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公馆

黎明时分鸟鸣声的嘈杂,是都市里无法比拟的。这儿简直是野鸟的乐园。七海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身体却动不了。或许是离开家之后的紧张和疲劳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再次沉入梦乡。

朝阳洒进房间,不过七海还是继续睡着,上午九点刚过,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摇晃。

“早!早!早!早!”

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里中真白。真白就在七海的身边躺下了。

“……啊。”

“早!”

“呀?”

“已经是早上了!”

“什么?哎?……呀?”

“已经是早上了!早上九点了!”

“哇,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是这里的女仆。”

“呃?!”

“听安室说了。听说你从今天开始在这里干活。”

“呃?真白你也在这里?”

“对啊,我已经在这里三个月了。”

“这样啊……”

“快,起来起来!首先我得带你看看房子。”

真白强行把七海从床上拉起来,快步开始带路。

“看,这里是楼梯。”

“安室知道吧?他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是我要求他对你保密的。”

两个人下楼来到一层。

“这里是客厅。”

“真大啊!”

“那边的门后面是厨房。原来是餐厅的厨房,所以很大,以后可以好好地参观。”

真白指着客厅的一侧,向反方向走去,来到被屏风隔开的那个地方。

“这儿就是我的私人房间。”

真白就这样从一头跳到散乱的沙发上。

“晚安。”

“呃?你这就睡了?”

“睡觉!我刚从银座喝酒回来!”

“银座?!”

“已经起不来啦。”

“你稍微等一下。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那个……啊,这件女仆服必须要穿吗?”

“说是这么说。不过你已经穿上了呀。”

“不,只是试穿一下罢了。”

“女仆如果不穿女仆服的话……晚安……”

“啊,等一下。那些水母的饵食该怎么办才好?你知道吗?喂,真白,起来。我从没养过那种东西。”

“很简单,因为有喂食指南。按照喂食指南去做,特别简单。你一直睡到刚才吧,现在轮到我睡觉了。哎呀,不教你怎么照顾水母的话……”

“啊,对!拜托啦……真白?”

但是真白已经睡着了,也不忍心硬拉她起来。七海不管真白了,离开了那里。屏风外面就是垃圾山。她叹了一口气:该从哪里开始收拾呢?首先必须想办法,从活的生物开始入手。

“水母,水母。”

七海给安室发短讯。

@康培内拉

你知道怎么喂水母吗?

没有回复,不过电话马上响了。

“喂喂,你那边怎么样了?”

“总有办法的。还没开始呢。现在正要开始。”

“我想打扫卫生就够你受的,加油哦。你问的是水母吧?要查一下吗?”

“谢谢。拜托你啦。对了,还有一位女仆,就是真白。”

“吓了一跳?”

“吓了一跳!”

“是她让我别说。”

“不过是真白,真是太好了。”

“是吗。”

“你想想,电视剧里的女仆前辈不都很可怕吗?”

“真白不可怕吧?”

“不可怕!”

“我可怕哦。我先去查查水母。”

“对不起,拜托啦。”

“还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吗?有的话请说。”

“暂时就这个,谢谢。”

水母的事情先等一等消息。挂上电话后,七海挽起袖子开始收拾房间。首先得好好转转整幢楼,这么多垃圾,该收拾到哪里去呢?对了,垃圾回收日究竟是哪天?该怎么分类呢?大件垃圾该怎么处理?

推开厨房的门一看,那里面也是混乱一片。想做饭都不太可能。来到屋外,在后院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焚烧炉。可燃物大概可以在这里烧掉。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残留着烧过各种东西的痕迹。烧剩下的皮鞋还滚落在炉底。皮鞋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简直就像在烧人一样。焚烧炉的边上是垃圾放置处。家具、沙发、瓦楞纸箱随意地扔在一起。只要运到这里来烧就可以了吧。但那些不可燃物又该运到哪里去呢?

七海暂且先收拾玄关,把堆在那儿的东西和垃圾搬到后院。仅凭一个女人的力气是搬不了大件东西的。她把体积大搬不动的先搁在一边,集中收拾小东西。干啊干,怎么也干不完。正干着的时候,一个陌生男子敲了下玄关的门。

“接到安室先生的联系,我姓滑,负责维护这里的水槽。”

“啊,请进。”

七海战战兢兢,总觉得那男人形迹可疑。也许是在意女仆服的缘故吧,他的视线在七海的胸部和脸上徘徊。七海被他的视线弄得不知所措,带着他进了屋。

“只要教一些基本的东西就可以了吧?”

