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订婚礼

铁也发来短信说,为了庆祝七海的生日,预定了代官山的一家意大利餐厅。那是生日之前两个月的事情,正是七海琢磨着该何时清除铁也发来的留言记录的时候。当然要拒绝了,只是听铁也说那是米其林三星的餐厅,预定非常不容易,她觉得拒绝实在是过意不去,结果最后回了一个充满喜悦的“谢谢”。其实也有去米其林三星餐厅看看的想法。这样一来,这两个月里就没法注销记录了。七海不免感到些许忧郁。但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话筒事件,圣林中学的合约取消了。这么一来,铁也的存在忽然变得重要起来。总之有他在,就让人感到安心,肚子饿的时候也肯定会请她吃饭,在这个意义上,他成了不可或缺的人。

@Clammbon

太会算计了……

不过,不一点一点地将算计的小碎片摞得高高的,就看不出爱情的形状。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是一天晚上,七海趁着酒劲上传的一段文字。第二天一早看到这些文字时,好一会儿都想不起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写的。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四月一日,七海的生日来临了。

预约的意大利餐厅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间,外观朴实低调,但据说菜肴非常美味。点过菜后,开了香槟,两人干杯之后,铁也从包里取出礼物递给七海。

“生日快乐,二十三岁了吧。”

“是呀。”

七海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块手表。外观设计硬朗,颜色是鲜艳的粉红色。

“Baby-G,面向女性设计的一款G-SHOCK。是不是很酷?”

七海一点都不了解面向女性设计的G-SHOCK究竟哪里好。不过,还有一份礼物。

“另外,这个是不是稍微有点早呢……”

铁也说着,在七海面前放下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戒指,像是钻石的宝石在戒指上灿烂地闪烁。

“这是订婚戒指,嫁给我吧。”

这句话犹如施了魔法的咒语。简直就像是香槟酒的瓶塞飞出去了一般,七海瞬间全身充满了幸福的气泡,眼泪流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可是……这不是说谎吗?今天是愚人节啊。”

“是不是说谎,不该用我们彼此的人生来验证吗?”

七海感觉自己飘到了空中。铁也用手帕温柔地为她拭去满脸的泪水。七海尽情地哭泣着,任由铁也擦拭。可以和眼前这个男人结婚了,要说七海为此喜极而泣,那是在撒谎。

可以不用再考虑工作的事情了!

她明白这个决定很轻率,不过目前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多么顶级的料理,在七海看来都不过是让人生存下去的食物。不管怎样的料理,都敌不过为了生存而吃的食物,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维持生存的食物更珍贵的料理。

当她回过神来,铁也手中正拿着手机。

“忘了,要是在擦之前拍下来就好了,要不你再哭一次?”

听了这样的话,还有谁能哭出来啊。刚这么一想,第二波眼泪又来了。七海号啕大哭起来。铁也冲着她的脸拼命地按快门。

“嗯……还差一点,没拍好。要不你歇一下,别哭了。”

听了这样的话,会有人能停住吗。这样一来,只能哭到自己停下来为止了。她哭得太伤心,时间也太久,不知不觉,周围的客人都奇怪地看了过来。

“别哭了。”

可七海还是停不下来,最后连铁也都转过身去。好容易停住了哭声,七海一下子食欲大开。铁也说,尽情吃吧,没关系。她就像只饿犬,把送上桌的三星级料理瞬间一扫而光,还加了好几次面包。

以那天为界,七海体内的七川皆海突然活跃起来,洋溢着幸福的帖子无休无止地上传,喜欢消极思考的Clammbon暂时销声匿迹了。“爱活·婚活篇”的时间轴上,七川皆海毫不忌惮地称呼男友为“王子”。身为用户的铁也同样也看到了这些。

“没有什么王子吧。别用王子这个词儿了。”

铁也好像不喜欢这个称呼,不过看上去挺开心。不知不觉中,七海对着他本人也喊起了“王子”。铁也接受了这个称呼,也开始称呼七海“公主”,对旁观者来说,他们已经迈入了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二人世界。公主乐此不疲地上传帖子,乐此不疲地给王子发短信。王子也乐此不疲地认真回复,按部就班地做着结婚典礼前的准备。

首先是订婚礼。铁也让七海看了向岛料亭的宣传册,上面有订婚礼的服务项目。只要新人过去即可,后面的一切都由店里帮忙准备。铁也打印了这个月和下个月的日历,在可以预约的日子下画了圈,把日历递给七海。

“你拿着日历去问问爸爸妈妈。我也回家问一下。”

“嗯,明白了。”

七海点点头,脸上却露出了愁容。

有个问题。那就是父母离婚的问题。她从来没有和铁也提过这件事。

那天晚上,七海第一次和在长野的母亲取得了联系。在电话那一端,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一点发怵的样子都没有。

“七海?你好吗?听说你当上了学校的老师?对不起,谁都不告诉我具体情况,所以我都不太清楚。奶奶去世了吧?听你爷爷说的。”

“爷爷也去世了。”

“啊?你爷爷?怎么就去世了呢?”

