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随着顾孟州病情的再度恶化戛然而止,原本定在别院的宴饮,也不得不取消停办。元澈急命苑中太医前来诊治,又为维/稳,命执金吾卫安守朱雀桁各处道路,疏导各家有序离开。
因此多事之秋,元澈也不宜于宫外逗留过久,为权宜之计,先行回宫。但回宫之前,元澈将车驾与两卫甲士留在顾府,又命周恢随侍陆昭,也算代替自己在适当的时候有些威慑,只待顾府诸多事宜安排妥当后,再接陆昭与陆微回宫。
顾承业此时在内室中侍奉,而朱氏则将各家的长辈送出顾府。被临时招来观礼的陆微也以顾孟州曾外孙的身份,跟在朱氏的后面拜送。虽然年仅十二岁,但小家伙亦不怯场,言辞清健,礼数周全,长辈多有赞许。
陆昭如今身份特殊,除了有曾外孙女这一层血缘关系之外,如今更是顾老亲自授业的子弟。而顾老性命垂危,想来也不会再有机会收其他子弟入门。自古首尾门生身份贵重,轻易不收,顾孟州第一个外姓弟子乃是寿春陶毗之子陶晏。在魏国南下之前,不过二十出头,已做到了广陵太守一职,其中便有顾孟州开门弟子的声望加持。而这个关门弟子的名号,可谓将陆昭的声望拔到了顶点。
此时陆昭与顾承业将顾老扶至内室休息,又亲奉了汤药,之后在顾老的吩咐下,出门一一拜送长辈。江东一流豪族的族长们明白这一节,因此并未随众人先行离开。几名族长于东面正堂端坐,接受陆昭的拜礼。
于臣节,陆昭曾为会稽郡主,如今魏国未褫其封号,对于坐于此的各家族长来说,仍有尊卑之分。但按辈分来讲,几人却又皆是陆昭长辈。因此折中下来,礼仪并不取繁文缛节,亦不行大拜,不过躬身奉茶,说一些嘉言美词。
待轮到沈澄誉时,陆昭仍施礼如前,将茶敬上。沈澄誉却不接过,手挥塵尾道:“茶苦而寒,阴中之阴,即便顾府所藏的龙团名贵至极,以女子之手奉之,终究失了中正。”
陆昭此时心中冷笑,沈澄誉方才明讽暗骂,分明是来搅局的。此时陆昭也不再躬身,挺首正色,目光凛冽:“乾坤两道,阴阳两仪,女子属阴,秉承坤道,孕育万物而生。而水从臣义,亦属阴,流经内宫。至女子怀胎十月,内宫盈实,月脉不流,方有新生,落地于人间。按世伯所言,那此中人岂不皆非中正之人。”
几名族长起初并不知沈氏与顾、陆两家的龃龉。但当众人携部众来建邺时,发现唯独沈家格格不入,作为江东武宗世族,竟然连百名部曲都未派来支援建邺,心里便已隐隐猜出沈家或因某些事由被排除在外了。但因各家皆有往来,在坐几人亦是江东颇有威望的长辈,既不愿介入这其中的分歧,亦不想因为劝阻而遭沈家记恨,因此都坐定观望。
旁边的周恢虽然不会这些高士夹枪带棒的清谈妙语,但也听出来沈澄誉实在来者不善。不过他之前亦见识过这位会稽郡主的词锋,两者权衡比较之后,周恢选择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沈澄誉出洋相。
沈澄誉闻言亦不示弱:“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相合,方生万物,岂是坤道独行?”
