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再次来到赵博楚的别墅。顾管家很热情地把我领上了三楼,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赵先生。
赵先生的卧室很大,他躺在同样很大的一张床上,光线很幽暗。赵先生的脸有些浮肿,也许是终日不见阳光的原因,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他看到我进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挥了挥,说:“庄先生,请坐。听说今天你要给我讲一个关于车马费的故事?”
我点点头,这时我才发现,房间里除了赵先生,在阴暗的角落里还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后一双小眼睛闪烁着不定的光芒,看上去很是阴鸷。女的则只有二十来岁,很漂亮。
顾管家连忙向我介绍,这两位是赵先生的儿子赵朴哲与女儿赵倩莲。他们也是因为好奇,想来听听我这个专业人士讲的鬼故事。
我笑了笑,坐在了赵先生的床头,示意顾管家关掉所有的灯,然后点上了两截昏黄的蜡烛——讲鬼故事就得有讲鬼故事的神秘氛围。
三个月前,我接受一家电台的邀请,每天深夜都要去电台做一个节目。这个节目的名字叫“夜半讲鬼”,顾名思义,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听众讲些毛骨悚然的鬼故事。虽然这个节目很晚才播出,但是收听率却很高,我也很爱这个节目。
当月月末的一天,大概因为中午吃的麻辣小龙虾有点不新鲜,所以我一下午都在家中客厅与厕所之间穿梭,浑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天黑的时候,电台的主持人小周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才挣扎着换好衣服下了楼,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电台大楼。我可不能让节目开天窗呀,这是职业道德,而且会讲鬼故事的大有人在,开一期天窗,说不定下期就有其他高手取代我的位置,这可不划算!
刚一走进大楼,就有一个穿着米黄色t恤的女孩走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您就是庄秦先生吧?”我注意到,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我赶紧点头。我猜这又是一个慕名而来的热心观众吧,于是腾出手摸出一支笔,想等她把笔记本递过来,我好给她签名。
她果然把笔记本递了过来,然后说:“庄先生,我是电台财务部的出纳,您叫我小青就行了。请您在这上面签个字,这是您这个月的车马费。”
原来是车马费呀……我不禁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哑然失笑。不过,有钱拿当然是好事啰,签完字,小青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掂了掂,里面的钞票厚度让我很是满意。
拿了车马费,我就向电梯走去。这时,小青突然对我说:“庄先生,今天主电梯坏了,您得乘货梯上楼去。”她指了指一楼大堂的左侧拐弯。
我知道电台的这台老古董电梯时常都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还曾经准备以这台电梯为题材来写一篇鬼故事呢。于是我向小青道了声谢,将信封放进裤兜,就转身向左走去。
每个地方的大厦都差不多,客梯装修得美沦美涣,而货梯则到处油漆飞溅,如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
我还是第一次乘坐货梯上楼呢,瞄了好几眼,才在轿厢壁上找到电梯按钮,轻轻按下,几秒后,“咣”的一声,电梯到了,绿色的门缓缓张开,像只猛兽的嘴。不知怎么了,我心里总有些隐隐的忐忑。我慢慢走进电梯,正准备等待电梯门合上。这时,我突然听到小青的声音:“庄先生,等一等!我也要上楼。”
转过身来,我看到小青已经跨了一只脚进来。我连忙去按电梯里的按键,想要让电梯门再次张开。可是,那个黄色的按键像是失去作用了一般,没有一点反应。门慢慢地继续合拢,眼看就要夹着小青了。我连忙大声喊道:“小青,快点进来!门就要关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青听了我这话,并没有加快脚步冲进电梯里来。反而,她呆呆地站在了电梯门线上,定定地望着我。她的嘴角,蓦地淌出一道血线,乌黑的血线。接着,眼睛、鼻孔、耳朵都同时淌出了乌黑的血。
我大惊失色,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去拉她。我这时才发现,她的脸庞异常地白,白得有些不像是人类,倒像是一具尸体。
“怎么了,小青,你这是怎么了?”我惊声问道。
小青的眼皮抬了抬,然后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了三个字:“车马费。”
她的眼窝里还不住地流淌着鲜血。眼看电梯门就要夹住她的身体了,我一时情急,连忙伸出手去拉她,想要把她拽进电梯里来。我一捉住她裸露在短袖外的胳膊,立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冷,就像是触碰到一块冰一般。我骤然缩回了手,这时,我才觉得手指上滑滑腻腻的,低头一看,手指尖竟是几只正摇头摆尾的又肥又大的森白蛆虫!