“因为脑梗塞。”

“啊呀呀。这样啊。那么说来,上次那个电话就是最后一次通话了。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吧。你爷爷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回去一趟。”

“什么?”

“我还想结婚后一直冷漠对待我的人怎么打电话给我,结果说小坪看上了家里的店。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小坪一次又一次上家里去,还说什么是你爸爸叫去的。这些你知道吗?”

“一次又一次上家里去……那两个人结婚了。”

“什么?你爸爸?和小坪?”

“再婚都已经三四年了。爷爷的记忆都错乱了。”

“啊呀呀,那可不行啊。食物中毒事件就是小坪干的。小坪故意在店里撒了什么诺如病毒。你爷爷这么说的。这也是胡说八道?”

“小坪?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为了什么,不过,她现在不是变成餐厅老板娘了吗?动机很充分啊。”

“爷爷对我们说,撒病毒是妈妈干的。”

“我?我可没干这种事情。我怎么干呢?那个什么诺如病毒究竟哪里有卖的啊?这个爷爷,想想就让人生气。还是这个样子。早点死了的好。对,他已经死了。”

七海叹了一口气。小坪的事情真的无所谓了。

“对了,妈妈,你能来参加结婚典礼吗?”

“什么?结婚典礼!谁的?”

“我的。”

“什么?你要结婚了?你应该先说这件事!什么呀,应该祝贺你!”

“谢谢。”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母亲开始刨根问底,七海一条一条地回答她的问题。

“和在亚马逊上买东西一样?下个单,快递将年轻男人送上门来?跟这样差不多吧?”

“这说法太极端了。”

“现在的时代变得好厉害……那如果不去的话……再怎么说是在网上认识的,也是我女儿要结婚,没错吧。”

“还有订婚礼。”

“订婚礼!还真讲规矩啊。不得了,不得了。可是怎么办好呢?你现在不是有新妈妈了吗?那个小坪?”

“我不想让那个人参加。那个人是爸爸新娶的太太,却不是我的妈妈。”

“可是考虑到今后的生活,你不叫她来的话……”

“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所以呢……”

“你来吧。”

“如果你爸爸说可以,那就可以。不过举行订婚礼时,我们夫妻俩已经离婚了,怎么想都觉得不喜庆,这样你们的生活也不会顺利吧。啊,对了,离婚的事情不提,不就得了?就假装我们还是两口子不就好了!只要我们闭口不提,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们已经离婚了。”

撒谎是不对的。闭口不提或许是个好主意。“闭口不提”这个表达方式不太对,应该是“没有提及”。

七海给花卷的父亲打了电话,和他商量母亲的提议。

“搞什么名堂。直接说实话就好了。你妈妈和年轻员工私奔了,现在都有了个三岁的孩子。这么一说,对方不就觉得你很可怜,更疼你了吗?还有,七海,你的结婚典礼能不能让佐智代也参加?”

“小坪?不行。”

“为什么?”

“我不需要两个妈妈。”

“那晴海就不用去了。她可是抛弃你的妈妈。”

“可是妈妈就是妈妈。小坪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父母的问题和小坪的问题搅在一起,让七海感到疲惫不堪。唯有在Planet上才能消除这种怨气。时隔许久,她又让Clammbon这个账号复活了。

@Clammbon

结婚是一个家庭和另一个家庭的问题,

并不是相爱的两个人自己的事情。

结婚的事,想想还是算了。

Clammbon的帖子立即收到了很多评论,其中以婆媳关系的问题为主。七海的问题自然是自己父母的事情。她试着在网上搜索有没有与自己相同的烦恼。

她用“父母离婚、结婚典礼”的关键词搜索,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条目。

Q:父母离婚的话,自己的婚礼上邀请哪一方来参加好呢?

Q:想问问在父母离婚的情况下,孩子的结婚典礼该如何操办?

