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偶遇

晨曦撕破一夜的昏暗。

倾丝起身时觑见内寝里空无一人,支摘窗窗牖大开,徐徐清风飘扬而入,卷起垂垂而落的珠帘。

她心里有片刻的恍惚,来回张望了一圈后不见冬儿和珠绮的身影,便自个儿翻身下榻,褪下亵衣后意欲起身。

这些贴身穿衣的活儿本是冬儿与珠绮的分内之事,两个丫鬟不在身前,倾丝也不娇气,便自己照顾起了自己。

换衣时,她躲在屏风后有条不紊地穿上肚兜、里衫和外袄。

若有丫鬟侍立在她身后,定然会在替倾丝穿衣时瞧见她后背处一块块显眼无比的红痕,这痕迹不像是淤青、也不像是被人捶打了几拳,只像是男欢女爱后不小心留下来的旖旎痕迹。

只可惜冬儿和珠绮都不见了踪影。

换好衣衫,倾丝便走到梨花木桌旁抿了两口茶,迎着暖融融的日色,她也笃定了自己要给魏泱写信的念头。

她也曾偷偷瞧过那本在京城里风靡一时的《桃花念》,这话本子里说的是个千年修为的桃花精勾.引当朝宰相的故事,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谁叫那作者笔下的桃花精实在是娇憨可爱,令人爱不释手。

倾丝只要学一学那桃花精的几成本事,何愁不能吸引魏泱的注意力?

况且她也不奢求着什么权势地位,只要能给肚子里的孩子寻个正经的出身,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之地,她别的什么都不求了。

从前的倾丝还有几分骨气与自尊,总想着要嫁个温柔体贴的夫君,无论富足还是贫穷,总是要为人正妻才算体面。

那混乱的一夜浇灭了她所有的希冀。

于是,倾丝便铺开了信纸,一边忖度着用词的分寸,一边苦中作乐的想,若是能给魏泱做妾,起码不必再为了银钱日子而担忧了。

思及此,她便低头瞥了眼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强压着心中汹涌而起的愧怍之感,便提笔开始给魏泱写信。

约莫两刻钟后,冬儿和珠绮才神色匆匆地赶回了月华阁。

两个丫鬟面色惨白,额前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一进屋便拿起茶盏大口大口地喝水。

倾丝见状便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

冬儿喝了满满一杯茶水后,才答话道:“姑娘,咱们府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倾丝闻言忙搁下了手里的羊毫,瞧着两个丫鬟皆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她也不由地提起了自己的心肠。

冬儿口齿伶俐些,便答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二小姐院里的竹儿和梅表小姐身边的杏儿厮打了起来,两人本都是有体面的大丫鬟,不曾想竟和市井里的粗妇一般撕发扯衣的,可把老祖宗气出了个好歹来。”

世家大族最终体面,即便内里各房各院都争抢得好似乌眼鸡一般,明面上都必须和和美美一家亲。

未出阁的贵女又最在意名声与脸面,她们身边大丫鬟的行事作风等同于她们的脸面。

竹儿与杏儿厮打的这般难看,在外人眼里无异于是王珠映与梅若芙不顾体面地缠斗在了一起,一旦传扬到乾国公府外,王珠映与梅若芙的名声自是会一落千丈。

怪道王老太太如此生气。

“老祖宗气急了,将府里所有的丫鬟唤去了荣禧堂,杀鸡儆猴般地打了竹儿和杏儿十个板子,还说若是再有下一回,干脆就让人牙子发卖了出去,绝不看谁的面子。”冬儿至今想起来仍是觉得后怕不已。

王老太太甚少动怒,这一怒总叫人忆起她年轻时的狠辣作风来。

自从钱氏管家之后,这乾国公府的内院便变得乌糟糟一片。王老太太可以对钱氏从公中捞油水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可不代表她能容忍钱氏将王珠映教导成这副模样。

魏泱住进乾国公府的确是件蓬荜生辉的大喜事。

他一个连公主和县主都瞧不上眼的天潢贵胄,在刑部的前途又是一片坦荡,钱氏会动想将女儿嫁给他为妻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怎么不想想?魏泱这般眼光挑剔的王孙公子,若是真瞧上了王珠映,怎么可能迟迟没有动静?

要知晓魏泱已在乾国公府住了大半年的光阴,若要提亲的念头,英瑰公主早就该领着媒人和保山登乾国公府的大门了才是。

王老太太也曾与英瑰公主打过几次交道,心里是明白这位贵主是何其目无下尘的清高之人,也知晓自己的孙女映姐儿性子太蛮直了一些,嫁去傅国公府也没有什么好日子可以过。

说句戳心窝子些的话,只有若芙性子能屈能伸些,既能端庄贤惠地管家理事,又能在男人跟前做小伏低地露出几分柔弱来。

倾丝听完了冬儿的一番话,也眨了眨清灵的眼眸,道:“她们是为了魏世子的正妻一位而争抢吵闹,原也与我没什么关系。”

毕竟她只是想为自己、为肚子里的孩子寻个倚靠而已。

冬儿与珠绮消了消心底的惧意,这便又服侍着倾丝用了早膳,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主仆三人便该去给王老太太和钱氏请安,请安回来的路上再去北竹苑走一趟。

