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相视,不敢多言,却也遐想万分。
陆昭也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大方回了一礼,但也仅仅止于此。魏国女官一向地位颇高,除却内宫事,国家政治亦有参与。选拔上来的大多是世家女子,文墨极通、诗书俱佳者,不在少数。这也意味着背后的利益链条更加复杂。
虽然逢人三分笑总是不错,但陆家内部错综复杂,大部分仆妇侍女以及掌事小厮,皆由内宫拨下,人事上来龙去脉极不清晰。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突然的亲近不做任何正面与负面的回应,便不会引起任何势力的解读。
顾氏命人置钱好生送了常侍,又忙将公孙氏引致正堂。
待落座之后,公孙氏才缓缓道:“今日来,确有一桩大喜之事。七日前,左昭仪于宣明殿内手铸金人,一举告成,陛下于昨日下旨,允以册封为皇后。”
陆昭听她说话的语气半是慨然,半是欣慰,心中稍稍一舒。
陆昭曾听母亲说过,大魏封后自比别国不同,需要嫔妃在满朝文武、皇亲国戚面前亲手铸就一金人,成,则立,不成,则永不得立。铸就金人步骤繁琐,以前,先帝身边有几位有头脸的夫人都曾亲历手铸金人,然而成功的不过一位而已。当然,细论起来,成为皇后也不止这一条路。
公孙氏继续道:“因怕有人对昭仪不利,故而陛下将此事压了下来,铸就金人的仪式,也只请内宫人匆匆办了。夫人不知此事,也属情理之中。如今,靖国公已经往长乐未央二宫谢恩去了。恩泽诏不日便下,一切仪式如制照办,再往后便是册封大典。”
天大的喜事从天而降,饶是顾氏也很难无动于衷。下人们自然是喜不自胜。顾氏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让公孙氏吃茶。
陆昭坐在下首席上,目光沉静,听着公孙氏说起宫内的事情。
只听公孙氏缓缓道:“陛下登基已有多年,但是宫中分位高的嫔妃却不多,如今除了咱们这位皇后,也只有右昭仪姜氏和容华薛氏两位。姜氏的家世与咱们皇后差不多,曾是赵国的公主。姜昭仪年轻时凤仪万千,颇受宠爱,并诞有两子,可谓大功,其兄弟子侄更是有王佐之才,也大都封了官。”
“薛美人是新晋的女侍中,入宫一年便诞下一名小公主,来日若诞下皇子,居昭仪之位也是指日可待。她本是由皇后举荐,保太后亲自点头的,样貌自不必说,其人品尊贵,又是柔水一般的好性情。”
薛氏入选女侍中一事,陆昭也有所耳闻。当时备选的还有清河崔氏之女,是前往建邺救援的崔谅嫡女。陆昭一家入长安之后,保太后亦遣女官来,只言如今战乱,内宫需裁减宫人,便不再如常录用,也绝口未提“落选”二字。赏赐也有,陆昭所得是十二匹布,黄金五十两,以及一柄玉如意。
得了保太后的不尽如意四字,陆昭也没放在心上,既然对人家的爱孙动了手,所有后果与敌意自然要一力承担。想着如今自己对保太后了解亦是不多,因此好奇问道:“保太后?烦请内司指教,内宫缘何以其称呼?”
公孙氏笑道:“我大魏有两宫太后,一位是先帝的皇后,尊为太后,先帝驾崩后,随凉王就国于武威郡,又称武威太后。另一位则是皇帝的乳母,亦作保母,因保母有劬劳之恩,所以并极尊崇之义,尊为保太后。”
“那皇帝的生母呢?”
陆昭刚问完,公孙氏的笑容却黯然下来,和靖道:“这就要提到魏国的一道祖宗家法立储杀母了。”
陆昭暗暗纳罕,立储杀母源自汉武帝,当初汉武帝为了防止主少母壮、太后干政、外戚专权,便赐死了太子的母亲钩弋夫人,不过那只是当时皇帝的权宜之计,并非规制。可陆昭没想到魏国竟沿袭了这个旧例,并立为家法。
立子杀母虽是为防止外戚干政的手段,但其本身也有弊端。外戚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拱卫皇权的一支力量,因为它的合法性来自于皇权。外戚本来就是会干政的,而外戚之所以会反对皇权,必然是因为皇权的威严已经不再,而他的合法性也已经不必来自于皇权。
因此,外戚远没有权臣来的具有威胁性,而外戚的威胁无非是外戚成了唯一的权臣。
就拿本朝开国道武皇帝来讲,幼年时期颠沛流离,靠母亲贺兰氏一力支撑。先是获得了母舅家的支持,在前朝垂危时一举收复故土,立国于代地。立国之后,北方诸部不听调遣,意图谋反,又是贺兰氏四处奔走,多方游说,甚至赔笑敬酒,这才化险为夷。
若非生母,谁愿意为一个朝不保夕遗族少年,下得了死力,豁得去脸面。
然而陆昭没想到道武皇帝竟然以立子杀母为宗法,可见当年贺兰氏的手段实在太过犀利,给道武皇帝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公孙氏见陆昭虽然仍是温和顺从地态度,但目光中似是已对此事有所评判,因此只正色道:“立储杀母皆是为国家之安定,社稷之福祉。”
