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枷锁尽数褪去,禁锢住自由的大门缓缓打开,年轻的衙吏立在一侧,手里拿着从卢将离身上取下的脚铐。
脚腕上的伤反反复复,脚铐取走的时候还扯下层皮,鲜血撒了一地。卢将离感觉不到撕裂的疼痛,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宋玖鸢,生怕唯一的念想突然在他眼前消失。
宋玖鸢扶起他,嗓音染上点哭腔,“叔父可还能走?可要阿鸢让人背您出去?”
沈澈身子靠过去,扶起卢将离另一条胳膊,“叔父可要晚辈背您出去?您身上的伤太重,受了这么多苦头,宋宋可担心了。”
卢将离没见过沈澈,但眼下又不好乱问话,只将沈澈瘦削的小身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憋出句:“不用了”
这小公子细皮嫩肉的,肯定背不动他。
沈澈还想为自己解释几句,一旁的吴中海已招呼来个身材魁梧的衙吏,吩咐道:“你你你,就是你,快来背着祈先生,小心些,别把祈先生再弄伤了。”
魁梧衙吏二话不说,当即背起卢将离,大步朝外走去。
沈澈垂头丧气,盯着自己的脚尖,觉着自己受到了轻视。
“沈大人,今日之事,多谢你了。”宋玖鸢侧头说道,她知道,如若不是沈澈出面,刑部没那么容易放人,这份恩情她放在心上。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
什么应该做的?
他们非亲非故,何必做这些引人误会的事?
宋玖鸢到底没把心中疑惑问出来,跟上了在前领路的魁梧衙吏。
来时沈澈特意换了辆马车,比起之前那辆还要宽敞些,里边铺满柔软的枕垫,卢将离坐进去时也未感到不适。
宋玖鸢也坐了进去,和卢将离说了些让他安心的话,但走在后头的沈澈却被吴中海拦下了。
两人嘀嘀咕咕的,看不真切。
四下无人,吴中海搓着手小心问道:“沈大人,下官问您个问题,您可要如实回答。”
“有事就说。”沈澈冷淡回应。
吴中海尬尬笑了声,“其实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最近刑部多了些风言风语,说王侍郎一案抓回来的嫌犯,是当年宋骁麾下的副将卢将离。”
说落,吴中海脸上的笑意淡去,满眼的试探,较真地问道:“沈大人,您是不是得给下官一个解释?”
“吴大人想多了,卢将离当年早已伏法,又怎么会出现在这?”沈澈面不改色地回道。
“沈大人,这人是你亲自带出来的,那万一出了什么事……”
沈澈自然而然地接话,“自然由沈某一人承担。”
吴中海松了口气,谄媚的笑容又冒出来,朝沈澈拱手,“既如此,沈大人慢走。”
“嗯。”
马车里的宋玖鸢见人回来,放下帘子不再盯着了。一回头,便对上卢将离欣慰的目光。
?
“小姐有喜欢的人了,侯爷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的。”卢将离发出感慨。
宋玖鸢嘴角微抽,“卢叔,你误会了,我和沈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偶然碰到,有些交情而已。”
她顿了顿,又强调一遍:“仅此而已。”
卢将离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因当年的案子蹉跎多年,满头白发,他长相温润儒雅,像个书生,不像上过战场厮杀的将士。自见到宋玖鸢起,他满脸倦意悄然消失,眼角的笑意迟迟未落下。
听宋玖鸢这样说,卢将离只是笑笑,心里感慨万千,当年小姐才多大啊,五年过去,小姐吃了多少苦头,心里都藏满事了。
“你们在聊什么?”沈澈刚上来,迫切地想要融入他们,即便马车上气氛怪怪的。
宋玖鸢没理会他,倒是卢将离好脾气地笑了笑,拍拍沈澈的肩膀,似无意地说了句:“年纪轻轻就任朝廷三品官员,前途无量啊。”
“卢叔抬举我了,我不过是靠着祖上荫功,才补上大理寺的空缺。”沈澈谦虚回道。
“那也很厉害了。”卢将离脸上的笑容更深。
能在小姐的默认下,叫出“卢”这个姓,他和小姐的关系定然不一般。也罢,小姐不愿说,他也就不问了。
……
梨花巷小道太过狭窄,沈家的马车挤不进去,无奈只能停在外头。街坊邻居怪热情,知晓来人是大理寺的大人,争着去叫祈二出来。
“宋姑娘,刚刚林安来禀,李夫人已认罪,如今就关在大理寺中,待此事风波过去,宋姑娘就可带着你家叔父离开了。”
马车旁,隐蔽的角落里,沈澈俯下身,在她耳畔低声说着话。阵阵寒风凛冽,他侧身而立,将寒意挡在厚实的披风后。
“李夫人会如何?”
