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mmbon
到了结婚这一步,不必说的谎言说了一大堆。
再也没有比说谎更令人忧郁的事了。谎言再加上谎言,一直持续下去,简直就像是犯罪,让人好想抛弃一切消失掉。即便并非如此,结婚也是个奇妙的习俗。特别是对女人来说,那简直就像是某种惩罚。舍弃自己住惯的居所,抛却过去,甚至连姓氏都舍去,把人生的一切都托付给一位不知是否值得信任的男人。这要是罪犯,那究竟做了多么严重的坏事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七海越想越忧郁。不行不行。这仅仅是人生新的开始。重新开始人生后,困顿的过往就不存在了。镇定镇定。断舍离,断舍离。七海这样劝说着自己。
七海决定和做家庭教师的castanet网站解约。没有深层的考虑,仅仅只是将它列入断舍离的名单罢了。她给负责人写了封邮件,并直接告诉了花音,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真正的事实。
最后一天上课时,七海接通了花音的视频,画面上出现的是她母亲。
“那个,我看了老师写来的邮件。祝您新婚快乐。”
“谢、谢谢。”
“老师,您真的准备辞掉这份工作?”
“不好意思,这次任性地做了决定,弄成这样不上不下的。实在对不起。”
“我们家花音说,如果不是老师教,她就不学了。”
“……什么?”
“不知道能不能请您继续教下去?”
“那个,比我好的老师还有很多啊。”
“花音说讨厌其他老师。她也讨厌去学校。皆川老师是她唯一的一位老师。您能继续教下去吗?一周一次也没关系。”
花音平日都沉默寡言,完全不知道这个女孩心里在想什么。她对自己的信赖真是出乎意料。
七海的眼泪都要溢出来了。
“嗯,好。我明白了,只要我能帮上忙。”
“真的?实在不好意思,向您提出了无理的要求。那就拜托您了。”
于是,只有花音的家庭教师工作持续了下来。
结婚典礼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隐瞒了父母离婚的事,请人代理出席,自己轻率地做出这种选择,伴随着这些谎言开始新的人生……后悔与不安交织着涌上心头,七海完全没睡着。人生中或许再也没有比这一天更希望尽早结束的日子了。
八月八日星期六,本来是个吉利的日子,却酷热无比。早上九点,铁也来到雪谷迎接七海。两人从那儿搭乘包租的汽车前往东京站前的礼堂。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两人分别进入预先为他们准备好的化妆室。只剩七海一个人了,她马上登陆Planet检查短讯。果然有安室发来的短讯。
@AMURO_0079
二十位代理出席者全部进入会场啦!
回忆重现的人员十点集合。
七海立即精神抖擞,那心情简直像自己成了一个狂热的恐怖分子。在婚礼这个隆重的舞台上,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呢?一边考虑着这些事情,一边不知不觉化好了妆,换上了礼服。穿上婚纱的七海在服务生的照料下向着小教堂走去。她无心欣赏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穿婚纱的样子。
小教堂里,换好礼服的铁也已经在里面等着了。看到穿着婚纱的七海,他虽然夸奖道,啊啊,太漂亮了,脸上的神情却不怎么喜悦。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暴露了吗?
