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给赵博楚讲了半个月的鬼故事。我们事前有协议,所有的酬金会在一个月讲完后付给我。其间,他每天会给我一笔车马费。
我算了算,这笔车马费加起来,竟也与事前说好的酬劳差之不多了。这让我很开心,毕竟这样算起来,我就如同拿了加倍的酬劳一般。
第十五天,天气晴好。
来到别墅的时候,几个新来的园丁正辛勤地在草坪里劳作着。我被顾管家引上了三楼的卧室,听众还是以前这四个人。
我坐在沙发上,点燃了雪茄,慢悠悠地说:“今天我要讲的故事,名字叫《第四个印象》。”
当叶青走进高一?六班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感觉到了一丝寒意。是的,那天是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但即使天气再冷,也敌不过叶青眼神里的那股寒气。叶青的脸看上去没有一点血色,白得像一张干净的打印纸一般,浅粉色的血管在脸皮下隐隐若现。她的视线缓缓扫过教室每个角落时,班里的同学几乎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冰棱破碎的声音。校舞蹈队的许丹在一个寒颤之后,自言自语地说:“她是个女鬼吗?”——这是叶青给许丹的第一个印象。
校舞蹈团纳新考试,叶青也去了。她卸掉包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防寒服,露出玲珑的曲线时,就连担当评委的校长也不禁暗暗喝了一声彩。而当她在木质地板的舞台下腰转身跳跃的时候,专业的舞蹈团长也不禁鼓起了掌。当时她穿的是一件水绿色的练功衣,跳了一个印度蛇舞,她跳舞的姿势也与众不同,她的眼睛一直紧紧地闭着,整个世界都在她的心里。坐在观众席中的许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舞蹈团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但她还是心服口服地说:“她是个舞蹈的精灵。”——这是叶青给许丹的第二个印象。
舞蹈团考核后的第二天,高一?六班的班干部被请进了校长办公室里,许丹也包括其中。校长客气地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然后告诉他们,以后在叶青的面前千万不要提起她的父母。校长说,叶青的父母一年前去东南亚的布吉岛洽谈一笔业务,遇到百年难遇的海啸不幸罹难,叶青成了孤儿。这严重的打击令她渐渐自闭,在精神病院里治疗了半年才重新返回了校园,只有在木质地板的舞台上,在射灯的映耀下,她才可以找到自己。而这事也请大家不要外传,叶青再也经受不了如此的打击了。许丹听完校长的话后,喃喃地说:“她真可怜……”
——这是叶青给许丹的第三个印象。
不出许丹的意料,叶青被吸纳为校舞蹈团的队员,而且一进团,就被指定为元旦汇演的第一女主角。这多多少少让许丹有些不平衡,要知道初中三年,她一直都是学校舞蹈团当仁不让的女一号,没想到叶青一来就夺去了这个位置。不过看到叶青在舞台上闭着眼睛投入地舞动时,就连许丹自己也会被感动,她对自己说:“是的,叶青本来就是为了舞蹈而生的。”
当然,许丹的死党钟蕾有时也会为她鸣不平,在她面前念叨着叶青凭什么能抢走女一号的角色。一开始许丹总是说叶青的确跳得好,有这个实力做女一号,后来有一次她被钟蕾逼急了,忍不住说:“我干嘛要和一个没有爹妈的神经病争角色呀?”当她看到钟蕾露出疑惑惊讶的表情时,她立刻后悔说出了这些话。当初校长把她叫进办公室时,曾经一再要求保守这个秘密。
许丹让钟蕾发誓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可就连许丹也知道,这个八婆肯定不出一个礼拜就可以把这件事传得全校遍知。但她一想起刚才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脱口而出,于是她猜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早就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果然,第二个星期舞蹈团在校礼堂彩排,礼堂里竟然挤进了一堆学生,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不住窃窃私语。许丹虽然隔得很远,但还是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几个字眼:“孤儿”、“神经病”、“精神病医院”……当叶青垂着头走上舞台的时候,台下的学生中引起阵阵骚动。叶青的脸色很难看,几乎透明的脸颊下,一根根幼弱的血管显得更加明显,她一定也听到了这些学生说的话吧。但只是一瞬间,礼堂舞台的音乐响了起来,当射灯追到叶青身上的时候,她淡然地闭上眼睛,昂起了头,脸上写满了安静与祥和。
音乐响起的一刹那,叶青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只属于自己的舞台。叶青忘我地在舞台上旋转,做出一个个难度极高且颇具美感的姿势。许丹在台下坐着,看着叶青的舞蹈,她也不由得有点痴醉了,作为一个舞者,她也被叶青充满魅惑的舞蹈所陶醉了。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会陶醉在舞蹈的美之中,当一段音乐快到高潮的时候,许丹忽然听到一个女生的声音从观众席里传了出来:“叶青你真的是个神经病吗?我不想看到一个神经病人在台上为我们表演!”她的声音很大,台上的音乐声嘎然而止,叶青转过头来冷冷地望了一眼这个说话的女生,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地蹲在了地上,双手捂着左踝关节,脸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液。
许丹暗叫一声不好,她看到叶青的左脚踝扭出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刚才那女生的一句话,扰乱了叶青的心绪,她崴了脚,看样子多半左脚踝骨折了。
许丹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这女生,却诧异地看到说出这话的竟然是——钟蕾。许丹看到钟蕾的笑容,她突然明白了,钟蕾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叶青腿受伤了,唯一能接替女一号位置的只有许丹。而事实上,能在元旦汇演中出演女一号,不正是许丹自己的愿望吗?
