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贺完毕,元澈与弟弟们一道走出,此时已无礼官在旁边督导约束,众人交谈便也十分随意。
元湛见太子眼下乌黑,少不得关切道:“殿下这几日虽然军务繁忙,但也要善加保养。臣弟这次回朝,带了几车酥梨来,原不值什么。如今春燥,殿下让人煮了梨汤清补,倒也相宜。”
元澈笑道:“如此多谢了。我还惦记着你去年送我的那两方淄砚,我觉得用着倒比端砚好。”
元湛道:“那东西石坑里满是,挖都挖不完的,殿下若不嫌弃,臣弟再送你些便是。”
此时元洸插进来打岔:“三哥怎么也不送我一块,我正缺好砚。”
元湛深知元洸脾性,凑热闹是一定,想要砚台却未必,他又素来乖戾,若拿老实话回他,反倒吃亏,因此调笑道:“就你那几笔字,狗见了都摇头。依我看,你不缺好砚,只缺个好王妃替我们管教了你。”
元洸却面色一滞,片刻后又转回寻常:“听闻三哥的王妃乃出身陈郡谢氏,也算是国手,可三哥你这两年,不还是宫商不分,角徵不辩。三哥,你这两年都和嫂嫂做了什么?”
元湛闻言,面色一红,扬手就要朝元洸后脑勺子拍过去。元洸一闪,躲到元澈身后,仍旧不依不饶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三哥急什么?”
元湛不打算再理元洸,转了话题和元澈道:“殿下如今还未立妃,臣弟听说陛下已经有意要在勋贵中挑选了。前几日问了陈留王氏家,北平亭侯的嫡长女如今适龄,只是之前已经许了吴太尉家。”
元澈原本对此事就不太在意,只就是论事道:“世族通婚,门第最是重要,基本上都是年龄相当的,打出生就定下来。若暂时没有,不拘男女,等上个三五年,也是寻常。况且我们皇家也未必就是多好的归宿,他们先定了,也算是逃脱苦海,早日升天。”
元湛却笑道:“依臣弟看,殿下江东之战挫败蒋周二人,这些世族始料未及,不曾想殿下有今日的成就,先前定的婚约却也不好反悔,故而导致殿下无人可娶了。”
元湛此言一出,元澈、元洸二人皆显尴尬。元湛并不知内情,转头对元洸道:“父皇倒是极有远见,早给你定下了老吴王的女儿。如何?是个江南美人吧?”
元洸笑了笑,绝口不提退婚的事,只道:“我已不记得了。”
众人又走了几步,只见前方又有车队前来,元洸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大哥入京也有两个月了,前几日听说她家里的婢女在街上出了事,殿下掌京兆,可曾过府相叙?”
元澈只做未听到,紧了紧墨狐毛大氅的领口。
元洸笑了笑,忽然撇下了众人,转身往马车方向去了。
陆昭小心翼翼地坐在马车内,身体已冷得僵直。倏尔,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车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掀了起来,她慢慢地抬了头。
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就连一个抬头、一个敛睫而笑都需要拿捏一个恰当的分寸。这是自己的母亲在她儿时便谆谆告诫的话语。贵重的教养从不必刻意维持,因为那早已成为她的一寸肌肤,一分骨骼,气禀天然,命里生就。可是现在,陆昭必须极力控制自己施加在面容上的每一分力道,仿佛努力握紧那只手炉的双手,稍有不慎,炭火便会扑在身上,蔓延开来,滚烫的火焰会从她的指尖钻到心里。
仅仅因为站在眼前的是他。
那张脸可真是熟悉。世人都说他继承了生母的绝世容貌。是了,那样的眉眼,如兰饮泉,说是顾盼生辉,可谓恰当之极;那样的身容,如莹似玉,比拟魏晋风流,也是不为过的。这样的容貌身姿、这样的身份,大可成为魏宫里皇帝的心头至宝,名仕争相结交的松麈时彦。
昔年,他只需稍加辞色,便无需成为质子,远赴他国。可是事实却远非如此,他那时意图操纵乌台,翻查自己母族侵占皇陵的旧案,在长安,这是要多么骄矜任性?就好像现在,他站在一个遗族旧孽之前,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殊不知,他身后翅列的言官只需书言笔语,就可劾他一个诸侯私结内臣之罪。
好蠢。尽管神色波澜不惊,陆昭在心底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真是没有半分长进。
“元洸,回来。”车外终于有人把他叫了回去。车帘复而垂下。
快到傍晚,内侍方才宣召,命陆氏女眷入内宫朝贺。于是车子又往前行进了许久,进了内宫之后,众人又换了轿撵,一路至椒房殿。
引迎的是公孙氏,此次她穿的是靛青色的女官朝服,略施银色花钿,眉眼温然一如往日。
入殿内,陆昭远远瞧见一华衣女子独自坐在正位之上,一身茜素红的三重衣,在一贯以玄色为主调的未央宫内,显得格外明艳。
叩拜之后便是最常见不过的寒暄之词,家中如何?兄长安好?问罢又开始安慰彼此这几年的苦楚与不易。
皇后笑靥如旧,一双丹凤眼含威不露,随意画就的仙娥妆更显修眉如兰。黑发高挽成朝云髻,束以双凤翊龙冠,霞帔上绣有织金云霞龙文,仿佛举手投足间,都熠熠生辉。她的肤容姣好,与九年前唯一不同的是,眉眼间似乎多了一分洞晓世故之态。女子取名为“妍”,本意便期望其容颜娇丽,清慧优雅,如今,这位皇后依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不过陆昭比谁都清楚,当姑母披上那纤尘不染的宫绦,束上厚重的翟服华冠,嫁与魏帝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一个名字所能够标识的女人了。
一家人正谈谐着,公孙氏走上前来。身为皇后的陆妍话却先到:“昭儿入长乐宫的事陛下那边怎么说?”