七海后背瞬间冒出冷汗。这时,七海的父亲出现了。
“啊,你好,你好。”
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像是因为紧张,口中干涩。父亲和母亲都是同伙,已经对他们说过代理出席的事情。父亲必须在介绍亲属的环节,挨个介绍那一位位假亲属。自己让父亲背负上了额外的工作,真是个不孝的新娘。
彩排开始了。一位头衔为婚礼统筹师的工作人员介绍了仪式的流程。首先是新郎入场,接着是父亲和新娘入场。七海和父亲一起走过红毯,然后被交到新郎铁也手中。父亲的任务到这里便结束了。
“那么,父亲大人请去休息室。”
父亲在另一位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动作僵硬地离开了小教堂。之后还有亲属介绍的环节等着他。希望能顺利地应付下来,不要露馅。
“新郎新娘请面向这边并肩站着。典礼正式举行时,牧师会指示两位的。”
听完一整套流程的说明,两个人的彩排也结束了。婚礼统筹师引导他们向化妆室走去。两人会在这里单独待上一会儿,等待正式的仪式开始。或许是不知怎么打发时间,铁也掏出手机,开始摆弄起来。七海看着镜子。镜子中的自己穿着婚纱,终于有时间平心静气地看看自己这身装扮了。但是她怎么也没有办法品尝喜悦,心中充满紧张和不安,还有后悔。她试着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笑容,但脸颊发硬,怎么也笑不好。看看铁也,他正投入地玩着手机。新娘回头看他,他连个反应都没有。
“有点紧张啊。”七海冲着他说道。
“哦。”
铁也没什么兴致地回应道。
“你还好吗?”
“什么?”
“不累吗?”
“不,啊,还行……你呢?还好吗?婚纱沉不沉?”
“还好。出乎意料,根本不觉得沉,很轻。”
铁也好像在思索什么,突然阴郁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知道Clammbon吗?”
七海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铁也又问了一遍:
“你知道Clammbon吗?”
“Clammbon?”
“你不知道?”
“……是宫泽贤治笔下的人物?”
“宫泽贤治?”
“童话《山梨》里的。”
“你真了解啊。”
“因为我喜欢宫泽贤治。”
“是吗……”
“怎么啦……”
“有个账户名叫‘Clammbon’的家伙在Planet网站上发牢骚,被我看到了。那家伙好像最近要结婚。”
“是嘛。”
“不是你吧?”
“不是……”
“写了这种东西,什么‘在相亲网站上交了一个男朋友。怎么说呢,简简单单地就到手了。就像在网上购物,简简单单地点击一下就行了’。”
“不是我……”
“那就好。要是被结婚对象发现了,肯定会离婚的。那个结婚对象真的好可怜。”
“你在哪里看到的?”
“想看看你那些跟帖者的留言,结果发现这家伙出现了好多次。不知怎的,感觉某些时期和我们很相似。”
“那可不是我。”
“我们也是在网上认识的……嗯,是那样的。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七海脑中一片空白。又对他撒了一个巨大的谎。至少在这一点上,还是真诚地和他道歉为好吧?不行,他刚才不是说了吗,“肯定会离婚的”。要道歉的话,起码日后再说吧。现在要是惹得他发火,结婚典礼的一切就白费了。
化妆室里的两个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怎么也不见工作人员进来招呼。铁也起身去了洗手间。七海趁机拿起搁在化妆台上的手机,点击进入Planet页面上Clammbon那熟悉的时间轴。
啊,这个账号不能再用了。
这个依依难舍的账号上,积累了许多人际关系和朋友。所有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一想到这里,七海就觉得十分遗憾。社交网络的联接是多么脆弱啊。即便不主动删除账号,只要不再发言和跟帖,这个人便消失了。
手机铃声响起,是安室发来的短讯。
@AMURO_0079
这边的准备完美无缺!
脑海中浮现出一句俗话,一不做二不休。七海想起了《哭泣的赤鬼》,想起了演了一出戏的赤鬼和青鬼,想起了似鸟。
工作人员推开了房门。
“让您久等了。接下来由我引导二位去礼堂。”
七海和铁也一起来到小教堂门前,父亲和佳也子等候在那边。佳也子细心地检查着铁也的仪容,在工作人员“请赶紧去座位上坐下”的催促下,匆匆从后门进了小教堂。风琴演奏的圣歌响起,门打开了。铁也向七海父亲轻轻点头示意,先一步入场。门再度关上。七海和父亲一起等待着出场的时刻。
“怎么样?没事吧?”