我再看了一眼小青,又看到她的胳膊上,竟一块一块向下掉落着血红的肌肉。肌肉落到电梯的门线上,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这是一幕令人进度惊恐的画面,饶是我这身经百战擅长讲鬼故事的作家,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恐惧。
我的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一样,浑身汗涔涔的,仿佛才从冷水里捞了出来。只是短暂不到一秒的思维空白,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合拢,夹住了小青的身体。她的头和躯干在电梯里,腰部以下以及两条腿都在电梯之外。
电梯缓缓向上升去,我看到两扇铁门之间的光缝逐渐消失,我知道,这是电梯已经升到了两层楼之间。
地上小青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然后一汪乌黑的血从腰间渗了出来,然后逐渐蔓延到四周,形成一团鲜红的血泊。只是一会儿,整个电梯里就充斥着一片恶臭,地上也全是乌黑的血液。
我张大了嘴,觉得胸口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尖叫,却感觉咽喉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了,气流根本没办法冲破禁锢,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这是梦魇一般的感觉,我已经无法呼吸了!
就在这时候,“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我腾地一下跳出了电梯,我终于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了。我像发了疯一般,向节目录制室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凄厉地大声尖叫:“来人啊,来人啊,不好了,出大事了!”
几个电台工作人员从录制室里冲了出来,抱住了我,问我怎么了。他们向我埋怨,直播间里正录节目呢,我的尖叫声是如此之大,竟然影响到了设备采音工作。
我才懒得听他们埋怨,颤抖着声音,泣不成声地说:“一个女人!一个叫小青的女人!你们电台的出纳!刚才死在了货梯里!身体被电梯夹成了两半!货梯里到处都是血!”
一个工作人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庄秦老师,你现在才知道这事啊?小青是下午出事的,就在大堂的客梯出的事。下午警察已经来过了,清理了现场……”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明明我是刚才亲眼看到小青死在了我的面前,为什么这个工作人员要说小青是下午出的事呢?
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于是我大声叫道:“不对不对不对!小青是刚才死的,她在死之前,还给了我一个装着车马费的信封!”我掏出了小青给我的那只信封,可工作人员看到之后纷纷后退,仿佛见了鬼一般看着我。
录制室里,又走出了两个人,一个是电台的节目制片人汪才,另一个则是身穿制服的警察。他们一定是被我的叫声惊动出来的。
警察走到我面前,和蔼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带着颤音,把我刚才看到的情形断断续续地重复了一遍。警察听完后,眉头蹙了起来。他很冷静地对我说:“庄先生,一定是你出现幻觉了吧。小青的确是下午死的,我之所以现在还在电台里,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我们下午就出过现场,事情很清楚的,没什么可调查的。要是你执意认为小青是刚才死在货梯里的,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监控录影带吧。”
警察带我走进电台的监控室。看着监控录相里的画面,我不禁目瞪口呆。
画面里,我一个人走进货梯。当门要合拢的时候,我突然像个疯子一般高声叫了起来。画面里的我,两眼圆睁,头发倒竖,像是看到了最可怕的事。当货梯上到录制室这一层的时候,门一打开,我就尖叫着冲了出去,在走廊上狂挥手臂,真的像个疯子!
“本来货梯是没有安装摄像头的,正因为今天下午小青出了事,所以我们下午才赶紧安装了摄像头,正好拍到了这一幕。”汪才向我解释道。
“庄先生,您一定是鬼故事讲得太多,所以造成了心理紧张。我建议您去看看精神科的大夫吧。”警察不无讥诮地对我说道。
的确,看了监控录相后,我无话可说。过了良久,我才喃喃地说道:“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撒谎。我亲眼看到,小青还没被电梯门夹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她还对我说了三个字:‘车马费’!”
