗯……还是有些事情弄不明白。”

“是吗?”

“我也不清楚那家伙的事情。她在吃药吗?”

“呃?”

“兴奋剂,违禁药品之类的。”

“不知道。没见过这些东西。”

“平时好好吃饭了吧?”

“呃?啊,是的。”

“吃得正常?”

“是的,我觉得算是正常。”

“这半年来,她瘦了大概十公斤,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这样啊。”

“也许最好去医院做个检查。太瘦了,连工作都会没了的。AV女优还是体态丰盈些好。”

“什么?AV?”

“最近那家伙很奇怪,是不是被男人甩了,自暴自弃了……究竟怎么回事?你不知道?”

“不,一点也不……”

出了高速,车子行驶在山路上。

“箱根居然离东京市中心很近啊。下次来泡温泉吧。”

不一会儿就开到了公馆。恒吉穿过正门,特意绕了下小路,把车停在后门。知道这个后门,说不定她来过这里很多次。

“往常我都不去现场的。今天给导演和制片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也担心真白的情况,我会一天都陪在现场。回来时,我会送她。你不要太担心了。”

“谢谢。”

七海下了车。恒吉也下来,抬头看着建筑,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

“你知道这里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听说好像是家餐厅。”

“是的。那你知道现在是做什么的吗?”

“现在就是普通的住宅。”

“不是住宅,是摄影棚。”

“摄影棚?”

“真白也是因为拍摄才来到这里。半年以前吧。她好像非常喜欢这里,从那以后就一直租着这儿。真是傻瓜啊。这种地方也不便宜,一直住下去一定会破产的。”

“什么?这里是真白住的地方?”

“她不是住着吗?”

“我的意思是说,她自己付了房租住的?”

“那当然。我也跟你说,赶紧换个便宜点的地方住。唉,那家伙不听别人劝啊。今天谢谢你了。”

“不,我也得谢谢你。”

“我多嘴说的那些,还请保密。”

恒吉的宝马响起低沉的声音,重新回现场去了。

真白付着这里的房租。这么说来,她就是这里的业主了?

一个人回到公馆,七海心中的不安还没有消除。她思来想去,还是给安室打了电话。

“你好。”

出现在电话那头的安室,背后有种奇怪的嘈杂声。

“喂喂,那个,关于真白……”

“嗯,真白……”

电话中传来孩子们兴奋的声音。

“不好意思。太吵了。今天有人拜托我照顾小孩,十个三岁的小孩。我要死了。”

“对不起,在你这么忙的时候打扰,我过会儿再打。”

“不,没什么。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因为是些小孩,不用管。怎么了?”

“你知道真白的工作是什么吗?”

“真白?”

“知道吗?”

“她没说吗?女演员呀。”

“不是一般的女演员吧?”

“怎么了?”

“是AV女优吗?”

“……是啊。她没有说过?”

“只听说是女演员。”

“嗯,女演员就是女演员。我觉得根本没有错。怎么了?”

“不是,稍微有点吃惊。怎么说呢,从来没这么吃惊过……”

“超出你的常识范围了吧?”

“嗯……也许是吧。可以问个奇怪的问题吗……那种工作能赚到钱吗?”

“那肯定能赚到了。有名的更了不得。那些人都被称作单体女优,只拍一部作品,酬金就有一两百万。而那些没有知名度、光靠名字卖不出去的女优,就只能依靠制作方的企划,被赶去拍什么素人之类的,她们叫作企划女优。一部作品酬金也就几万日元。哎,是便宜啊,不过有的人一天在现场拍两部,一个月拍个三十部,也不能小瞧哦。真白呢,属于企划女优,不过人气相当高,有时也拍单体作品。像这种既是企划女优,又是单体女优的人现在称作企单女优。她就是所谓的企单女优。要看现场拍片的次数而定,我想是相当挣钱的。七海,你对AV女优感兴趣吗?要帮你介绍制片人吗?”

“啊……不,不用了……”

“哦。”

“那个,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我……是被真白雇的吧?”

安室瞬间沉默了。

“是怎么回事呢?”

“嗯,不好回答啊。”

“请告诉我。”

“那不行。说了就违反合同了。”

“哦,是这么回事。各种各样的事情好像弄得一团糟。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你那么忙,还打扰你。”

“没事没事。”

“失礼了。”

“啊,七海。”

“在呢。”

“绝对不要问真白。”

“问什么?”

“刚才问我的问题。”

“……”

“拜托了。”

“明白了。”

“还有,我现在要说的事情。”

“……”

“可以吗?”

“好……”

“‘想有个朋友’,这是委托人给我的任务。”

“朋友……想有个朋友?”

“是的。”

“……这就是我的工作吗?”

“是的。但如果只是那样,就太不自然了,所以决定设计成女仆的身份。尽最大可能待在她身边吧,我想她也会开心的。”

“为什么会选我呢?”

“为什么……你合适啊,是我选的。”

“为什么?是因为我手头拮据,缺钱吗?”

