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何正仓如往常一般,天色未亮就到了铺子里忙活着,等街道上出现过往行人,铺子里早早摆满各样糕点。
不多时,三三两两的行人留步,挑起摆在前面桌上的糕点,何正仓熟练地包好油纸递去,一抬头,意外看到了张熟悉的脸。
那是附近人见人厌的泼皮老赖,惯会使些小伎俩,偷了东西往袖子里一塞,撒腿就跑,眨眼就没了人影。这条巷子上的商贩都认得他,每次见到他免不了一阵头疼,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做老混贼。
何正仓的目光瞬间警惕起来,布满厚茧的右手已摸到了扫帚。
谁想,他紧张的事压根没发生,老混贼往□□里一掏,竟是抓出来块碎银子。老混贼此刻得瑟地抬着头,恨不得拿鼻孔对人,拿了包好的糕点,把碎银子往桌上一丢。
何正仓心里暗暗想着,莫不是这泼皮老赖转了性,拿了别家的东西也知道给银子了?
这想法正冒头,何正仓听到旁人的嘀咕声,“听说前儿日子老混贼进了平安赌坊,出来时怀里抱着个大箱子,据说里边装满了金子!”
“真的假的?那他这手气也真够好的。”
“这事我知道,老混贼昨儿个买了座大宅院,是之前官老爷住过的那个。”
“真是走了好运。”
“谁说不是呢?”
他们语气中不乏嫉妒,心里冒着酸水,连带着面上神情扭曲不少。不劳而获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听过,往常就当个乐子,可真真正正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的想法就变了。
怎么不是他呢?那老混贼天天正事不干,还爱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怎么进了赌坊后变化这么大?以后他们见到老混贼,还不得叫上一声“老爷”?
买糕点的客人什么时候走的,何正仓都未曾察觉。他站在那愣神好久,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抓着麻布衣裳,本想遗忘的东西却越来越清晰。
他着了魔似地咬着那块碎银子,那一刻,他成了老天爷眷顾的老混贼。他的面前是气派的宅院,下人丫鬟早早在门口等候,见到他时,恭恭敬敬地行礼唤“老爷”,贤妻美妾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
啪嗒,何正仓笑出声,碎银子掉到了地上。
桌上零零散散几个碎铜板,美梦破碎了,但何正仓好像还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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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赌坊每隔段时间会放几个饵,都是些好控制的人,这样才会有更多人注意到这。总有异想天开的人,自命不凡,一旦踏入陷阱,便再也没有逃出去的机会了……”
花虞还在说着,空洞的目光投向黑漆漆的密道。早在她暗地里帮那个人开始,她就已经坠入万丈深渊,黑暗一点点吞噬着她,到现在,她竟然念起仅有的良知来。
“还说的我已经说了,沈大人什么时候送我离开?”花虞抬眸看去,喉咙深处溢出一声讥笑,她在想她又何尝不是异想天开的人。
“何文珠还有其他两个姑娘在什么地方?”沈澈问道。
花虞说了一大堆,还是没说到关键。
花虞苦笑着摇头,“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真的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平安赌场不管这些,有人会来带走这些姑娘,至于他们要做什么,没有透露给我半分。”
“那顾怀善还真够警惕的。”宋玖鸢冷笑一声。
花虞愣了愣,“顾怀善?”
宋玖鸢嗤笑,“你不知道吗?顾怀善就是你背后的那个主子。”
听到这话,花虞明显一怔,她眼里本就噙着泪水,待眼皮微微合上,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掉落,许久,她说了句:“他从未和我说过这些。”
“你喜欢他啊?”宋玖鸢啧了声,花虞眼睫轻轻颤着,正要说些什么,耳边听到宋玖鸢嘲弄的声音,“那可真够可悲的,喜欢上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不是!”花虞尖叫着反驳,双手捂着耳朵,嘴里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疯疯癫癫的。
宋玖鸢无趣地收回目光,对沈澈说道:“沈大人,我们走吧,待在这也问不出什么。”
沈澈点头,跟着宋玖鸢离开此地。
赌坊外,林安领着队官兵躲在暗处,瞧见沈澈平安出来,抬手一挥,齐齐冲了出去。
“大人,你没事吧?”林安气喘吁吁地问道,瞧见一旁的宋玖鸢,眼睛睁成了大铜铃,宋姑娘怎么跑到这了?