果然,叶青的左脚踝骨折了,女一号落到了许丹手中。而当她穿上象征女一号身份的粉色练功服时,听到了一个让她心里一颤的消息——叶青的自闭症发作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吞了两瓶安眠药后,再也没有醒过来……许丹本来还有一点难过,可当舞台上音乐响起的时候,她立刻感觉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跳跃。是的,她和叶青一样,都是生来的舞者,如果生命里没有了舞蹈,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两个星期后,元旦到了。礼堂里人头攒动,所有人都等待着校舞蹈团的元旦汇演。
幕布拉开了,在缓缓升起的音乐中,许丹站在了舞台正中央,微微闭上了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闭上眼睛,平时她都是睁着眼睛跳舞的,因为她喜欢一边舞蹈一边窥视观众欣赏的目光。可今天她却闭上了眼睛,她看过这么多人跳舞,在印象中,只有叶青是闭着眼睛舞蹈的。
许丹不敢再想了,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梭巡了台下的观众席,她诧异地发现钟蕾竟然没有来。许丹忽然觉得眼皮像灌了铅一样,她忍不住又合上了眼睛。这时音乐节拍提醒她,该开始演出了。她正想缓缓抬起左腿,忽然发现自己的左腿不受自己的控制了,左腿竟自己抬了起来,然后右腿慢慢滑开,做出了一个标准且优美的开场式。许丹听到了台下的叫好声,但她的心里却充满了恐惧。她进行着一个动作又一个的动作,但只有她知道,所有的动作都不是自己做出来的,她的身体似乎被另外一个人占据了,是这个陌生的不知何处而来的人在控制她的身体。
许丹的眼睛依然闭着,她全身颤栗,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但却在那篇深邃的黑暗中,渐渐看到有两个人影缓慢地出现。一片黯淡的迷雾中,走出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木然地看着许丹,眼中冒出一团愤怒的火焰。
“你们是谁?”许丹呢喃地问,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中,但她依然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旋转,越来越快,旋转得停不下来了。
那对中年夫妇同时说道:“你让我们的女儿摔断了腿,还逼她自杀,我们会让你还回这笔债的。”许丹明白了,他们是叶青那死于海啸的父母的灵魂,她恐惧地叫道:“不是我害叶青的,她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我不信!这一切一定是你搞的鬼!”叶青的妈妈叫了起来,她的声音尖利,几乎要刺破许丹的鼓膜。“我们一定要让你死在这个舞台上!”叶青的爸爸阴恻恻地说,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要震破许丹的心脏。
“不要——”许丹歇斯底里地大叫。这时,她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缓慢地说:“爸爸妈妈,你们不用逼她的。这件事和她没关系,所有的决定都是我自己做出的,我这么做只是想早一点见到你们。”是叶青的声音。
许丹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渐渐游移出了她的躯体,慢慢化出一个透明的人形,正是叶青。叶青向她的父母走了过去,这对中年男女似乎依然心有不甘,但叶青撒娇似的像只小猫在他们身上蹭来蹭去,终于让他们的脸色舒展开来。他们三人牵着手,向远处一道朦胧的光线飘移而去。在离开的一刹那,叶青的父亲回过头来,伸手向许丹指了一下。
许丹只觉得一阵生硬的疼痛,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了舞台中央,左边的脚踝高高地肿了起来,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校医冲上了舞台,稍稍检查后,很遗憾地告诉许丹,她的脚踝骨折了。许丹什么都没说,她知道,这是叶青父母对她的报复。
她神情黯然地被扶下了舞台,当她被送到医院住院后,第二天一早接到了同学打来的电话。死党钟蕾被发现死在了一间密闭的宿舍里,校医说她是死于服用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但发现尸体的同学却说,钟蕾的五官令人恐惧地扭曲到一起,仿佛她在临死前看到了最恐怖的事。
许丹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在一片幽幽的朦胧之中,她看到叶青缓缓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对她说:“谢谢你借给我你的身体,刚才你让我感觉到了舞蹈的魅力,真的谢谢你。”
许丹忽然想:“其实,叶青的舞跳得真好,她死了真可惜。”——这是叶青给许丹的第四个印象。
“宽容!宽容是多么地重要!”赵博楚一如往常地评论道。
赵倩莲还沉浸在我刚才所营造的梦幻一般的鬼魂世界中,久久不能解脱出来。
我接过车马费的时候,连顾管家都忍不住问我:“庄先生,你明天又准备讲什么故事呢?”
赵朴哲突然大声说道:“庄先生,明天你下午再来吧。上午的时候,医院的李丹医生会来为父亲做个全面的检查。”
“嗯,好的。真巧,明天我正准备讲一个关于医院里的鬼故事呢。”
“医院?!呵呵……”赵博楚微微一笑,说,“其实我一直都认为,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就是医院。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死的人,比医院里死的人多。”
这话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