“因为我觉得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如果不介意职业,彼此不在意多余的事,我想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嗯,至于那个委托人是谁,就由你想象吧。啊,等等,我还有管孩子的活儿……”

“不好意思。谢谢。”

“喂!到这边来!啊,挂了呀。”

电话挂了。七海深深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搁在膝盖上,茫然地待着不动。这里的主人是真白。

石川啄木的短歌再次浮现。

玩闹着背起母亲,发现是那么轻,不禁泪下,走不了三步。

真白用那么轻的身体背负着我,养着我吗?眼泪流下脸颊,懊恼也涌上心头。自己真没用。

半夜里,听到了汽车的声音,七海奔出屋外。恒吉的宝马回来了。

“帮忙搭把手?”

“她没事了吧?”

“烧退了一些。在现场叫来了医生,打了点滴。”

七海背上真白,来到她客厅的房间里,让她在沙发床上躺下。恒吉坐在枕边,抚摸着真白的脑袋和身体。

“坚持啊坚持,终于坚持到了最后。”

“坚持下来了?”

“坚持下来了,连三个人的都坚持住了。”

“连三个人的都坚持下来了,太好了。”

七海走到屋外,目送恒吉回去。

“真白就……”

恒吉一脸认真地看着七海。

“让她好好休息。我会尽量不安排工作,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七海。”

“……好。”

七海用力点点头。

目送恒吉的车子在森林中远去,七海回去照看真白。她在蜷着身子躺着的真白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也用力地握住七海。真白的气息仍然滚烫而粗重。

“去哪里了?”

那声音很细,好像要死了。

“去送送恒吉。”

“还以为大家都不见了。”

“我在这里呢。”

“一直在我身边,别走。”

“好。”

真白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七海帮她轻轻擦去。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七海四处摸索着,想摸到真白,却一直找不到她。她的手应该在的地方,她的人应该在的地方,都不见踪影。

奇怪?

七海睁开了眼睛。应该在那里的真白不见了。去洗手间了吧。只要别摔在什么地方就好。七海起身在公馆中四处寻找。

探头看了看放水母的房间,真白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望着水槽里的水母。

“睡不着吗?”

七海在真白身边坐下。真白手里拿着玻璃杯,贴在耳边。她在干什么呢?地板上有一个小小的盒子,还有从中倒出来散落一地的白色小药片,这一幕映入七海的眼帘。真白像慢动作一般缓缓拾起药片送到嘴里。咔嚓咔嚓,咀嚼的声音响起。她喝了口杯子里的水,又把杯子贴在耳边。

“你在做什么?”

真白转过头。

“睡不着吗?”

七海在真白身边坐下,看到真白的膝盖旁有个伏特加酒瓶。还以为杯子里是水,原来不是。七海脸色煞白。

“不行!不能喝酒!”

“不会醉的,不管喝多少。”

“不行不行。会死的。”

真白把酒杯贴在七海耳边。

“什么?”

“听到什么了吗?”

“有什么吗?”

这么一说,酒杯里确实发出了声音。玻璃杯和头发、耳朵摩擦时,发出有透明感的清凉的声音。

“好像在大海中央。”

水母在眼前游来游去。真白喝了一口伏特加。

“不行!”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又把杯子贴在七海耳边。

“声音变了吧?”

“啊,真的。”

杯中液体的量变化了,音高也在微妙地发生变化。真白往杯子里倒进伏特加,接着又贴在七海耳边。

“这次是低音。海底的声音。”

“真的……”

七海一边听着声音,一边看着水面,好像真的置身于大海中。

真白嘟囔着:“想变成水母……真羡慕水母。”

两个人微微摇摆着身子,听着杯子里的声音。

七海的眼中溢出了泪水。有那么多感受想说、想表达,面对眼前的人,却无法表述出来,这让人多么焦急、无力和懊恼啊……各种各样的想法交织在一起,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七海做出了决定。

“真白,我、要辞去、这份工作。”

“嗯?”

“对不起。”

真白大大的眼睛看向七海。七海从中看到了不安和恐惧。她继续费力地说着:

“真白你辛辛苦苦挣来了钱,用那么珍贵的钱在照顾我,可是,我就像宠物一样没心没肺地生活。”

仿佛被深海的声音包围着,七海的话语也一字一字传到了真白耳中。真白一动不动,好像被勒住似的,听着这些话。七海眼中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我很痛苦,所以想辞掉这工作。你也不要再把钱浪费在这幢房子,浪费在我身上了。别再做那个工作了,好好珍惜自己。”

真白突然伸出舌头,将七海脸颊上的泪水舔掉。

“好吃。”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

真白凑过来,七海背过脸去。

“你不用道歉。”

真白沿着泪水的痕迹,吻了好几次七海的脸颊。

“为了这眼泪,不管什么我都能舍弃,连命也可以抛弃。”

真白伸过胳膊,抱紧了七海。七海也握住真白的手。

两个人自然地接吻。只有这样做,才能让爱意现出形状,也只知道这种方法、这样的亲吻方式。

“搬家吧?不用这么奢侈的地方,找一间两个人能住下的小公寓。贫穷也没关系。我想过普通的生活,和真白一起。”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七海自己都不明白,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本心。真白好像看透了七海的心,说:

“撒谎。”

“没有撒谎。”

“撒谎。”

“没有撒谎。不过……撒谎也没什么不好吧?”

青色的光包围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