公孙氏回话道:“方才陛下已经有了旨意说,侄女既然来了,不妨就多住些日子。”
陆妍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道:“既然陛下已有旨意,劳烦内司将偏殿收拾出来。”
由于魏帝的旨意,陆昭入宫而居的事就算定了下来,顾氏临行前稍作嘱咐就离开了。天暗下来的时候,大鸿胪又来商议明日册封大典的事宜。所幸魏帝下朝不早,一切妥当之后,陆妍便吩咐椒房殿备下了晚饭。
按公孙氏所说,因着明日是册封大典,又是陆昭初次进宫,这顿家宴魏帝必是要来椒房殿一起吃的。
然而到了入夜,也未闻圣驾要来。皇后陆妍已换了一身缥青色的祎衣,翟纹双绶,端然而坐。宫人已将茶换了一盏又一盏,大家虽然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但也隐隐有了疲态。殿内只有陆妍与陆昭岿然不动。
陆妍在这魏宫浸润数载,早已磨练出了一身好定力。陆昭亦端坐如前,如同冰雕雪铸一般,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和眼神,连同她的喜怒哀乐也深深地埋在了肌骨之下。仿佛不需要任何适应和训练,她天生就是权力场的一部分。
打破宁静的是一名慌慌张张跑来的小内监。
公孙氏道:“有什么话慢慢回,小心冲撞了皇后。”
“是。”小内监缓了缓,道,“方才奴才去宣室殿探陛下那边的消息,听见陛下似乎动了大气,后来御前当差的刘常侍亲自出来让奴才回椒房殿传话,凉王起兵造反,如今大军已至安定。”
陆妍默然许久,方才道:“可查清了?匈奴在北边盘踞,觊觎我大魏江山已久,别是中了驱虎吞狼之计。”
公孙氏对那小内监肃然道:“先别一惊一乍的,问你,如今都是谁在宣室殿?”
内监回话道:“太子殿下,丞相贺祎,尚书令姜绍,御史大夫薛琬和舞阳侯,还有几位将军。吴太尉也去了,被陛下斥责了。”
陆昭只是不说话,回头淡淡望向自己的姑母。
陆妍眉心微蹙,似乎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而后缓缓开口:“备好玉撵,替孤更衣吧,去宣室殿。”
公孙氏立刻上前曲膝跪叩道:“望皇后三思。吴家曾为先帝护驾有功烜赫一时,却因从前与凉王过密才备受冷落,多少年安安稳稳的。如今陛下却申斥了吴太尉,想必是因凉王动了大气。皇后与陛下自是情深,何必这时候去挑这个矛头。”
“孤与陛下貌合神离的事情,你多少是知道的。”陆妍的语气陡然一冷,“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陛下听了也为难。赶紧更衣吧。”
“依奴才看,皇后还是万万不要去的好。”小内监的语气颇为犹豫,直到迎上公孙氏峻然的目光,方才道,“和凉王的叛军一起的,还有陆家公子率的三万精兵。”
陆妍一怔,还没回过味,只道是哪个陆家公子,见那内监刻意回避了自己的目光,方才恍然大悟。吴魏之战后,陆家活下来的人都在长安,无诏不得出京,除了从石头城逃走的陆归。
“归儿糊涂!”陆妍已是心急如焚,撂下了重重的一句话。椒房殿内温暖如春,而此时她的手心却有一丝津津凉意。此事一出,陆家上下自然成为京中的人质,若有不测,原本可以安享的荣华,转眼就能变成杀身之祸。只是陆妍实在觉得事出蹊跷,陆归那孩子她颇为熟悉,虽胸有大志,心气极高,却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
陆昭不置一语,只是转而看向门外。此时,一行仪仗早已停至椒房殿门口。殿门被侍者打开,凛冽的寒风不停地往里灌,陆昭慢慢起身,抬首而立,望着居中的那个人。最后一颗棋子也已就位,长安这盘棋终于加入了她的意念开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