Q:如果父母离婚了,结婚典礼上是否只能邀请一方?

Q:有没有人家里父母离异,举行过婚礼的?

仔细想想,这绝不是很少见的事情。只要有离婚的家庭,这就是无法避免的问题。七海看了各种各样的讨论,很多问题是在问应该邀请父亲还是母亲,而多数的回答是应该优先考虑一起生活的那一方。而且谁都避免明确说出答案。说什么因为各个家庭的情况都不相同,分手的理由也各不相同,都是这种腔调。七海的观点有些不一样。这不是邀请哪一方来参加的问题,而是她哪一方都不想邀请。

但是,这些又不是问题,结果只能让双方都来参加,因为她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家是离异家庭。应该把真相告诉铁也吗?不行。要是说了出来,让铁也失望,结局就悲惨了。要是他说不想和这种家庭出身的人结婚,一切不就完了吗?这一点一定要避免。铁也是那样的人吗?他会在意那种事情吗?会不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七海也有过要向他坦白的想法,说不定他会说这种事没什么,谁都不会在意的。不过……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才是问题所在。

七海又以“父母离婚、告诉结婚对象”为关键词来搜索。结果出来了这样一个问题。

Q:父母离婚的事,不告诉结婚对象不行吗?

关于这个问题,百分之九十九的建议是“告诉对方”。不应该向结婚对象隐瞒事实,这和隐瞒自己有借款一样。如果是自己,绝对会说的。要是男方因此悔婚,这个婚不结也罢。怎么说呢,回答者全是些信口开河,也不考虑后果的人,只会把提问者架在火上。想法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不管怎样,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的建议是坦白,就依照这种建议,向铁也坦白一切?如果真这么想就好了,可是反复翻看全国各地涌来的建议,七海还是做不到这一点。她从提问者的某句话中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婚了。

我和姐姐与母亲生活在一起。

我和交往三年的男友订婚了,

只是还没告诉他父母离婚的事情。

即便向他坦白了,

说不定他也不会在意。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

其实我是有心理阴影的。

我和前一任男友说过父母离婚的事情。

他听完后,就不见了,再也联系不上了。

也许不是因为我说了父母离婚的事情,

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

但是,至今我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是什么。

前男友是在网上认识的。

现在的男友是公司的上司。我觉得他不会做过分的事情。

但是,心中的不安还是无法消除。该怎么办才好呢?

“前男友是在网上认识的。”

这行字击中了七海的心脏。而且上面不是说,后来那位男友突然失去了联系吗。

再也不和其他人商量了,七海决定选择母亲晴海的建议,大家一起隐瞒父母离婚的事情。得不到祝福的压力压在心上,随着订婚礼的临近,胃上好像开了一个洞。到了前一晚,七海终于连觉都睡不着了,整夜没合眼,一直到天亮。就这样偷偷苦恼着,迎来了五月连休结束时的黄道吉日,那是个让人头昏目眩的大晴天。

在向岛的料亭里,鹤冈家和皆川家汇聚一堂。新郎这边是铁也和他父母,新娘这边是七海和已经离婚的父母,一共六人。

订婚礼的仪式很奇妙。伴随着极其传统的套话,两家人相互交换了聘礼和称作承诺书的聘礼单等。整套程序都由料亭的工作人员详细地在旁指点。两家人边看边学,动作和台词都磕磕绊绊的。

“这是鹤冈家的聘礼,请永久保存。”

铁也的父亲向皆川家递上聘礼的目录。

“如此尽善尽美的聘礼,实在感谢,我们会永久保存的。”

父亲说着,接了过来。

“这是承诺书,还请笑纳。”

说着,母亲将承诺书递给鹤冈家。

收下鹤冈家的聘礼后,接下来轮到皆川家。同样的事情再重复一遍,仪式才算结束。女招待们麻利地开始准备宴席,两家人倒上啤酒干杯,然后是就餐和畅谈的时间。两家人一边愉快交谈着,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相互试探对方的情况。带着离了婚的父母装模作样,煎熬般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七海简直如坐针毡。

铁也的母亲佳也子很年轻,说是母亲,看起来更像是姐姐,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后妈。她的笑脸天真无邪,说话的语气也开朗,可是言语细微之处带着一种奇怪的讥讽。

母亲晴海对这些却一点都不介意。

“是这样啊。我之前还有点担心呢,不过见了面,就明白这是个出色的孩子。呀,真的是放心了。我反而担心我们家这孩子,她这样的人做你家的媳妇可以吗?”