只是今日府里闹出了这么不堪的事来,各房各院的奴仆们都不敢随意走动。

倾丝往荣禧堂走去时遇见了好几个行色匆匆的婆子,往常这些婆子们总还会停下来对她说一声“表小姐安”,今日却是视若无睹,连余光都没往她身上瞥去。

珠绮在侧幽幽地开口:“瞧着老祖宗是要整顿咱们府里的风气了。”

所以各房各院的奴仆们才会这般人人自危,这原也不关她们月华阁的事,要知晓月华阁统共只有她们主仆三人,根本闹不出什么事端来。

走进荣禧堂,倾丝遥遥地瞧见庭院里有两个眼熟的嬷嬷正在训诫小丫鬟,嬷嬷说话极不客气,斥责人时面貌也是凶狠可怖。

倾丝顿了顿步子,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去撞这个枪口时,身后忽而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她一回身,便迎上了魏泱藏着审视与冷淡的眸色。

灿亮的日色倾泄而下,魏泱英武的身躯挺立其中,端看他身着墨狐皮大氅的清贵模样,乌蒙蒙的俊冷中踱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孤傲。

倾丝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害怕魏泱。

譬如此刻她与魏泱一同站在了这狭窄逼仄的廊道上,魏泱的眸光又似有似无地落在她的脸庞之上,这是再好不过的攀谈机会。

倾丝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微微屈了膝,朝着魏泱福了福身。

令人奇怪的是,魏泱也没有挪动步子。按理说,他应该是来给王老太太请安的,如今日头偏斜,再不请安就耽误了时辰。

倾丝低敛着清浅眉眼,侧着身要给魏泱来路。

可魏泱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她狐疑地抬起头,便发觉到头顶上方的男人炙热到无法忽视的视线。

魏泱凝视了倾丝许久,待到身后的绛玉和绛雪追赶上来时,方才将眸光从倾丝身上挪移开。

“走吧。”

他目视前方,仿佛是根本没把倾丝放进眼中一般,淡漠地朝着荣禧堂正屋走去。

绛玉与绛雪面面相觑了一番,绛雪是连正眼都不愿往倾丝身上瞥去,绛玉则十分郑重地向倾丝行了礼。

两个大丫鬟全然不同的作风又让倾丝的心头蒙上了些疑惑。

只是倾丝生了副不大爱与人较真的性子,也不会为了旁人的眸光和打量、乃至背后的刁难议论而耗损自己的心神。

她住在乾国公府的这一年多光阴里,若敏感多愁一些,只怕早活不下去了。

“走吧,咱们也去给老太太请安。”倾丝只疑惑了一会儿,便如是对冬儿和珠绮说道。

今日魏泱难得来荣禧堂给王老太太请安,本该在庭院里训斥小丫鬟们的嬷嬷也停下了动作,俱都忙碌着要给魏泱上茶水、奉糕点。

王老太太更是差人去将碧纱橱里的梅若芙请了出来,又笑吟吟地与魏泱说:“昨日的事叨扰了魏世子,老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魏泱笑得淡薄,只答道:“是魏泱的不是。”

他言简意赅地回了王老太太的话,眸光慵懒地落在身边的紫金茶盏之上,瞧着并没有多么尊重王老太太的意思。

王老太太也不恼,还愈发好声好气地与魏泱说话。

今日魏泱肯登荣禧堂的门,又没有提起要搬离乾国公府一说,就说明他并没有动怒。

没有动怒,那若芙就还有机会。

如此,即便魏泱模样冷淡些,王老太太总也不会生出恼意来。

不多时,打扮一新的梅若芙急急匆匆地走出了碧纱橱,她正含羞带怯地要与魏泱说话时,外间走来个婆子,向王老太太禀告着:“表小姐来给老太太请安。”

方才嘴角还堆着笑的王老太太立时耷拉下了眼眸,只冷声道:“她身子不好,让她回去养好身子吧。”

要知晓王老太太正一心盼着要给梅若芙制造与魏泱独处的机会,又怎么愿意让倾丝叨扰了这等好事?

这便是不见倾丝的意思,婆子会意,立时出去遣退倾丝。

婆子一走,王老太太又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正思忖着该如何在魏泱跟前夸一夸梅若芙时。

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的魏泱却死死地盯着方才那婆子离去的身影。

绛玉若有所思地叹息了一声,知晓王老太太是逆了她家爷的心思,只怕世子爷立时就要翻脸了。

旁人不知晓,她最是清楚魏泱为何要在旭日东升时来荣禧堂给王老太太请安。

她家爷不就是想与倾丝姑娘偶遇一回吗?方才在廊道上那位姑娘也实在是太木讷了一些,要知晓爷可是在她身后立了足足一刻钟,等着她主动开口攀谈。

可那位姑娘却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还侧着身给爷让了路。

要么她是对爷没有别的心思,要么就是在欲擒故纵。

绛玉倒宁可倾丝是在使欲擒故纵的把戏,否则以她家爷的偏执程度,那位姑娘若对爷没有情情爱爱的心思,只怕要吃不少苦头。

毕竟她家爷……不是好相与的人。

仿佛是为了映衬绛玉的这些心绪,她身前的魏泱重重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也不管王老太太和梅若芙的脸色,这便起了身,冷冷淡淡地撂下一句:“这茶如人一般,实在令人倒胃口。”

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荣禧堂。

作者有话要说:蛇精病要发疯咯