“杀人偿命,更何况杀的还是她的丈夫。皇帝听闻此事震怒,下令将李氏斩首示众,只是可怜了她两个孩子,刚没了爹,如今又要没了娘。”
沈澈叹息一声,又道:“王善元生前作恶多端,死在至亲挚爱之手,如今名声扫地,也算是罪有应得。”
“我知道了。”宋玖鸢垂眸应了声。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他在安慰她。
正要再说些什么,不远处就传来焦急的脚步声。回头一望,那抹张扬夺目的红色一闪而来,随风飘动的衣角落在马车上。
“阿鸢,听说你把叔父救出来了,人在什么地方?”
祈二的声音戛然而止,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角落里两人,姿态亲昵,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臭小子,好似将他妹子拥进怀里。
“你谁啊?放开我家阿鸢!”
祈二火冒三丈,捋起袖子就气势汹汹走朝两人走去,走近一看,傻了眼。
原来没发生什么。
“你可算来了,这位是大理寺的沈大人,你们之前应该见过面。这次能把叔父救出来,多亏了沈大人帮忙。”宋玖鸢对祈二说道。
随后又转身和沈澈说起:“这是我家兄长,沈大人见过他。”
“是见过祈兄。”沈澈笑道,无视祈二眼里又窜起来的怒气,礼貌和善地和祈二打招呼,“祈兄,又见面了。”
祈二总算认出这人是谁了,不就是那夜在醉月楼,被阿鸢一脚踹下高阁的沈大人嘛。没想到他们还有联系,难不成是沈澈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宋玖鸢就逮着他一个人利用?
好可怜。
祈二眼里的敌意消散不少,伸手摸摸鼻尖,掩盖内心的心虚。他简直操碎了心,努力帮他家妹子掩盖见不得人的心思,那可是淮阳沈家,惹不起的。
几人没再客套,重中之重是带卢将离回家,让最好的大夫给他疗伤。
宋玖鸢一口回绝沈澈想要做客的念头,任由沈大人孤零零站在马车旁,大有一种“用完就扔”的感觉。
祈二看着,更加确信心里的想法。
家里小桃得了消息,腾间厢房出来换好床褥,碰巧和赶来的丘修竹打了个照面。看他背后漆黑的药箱,小桃一下想到不好的东西,浑身汗毛竖立,踩着碎步转身逃了。
“你又欺负小桃了?”
宋玖鸢恰巧撞见,让祈二背着卢将离先进屋。她这人护短得很,皱起眉头警告他一句:“你别欺负小桃,不然银子减半。”
“我没欺负她,真的!”丘修竹暴跳如雷,打蛇打七寸,“银子”两字一出,直往他心窝子里插刀。
“没欺负她就行,你快进去看看我叔父,他受了重刑,接回来时还好好的,不想才过一会儿,就发起高烧,昏迷不醒了。”
宋玖鸢连拉带拽,推着丘修竹到了床边,看到卢将离满头虚汗的模样,藏在袖里的指尖慢慢捏紧。
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片刻清醒,她瞄到露出一角的袖炉,焦躁不安的情绪竟平稳下来。她想起来了,这是沈澈给她的,残留的余温不多了。
“如何?”宋玖鸢问道。
对上两人的目光,丘修竹直起身,锁着眉头来回走动,许久才说道:“身上的伤倒是没事,养养也就好了,只不过心里的伤却很难愈合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你们找错人了。”
“什么意思?”宋玖鸢追问。
祈二猜到些什么,拂开袖子摆摆手,让丘修竹先去煎药,坐到椅子上,亲手给宋玖鸢倒了杯茶。
宋玖鸢盯着他故弄玄虚的样半响,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卢叔的心事不难猜,一个是为镇国侯府洗清冤屈,另一个……已经没了。”
“王寡妇。”
“阿鸢,卢叔不会想知道的。”
“可他总会知道的。”宋玖鸢望向窗外,喃喃自语:“若我早些知道就好了。”
“我查到一些事,王姨自戕那天,有人贿赂衙吏,混进大牢见了王姨一面,不过查不出是什么人。”
宋玖鸢眼神微变,“你说躲在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她冷笑一声,“他妄想控制住卢叔,在意识到手中棋子脱离掌控的时候,又拉李夫人入局,为的就是借他人之手,置王善元于死地。拿无辜之人当垫背,自己的双手却干干净净的,可笑!”
背后之人城府之深,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