“她是死了后,才被电梯门夹到的?她还说了车马费?”警察忽然来了兴趣。
他转过头来,对制片人汪才问道:“车马费是什么?”
汪才愣了愣,说:“车马费就是我们给加班录制节目的人员提供的交通补助。我们加班晚了,通常下班的时候公交车已经收班了,所以只能打的回家。车马费就是发给同事们打的的钱。”
“车马费一般由谁来发放?”警察问道。
汪才的声音忽然变低了,他黯然地说:“是我。”
警察点点头,然后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要求法医再确定一次小青的死亡时间。另外,他还要求汪才把车马费的发放名单与数额的帐目交给他。
当天晚上,因为过度的惊吓,我没有录制那天的“夜半谈鬼”。但是第二天,我就收到一个让我惊讶的消息——汪才自杀了。
汪才是从电台大楼的天台上跳下来的。他摔得粉身碎骨,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滩血迹。乌黑的血迹。
在他的遗书里,汪才告诉所有人,小青是他杀的。
这几年来,汪才一直把台里发放给加班人员的车马费截留了一部分,再分发出去。积少成多,几年下来,他自己查了查,截留的数目竟然多到了他想象不到。最近台里就要年底大查帐了,汪才担心纸里包不住火,于是请求已经看出一些端倪的小青高抬贵手,并威逼利诱。无奈小青不吃这一套,扬言要告发汪才。
情急之下,汪才杀死了小青。为了伪造现场,他把小青拖到了电梯里,把她的腰部以下留在了电梯外,狠心按下了“下行”的按键。刹那间,小青的身体变得血肉模糊,鲜血溅进了汪才的眼睛里,让他眼窝里一阵刺骨的疼痛。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小青竟用另一种方式,让我这个讲鬼故事的人无意中洞悉了事实真相。当警察让法医重新检查小青的死亡时间,并让他交出车马费发放帐目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无奈,他只有选择,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般,高高从电台的天台上跃了下来。
听了这个消息,我从裤兜里拿出了小青给我的车马费信封。打开的一刹那,几张薄薄的人民币大钞从里面悠悠飘了出来。我耸了耸肩膀,想起了一句话:“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小青给我这些钱,一定就是想让我帮她揭示真凶吧?万幸,小青没有给我冥纸。
而这事结束之后,电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撤掉了原来的旧电梯,取而代之的是一台漂亮的新电梯。
唯一郁闷的人是我。自从我看到了小青的鬼魂后,电台里的人对我敬而远之,我也失去了那份在深夜里讲鬼故事的工作,另一个同行则取代了我的位置。我替那位同行祈祷,千万不要再在这幢大楼里遇到无法安葬的灵魂。
“啪啪啪——”屋里的几个人一起鼓起了掌。
赵博楚躺在床上,对着我说:“庄先生,这个故事可真不错。虽说人鬼殊途,但为了揭示自己的冤屈,鬼魂总是能找到办法的。毕竟鬼魂的力量比人类大多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默默转过了身,准备离去。
在我的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秘密。不过,我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的,也包括赵博楚的一家人。
其实小青是我的表妹,我最亲爱的表妹。她在出事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她告诉我,汪才在车马费上动了手脚,也许会对她不利。
下午的时候,当我知道了小青的死讯,就知道了这一切是汪才干的。我并没有在电梯里看到小青的鬼魂,我所做的是一切,都是我在做戏——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借小青的口,把警察的调查指向车马费与汪才。
我没有选择直接向警方举报,是因为我还想籍着这个计划,让汪才以为小青的鬼魂回来了。我要让他感到害怕!如果他害怕得自杀,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事实证明,我成功了。我想我可以对小青说一声安息了。
出门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我:“庄先生,你明天给我们讲什么故事呢?”
是赵老先生的女儿赵倩莲在问我。
我回过头去,问:“赵小姐,你是大学生吧?”
她点头。
“那你学什么专业?”我又问。
“我学工艺品设计。”赵倩莲答道。
我点点头,说:“好,明天我就给你们讲个关于大学生与工艺品的鬼故事。”
在我出门的时候,顾管家再次递给我装着车马费的信封。他没有忘记很优雅地一欠身,然后告诉我,他绝对没有从这笔车马费里截留克扣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