陆昭听罢,立刻低头应诺。
公孙氏也并不怪罪,不过内心对于这位小娘子的印象稍稍做了修正。方才初见,只觉得小娘子安静内敛,被礼教一丝不苟地束拘着。如今看来,在这层束缚之下,她没有盲从,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悖逆之心,亦或是嘲讽的态度。浮光如织的锦缎掩盖着的,不仅仅是细腻瓷白的皮肉。她有刺头,不好惹。
公孙氏心里掂量了一番,面上却不露,笑着继续道:“本朝太子元澈,乃是崇德夫人冯氏所生,按例,崇德夫人赐死并追尊为崇德皇后。三皇子淄川王元湛与四皇子元泽乃系姜昭仪所生。五皇子渤海王元洸的母亲去世的早,幼时由保太后亲自抚养,作了质子回来之后便封了王,如今只寄情琴棋书画,人也随和。”
随和么?陆昭不觉得,大概是随便吧。
“除此之外,还有陛下的异母兄弟凉王元祐,凉王是武威太后之子,常年在外领兵,甚少回来。”
这样的时局,内宫人对于凉藩的评价竟还能如此不带褒贬,陆昭心中有些吃惊。
“女眷之中,陛下膝下还有崇德皇后所生的长乐公主雁凭,与娘子年纪相仿,尚未出阁。不过颇值得一提的是与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舞阳长公主倾华,驸马是先帝麾下的第一儒将舞阳侯秦轶,年纪轻轻就平了契丹国,迫使耶律达满称臣。”
公孙氏有条不紊地叙谈着,除了对宫内之事要对陆家交待明白,还不忘观察眼前这位娘子。似乎她的每一句回应请询,都不是高明的;每一次目光流转,都不是圆熟的。对于宫闱之事,似乎也是半知半懂。远不像她姑母所说,倒像是寻常勋贵家的清淑女儿。不会聪明到让她这个久在深宫的大内司有丝毫的不适,一切都是那么的妥帖。
带着这份妥帖之感,公孙氏在日落时分乘车回宫。宫门尚未下钥,另一辆紫绡锦蓬车与她的马车擦身而过,随侍不过一人,点着一盏昏暗破旧的宫灯,匆匆而过。公孙氏低头一思,忙冲身后的两名仪卫道:“多打几盏灯跟着那辆车过去,问起来就说是奉了皇后的诏命相送。”
皇宫内的静谧是最有分寸的,公孙氏回到椒房殿复命,侍医有序而出,谁也不多言一句。
帷幔低绾,纱帘轻垂,绣的是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繁艳之至。新皇后就在帘后和衣而卧,斜倚香炉倦倦而眠。公孙氏走近上前,稽首叩拜,道的是长乐未央。
皇后轻笑道:“扰了孤的睡意该当何罪?”
公孙氏恭谨答道:“宫里哪是有了睡意便可阖眼的地方呢?卑职自问无罪。”
这话没来由得刁钻,但却实在。
“不求过美,惟求冬暖夏凉,遇有睡思则就枕。”前人的意味缱绻之句,陆妍噙到口边,却只有苦涩。偶然想起方才侍医所说的那番话,心中早已一片死灰,是凭借运气登上极位,还是沦为棋子遭人暗算,如今再也辨不清了。
“皇后?”
公孙氏温和的声音传到耳边,陆妍立刻收回意续,道:“兄长可离宫了?”陆振一进宫便去魏帝那里谢恩,兄妹二人相处时间少之又少。晚膳不到,又被东朝唤了去,之后又随魏帝入宣室殿。陆妍在宫中浸淫多年,熟悉魏帝的脾性,深知兄长在魏帝的面前只有疲于应对的分,心中不免担心。
“回禀皇后,卑职已命人送了国公回去。”公孙氏才说罢,几名宫女又添了几盏灯,殿内明亮了些许。大魏只有国公和郡王可用紫,如今还不到正月初一,各个藩王还不能回京朝贺,前赵保国公重病,现下只有陆振一个国公可以出入皇宫了。其实也不用如此着眼分辨,只看那丝毫不敢张扬的仪仗,便知道是谁了。
陆妍缓缓起身,道:“兄长的性格收敛惯了,也糊涂了。这样大的天恩,总要铺些场面,前呼后拥高高兴兴地离宫才是正理。有劳内司费心了。”
公孙氏谨畏道:“这是卑职分内之事。”说罢,从宫婢手中取过温饮,恭然敬放在皇后身边的长几上,复道,“陆昭那孩子倒是有几分像国公,很是敛然温和。”
陆妍原本要去取茶饮,闻言罢,手在半空中悬住。她移步出帘,从外殿壁上取下一柄镶金嵌宝的挂剑来。剑身轻抽,寒光微耀,冷生生的白刃便落在了公孙氏的面前,轻薄的锋利之感丝丝入扣。“鞘安于钝,以护剑利。”陆昭其人,她毕竟是姑母,又怎么会不晓得。
收,则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放,则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尘。
此时公孙氏明白了陆妍话中的意思,联想到建邺城风雨之中,这个女孩子是如何带着南人杀出来的,她更担心这把剑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