“是,啊,您请。”

“打扰啦,其实不是很难。”

“是吗?”

“是的。”

滑不用带路,径直朝着二楼有水母的房间走去。

“热带鱼呢,水的管理是关键。只要注意这一点,其他的就很容易。每个品种喂食的时间不一样,不弄错就没事。”

他走进房间,轻轻敲了敲最近的水槽。

“这是鳐鱼。”

“呃?这里不是空的吗?”

“有鱼啊,在这里。”

仔细看去,有什么东西潜藏在沙子里。滑敲了敲水槽,鳐鱼受了惊浮上来,在水中优雅地转了一圈,又潜入沙子中。

“哇!”

七海不禁欢呼起来。

“鳐鱼,是鳐鱼翅的鳐鱼?”

“是鳐鱼翅的鳐鱼。尾巴有毒针,绝对不能碰。然后是……”

滑指着稍微小一号的水槽,里面游弋着各色各样的彩色小鱼。

“有各种各样的啊。这是什么?”

“这是饵食。”

“饵食?”

“是的。是这边的。”

滑指了指边上的水槽。

“呃?这里也有东西吗?”

那个水槽也让人觉得是空的,只看到沙子上滚落着几个椭圆形的贝螺。

“这是芋螺。”

“芋螺……啊,你是说这些螺。”

“顺便说一下,这些也是有毒的,绝对不能碰。”

“什么?”

“鳐鱼喂这种专门的宠物鱼食,一天两次。芋螺吃活的小鱼。你从这边捞起来,搁进去。搁进去的小鱼没有了,就再搁一些。”

“呃?这些螺吃这种小鱼?”

“是的。它们会射毒针,就像发射导弹,靠这个射中游动的小鱼。”

七海惊讶地看着水槽。那怎么看都是普通的细长条的螺。

“这些螺真的不能吃。实际上谁也不吃。”

“有毒的鱼很多啊。”

“可不仅仅是鱼哦。”

滑指着前方一个没有水的水槽。仔细看去,铺着沙子的底上有像虾一样的生物,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小龙虾吗?”

“蝎子。”

“蝎子?”

旁边的小水槽里也有虫子。

“这是什么?”

“蟋蟀。”

“啊,蟋蟀。”

“那是蝎子的饵食。”

“这也是饵食!”

“然后这边。”

那边也是个没有水的水槽。南国植物的叶子上有只像青蛙一样的生物,身上的颜色从来没见过,是极其浓艳的红与蓝。

“哇!这是什么?”

“箭毒蛙,一种有毒的蛙,皮肤会分泌毒素,所以绝对不能碰。”

“呀,为什么要和这些东西生活在一起?”

“呃,只能说是兴趣爱好吧。因为它们都很老实,只要我们不伸过手去,就没有危险。我的朋友中有个家伙养蟒蛇,就在家放养。那是很危险的。蛇一般很老实,但偶尔也会袭击人。要是被袭击了,连一小会儿都支撑不了。据说瞬间就会卷住人的全身,迅速勒紧,让人肋骨折断、窒息死亡,然后从头部开始把人吞进去。和那个比起来,这里的主人做了相当不错的选择。”

就算他这么说,七海也无法顺从地点头附和,她换了个话题。

“我今天开始在这里工作。这里的主人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嗯,不知道。我们没聊过那些,只聊鱼和动物之类的。”

“哦。”

“然后是水母。这家伙,注意水流是重点。”

滑抽出搁在水槽下方的活页夹,翻开来。

“这是喂食指南。嗯,这里几乎都写着了。只要按照上面写的做就可以了。毒性和治疗方法也写在了上面。蝎子和水母没什么,那边的鳐鱼和芋螺会死人的,劝你真的别去碰。”

不可能去碰的。七海脸色发青。滑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禁为自己说得太可怕而感到狼狈。

“没关系的。会感觉不舒服,不过很快就习惯了。也有种说法,不喂箭毒蛙吃原产地的蚂蚁和螨虫,就不会生成毒素。现在只能喂它们日本产的蟋蟀,说不定已经没毒了。但为了避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还是不要碰为好。”

七海脸色惨白地用力点头。什么样的安慰都没有用。她能理解的是,这里全都是出乎意料的危险生物。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房间啊,每天还不得不进来喂它们。她感到头晕发冷。

“虽然我绝对不会主动触碰它们,可是,喂食的时候,它们会不会飞过来?”

