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天,天还是阴沉沉的,小雨没有一点停止的迹象,这也让人的心里,像是长满了荒芜的野草。
我坐在赵家别墅三楼的卧室里,点上雪茄,狠狠吸了一口,我的脸上写满了忧伤。无边无际的忧伤像水银泄地一般,占据了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今天要讲的,是一个让人忧伤的故事。
两年前,我因为重度的忧郁症住进了郊区的一个疗养院,那是一幢二层小洋房,房屋外有个花园,很高的青砖围墙,围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本植物,数不清的蜈蚣与壁虎出没其间。
疗养院的病人并不多,我每天上午起床后就在阅览室里看看当日的报纸,然后与一个老头下下围棋,其他更多的时间则是在花园里无聊地仰望天空,看着白云缓慢地曳过天际。
在我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星期的时候,疗养院里又住进了一对年轻男女。女的很漂亮,身材颀长,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旗袍。男的也蛮帅的,不过他穿着一件艳红的衬衫,看上去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那女的似乎很虚弱,每走一步就会停下来捂着胸口歇上一会,那男的总是在这时候抚着她的背温柔地说上几句。
和我下围棋的老头对我说,这女的叫李燕,骨癌,晚期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她的男朋友叫王博,带她住进疗养院,就是想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得愉快一些。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上帝是不公平的,否则也不会让这么年轻的女孩得上如此的绝症。
听说李燕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红颜总是遭天妒。虽然我的忧郁症也很严重,但我却总是在心情好的时候,到李燕与王博的房间里去交谈一会。尽管我心情好的时候并不多,但是因为大家都是年轻人的关系,我们交谈得很愉快,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对于他们,我总是感觉有些奇怪。不管什么时候,他们总是穿着红色的衣服。是那种艳丽到极点的大红,就像一团燃烧的火。我看到他们,总会觉得眼睛火辣辣的刺痛。不过,我猜,这只是个人习惯吧,我也不好多问。
李燕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了,总是喊疼。疗养院为他们准备了杜冷丁与止痛片,但是对李燕的作用却越来越小。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在床上辗转反侧,汗水淋漓。
每当李燕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王博总会走进我的房间里,叫醒我和他一起抽烟。看着他虚脱的模样,我也觉得心里很不好受。
当我扳着指头算到他们已经住进两个月的时候,不禁开始担心起李燕的身体。我知道,她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正当我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王博冲进了我的房间。
他大声地对我叫着:“小庄,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婚纱店吗?我要买一件大红色的婚纱!”
我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突然想买这个?”
他的眼眶里淌出了泪水,几乎崩溃地说道:“李燕快不行了,她说一定要在生命的最后期限,嫁给我,做我的新娘。”
我叹了一口气。已经是深夜了,又能到哪里去找一件婚纱,而且还是红色的婚纱呢?
“为什么你要选一件大红色的婚纱呢?一般人都是用白色的婚纱啊。”我还是压抑不住心里的好奇。
王博喃喃地说道:“李燕是个舞蹈演员,她因为骨癌再也不能参加演出了。在最后一场演出中,她扮演喜儿,身穿大红色的演出服,最后晕倒在了舞台上。住进医院后,她始终不愿意脱掉红色的衣服,后来护士劝说了很久,才为她换上了一件红色的病员服。从此之后,她只愿意穿红色的衣物,就连我,也要在她身边穿上大红色的衣服。现在我们决定举行最后的婚礼,当然我要满足她所有的愿望,一定要在这个夜晚找到一件大红色的嫁衣!”
我无言地指了指窗外,说:“你去镇上找一找吧,可是估计现在已经没有婚纱店在深夜营业了。”
听完了我的话,王博已经冲进了浓浓的夜幕之中。
我走进了李燕的房中。她好瘦,两只眼睛已经深深地凹进了眼眶之中,眼圈呈现成可怕的乌黑色。她两只手没有力气地搭在床边,见我进了屋,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道:“庄哥,今天你来当我们的证婚人,好吗?我要穿上红色的婚纱,做王博的新娘。我要做最漂亮的新娘。”
我点了点头,说:“你就是最漂亮的新娘。”
在等待王博回来的时候,疼痛几次差点让李燕昏厥过去。我为她注射了杜冷丁,才让她稍稍平缓了一点。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王博终于推开了门。他浑身是汗,却脸色苍白。在他的手里,竟拿着一件大红色的婚纱,红得耀眼,像是有血在滴下来般。
李燕的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她大声地叫了起来:“博,你为我换上这鲜红的嫁衣吧。”
王博看了我一眼,虚弱地说道:“小庄,你能出去一会吗?我要为我的新娘子换衣服。”
我点了点头,然后退出了屋。
我在屋里点了一根烟,缓慢地吸完,可当我吸完的时候,门还没有开。于是我又点上了一根烟,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当我吸完了三根烟的时候,门还是没有开。我觉得有了些不对劲,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回答。
不好了,一定是出事了。我后退了一步,然后使劲用肩撞在了门板上。
门开了,李燕穿着红色的婚纱,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她没有动弹。以后再也不能动弹了。
王博躺在了地上,在他的腿边,渗出了一汪血迹,殷红的一汪血迹。
他看到我进来,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南宫,我走遍了整个镇子,只找到一件白色的婚纱。我不能让李燕失望,所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已经无力地垂下,永远也不能再抬起了。
我明白了,他是用他的鲜血染红了纯白的婚纱。
血还在继续从他的裤腿中渗出来。他是割断了腹股沟的大动脉,只有那里的大动脉才会以最大的压力最快的速度飙射出鲜血。
这幅画面一直都无法磨灭地刻进了我的脑海中,令我永远没有办法遗忘。
在那一刻,我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我要娶回心爱的女孩,我也一定要让她穿上大红色的嫁衣。当然,我会早点选购到这样的婚纱,而不会用自己的鲜血来染透。
“哦,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赵倩莲叹了一声,幽幽说道,“没想到在那个小镇上,王博还是找到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婚纱店,买到了一件白色的婚纱。如果连一件白色的婚纱也买不到,李燕最后的心愿也无法满足,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我又点上已经熄灭了的雪茄。我说过,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才会一口接着一口地吸雪茄。
我喃喃地说道:“我后来也在镇上去找过那家婚纱店,想告诉他们,以后在店里也准备一件红色的婚纱,以免再发生这样的悲剧。可是我找来找去,并没有找到一家婚纱店。”
“哦?!那是怎么回事?”
“在镇上,通宵营业的只有一家——寿衣店!王博在那个狂风肆虐的夜晚,买了一件白色的寿衣,然后用鲜血染红,穿在了李燕的身上。”我将嘴里的雪茄狠狠地捻熄在烟缸里,一句话也不说了。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站起身来,默默从顾管家的手里接过的车马费,黯然离开了赵家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