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难

周恢满面堆笑:“回殿下,这是藕粉羹。一般二十斤藕产一斤粉,南方豪族家常吃,只是做的没有这样白,磨得没这样细。沈家用的是吴兴产的一种雪藕,白如凝脂,细腻如膏。但产量有限,因此价值斗金,寻常人家吃不到,专供皇室。”

元澈走向前,用勺子舀了一下粉羹,似是不经意问了一句:“沈家和陆家走的近?”

“哦,这奴婢不知。”周恢刚答完,方意会主上的意思,忙补充道,“沈家所在的吴兴离吴王长女会稽郡主的汤沐邑颇近。听厨子说,两年前吴王长女去封地,途径沈家。沈家的厨头儿隔水望见了,惊为天人,便作此羹奉上。后来沈家曾一度官至度支尚书,至于沈家是不是走了这位会稽郡主的门路,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哼。你既能和这些厨子学舌,不如再去舞姬处转转,学学吴音之妙。”元澈将周恢的一无所获讽刺了一番,之后取了书信来读。

周恢一向了解元澈的脾气,准备去舞姬处打探,赶忙告退。

元澈将几封信看过,语气中尽是鄙夷:“沈氏阿谀取容,却居要职,可见江东王气已尽。至于这会稽郡主——”后面的品评之语旋即被一声冷哼代替,元澈又颇为嫌弃地舀了一下那盏藕粉羹。

沈家人虽然谄媚奉承,但不得不承认这藕粉做的颇得会稽郡主的容貌精髓。

的确白若凝脂。

“你吃不吃?”元澈笑着看向冯让。

面对忽然转变的笑脸,冯让连忙谢辞:“殿下抬爱,末将进来时,看见那些南人送来好些鹿肉,末将给殿下烧些来,不比吃这个过瘾?”

元澈见他避祸般的神态,并不戳破,便挥了挥手:“那你去吧。鹿肉烧好先不必送到孤这里,与将士们分食即可。再传孤的令,攻城先登者、斩首三级者,皆可分得珠宝玉器。军功卓著,家中无妻者,赐舞姬成家。”

冯让虽早已见惯了自家殿下赏赐将士的慷慨,但听到此处亦不由得振奋道:“末将得令!”殿下决意要在今日攻下朱雀门了。

冯让走后,元澈又恢复了冷漠凛然的神色。现在若不攻朱雀门,就不光是灭吴首功会被外姓人拿走这么简单了。

南方世族倾巨资来走自己的门路,自己深入腹地,处于劣势,不得不点头笑纳。这些珠宝黄金、美人仆役就如同烫手的山芋。

自己若私吞,则影响士气,更为监军所忌,所以必须要散出去。

若什么都不做就分给众将士,那便会人人思归,无心打仗,毕竟财宝美女都到手了,犯不着在战场上拼命。况且若将这笔巨资收下,而不行攻城之举,传到朝廷,又会被以怎样的方式解读?长安城那帮老人精们的底色,他可清楚的很。

但若是强行攻城,结果如何,元澈实在无法保证。石头城的陆归是战局最大的变数,他要是真不顾战后清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跟自己玩命,自己只怕要尸沉秦淮河了。

元澈解下冠带,闭目凝思,若不是那几个世族下了血本往自己军营里送东西,他真怀疑此番亦是由那个人一手促成。时局如此,境况如斯,如今无论他元澈选什么,竟然都是毒药。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玉盏粉碎,与洁白的藕羹化为一色。

是日午后,雨仍未停,元澈再次列阵攻城。吴国抵抗依旧顽强,金汤俱下,火矢如流。魏军的战损仍在攀升,但士气振奋,毫不畏战。

此时元澈于中军坐镇指挥,而他麾下的军法队士正源源不断地入内禀报伤亡人数。

“此次伤一百五十六人,阵亡四十余人,都尉司马赵兴殉职。”

元澈点了点头,战损虽然仍在增多,但是每次增加的数量却在减少,这证明吴军已是强弩之末,防守器具也出现了严重不足。

此时,建邺城内忽传来爆破巨响,元澈心中一震,忽然站起。

台城已经攻破了。

元澈引马出阵,他决定赌上一赌,陆归的援军会去台城勤王,不会来朱雀门。

将旗烈烈,旌节耀目,元澈举槊激昂道:“诸君冒险乘危,远道而来,正求今日之战。请随我生死一决,封妻荫子之功,王侯将相之业,于此在矣!”

魏军全军高呼,悉数涌向朱雀桥,准备发起最后一波强攻。此时冯让忽指向朱雀门:“殿下快看,吴军降了!吴军降了!”

只见数十只巨大的降幡从城垛上展开,仿佛城内王公们俯身拱手垂下的白色袖袂。厚重雄伟的朱雀门在忽然到来的一片寂静中徐徐打开。

众将士早已杀红了眼,见城门大开,奋死冲向朱雀桥。

而元澈面对此情此景,眉头紧锁,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徘徊。一连串的情景在脑海中闪回,建邺城上黑色的乌云之上,仿佛藏着一双巨大的手,密密细雨,亦如手中的丝线,浸润着每一寸土地。

“命众将收兵,撤回朱雀桥南。”元澈果断下令。

但此时局面已非元澈鸣金收兵可以控制住。桥口过于狭窄,若贸然鸣金,将士们争相回身渡桥,打乱阵脚而造成的践踏和对后面方镇造成的冲击,极可能会造成整个西南战场的溃败。

元澈见冯让一脸错愕,再一次重声下令:“孤先领中军后撤一里,屯兵西南高丘。冯让,你领骑兵一千,屯于西北草木处,若有吴军杀出,你作为奇兵于侧翼攻击。陈都尉,你去取孤的节杖,去朱雀桥传令各将,命他们三部军分三向循序后撤,不可慌乱。”

说罢,元澈调转马头,亲领中军回撤。中军撤出尚未到高丘,只听朱雀桥上一声巨响。元澈回首而望,只见被黑暗笼罩的不远处,忽冒起冲天火光,一时间惨叫哀嚎之声连绵不绝。元澈此时额前已渗出丝丝冷汗,他目光阴骘,按剑不语——那个人,他一定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