“他们这种见面方式,在我们那个年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我们那个年代去迪斯科舞厅被人搭讪,玩到第二天回家,想想那样的青春时代,不是比现如今这种方式更加胡来吗?”

母亲晴海状态绝佳。两个人暗含讥讽的你来我往,让七海和父亲一阵阵地冒冷汗。

“我觉得那也是分人的。”铁也的母亲佳也子苦笑着说。她瞬间就看出了晴海的不快。七海在边上坐立不安。

“不过特意选了位学校的老师,真像是这孩子做出来的事。正因为是在网上,对方可以是医生,也可以是身为亿万富翁的实业家。网络这种能随便挑选的地方还真不错。这孩子不会冒险,喜欢豆沙馅面包,就一直吃豆沙馅面包。”晴海说。

“呀,这么说来,喜欢上我们家孩子,就一直认定他了呀。”

“就是这样的。她一定会一直喜欢的。但太死心眼,说不定铁也会很累的。七海你可得注意点,啊哈哈哈。”

“七海……”佳也子把视线转向七海,“听说你结婚后,想继续做教师的工作?”

“啊,不,那个……是的。”

话题突然抛了过来,七海一时不知所措。就算说要继续做下去,现在也没有工作了。

一无所知的铁也贴心地补充道:

“因为教师呢,当了一次后就很难辞掉了。或许只有站上讲台的人才能理解这些。”

“你怎么说这种话。光是家务活就很辛苦了。要是孩子出生了,那更不得了。”

“您是说我很麻烦吗?”

“你说什么呢。因为你,我被叫到学校多少次?你上小学时,可把邻桌的女孩欺负惨了。不过,那是你的初恋吧。”

“妈妈……这种事情就别说了。”

铁也的脸红了起来。

两位父亲始终苦笑着,几乎没有发过言。

回去的时候,料亭帮忙叫来了出租车。第一辆车子来了,两家人相互谦让,一时陷入了僵持状态。鹤冈家在东北人的谦逊面前败下阵来,先上了车。等黑漆漆的出租车转过拐角消失,父亲终于开口了。

“没关系吗?那男人可是称呼他母亲‘妈妈’,一定是那种有恋母情结的人。”

母亲一听,立马开口训斥父亲。

“你说这种话可是要遭报应的。那家人配咱们家才可惜呢。别说不负责任的话了。”

“啊,反正七海觉得好,我就没意见。”

“不用说,肯定好啦。因为觉得好才结婚的,不是吗?对吧,七海?”

“唉,在东京一个人生活也很不容易啊。一些细微的地方就忍一下,结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父亲说,听起来是让七海妥协的意思。

出租车来了。母亲坐了进去,父亲关上车门。车子随即开走,可以看到后座上的母亲一脸惊讶的表情。

“不一起到车站吗?太浪费了吧。”

七海说,父亲露出苦笑。

“一秒钟都不想和那家伙待在一起。唉,还要一直忍到结婚典礼结束。这就是所谓的假面夫妇吗?不过我们连夫妇都不是,也算不上吧。”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七海带着开玩笑的表情,低下了头。

“说什么呢。唉,我们都很失败啊。你一定会幸福的。”

“您怎么知道呢?”

“其实也不知道。不过,希望你能幸福。就你一个人。这一点你妈妈也是一样的想法。我们毕竟是你的父母。”

父亲这句话不禁让七海泪眼汪汪。

“谢谢您。”

女儿与父母之间有经年累月的芥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不可思议地表达真诚的谢意。女儿的话语让父亲的眼中涌出了泪花。这种时刻父亲会心软,很容易流泪。

七海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在游乐园走失的事情。记得那天母亲买了个气球,给七海拿着,说这样就算走丢了也能很快找到。平日游客稀少的游乐园,那天不知为何人流如织。装扮成粉色卡通兔子人偶的人正在给孩子们发礼物。那到底是什么呢?七海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不知不觉中,她和父母走散了。七海一个劲地寻找父母,找着找着,气球不小心从手中飞走了。看着气球越飞越高,想到再也不能见到爸爸妈妈了,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号啕大哭。父亲循着声音赶过来,找到了七海。母亲也来了。啊,太好啦。这下,七海又放心地哭了起来。

“一起坐车吗?”

“不了,我坐地铁回去。”

“那,好好保重。”

“爸爸您也保重。”

送父亲坐上出租车后,七海一个人向车站走去。她心不在焉地想着那只越飞越高的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