“有毒的生物基本上都很老实。主动袭击人的情况还没发生过。不过,这里是山里,有时大胡蜂会筑巢,发现敌人时就会发起攻击。在日本,这是最可怕的。但现在不是季节。”

一通说明结束后,滑给了七海名片,说有什么事就往这里打电话,然后开着一辆有年头的轻型卡车离开了。七海目送滑离去,在玄关边上像是扔着又像是放着的单人沙发上躺下来。

“呼,啊,呼。”

疲劳一下子袭来。这世上还是没有又轻松薪水又高的工作啊。回过神来,她发现早饭和午饭都没吃。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下午两点了。

七海借用了搁在玄关边的自行车,按照安室给的地图去寻找附近的商店。骑自行车单程也要花二十分钟。下坡路很轻松,上坡就不得不推着自行车走了,相当的吃力。好不容易来到了货品稀少又简陋的乡下酒铺,买了炸肉饼面包、豆沙馅面包和瓶装茶。没有太多的选择。买东西时,她顺便向店老板打听了一下。

“那个,附近的垃圾该怎么处理好呢?”

“啊,垃圾?垃圾……你从哪里过来的?”

“东京。在上面的公馆里干活。”

“哪幢房子?”

“哪里来着?那个……原来是餐厅,白色的洋楼。”

“啊,原来是餐厅,就是那儿啊,法式的店?”

“哦,法式的还是意大利式的……”

“法式的,名字叫Belle Époque[1]吧?”

“是吗?Belle Époque?”

“现在有人住里面吧。一个女人。”

“啊,就是那里。从昨天开始有两个人了。”

“哈哈,是吗?你来这里购物?走着来的?”

“不,骑自行车。”

“那可真够呛。你打个电话,我会送过去的。”

“真的?那太谢谢了。”

“看,这是电话号码。”

店老板指了指系在腰上的围裙。上面有店名和电话号码,七海用手机拍了下来。

“太棒了。”

“要我送你回去吗?”

“啊,没事的。我一个人可以回去。”

七海谢绝了店老板的好意,走出商店,忘了还没有得到有关垃圾的回答。道路虽然相同,但是上坡路多了一倍,结果花了四十分钟。让店老板送回来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步行往返更轻松。中途感觉不舒服,用购物袋里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好不容易回到公馆时,瓶装茶已经空了,后背全是汗,太阳也下山了。

在昏暗的客厅角落里吃了炸肉饼面包和豆沙馅面包。炸肉饼超乎想象地干,七海苦战了一番,因为茶水已经喝光了,肉饼难以下咽。她咚咚地捶了捶胸,继续吃。这时,真白起床了。

“早。”

“早上好。”

真白打开冰箱,取出一公升的瓶装水,然后拿了两个玻璃杯,一个倒了七分满的水,咚地搁在七海面前。她正想道谢,嗓子又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赶紧喝了一两口,终于说出了“谢谢”。真白在另一个杯子里倒满了水,几乎要溢出来,然后一口气喝干。

“好喝,嗓子干得要命。昨晚一直喝一直喝,喝多了。”

“早上好。”

“你在吃什么?”

“啊,午饭,晚了很久的,顺带连晚饭一起。”

“那是怎么回事?便利店买的?”

“啊,不,一家酒铺。”

“啊,佐佐部酒铺吧。你走着去的?”

“自行车。”

“骑自行车!那可太费劲了!为什么不吃冰箱里的东西?”

“那太随便了……我做不到。”

“吃吧,拼命吃再拼命补充。你不觉得冰箱空了,就会让人感觉不安吗?”

“不,我喜欢只放最少的东西。”

“呃?真的吗?没有储备的话,要是发生大地震,不就饿死了?”

“啊,是哦。”

真白从冰箱里一样接一样地掏出一大堆东西,甚至开始像意大利餐厅的服务生一样说明。

“来,这是凯撒沙拉、水芹凤尾鱼沙拉、牛油果金枪鱼沙拉、意式薄切红鲷鱼、腌红萝卜、法式炖菜、熏鲑鱼、烤牛肉,在法国面包上浇点橄榄油和红酒醋,请享用。”

“呀,这么多吃得了吗?”

“不用全部吃完。”

真白夹了一片眼前的鲑鱼,啊呜一口塞进嘴里。

“这些菜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在深山里,怎么有这么多菜,不会是你做的吧?”

“当然不是,外卖呀,什么都可以叫外卖。”

“这一带还有这样的服务?”