父亲问道。七海这才清醒过来。
“没事的。你会幸福的。一定要相信自己。”
你的不安,一眼就被看穿了。父亲用这种眼神盯着女儿,小小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泪光。
“想一想,时间过得真快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
各种各样的回忆在父亲的脑海中盘旋。
明明知道这时候必须集中精神,明明知道这时候必须要感动,明明知道这一刻必须要哭泣,明明知道这是充满喜悦的崭新人生开始的时刻。
“接下来是新娘入场,准备好了吗?”
一位女工作人员招呼道。父亲用大拇指擦了擦他的小眼睛,弯起一只胳膊。那位女工作人员抬起七海的手,搭在父亲的手臂上。门打开了。
对七海来说,要演上一生一世的狂言舞台的大幕拉开了。
在父亲的引领下,七海踏上红地毯。教堂里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身上。七海感到一阵晕眩,一步一步踩在深红色的地毯上,简直就像赤着脚行走在针毡上,心中满满的都是抱歉。眼前笑着拍手的几乎都是没见过的人们,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正受邀来的客人,哪些是代理出席的人。身边环绕着自己的谎言,真是万分抱歉,无地自容。后排的座位上出现了安室的身影,他微笑着拍着手。再往后的事情就记不清了。牧师朗诵《圣经》、两人的誓约、立誓之吻、交换戒指、在婚书上签字……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没有任何感动。那一刻,七海的脑海中充满了罪恶感,几乎处于饱和状态,什么也无法思考。
回过神来,仪式已经结束了。七海再次回到新娘的化妆室。工作人员口口声声夸赞着“真漂亮”,但一句都没进入七海的耳朵。
“您觉得热吗?您情绪还好吗?”
工作人员帮七海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用扇子往衣襟那儿扇风。铁也在身旁摆弄着手机。
“要不要吃点什么?因为宴会上您是吃不了多少东西的。”
工作人员说道,但七海什么都不想往下咽,感觉吃点东西就会连胃一起吐出来。
宴会开始。门开了,新郎新娘入场。四周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聚光灯的照射让人睁不开眼睛。
铁也学校的校长担任证婚人一职,上台致辞。七海瞟了几眼和自己相关的桌席。座席表已经牢牢记在脑中。哪些人是代理出席者,现在记得清清楚楚。原来还担心要是随便找些打工的学生来填位置该怎么办,现在看来,年龄和性别都有均衡的分配,想看穿这些亲属是假扮的还真不容易。完成了完美部署的安室正一手拿着啤酒瓶,大胆地走到新郎那一方的酒桌上劝酒。
但是……
还有比这更令人遗憾的场景吗?和新郎新娘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们,围在桌旁默默地吃着豪华大餐。七海的口中发出深深的叹息。
宛如人生最隆重的舞台被一群恐怖分子攻占了一般。不,将他们比作恐怖分子实在太过分了。他们并不坏,请他们来这里的不正是自己吗?七海再次看了看会场,六人一桌的桌子摆满了狭窄的会场。再减些桌椅也完全不成问题。
早知道就不请什么代理出席了!
七海后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擦拭泪水的一幕被会场中的摄影师捕捉到了。
七海怨恨起了安室,还有介绍她认识安室的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叫兰巴拉尔的网友。总之,她现在只能祈祷宴会尽快平安无事地结束。
宴会最后的高潮就是那个助兴节目。安室扬言会完美地照搬回忆重现公司的服务,关于这一点,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那真是一个令人感动的节目。
“新郎新娘向父母敬献花束。”
司仪的声音响彻整个宴会厅。接着背景音乐响起,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七海和铁也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花束,两家的父母在会场一角站成一排,突然,一个手拿捕虫网、头戴稻草帽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来到铁也父母面前。
“爸爸,妈妈,我是铁也。”
突然发生的事态让会场骚动起来。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少年,两家的父母十分困惑,苦笑起来。
“我们家原本是农民,所以每天吃的米饭非常非常好吃。到了夏天,到处都是青蛙呀小龙虾呀,我抓了带回家,结果被妈妈训斥:快送回去。到了春天,我和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一起插秧种田,非常开心。中午休息时吃的饭团实在太好吃了!”