陆昭和手应声:“世伯说得极是。日光耀我,月光润我,惊雷疾风使我行动,高山明月令我止静。体有刚柔,心有乐忧,天成道而自健,地成德而自顺。若论中正,必在我辈。”
原本陆昭不想令沈家太过难堪,因此对于先前种种,她也只做不晓,该给的礼数,悉数给到,该给的利益,一分不少,毕竟怀宁县主日后还要嫁到沈家。
但既然沈澄誉要步步紧逼,那她陆昭也不必再留情面,毕竟她来顾府也是接受顾家的遗惠,日后还要借此声望领南人挺入中枢。这个时候若被沈澄誉一刀捅下马,那就真的枉费了顾老的一番心血,江东人心也便拿捏在这个枉顾他人利益的人手里。
至于妹妹怀宁县主的婚事,陆昭也打算再做考虑,那些田产聘礼该退回退回,就算沈彦之是瑶林琼树般的人物,但一个手段烂到骨子里的黑心家公,不侍奉也罢。
此时各家族也对会稽郡主的清谈水平有了新的认识,两方若能就此打住,局面还算能看。但若再置之不理,任其发展,沈澄誉以长辈的身份,即便打了个平手,也算不得光彩,若真落败,只怕沈家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抬头了。
因此朱氏族长朱煜出面道:“以吾之见,这番谈词玄理精妙,深意已尽,令授礼增声啊。日后必定会成为江东美谈。顾老有弟子如此,想来可堪欣慰。”说完又对陆昭道,“你年纪尚浅,遇事当取宽和之道,以谦卑自处,方才沈公已手下留情,不然以你的谈词,只怕早已落败。”
此时贺氏的族长也笑容满面劝和道:“沈公刚刚不过以才试之,内心还是有照拂之意的。”
众人亦点头应是,此时已有见机者言:“顾老如今还在静养,现下礼仪已毕,你我理应告辞家主。若再强留到晚膳,主人虽有芹意,我等也不免成为恶客了。”
剩下的各族长辈也都认同,因此又向陆昭嘱咐了几句,语气间虽有些倚老卖老的口吻,但对其回护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毕竟方才陆昭可以用更为狠辣的言语让沈澄誉颜面扫地,但她并没有做绝。这已经与许多年轻人大不相同。做事留有余地,这是任何一个世家都不会感到厌烦,并且会乐意相互合作的。
到了晚膳时分,众人已散,陆昭仍被朱氏和顾家人留在府中。顾孟州自昏厥之后还未醒来,顾承业将曾祖父之前说的意思大致交待了。关于顾老的丧仪,按照其意愿,主办虽是顾氏这一房,但陆昭亦要作为重要人物出席小敛、大殓等仪式,并要随主人一并跪于棺前答谢,之后顾老灵柩由顾承业扶灵归乡。
陆昭也提出用自己在会稽的府邸作为送葬队伍临时的居所,并且一路衣食供奉,皆由己出。毕竟等自己与家人回到长安之后,汤沐邑还在不在也都是未知,如今倒不如倾尽全力,为曾外祖与顾氏族人提供物质上的协助。
元澈从军营返回宫中时,恰巧陆昭和陆微也由顾府折返,两行人马一齐由南门入宫。到了泠雪轩门口,元澈却不下马,命车驾直接行至重华殿处。待安车停在重华殿门口,陆昭与陆微下了车,自己方才下了马。
夜色深浓,陆昭一袭鸦青色的深衣,配雪灰底绸面绣金线水纹狐腋斗篷,立在月光下,清冷之外又因金色的微光添了一抹柔和。她身边的陆微显然已经十分困乏,头顶的小冠也有些歪了,显然在车内睡着过。陆昭笑着为他重新正了冠,又从发间取下一柄玉梳,为他抿了抿额角的鬓发,通身打量一番后,方才满意地笑了笑。
元澈见此情景,不由得看得怔忡,默视良久,想到宫中前事,心中难以言道的酸楚如同悄悄漫上玉阶的树影,涌上心头。
见元澈已经下马,陆昭携陆微走向前,施礼答谢:“臣女与幼弟多谢太子殿下玉成此事。”抬首时,陆昭见元澈神色寥落,不似先前,却也不知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何事,思索之后决定缄口不言,带着陆微退下。
“走吧。”看着那一抹纤瘦的身影没入了重华殿朱红色的大门后,元澈重新登上了马镫。
这一晚,元澈做了梦,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样的蛾眉曼睩,一样的楚腰蛴领,母亲手执玉梳,为他篦发。透过镜中,他还能看到依旧健康活泼的小妹,伏在他的膝头,数着他衣服上的黼黻章华。然而画面一瞬间便如烛火一般熄灭,茫茫一片苍白的尽头,母亲终是被一众宫人拥簇,走向永巷的深处。
次日起身,元澈只觉得头脑恍惚,昨日在台城与朱雀桁两处来回奔波,更是周身乏累。他早饭用的不过平平,倒是听周恢说起昨日陆昭拜见长辈时,与沈澄誉对谈一事,只觉得如同自己亲自辩赢了一般,心情大好。
“孤就说过,她那张利嘴,只怕比沈彦之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到周恢复述的事迹为自己先前的品评做了印证,元澈言词之间便有了更大的偏见,“可笑姚兴不识祖明,如今可见‘妍皮不裹痴骨’,绝非妄语。”
周恢在一旁尴尬陪笑,心不在焉地盛了一碗元澈刚刚还说不爱喝的鸽子汤,端上前去。待他发现时,原以为要大祸临头,抬头却见那鸽子汤已经被喝了一半了。周恢和郭方海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摸不着脉的满脸无奈。
早饭才撤下,元澈正准备前往台城,忽见有来者通报:“禀报殿下,顾孟州昨天夜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