“有有。只要开口,佐佐部酒铺就可以送水啊酒啊过来。”

“店老板是这么说来着。”

“来,别客气,吃吧吃吧。我也要吃。肚子饿啦。喝什么葡萄酒?红的还是白的?”

“真白,你不是已经喝多了吗?”

“酒精已经挥发了,必须再补充。咱们喝红酒吧,红酒含有多酚,有利于健康。那里有红酒杯,帮忙拿两个出来。”

真白指的地方有个瓦楞纸箱,几个刚买的红酒杯还裹着包装纸装在箱子里。真白取出的红酒瓶,也是从瓦楞纸箱里拿的。原来如此,这里不仅有用旧了的垃圾,还有快递送来后没拆包装的东西。这下收拾起来可就头疼了,并不是统统扔掉就行。

七海露出为难的表情,真白拍拍她的肩膀。

“喂,怎么了?去洗洗杯子吧。”

“啊,好。”

洗好的杯子搁在桌上,真白细心地倒着酒,像侍酒师的动作。

“来,干杯,欢迎欢迎,叮!”

在真白的催促下,七海也举起了酒杯。响起了美妙的声音。

“请多关照。”

“我也请你多关照。真的,你能来太好了,因为一个人住有点寂寞,好像要死了似的。”

“我明白。昨天我一个人在这里睡觉时,也是孤独得像要死了似的。”

“是吧。这里虽然是个奇怪的地方,住惯了也不错。空气又干净,离温泉也近。”

七海稍微吃了点菜,说了一下情况。

“上午,来了个姓滑的人……”

“哦,滑啊。”

“关于宠物的事,大致明白了。”

“哦,是吗。”

“因为你还在睡,我就稍微收拾了下玄关。明天收拾这边。太乱了,生活不方便啊。”

“太好了。”

“就算这样,这家的主人也太那个了,东西到处乱摊。”

“不,这些是我干的。”

“呃?”

“我在这儿生活了三个月,就这样了。要是被业主看到了,可能会被解雇吧。”

“呃?不太妙啊。”

“是不太妙。我是不会收拾的人,一直是。屋子是这样,人际关系也是这样。所以拜托七海了,帮帮忙。”

真白对着七海深深低下头,双手合十。

“一起干一起干,加油!”

“哇,真是可靠的人!”

虽然是半开玩笑,七海还是为真白的信赖感到开心。

“不过,这里的主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嗯,没见过。”

“哦?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有这么棒的房子,却一直空着不住,是太有钱了吧。”

“大概是吧。”

“会不会是需要人手照顾宠物,所以才雇了我们?”

“谁知道呢。”

“为什么要养一堆有毒的生物?”

“不觉得很变态吗?说不定他就躲在阁楼上,一直偷窥着我们。”

“什么?”七海立刻毛骨悚然,不由得看了看天花板。

“这世上可什么样的人都有。”

真白故意用令人害怕的语调这么说。

好久没有和女友聊聊天了,两人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回到卧室,换上睡衣爬到床上。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七海觉得好累,一定能睡个香甜的好觉,一觉睡到天亮。她给手机插上充电线,关掉枕边的灯,把毯子拉过来,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看,转过头来,发现真白抱着枕头站在那里,不禁让人以为是在做梦。

“呀?你怎么了?”

“怎么也睡不着。我可以睡在你边上吗?”

“呃?”

“拜托了。”

“啊……来吧。”

真白钻进被子,躺在边上。七海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

“睡不着就麻烦了。明天七点要去涩谷。”

“工作吗?”

“拍摄。”

“……拍摄?”

“我说过的,我是演员。”

“啊,对。拍摄啊,真了不起。我叫你起床吧?”

“嗯,没关系的。我能起来。”

“设闹钟了吗?”

“没有。”

“几点起床?”

“五点。”

“呃?只能睡三个小时?”

七海在手机上设置了闹钟。

“七海你好暖和啊。”

“真白,你的脚好冰!”

“我很怕冷。啊,人的肌肤,人的肌肤!”

真白用冰冷的脚去蹭七海的脚。

“好痒啊!我们睡吧。”

真白不听她的劝告,继续戏弄七海,不过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好像睡着了。七海也再次进入梦乡。睡梦中,不时响起擤鼻子的声音。

“真白,你在哭吗?”

这样询问的记忆,直到第二天清晨还记着,也好像转过身,看到真白在哭泣。不过,那些也许都是在做梦。


[1]美好年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