铁也的父母呜咽起来。少年表情丰富地表演完后往回走,和接着出现的少女击掌呼应,交换演出任务。少女来到七海的父母面前。
“爸爸妈妈,我可以去隔壁的美智家玩吗?美智和我年纪一样,都是独生女,所以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我们俩都不会翻转上杠,爸爸和妈妈,还有美智的爸爸妈妈一起帮忙,到了休息日,拿着晾衣杆当单杠让我们练习。晾衣杆容易弯,不容易翻上去。你们手上起了一堆茧子,有时妈妈不小心手滑了,晾衣杆掉到了地上,我哧溜摔了下来,真的好疼啊。托你们的福,我和美智都会翻转上杠了。爸爸,妈妈,谢谢你们这么支持我,关心我!”
不知父母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这番话的。仔细一看,他们两人都泪眼汪汪的。七海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骗人。他们俩明明没有这份回忆。
少女离开了,接下来出现的是中学时代的铁也。
“上中学的时候,比起学习,我更喜欢社团活动。在棒球部,我是四号位的投手。要是说什么不受女生欢迎,那是撒谎。有一天,我拼命滑垒时,不小心腿部骨折了,被抬进救护车送去了医院。妈妈在医院里放声大哭,真是不得了。爸爸开车去医院接我回家。我靠着爸爸的肩迈步,突然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的个头变小了。爸爸说,‘你长大了呀。’……对,是因为我长大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高已经一米八了。”
大概是受《G弦上的咏叹调》的渲染,会场充满伤感的氛围。到处可以听见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接着出现的是学生时代的七海,深蓝色的西服夹克配胭脂色的绸带,格纹短裙配深蓝色的短袜,完全再现了七海高中的校服。这究竟是从哪里查到的?连发型也和七海高中时期一模一样。但是,那说话方式和表情,和七海既像又不像,毕竟是有专业演技的人。
“初中和高中时期,我的学习不算好也不算坏,是个平平常常的学生。成绩单上的评价都是中等。没有什么人生目标,就这样茫然地过着普通的学生生活。有一天,爸爸和妈妈对我说,这样下去的话,你就考不上大学了。这句话瞬间让我醒悟过来。我开始拼命看书,成绩不断提高,最后竟然考上了理想的学校。无论是炎热的日子还是寒冷的日子里,妈妈每天都早早起来帮我做便当。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感激的话,不过心里一直想谢谢你们。真的万分感谢!”
做便当的事也是撒谎。明明没有做过,为什么还装模作样?妈妈不断地点头,好像那些故事就在她的记忆中似的,还不时地发出呜咽。
学生时代的七海离开后,终于轮到他们自己出场了。真正的铁也和七海站在各自的父母面前。背景音乐从《G弦上的咏叹调》变成了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工作人员将麦克风递给他们俩。聚光灯照在铁也身上。
“现在我当上了一名老师,然后遇到了一位叫七海的女孩。”
铁也转过身,聚光灯顺势转向七海。七海必须要说出自己的台词。究竟该说什么呢?糟了,台词彻底飞出了脑海。
看到七海支支吾吾的,铁也先说了台词。
“七海也是老师,后来遇到了我。”
这是个暗示。那是自己的台词。七海慌忙重复了一遍。
“我也是个老师,后来遇到了铁也。”
“我们俩都还不够成熟,还请你们温暖地守护我们。”
“我们做事都还不够周到,还请你们多多关照。”
舌头稍稍有些不灵活,但终于把自己的台词说完了。会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虽然七海心中一直在念叨早点结束,在那一瞬间,也被会场上的氛围感动得涌出了泪水。身旁的铁也淡淡地苦笑着。
宴会迎来了一个令人感动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