“本官无事。”沈澈仰头看着平安赌坊的牌匾,目光渐渐幽深,“将平安赌坊的人全部收押,一个都不能落下。”
“是!”林安得令,身后的官兵分成两队,绕着赌坊外团团围住。
宋玖鸢错愕不已,眨巴着眼睛问道:“沈大人,你不是答应过里头的人,要放她一条生路的吗?”
“我骗她的。”沈澈坦坦荡荡地道出四字,回头之时眉眼藏笑,“穷凶极恶之人不配有生路。”
宋玖鸢笑了,“沈大人说的是。”
赌坊内响起惊慌失措的惨叫,痴心妄想的赌徒四处乱窜,一时间,偌大的平安赌坊混乱不堪。很快,林安押着花虞出来了。
如今的她全然看不出是个大美人,脏兮兮的脸上抹了不知是泥灰还是血迹,身上的轻纱因挣扎撕裂,找了块脏布堪堪披在身上,和街道上的乞儿没什么两样。
花虞出来时,一眼瞧见了站着的沈澈,看着与世无争、道貌岸然,谁能想到他满口谎言,实在欺人太甚!
心头强烈的恨意涌上,花虞嘶喊:“若我有朝一日能出去,我一定把你千刀万剐!”
狠话说出口,花虞的嘴巴里就塞了块布,林安可不会怜香惜玉,力道强劲,在她的胳膊上留了泛青的掐痕,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进了大理寺的罪犯,还没有能逃出去的。”
简而言之,你在做梦。
不远处,宋玖鸢搭着沈澈的手上了马车,闻言笑道:“沈大人今后要小心了,听听,有人不会放过你的。”
“那宋宋会护着我吗?”
炙热的眼神直勾勾的,好似燃烧起了一团烈火,令宋玖鸢心尖跟着一颤。宋玖鸢躲开他的凝视,强忍住心慌,说起另一件事:“沈大人昨晚怎么会去找我?”
沈澈的目光收敛了些,意外瞥见她耳尖一抹绯红,丝丝甜意缠绕,他回道:“昨日我回府路上,顾小姐的丫鬟拦下了我的马车,说她家小姐不见了。想到近来的案子,我带着林安很快去找,正巧碰上来寻你的祈兄,我便猜想,你也是去找人了。”
有什么东西,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可沈澈迟迟没有提起。
宋玖鸢有些看不透眼前人了。
“幸好去得及时,你安然无恙。”现在回想起来,沈澈还一阵后怕。
“昨晚的事,多谢沈大人了。”宋玖鸢看着沈澈,郑重地道声谢。
冷风吹开马车的帘子,宋玖鸢胸口闷得慌,又痒又疼,让她无法忍受得咳出声。
沈澈连倒杯茶送来,满眼心疼,颇为不赞同地说道:“今日你不该来的,身子尚未痊愈,怎么能到处乱跑呢?”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没什么大事。”宋玖鸢没心没肺地回道。
沈澈拧眉,“你是根本不在乎,在你心里,你这条命随时都可以丢掉。”
因为不在乎,所以遇到任何危险的时候,才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不计后果。
“沈大人在开什么玩笑,我很惜命的。”
“算了,你不愿承认,那我便不说了。”沈澈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冷的小手拢进袖里,“宋宋,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惦记着你,你并非孑然一身。”
宋玖鸢垂下眼睑,掩去复杂的情绪,不愿多说,但到底没把手收回来,让沈澈这么一直握着。
一路无言。
……
巳时已过,朱雀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皇城的赵家老爷要办六十大寿,请了有名的戏班子来皇城,让他们在水镜台上唱一天戏,全皇城的百姓都能来听。
眼下正唱着《窦娥冤》,旦角的青衣迟迟未上到戏台,偏偏掐着嗓子的戏腔已然说出,“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注1】
唱得真情实意,听到此,来听戏的百姓纷纷落泪,交头接耳骂骂咧咧着。
坐前头的赵子穆抹着红眼,手里抓着把葵花籽,问一旁的小厮,“青衣怎么还没上去?你去后边看看。”
小厮便去了后边。
没人在身边服侍的赵子穆有些难受,搭在桌上的腿放下,却踩着了一块硬物。
低头一看,赵子穆对上了一双爆出的眼珠子。
“啊!”
木椅后翻,赵子穆重重摔在地上,撑在地上的手沾到了血,他看得更真切了。
那是个血淋淋的人头,从戏台上滚落到这,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赵子穆一阵眩晕,直接晕了过去。
骚动瞬间爆发,百姓慌不择路,一股脑儿地涌向水镜台大门。
无人留意,戏台高高挂起的白练上,无端撒上了几点血斑,只余风动,诡异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元代关汉卿《窦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